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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鬼金:郊·游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5期 | 鬼金  2021年05月17日08:46

主编推荐:鬼金是当代作家中一个独特的存在,艺术已经成为了他名副其实的职业和生活方式。其人其文本身就已提供了一种现实,一种浸入虚构的现实,一种来自底层的悲悯与思辨,一种作为民间艺术家平视生活的眼光和姿态。作为现实的人和故事人物的鬼金与其他人和事物之间,始终处于静谧的平衡之中。其作品最终都能提供给读者一个能够让人捕捉和把握得到的出口,朦胧而不艰涩,冷峻而不绝望,作者和读者通过作品共同完成一次自我认知和解救。正如这篇作品,“郊游”成为一个作为原因、方式和结果的意象,成为一次对生活边际的探寻。

阅读和写作本身也即是对人自身边际的不断摸索和探寻。

——黄 斌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

郊·游

鬼 金

“……接连两声枪响,她死了,躺在地上,鲜血流出来,滴到身下的阳台上。狗从里面跑出来,它闻了闻女主人的脸,接着又舔了舔,然后把脖子伸向高处,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叫,但立即被另一声枪响打断了。这时候一个盲人问,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三声枪响,另一个盲人回答说,但是还有一只狗在叫,已经不叫了,大概是因为第三声枪响;很好,我讨厌狗叫。”

《复明症漫记》读了差不多半个月,终于读完。上面的这段话,我几乎是大声朗读出来的。我的朗读声,在屋子里回荡。我合上书,从床上下来,去倒杯水。我不讨厌狗叫,我更喜欢把“狗叫”叫作“犬吠”。

这时候,手机的铃声响了。我拿过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从轧钢厂辞职两年后,很少有人和我联系,手机通讯录少有的几个有人名标注的号码,也多是沉寂的。我想,可能是快递,是我网上买的三本书(《比利时的哀愁》《七个疯子》《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到了。我接了电话,问,快递吗?对方说,什么快递啊?你是“小日本”吗?我说,什么“小日本”,还阿富汗呢,你谁啊?我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想骂脏话了,但我克制了。对方问,你到底是不是“小日本”吧?我问,你到底谁啊?咋知道我在工厂时候的外号?对方的嗓门大起来,近乎喊了,说,你说我谁?我是你师傅孙大头。我差点笑了,说,啊,是师傅啊!你直接说你是我师傅就得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师傅说,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了,我只是确认一下。我说,哦,有事吗?师傅说,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你辞职了,当作家了,就牛了吗?连我这师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说,你咋还这样呢?说话带刺儿。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师傅。师傅说,这还差不多,打扰你写作了吗?我知道你一天靠写字吃饭不容易。我说,没,刚看了会儿书。师傅说,后悔辞职了吗?我认识别的厂子的人,说招开吊车的,你去吗?只是给的钱少,一千八,啥也不管。我说,不去。在咱们厂三千多,五险一金都给交,我都不干了,更别说一千八的了……我辞职的时候,连那个特殊工种作业证都没要,早过期了。师傅说,可以再考的,你还年轻,再加上之前开过吊车,好考的。虽然是熟练工种,但也算一门可以吃饭的手艺。我说,师傅的心意,我领了,谢谢。师傅说,啥时候学会客气了呢?小日本。

“小日本”这个外号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下面干活的人给起的,传到了班组,就叫开了。那时候,我就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不知道下面的工人从什么地方把我和日本人联系到一起,我也奇怪了。叫的人逐渐多了,连他们要车干活都喊,小日本,上车干活了。小日本,上车干活了。我知道这外号里面有着贬义,但我不稀罕和他们计较,也不值得生气。如果我是小日本的话,他们是什么呢?那个时候,我的想法就是,当时的工作只是一个饭碗,早晚我要逃离轧钢厂的。没想到这个外号竟然被叫到我前年辞职,离开轧钢厂后,再没听到。虽然还生活在这座小城市,两年来,竟然没遇到过厂里的人。听到电话里第一声“你是小日本吗”的时候,我确实愣怔了一下,等我想起来这是在问我,之前那种莫名的厌恶里竟然有了一丝亲切。原来,我还有“小日本”这个外号。

师傅一直不说有什么事儿,和我闲聊着。我也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师傅说,不死不活的,现在这经济状况,能开出工资就不错了。你咋样?我说,比上班的时候挣得多。师傅说,我就没看错你,小日本。在工厂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长期在工厂干下去,像我这样,一直熬到退休。我问,你要退休了吗?师傅说,还有半年。终于熬到头了。从十八岁进工厂,大半辈子都扔在厂里了,要退休了,人也老了,好在还是一个全乎人,身上没有缺点啥……师傅在电话里叹息着。我能理解师傅的那种感伤和对老的恐惧,就像我进入中年的恐惧一样。正是因为中年的恐惧,我才从轧钢厂辞职回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目前,我写作为生。师傅唠叨起来没完,我还不好意思打断他。毕竟师傅在工厂里的时候,对我不错。师傅姓孙,叫孙泰亭。厂里的人都喊他“孙大头”。师傅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一个叫符大力的工友。符大力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没印象了。师傅说,是另一个班组调过来的,是你辞职之后,我们班缺人,他来顶你的缺。我说,哦。师傅说,那天,三班,大力睡醒起来上班,去厕所,没想到死在家里的厕所里了。他媳妇早上起来才发现,他整个人都硬邦了。你说,这要是死在厂里,咋也能赖个工伤什么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说没就没了,才四十五岁。也怪他喝酒喝得太狠了,是一个大酒包。每顿饭都要喝点儿。有时候,还把酒带到吊车上,偷偷喝。有一次被查岗的人发现了,他把酒装在盐汽水瓶子里。唉,只是那么漂亮的媳妇便宜了别人。师傅在电话里嘿嘿笑了两声,让我觉得瘆得慌。这就是厂里的人的想法,玩笑里带着惋惜,说说笑笑的,事情过去后,也就都忘了。

我对于工友的死亡总是莫名感伤。师傅说,因为我的辞职,符大力去我们班顶我的空缺,仿佛符大力的死和我有关似的。他者的死亡时常像一根刺,狠狠地扎我。那些逝者的灵魂,犹如黑暗中的星星,被从天空抠掉。流离颠沛,在沉睡的大地上,在那些睡眼惺忪的人群之中……而我,需要血,需要血的燃烧。需要火,需要火,来烫我,来烧我……直到我生命殆尽。这是否就是我的命运呢?做那个独立、清醒的,不盲从、盲目去跪着的人……这么说好像我不跪似的,我也跪的。我跪天地,跪祖先、跪那些各个领域的艺术大师们……

我在轧钢厂工作的二十五年里,亲见和听说的工亡或意外死亡的,就有二十多例。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还记得有三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其中两个在给机器检查的时候,同时死于煤气中毒。剩下那个大学生听到同伴的死亡消息后,第二天就从轧钢厂逃走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不能不说是我辞职的主要原因。是无常。对,是无常。我怕有一天,我也……我觉得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儿从工厂里逃出来。即使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享受到了自己喜欢的活法,享受过那一天来临之前的所有。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我也说不好。更多是因为个人的敏感,或者是命吧。前妻就曾指责我说,工厂里那么多工人没一个像你一样的,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就你天天恐惧死的,死的。就你的命是命吗?要都像你这样,人都别活了。是啊,咋就我这样呢?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工人一样呢?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天生如此?

师傅还在唠叨,那个时间,他应该是下夜班,在厂门口的小饭店喝酒。我仿佛闻到了师傅嘴里喷出来的酒味儿。我说,师傅刚下夜班吗?师傅说,今天休班。我说,哦。我想,那么师傅这是咋了呢?

师傅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叫大荒,女儿叫小野。大荒脑袋有点问题,好像是生下来就脑瘫什么的。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说这样的家庭可以生二胎。不像现在,二胎放开了,也没几个人敢生,养不起啊!师傅下班没事儿的时候,常常骑个三轮儿电动摩托,拉着儿子,去河边,去山里。我没辞职前,在河边遇见过一次。只见师傅正弯腰在草丛里抓蚂蚱,他抓了个蚂蚱递给儿子,让他儿子叫我叔叔。但大荒目光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右手勾着,捏着那只蚂蚱,用左手把蚂蚱给肢解了。师傅哄小孩似的,哄着大荒,但大荒就是嘴里含混地叫不出来。

几个路过的孩子指着十几岁的大荒说,你们看,那是个傻子。大荒听懂了,嘴里发出野兽的叫声。师傅追过去,问那几个孩子,你们说什么?几个孩子害怕了,跑开了。师傅追出去几步,放弃了。他气喘吁吁地回来,安慰着大荒,但大荒仍发出野兽般的叫声,近乎嘶吼了,包含着愤怒和委屈。过了一会儿,大荒才慢慢安静下来,眼角滚动着泪滴,颤颤地落下。

这时候有两个女人穿着高跟鞋,齐臀短裙,杨柳细腰地从河边经过。只见大荒眼睛发亮,一道闪电似的。他扭头看着那两个女人,嘴里喊出一个字,肉……肉……肉……那两个女人白了我们一眼,走开了。大荒还在喊着,肉……肉……肉……大荒被师傅制止了,上前用手蒙住大荒的眼睛,但大荒挣扎着,要看,企图掰开师傅的手。师傅最后松开了手。大荒望着远去的女人,嘴里还在喊着,肉……肉……肉……师傅满脸沮丧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看他这样,可是生理上没毛病……要不是这病,也该高中毕业、考大学了。师傅递给我一支烟,我们抽着。师傅叹气地说,我咋就这命呢?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吗?我安慰了师傅几句,他看上去情绪好了很多。

那次之后,我有些心疼师傅了。一个家里有这样的一个孩子该是多么难啊,再加上他老婆下岗,在一家超市打工。两个孩子……真是够师傅呛的。有时候下二班,几个人要吃烧烤、喝啤酒什么的,就我买单了。师傅跟我抢,我也不让。有时候,上班带盒饭,我也会把肉夹给师傅几块。他刚开始不好意思,各种推脱说,不吃,不吃。但夹给他的,都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还一个劲儿地说,真香,真香。

有一年,师傅和配电房的朱梅梅好上了。吃午饭的时候,朱梅梅也会到吊车班组,把她做的饭菜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朱梅梅的厨艺好,做的菜色香味俱全。这样的分享,时间不长。师傅中午饭开始去配电房吃了,我们班组的人都有些失落。每次师傅从配电房回来,老张都要和师傅开玩笑,开那种黄色的玩笑,问师傅,老孙,朱梅梅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给你吃奶没?师傅笑笑说,去你的。老张说,说说吗?师傅说,你们啊!尤其你老张,如果你憋得慌,外面有铁管子……老张不吭声了。半年前,老张的妻子肝癌,去世。师傅每天去朱梅梅的配电房吃午饭,也成了班组人员每天的话题。大家说说笑笑的,苦中作乐,拿师傅和朱梅梅逗趣,仿佛我们沉闷压抑的生活,也得到了释放似的。我虽然反感他们开的那种笑话,也从来不吭声,但我在听。即使我手里拿着一本书,躲在犄角旮旯,但他们的那些话还是灌进我的耳朵里。如果,我嫌弃他们闹的话,会躲到吊车上,偷偷看书,直到下午开始干活。有一次,夜班,车坏了,我从车上爬下来,去找师傅。打他电话也不接,我就找到了配电房。门没锁,我进去后,听到配电盘后面有喘息声,我连忙退了出来。车坏了,会影响生产,最后,还是调度员把师傅叫出来的,还说影响生产二十分钟,要扣师傅奖金。师傅没说什么,爬到吊车上,一会儿,就把车修好了。朱梅梅站在配电房门口看了会儿半空中的师傅,然后,进去了。

我拿着手机去了趟卫生间,师傅终于说到了正事。师傅说,以前班组的那些人打算组织一次郊游,去卡尔里海。我就想到了你,虽然你辞职了,但你毕竟在我们班组干过那么多年,我也挺想你的,班组里的人也偶尔会唠叨你。如果你想参加的话……可以带家属或者带你想带的人儿……

我犹豫了一下,说,正好最近没有什么事情,我也去卡尔里海散散心。我之前还寻思在那边租个渔民的房子写作呢,正好这次可以过去看看。

师傅说,你不要考虑费用的问题,我知道你辞职后,靠写作挣钱,生活不容易。我们虽然挣得不多,但每个月还是能保证开资的……

我说,我真的没你们想的那样,惨兮兮的……即使辞职了,但自我感觉,比上班的时候,好,心情和经济上都要好很多。

师傅说,费用有人给我们出……唠唠叨叨了,这么多,烦了吧。

我说,还行。

师傅说,那就这样,等日期定下来,我再打电话给你。

行,我说。

师傅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的手都酸疼酸疼的了,手机也发烫了。从卫生间出来,我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工厂里的那些记忆海浪般翻涌着,裹挟金属和暗黑的味道,噩梦般侵袭着我,禁锢着我。这些元素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液里,还残留着余温。什么时候能彻底退去,我也不知道,也许将伴我终生。师傅的一个电话,又让那些刚刚沉淀下来的元素复活了,它们恶作剧般地在身体里嘲笑我。是啊,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会留下痕迹。毕竟是二十五年的工厂生活啊!从二十岁到四十五岁。一个人又有几个二十五年呢?庆幸的是,我是活着逃离的。

我从冰箱里找出面包和一袋牛奶,在桌子上放了一会儿,我不敢马上就吃,我的胃怕凉。记得有一次,我吃了冰箱里拿出来的水果,整个胃,痉挛、抽搐,疼了一天,折腾我个半死。我随手把袋装的牛奶放到一杯热水中泡着。

我突然后悔答应孙泰亭去郊游的事情了。

我去了后,和他们说什么呢?我不喜欢过去的工厂生活,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小日本”,甚至是深恶痛绝。工厂囚禁了我那么多年……但毕竟那就是活着……随着辞职后的生活,我也释然了,甚至还感谢那段狼藉的“囚徒”般的生活。虽然,现在还是狼藉的、潦草的,但我在为自己活着,自力更生,不依附什么……我甚至能想象得到他们嘴上说羡慕,心里还是对我鄙视。因为我现在是一个无业的人,一个没有工作单位的人。在他们眼里,写作什么的,都是不务正业。

我把袋装的牛奶从温水中拿出来,用牙齿在塑料袋上咬了个小口,哧溜哧溜地吸着里面的牛奶。吃面包。我刷了会微信朋友圈,看到洪水来临,日常的一些用品变成了诺亚方舟;看到一条追赶飞盘的狗,蹦到半空,叼住飞盘,向主人讨好地跑去……

面包吃完,我把袋子里还剩的一口牛奶喝干净,用手使劲挤压那个塑料袋,把里面仅剩的几滴牛奶也滴到嘴里。我把面包的包装纸和喝光了牛奶的袋子一起扔进垃圾篓内。每次吃过之后,我都会感觉到困顿,但我不想睡。不想睡是因为我觉得,现在我有大把时间,但我不能浪费时间。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有时候,发呆也是有用的。但我没有坐在那里发呆,而是从厨房回到沙发上。我躺了一会儿,拿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刚买的埃德蒙·雅贝斯诗全集《门槛·沙》,挑着,读了几页。那是我喜欢的诗歌。其中有一首《推倒的墓碑》这样写道:

“世界的夜与光

源于同一场

谋杀”,他曾说。

骇人的深邃。

太阳是它的人质。

我反复推敲着这几句话,甚至都可以背下来。我在大脑里拆解着,世界、夜、光、谋杀、深邃、太阳、人质。我喜欢这样的拆解。在这种拆解中,会延伸出属于我个人的一些意象和想法。比如,此刻,我看见一个男孩拿起一个金黄的烛台,狠狠地砸在一个跪在神像跟前的信徒的头部……血溅了出来。男孩举着烛台,看到那个身体在慢慢变得僵硬,直到栽倒在神像跟前。男孩拿着烛台,逃走,消失在一片野草丛生的荒野之中,仿佛成了那野草的一部分。在草上睡着了。他梦见那信徒跪拜的神出现在梦中,说,忏悔吧,孩子。男孩吓坏了,醒来,荒野里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下意识跪在草地上。这是由那首诗延伸出来的一个邪恶画面。男孩、烛台、神像、信徒、砸、血、野草、荒野。为什么会有这些,我也不清楚。现在我来整合一下,但不知道是否能看出联系来。这是我个人喜欢的文字游戏。

世界。夜。光。谋杀。深邃。太阳。人质。

男孩。烛台。神像。信徒。砸。血。野草。

我并没有从中看出什么联系。我困了,但我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我从沙发上起来,下楼,去了小区外面的树林。我熟悉树林里的气息,不同季节的变化,有着不同的气息。我背包里装着那本《门槛·沙》。我喜欢随身携带一本书,即使不看,心里面也总感觉踏实。有时候,情绪对的时候,还真能看进去几十页。

记得有一次,我拿着一本波拉尼奥的小说《帝国游戏》,坐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看到天都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汉字被淹没在夜色中,我的眼睛无法辨认。我在书页上折了一个角,合上书,身体向后倚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缓解着眼球的疲劳。整个人仿佛置身在一艘黑夜中的船上,整条船就我一个人,我随时都可能被船载走似的。河流是黑夜的一部分,黑水域泱泱的,我即将被黑夜和漫漶的水流席卷而去。突然,身后的树林里男女嬉戏的笑声,破坏了我的宁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小区外面的面馆,吃了碗面,才回家。

我进入树林内,一下子凉快很多。在不远处,有一个老头在用后背撞击着一棵大树。已经有人占了树下的一张椅子,躺在那里,仿佛那是一艘飞船,随时都可能把人送到天上去。我从那椅子旁边路过,看到是一个流浪汉蓬头垢面地在椅子上睡觉。光着的脚板,黑乎乎的,都是污垢。指甲长长的,仿佛长期见不到阳光,都变异了。我又看了眼远处那个撞大树的老头,他瘦小枯干的身体还真撼动了那大杨树。我曾过去看过那棵杨树,被人撞得树皮都光滑了,近乎包浆了。我沿着甬道向前走,看到一张空的椅子,油漆剥落,置身在灼灼烈日之下。我没有坐下,而是继续向前走。我应该把吊床背出来的,绑在两棵树之间,我可以躺在里面看书或者发呆、走神,还可以睡觉。

我住的小区离城里很远,辞职后,我和女友分手,就自己在这边买了间房子,一室一厅。相对于城里来说,这里是郊区。是的,郊区。我想起师傅说的郊游。我每天不都是在郊游吗?但卡尔里海,我确实很长时间没去了。上次去,还是和女友认识的时候,一起去的。

我置身在这树林之中,仿佛逃离了那个外在的世界。我喜欢这小区外面的树林,它仿佛成了我写作之外的另一片精神栖息之地。我开始离开甬道进入到树林内部,在杂草生长的小径里走着,游荡着。我注意着那些树木,有刺槐树,有松树,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灌木。野蔷薇都开得败落了,那些花朵看上去苍白,颜色褪尽,给人一种高潮过后的颓荡。我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之前,我经过这里,看到是一位满头灰白头发的老女人拿着把铁锹,平整出来的。是她的地盘。她喜欢每天在这里模仿各种动物的动作,在这块空地上,爬来爬去。树下有一块大石头,我走过去,坐在上面,背部依靠着树木。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树叶的罅隙里漏下来,落在空地上,落在我的脸上。我拿出书,日光落在书页上,那些被翻译过来的汉字格外清晰。我朗读着那些被翻译成汉语的文字。那来自埃菲尔铁塔国家的语言是什么样的呢?它变成汉语同样是那么深邃,每一个句子都直抵内心。我读了一会儿,有些渴了,以前我都会带杯水,今天竟然忘记了。我想,再待一会儿,就提前回去。我莫名地后悔带这本诗集出来了,我应该带那本《奥斯特利茨》的,那是我打算重读的一本小说,那种文字的气息更适合在这树林里阅读。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我也说不好。我同样相信,很多人读不进去那本小说,那种写作是对我们的故事写作的一种冒犯。

日光从树叶的罅隙落在我身上,惬意,让我再次困了。我想睡觉。石头上还是有些凉,我怕睡着了,招病。我从石头上跳下来,把书收好,继续朝着树林里面走去。向那些陌生的地方,走。虽然,我搬来这片小区很长时间,也来这树林里很多次,但我还没有走遍这片树林的每个角落。我在没事儿的时候,企图做这件事情,但几次都打退堂鼓了。今天,我莫名地想再尝试一下,也许,我可以做到的。这片树林总会有尽头的,不会连到天上的。那么,我就要到树林的尽头看看,去看看树林的边界是什么。走着走着,树林里就没路了。我蹚着荒草,穿过灌木,在树林中行走。我是谨慎的。这样的树林里,我最害怕的就是遇见蛇。再说,这样的树林里,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大动物。蛇,是不会引诱我这样一个中年亚当的。树木变得稠密,我有了窒息感,和莫名的压抑感。幽暗了。我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但没发现可以坐的地方,齐腰高的野草和灌木遮挡了地面。置身在野草和灌木中,我犹如一个泅水者。我把这树林想象成一片绿色的泱泱的浩瀚的水域,我甚至挥动了一下双臂,做了个游泳的姿势。茂密的树林,那些树梢挤挤挨挨的,遮住了天空。我心里问自己,这是要做什么?真的要做一个探险者吗?我想回去了。我转身对着树丛撒了泡尿,那股尿骚味在树林间飘荡着。我看着树丛。尿还没撒完,我两手提着裤子,撒腿就跑。

我看见一座新坟,花圈还是鲜艳的,没有褪色。我的尿被吓回去了。我跑了十几米远,停下来,喘着气,心脏怦怦直跳。那花圈的颜色真的瘆人。这里怎么会有坟墓呢?之前,我在树林边上好像看过禁止埋葬死人的公告。为什么还会有人在这里……如果被园林的人看到了,还不……还是逝者的家属没看到这样的公告?其实,我对死亡的恐惧在我这个年龄看上去有些可笑。这么想,我镇定了很多。这恐惧咋跟我少年时期的恐惧一样呢?

少年时期,我生活在农村。父亲是牛贩子,每次从外地买来牛,都要放牧一段时间,让牛长长膘,才赶到集市上去卖,可以卖几个钱。那些牛都是卖做肉牛,被牛贩子买去后,直接送到屠宰厂。我在星期六和星期日不上学的时候,就去放牛。牛时常会跑进墓地,墓地里的草长得茂密、鲜嫩,都是牛爱吃的。我站在墓地外面,望着那些墓碑和一座座坟头,心里面打怵。那些牛一头扎进墓地就吃起个没完。我捡石头,打它们,要把它们赶出来。可它们被那些青草诱惑着,吃起没完了,根本不在乎我做出什么行为,就仿佛我不存在似的。那墓地成了它们的保护圈。我看着天要黑了,我得回家。可那几头牛还在坟地里吃着草,有的还站到了坟头上。我真想放弃它们,回家算了。但这样的结果呢?是会被父母呵斥的,甚至会骂我是胆小鬼。那些坟墓里都是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想象得到父母生气的嘲讽我的嘴脸。我只好硬着头皮闯进坟地,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那些还在低头吃草的牛们……仿佛只有这样狠狠抽打它们,才能缓解我置身在坟地里的恐惧……我只盯着那些牛,抽打它们,把它们赶出坟地……等它们出了坟地,我又狠狠抽打它们,为它们的不听话……我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把气撒在它们身上……有一头牛用后蹄踢了我一下,被我闪开了。在一顿鞭子雨的轰击下,它们屈服了,乖乖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没回头看那墓地……我看着其中一头小牛,身上都被我的鞭子抽出一道道殷红的鞭痕,我为自己刚刚的暴力行为后悔了。仅仅因为我的恐惧,我就……它们又怎么会懂得我对墓地的那种恐惧呢?我何必迁怒于它们这样的哑巴畜生呢?那次之后,我常常赶着它们绕开那片墓地。但有的时候,还是要经过,我也适应了它们进入墓地去吃草。对于墓地,我也不那么恐惧了,甚至喜欢那里。尤其雨天,为了不到处走,我就把它们赶进墓地,还把随身带来的一桶盐水洒在草上。它们喜欢吃洒了盐水的草,甚至连草根都要拔出来了。我会披着雨衣在墓地里转悠,挨个墓碑看着上面刻的名字。那些名字对于我都是陌生人。我才想起来,那是外村的墓地。

回想起少年时期的那种恐惧,让我释然了。我点了支烟,抽了几口,我决定回树林里去看看那个坟墓。茂密的草木,我竟然找不到之前的路了。我冒懵往回走,多亏我穿了长裤和长袖的衬衫,要不非被那些草木划伤皮肤不可。近年夏天,可能是年龄原因,免疫力低,我不敢穿那种短裤和半袖。皮肤紫外线过敏。我估摸着往回走,但还是没发现之前的那个坟墓和花圈,连我自己都纳闷了。我在一棵松树下面停下来,四处看着。我还笨拙地爬到树上,倚靠在树枝上,朝下面俯瞰着,但也没找到我撒尿的时候看到的那座新坟和花圈。我放弃了寻找,在树上歇了一会儿。那一刻,我竟然体验到了置身树上的快感……我想到了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我没有看到树林里有路可走,那么我就像男爵一样,不下来吗?我,我还是要回到现实主义的暗黑大地,回到野兽奔跑的大地,回到混乱无序的大地……

没有路,也要去走,有来路就一定有去路。即使,我是一个失路之人。双脚就是我的路,如果有一天失去双脚,那么我的灵魂会继续……行走。

我翕动着鼻子,闻到阵阵松香味,令我喜悦。我在树上想,还继续探寻树林的边界吗?还是在莽丛中,走出去,回家?我决定继续去寻找树林的边界。树林存在无数个边界,我要寻找的到底是哪一个?我置身在哪里,哪里可能就是边界。现实意义的边界是无意义的,但我仍要寻找。我蹚着那些野草,穿过灌木,继续在树林里走着。我真的遇见一大片墓地……看上去好像是新开辟出来的公墓。挤挤挨挨的墓碑像一个个僵硬的鬼魂站立在那里……如果不是被埋在泥土内,它们随时都可能逃走似的。它们不想守着泥土内那具骸骨或者那些骨头的碎末……它们背负着一个名字,存在着。那么我呢?我又何尝不是也背着一个名字存在着。但我背着两个名字,一个是户口本上的,另一个是我的笔名。这个笔名比那个父母所赐的名字更加被人知道……差不多,大部分时间,我都活在这个笔名下面,是这个笔名意义的人,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站在墓地前面抽了支烟。墓地的寂静高于整个宇宙的幻觉包裹着我,仿佛要逼出我身体里的那个灵魂……我没有看到守护墓地的人。抽完烟,我在寻找道路。我相信送那些逝者来的路,也是我回去的路。顺着这条路,我会找到树林的某一个边界……我幻想那些墓碑松动了,它们要跟随我逃离这里……

我顺着那条土路离开,走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看到公路和公路一侧的乡村。我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迷舟公墓。一个箭头指向我走出来的路。我走到那块牌子下面,从地上捡起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在牌子下面的立柱油漆上,划了个痕迹,证明我来过,就像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指下面的便溺。

这时候,只见一个葬礼的车队从公路上拐向我走出来的那条路。我肃穆地站在那块“迷舟公墓”的牌子下面,注视着缓缓行驶的车队,直到消失在树林深处。那种死亡的情绪还是感染了我,仿佛死亡的是我。我来到公路边,辨别着回到住处的方向。往左还是往右?我不知道自己偏离住处多远。从目前来看,我确实走出很远。因为这周围的一切,对于我,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路边等待,我相信会有回到我住处的汽车,有能回到城里的汽车,也行,到时候,我再转车。我真想顺着公路向前走走,再看看这公路到底通向哪里。我喜欢这样漫无目的游荡,游荡。我,一个游荡者。

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车辆经过,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牵着一匹灰色的马。那马边走,边用嘴掠几口野草。灰色马的尾巴上扎着一根红布条。我多少明白了,这是刚刚被骟过。我觉得身体的下面一阵痉挛。我望着那男人牵着灰色马,向村庄走去。还有几天,就入伏了。不远处的村庄坐落在下午的热和安静之中,蝉鸣的聒噪要把村庄和地面上的万物都扯到天上似的。如果这样长时间暴晒在日光之下,我也许会被熔化的。我来到马路对面,背后是村庄。我自认刚才那葬礼车队来的方向是我要回去的地方……我知道这样的判断可能是愚蠢的,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是的,你要回去的路,就是那个方向。我又望了一眼那块“迷舟公墓”的牌子,树林在我的视觉里瞬间变得莽莽苍苍了,高大了,直抵天空了。那些树木。是我的视觉出现了问题,还是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低?置身在树林里的时候,除了茂密蓊郁的,我并没有觉得树林的高大……我倒觉得那些树木像是长在我的身体上似的。

这时候,从迷舟公墓那条路开出来一辆轿车,黑色的,已经摘去了之前悬挂在车前的白花。那黑色的车体,像迷失了似的,从树林里出来……我站在路边看着它去往什么方向。没想到它竟然在我身边停下来,吓了我一跳。只见车窗摇下来,里面的司机冲我喊着,小日本,小日本……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这谁啊?他从驾驶位置身体倾斜着探到右边的车窗,继续喊着,小日本,小日本……我靠近过来,看了看里面的男人,三十多岁,但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问,你谁啊?你凭什么喊我小日本?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男人说,上车吧,你要去哪儿?我载你一段。我问,你是谁?你咋知道我叫小日本?男人说,刘师傅,我是邢东洋啊!我说,哪的邢东洋?我想不起来了。从他叫我小日本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之前轧钢厂里的人。男人说,上车说,这大热天的,都要把人晒化了。车里有空调,上来说。我犹豫了一下,再一次看了眼“迷舟公墓”的牌子,竟然觉得有些诡异。我脑子里在回忆着“邢东洋”这个名字,但我就是想不起来了。他竟然认出我,可见,我当年在轧钢厂是多么臭名昭著啊!我看看路上再没其他来往车辆,决定还是坐上他的车,让他把我捎回去,我可以给车费。我拉开车门,上了车。男人说,咋,还没想起我是谁吗?我在你们班干过三个月,我还记得你的。那时候,工人们都喊你小日本。我虽然比你小,但我们那时候也叫你小日本。我说,哦,你是退伍兵分配来的吧?我记得那年有三个退伍兵来我们班组,两男一女。男人说,对,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师傅是老七,想起来了吗?你那时候,不爱说话,没活的时候,要么躲在车上看书,要么不吭声。你不喜欢我师傅老七,其实,我也不喜欢我师傅,我和孙大头说给我换个师傅。孙大头瞪着大眼珠子问我,换谁?我说,换你。但你不想带我。想起来了吧?我说,想起来了。那时候,我情绪状态不太好,你也知道那时候厂里管得严,三天两头下来检查劳动纪律什么的。尤其是新换了那个胡主任……我都他妈的要抑郁了……所以,你也别挑我。邢东洋说,没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有点儿怪,和班里的人不一样。我笑了笑说,怪吗?邢东洋也笑了笑说,好像当时吊车车间,有四大怪,你就是其中一个。我说,哦,我咋没听说过呢?邢东洋说,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我说,确实,当你异常于他们,他们就会认为你是怪人。如果当你和他们一样了,被他们同化了,你在他们眼里又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的看法,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呢?从技校毕业分配到轧钢厂,我的想法就是,做我自己。邢东洋说,对。我问,那你实习三个月后,咋没在轧钢厂看到你呢?邢东洋说,那个环境,我受不了,都要疯了。正好,我舅舅在卡尔里海承包了一座矿山,我就辞职了,去了矿山。我说,哦,你比我觉醒得早,有勇气,佩服。我干了二十五年,才有勇气扔掉这份看上去旱涝保收的工作。这可是国企。我的行为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好在,母亲没说什么。她只说,你能健健康康活着,就好。你是一个自私的人,邢东洋说,那时候也是年轻,要是现在,我也不会,尤其是现在的经济环境……当时,我爸妈也是多方阻拦,但我还是辞了。我爸几个月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问,现在矿山不好做了吧?你辞职那几年正是铁矿疯狂的几年,我记得,疯狂中有着黑色的意味。邢东洋笑了笑说,你懂啊!我说,也是听人说的。好像那几年都是各种关于矿山的故事,邢东洋说,疯狂必将……现在都完蛋了。我那个矿山已经在考虑转向了,我在开发卡尔里海的旅游……对了,你师傅没和你说,我邀请之前班组的人去卡尔里海郊游。我当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让他联系你……我说,哦,原来是你赞助的啊!我说嘛,我师傅还神神秘秘的,没和我说,是谁赞助的……邢东洋说,你一定要去啊!我说,行,我已经答应师傅。对了,东洋,我说句不该说的,可以吗?邢东洋说,刘师傅,跟我不用外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现在的情况,你投资卡尔里海的旅游,想过前景吗?邢东洋愣了一下,说,没敢去想前景。和舅舅搞矿山的时候,认识了一些人脉,其实,也不是用我的钱,都是贷款。实话跟你说吧,我舅舅一家都移民加拿大了,让我也过去,但我还不太想出国,我就留下来,收拾矿山的烂摊子,顺便做点儿事。正好有人找到我,问我是否可以加入到卡尔里海的旅游投资中来,我就答应了。我说,现在的环境,你应该比我敏感,如果……当年那些搞矿山的人,你应该比我知道他们的下场,没几个……邢东洋说,是的,那个疯狂时期,我就意识到了。我是眼看着那些人一个个的,死的死,进去的进去……还有一些人即使保住了他们的钱,但也是行尸走肉的。那不是我想要的活法,有了钱,堕落是简单的。但我觉得,疯狂过后,还能平静地活着,才是本事。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书,也在寻找可能的道路。其实,我是悲观的。像这次开发卡尔里海旅游,现在已经投进去五百多万了……我说,再唠叨一句,你要给自己留个退路。邢东洋看了我一眼说,仿佛不认识我似的,说了一句,师傅,你是个醒着的人。我笑了笑说,醒着,又能怎样?还不是给自己找痛苦受。邢东洋说,如果这个世界像你这样的人多些就好了。我说,那又怎样?邢东洋说,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这个世界哪儿出了问题,你也比我清楚吧?我说,不清楚。邢东洋笑了笑,说,师傅,不用提防我,今天遇到你,也许我们能成为知己的,只要师傅不嫌我浅薄……我说,哪里的话?你在社会上大风大浪的,我只是一个喜欢囚禁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人……说句心里话,我从你身上并没有闻到那股子铜臭味,这是我喜欢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你的痛苦同样来自你的忧患……邢东洋看着我,说,师傅,啥也别说了,你懂我。我说,不要叫师傅了,我不舒服,还是叫我鬼哥吧,我现在大部分活在这个笔名之下……邢东洋说,好,叫哥,鬼哥。邢东洋的车里的空调开得有些大,我有些不适应,我让他调小了一些。

邢东洋的车在路边停了很长时间,我们闲聊着,彼此相谈甚欢。邢东洋问,你也是去那迷舟公墓的吗?我说,不是,我是从我小区那边出来,在树林里走,走到这儿的。邢东洋说,哦。我问,你呢?邢东洋说,一个中学同学在河里洗澡,淹死了,我来帮着给出个车。我说,哦。邢东洋问,这大热天的,你在这树林里走,要走很长时间吧?不热啊?我说,我在挑战自己,我想看看这树林的边界到底在哪儿,没想到走到迷舟公墓这儿了,我也累了,改天,再走。邢东洋说,哥的想法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笑了笑,说,也是闲得无聊吧。邢东洋说,因为你还爱这个世界,你才如此……否则,像很多人,即使他们家财万贯,他们也不会关心这个世界……我说,唉,我可能没那么高尚,我真的是无聊……邢东洋说,好吧,你不承认,就算啦。我送你回去……我说,谢谢。

邢东洋开了半个小时,才回到我居住的小区门口。看来,我真的在树林里走出很远……我第一次走到的边界是迷舟公墓。我从车上下来,对邢东洋说,上楼坐坐吧。邢东洋说,不了,鬼哥,下次吧,我还有些事儿,下葬没结束,我就跑出来了。我说,那你忙,谢谢你送我回来。邢东洋说,下次,如果你再走这么远的话,找不到车回来,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我记下来邢东洋的电话号码,他说,别忘了郊游,你一定要来的。我说,好。邢东洋说,你可以到卡尔里海去写作的,我在那边有套抹账的房子,闲着呢。我说,谢谢。邢东洋开车走了。我目送着他离开,才转身上楼。

回到家,我冲了个凉水澡,感觉舒服很多。我打开电脑,记录下我游走在树林内的所见所想。奇怪的是,在幽暗寂静的树林里,我竟然没有产生……之前的某次,我独自一人,在树林里打过“手枪”……

在电脑上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两千字了。我告诉自己要节制。我想给这些文字起一个名字,犹豫了很长时间,想了好几个名字,最后还是决定叫《郊·游》。只是郊游两个字之间多了一个隔点,意味却不一样了。我突然很喜欢这个名字。郊不仅是我所处的现实环境,也是我的精神境遇。至于游,我不想解释。当然,这样的文字只是我小说写作之外的闲笔,是为了保持不写作时候的语感和对现实的敏感……我意识到,这样的记录对于我是重要的,是对自我的放逐,是对自我的整理和思考。

记录完第一篇《郊·游》,我简单做了口吃的。吃完后,洗了碗筷,回到书房里,倚靠在沙发上,拿过那本《斯特林堡小说戏剧选》,新版的网格本。里面的小说《红房间》,我有单行本。我买这本是冲着其中的戏剧部分。戏剧部分,我更喜欢那篇《鬼魂奏鸣曲》。我在网上看过视频的话剧,还有部分文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辗转了两年多,才买到这本新版的书。戏剧的真实和小说的真实所表达的方式方法是不一样的,我更喜欢戏剧的直接……几句话就命中你的心脏……而小说的隐喻有很多人是感觉不到的。尤其当你不是讲故事,而是靠情绪推动小说,读者不进入到那种情绪是很难理解作者的隐喻的。

我随便摘录一句剧本里木乃伊说的一句话吧,然后睡觉。

木乃伊:罪恶、隐私和负罪把我们大家联在一起!——我们挣脱、走散了不知多少次,但是我们最终又被吸引在一起……

师傅说去郊游的事儿,一直没有定下来,也没再给我打电话。我仍旧每天早上完成写作任务后,看看书,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儿,起来,去树林里继续探寻另一个边界。有两次我竟然都到达了迷舟公墓,虽然我走了与之前不同的路线……我的《郊·游》也记录了快一万多字,我看到那些碎片更能表达我的看法和我的灵魂……它们不同于我在小说里的虚构……

我在探寻树林边界的时候,认识了诸河,他小我十二岁,我们都属虎。他养了只小土狗,每天和我差不多时间出现在树林里,但不是树林深处。我会看到那只小土狗围绕着他转。诸河脸色苍白,身体羸弱,像一个病人。我时常会看到他在那些老人锻炼的空地上,偶尔伸伸胳膊腿的。要不就是和他的小土狗赛跑,气喘吁吁的,蹲在地上喘着气。和小土狗赛跑后,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吓人了都,像是一个失血过多的人。我真怕他突然倒地,人事不省,甚至是猝死。我倚靠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望着他。只见他从地上捡起一只死的飞蛾,拿在手里看着,然后,找了根木棍,掘了个土坑把那只飞蛾埋葬了。这个细节,打动了我,让我开始注意起他来。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能感觉到那只小土狗是他最亲近的。我判断他是独自一人住在这片小区里。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也许是新搬来的。我们的接触是,有一天我在抽烟,他找我借火,我们闲聊起来。

他说他叫诸河,从北京回来。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写剧本拍电影。他问我做什么,我说我们差不多同行。他看了看我说能感觉出你有不一样的气场。我笑他也笑。我们开始聊起电影,我们喜欢的电影差不多,话题也因此展开。他喜欢长镜头的电影,我也喜欢那种长镜头,仿佛更能探进灵魂的深处,像一个生命的隧道把人的灵魂逼出来。他点了点头看着我说,你懂啊。我摇了摇头说瞎寻思的。他笑,牙齿和脸一样白。我们抽烟,他看上去比我抽烟还凶。我说注意身体,他说身体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存在也在于消失。我说,也是,但肉身消失之后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诸河说,你还能有什么呢,灵魂吗?我说我不清楚。诸河说,其实都是空手而来空手而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我们留恋的吗?我说,没有,但活着我们就是见证者。诸河说,见证者能怎么的,历史都是人写的但一定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写的,我们蝼蚁而已。我说没想到你如此年轻竟然如此悲观。诸河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这是一个让人喜悦的世界吗?我们的喜悦来自哪里,还不是来自内心来自神。我问,你有信仰吗?诸河说,没有,我信我,我相信时间,我相信神是存在的,和我们的肉身存在是一样的,但他(她)是永生不灭的。我说,哦,你想过神是什么吗?诸河说没想过。我说我想过,如果说世界是一个瓶子的话那么神就是一个瓶盖。诸河说你这个比喻倒新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你脑子藏着很多怪想法,你可以写一个怪诞故事集。我笑了笑。诸河说多好的想法啊,神是一个瓶盖,瓶子里都是人,想想都好玩儿,这个想法我将来可以搬到我的电影里。我说其实不仅仅是神也可以是别的。诸河笑了笑我说是的,也可以是别的。我手指了指天空笑了笑。诸河问什么意思。我说天热。我和诸河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为认识这样的朋友高兴。我邀请他和我一起去探寻树林的边界,他答应了但说今天不行,今天还有一个东西要写要等一个重要的电话,这可能是一个改变他命运的电话,诸河说。我没问他这个电话是关于什么的。我说,快回去吧,对了你的小土狗叫什么?诸河说,贝拉贝拉,我刚搬到这里捡的一只流浪狗。我说哦,名字挺洋气的。诸河笑了笑从地上抱起贝拉往小区走去。我说晚上有时间的话出来喝点儿啤酒吃点儿烧烤。诸河说,再约吧,如果那个重要电话打来的话我可能立马坐动车回北京。我说祝你好运。诸河说谢谢,把我的电话记下来,号码也是我的微信号,我们加一下。我说好。诸河报了一串数字,我记下来。他冲着我摆了摆手,消失在小区内。

我一个人又进入树林,这次我走到的树林边界是一大片荒地。因为干旱,那些荒草都枯了,风吹过,枯叶飘落。我手里拿着根棍子是为了防备遇到蛇的。我在荒地里走了好久,才看到公路,正好遇到一辆出租车,把我载回小区。已经傍晚五点多钟了。我在楼下的面馆吃了一碗面,才回家。冲了个澡,顺便把汗湿的衣服洗了,晾上。屋子里很热,我本来打算买件二手空调装上的,但我不喜欢那种人造的寒冷。面条里面的卤汁咸了,我喝了一大杯水,汗立马从身体里出来了。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回忆着那一大片的荒地……我近乎幻觉地感知着我的身体仿佛置身在那荒地之上……肉身变得轻盈,如一朵人形的云,悬在荒地之上。悬空,是的,悬空是我的生命状态。之前,在轧钢厂开吊车,处于一种悬空,现在又何尝不是一种悬空呢?悬于生存之上……悬于现实之上……又带着那个精神性的人回到地面……

我从沙发上起来,把这些思考写进《郊·游》文档内。写完后,我就上床了,又读了几段《鬼魂奏鸣曲》,就睡着了。我发现自从我开始了对那片树林边界的探寻,每次回来,晚上的睡眠都很好。仅仅是肉身累了吗?不,是我的精神得到了抚慰,而不是处于之前的那种焦灼和恐惧之中。这对于我是欣喜的,也利于肉身的健康。

我有两天没在树林的空地看到诸河了,我想他可能去了北京。我开始在空地上热身,活动一下筋骨。我出来活动的时间,空地上已经没人了。那些人大多早上出来,而早上是我写作的黄金时间。我享受树林空地的那种寂寥,但这空地是破坏了树林的生态形成的,又让我有几分的不安。我甚至幻想那些树木的精灵会报复那些破坏的人,甚至会侵入到他们的梦境……其实,我也有早些时候来到空地的,但那时候人很多,我也能从那些人的牢骚和抱怨中得到我写作的素材。比如我的一个短篇小说《我们去看大象吧》就是从那些人说话间听来的,说的是一个女孩被男友杀害,肢解,放到冰箱里……但他们的牢骚和抱怨确实是我不喜欢的,充满了戾气,又都不想着怎么改变……只是牢骚和抱怨而已。

诸河没出现,我有些失落。他曾和我说过,如果他去北京的话,想把贝拉寄养在我这儿。我当时答应了。难道他带着贝拉去了北京吗?对于诸河,我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在空地上活动了一下后,就进入树林,再次开始我的边界探寻,开始我的“郊·游”。师傅说的去卡尔里海郊游的事情,一直没有音讯。我想,也许他们放弃了。如果真的放弃,倒很好。除了邢东洋,我真不知道和那些过去的工友说什么。不是我清高,而是我同样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再说,他们说的多是我不感兴趣的。他们甚至有那种混了多年工厂的油滑和狡诈。有好的方面没?当然有了。那就是他们都不是坏人。

我在树林里继续行走,游荡,偶尔会看到从来没见过的美丽的鸟,以及倾听它们动听的鸟鸣。之前走过的路,我在树上和石头上都做了标记。我拒绝走重复的路,但偶尔还是会和之前走过的路,有交集的。我看到之前留下的标记。我像一个探险者,在几米远的树上用小刀划下一个十字。当我看到那树上的十字,我就知道我来过了,我必须绕道而行,要不就走老路了,抵达的可能就是之前的那个边界。还真有这样的情况,那些之前留下的十字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我……这个时候,我像一个迷路者,站在那里。我的办法就是去找下一个我之前留下的痕迹,当我找到的时候,我也找到了我要走的新路。我是欣喜的。我从躁狂变得安静下来,享受着树林吐纳出来的新鲜空气。

那些阳光照射到的树叶闪闪发亮……镜子的碎片般,在反射着那些光。我成为那些树木中的一部分,但我在忍受着那光带来的炙热,要把我燃烧了,是的,燃烧。我突然迷茫和彷徨起来,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摆脱体内时刻蔓延的那份空虚吗?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人生了,怀疑我是否不该从轧钢厂里逃出来,怀疑我如此潦草地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感觉到体内生长出我的敌人……此刻,我无法打败他。我因此而沮丧着,随手折了根草棍,放到嘴里咀嚼着。那鲜嫩的汁液让我因抽烟过多而麻木的舌头开始有了味觉……我又折了一根草棍,咀嚼。我伸出舌头,看到舌苔都是绿色的了。我吞咽着那些汁液……幻想整个人都变成了绿色……所有的器官和肢体开始变异,成为树的形状,成为草的形状……我听到那些草木在呼喊着我,欢迎我成为它们的同类……

这次我探寻到的树林的边界是一个大湖。

站在山上看到湖的形状像一个女性器官。我在山上坐下来,抽了支烟休息,我看了看身边的草,躺在上面。那些树木向上生长着……又犹如一堆绿色的尘土掩埋着我……我伸展着身体,让身体变成僵硬的姿势。我在模仿尸体……那些树木像是来参加我的葬礼,把我死的消息传递到天空上……我就那样,躺在草的墓床上,仿佛真的死了……偶尔,有从树梢叶间倾泻下来的光,落在我脸上,令我的肌肤感到有一种灼烫。我倾斜着脸,躲避着……即使我处于一种幻觉的死亡之中,但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是警觉的,是的,警觉,我怕有蛇出现……大湖升腾起的凉气,漫漶到了树林之中。我有一种想脱光衣服、脱掉鞋子、投入到湖水中的欲望。尽管我只是会简单的“狗刨”(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我因为中考成绩不好,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路过一片异乡的水域,想下水洗个澡,没想到那水很深,差点儿淹死。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次,如果那次我死了……也许就没有……我活下来了,经历着生活的动荡和无序。)……孤独感、渺小感袭击了我……我从地上坐起来,寻找着到达湖边的道路。我蹚着灌木和荆棘,向湖边走去。我注意到湖中央有一座漂浮的木头房子……像一座水上的宫殿……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来过这里,一定来过的。那水中的宫殿式的建筑是一座寺庙……

那是离婚后,和Y在一起的日子。一个雪天,Y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们去超市买了米面,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我们把买来的东西都装到车上,开车,离开城市。冬天路滑,Y车开得缓慢、谨慎。进山后,大雪堵路。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地,我背着Y买的东西,继续前行,差不多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了湖边。一个雪的世界,白,湖面结冰了。我和Y在冰面上走,偶尔会从冰面上传来炸裂的声音,那声音震颤着,传到我的身体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Y挽着我,我背着东西,几次都险些滑倒在冰面上。我们来到寺庙门前,我把东西放到地上。庙门是敞开的,Y喊了几声,都没人应答。Y说,也许出去了,把东西放到里面厨房吧。我们把东西送到厨房。Y说,我们等一会儿吧。Y说,住持是她的亲哥哥,曾经有过辉煌的事业,可是他儿子有一天得了怪病,全国各地都看了,也没看好,死在看病的途中,在当地的火葬场火化后,带回来,把骨灰撒到卡尔里海。突然有一天,哥哥离家出走,失踪了几年。后来,从南方回来,他出家了。回来后,他开始四处化缘,在这湖中建了这座寺庙。我对Y的哥哥很好奇,但没有细问,毕竟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我们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四周被雪覆盖的山野,犹如蜡染的布匹。我说,这个地方真不错。Y说,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来这里写作,和我哥哥学学佛。我说,我可不想……我想你怎么办?Y说,你啊,就是离不开女人。我没吭声,想把她抱在怀里,亲吻一下,被她用手挡开了。Y说,你啊,就应该清心寡欲一些。我哼了一声,转头望着四周的山野。我能感觉到那种静气在逼近我……在洁净着我身体里的污秽……Y说,也不是让你出家,就是让你来体验和净化一下自己,祛除那些外面世界的污浊……我没有狡辩。我心里想,那外面世界的污浊正是我需要去书写的。出世也许是容易的,入世并清醒地活着,才是难的。

我们在冰上玩了一会儿,我拉着蹲在冰上的Y,像一个车头拉着她,在冰上滑着,仿佛回到了童年。我累了,站在那里喘气。Y说,我来拉你吧?我说,不玩了,歇会儿。我扭头看到山顶上的石峰上盘腿坐着一个人,我差点儿喊叫出来,但我克制了,我拉了拉Y,说,那山尖上是你哥哥吧?Y是近视眼,她往我指的方向看着,问,哪儿呢?我看不见。应该是他吧,这冰天雪地的,也只有他了。我说,我们要等他下来吗?Y说,不用,我们待一会儿,就走。Y进了佛堂,在佛像面前跪下,磕了头,双手合十,仿佛在许愿什么的。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一种想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但在佛像面前,我没敢。冥冥中,我相信是有神灵存在的。Y从佛堂出来,说,我们回去吧?我的车没换防冻液,我怕发动不起来,那样我们就惨了。这冰天雪地的,我们就得走回去。我又望了望山峰上端坐的那人,犹如一尊雕像。一种莫名的敬畏油然而生。我们回去后,第二年春天,我和Y分手了。分手是Y提出来的,她说和我生活在一起让她有压力,情绪紧张,所以还是分了吧。她猝不及防提出来分手,让我像被锤击了似的。我说,好吧。Y走后,我哭过几次,伤心过几次,几个月才从那种丢了魂儿似的状态中走出来。我必须承认,我爱Y。每次想起来,心会疼,心是不会撒谎的。我几次想拨打Y的电话,但那样的纠缠也没意思,也不是我的性格。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些总会过去的,只是我还不能适应那刻骨的孤独。我对Y没有怨也没有恨,我相信生命中经历的每个人都是来渡我的,让我成长。我不再悲伤,调整状态继续写作。

我从山上来到湖边,站在那里望着水中的寺庙。我看到岸边的山门,只是一扇木门,敞开着。我不知道怎么能到达寺庙去,我想见见Y的哥哥的真面目。我在湖边走了一会儿,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脑海里,我和Y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冬天,银装素裹的山野和湖面……Y红色的羽绒服,像一团火焰,在眼前跳动。我眼泪再次止不住,涌出眼眶,心脏抽搐。分手后,我们再没见过,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用手抹了眼泪,离开湖边。我看见一对母女,女孩看上去像个学生,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她们站在湖边的山门前,母亲摸了摸山门上的什么,过一会儿,只见从寺庙那边一个和尚划着木船过来,接上母女,向寺庙划去。那个面色苍白、病恹恹的女孩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怔怔看了一会儿她们,总觉得女孩的眉眼很像Y。我扭身,顺着山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出山,来到马路上。我还记得,和Y来的那天,我们刚发动好车,就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落,令我想起乔伊斯的小说《死者》里,那著名的结尾。每个人都雪花般渺小,我感叹着。Y问我说什么呢?我说,没什么,看这雪,就想到了人。Y说,你啊!总是离不开你的小说。

那时候,我还没辞职,晚上还要上三班。回到出租屋,Y简单做了吃的,我按捺不住自己,还是哀求着Y,和她完成了身体需要。Y说,晚上还上班呢。我说,没事儿。Y说,我看你是白天去我哥哥的寺庙给刺激到了。我没吭声,缓慢地深入到她的身体里。我竟然看到山峰上端坐的Y的哥哥,睁着眼睛在看我,我软了下来。Y问,怎么了?我没告诉她,扭过身去,睡了。我梦见大地上的房子都浮在水面上……

吃过晚饭,前天中午打包回来的孜盐羊肉还剩半盘,在冰箱里。我拿出来倒进锅里热了热,在里面下了袋K师傅方便面,没放调料包,但放了点儿盐进去。看着那些面条变软、变色,我尝了一根,熟了,就把锅里的东西都倒进一个直径二十四厘米白钢盆里,凉了一会儿,才开始吃,真是吃得我大汗淋漓,每个汗毛孔都汩汩往外流淌着汗水。Y喜欢吃牛羊肉,和她生活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喜欢吃猪肉的习惯。我洗完白钢盆,抽了支烟,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眼前还都是Y的影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控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我还保存着在出租屋的时候Y丢下的一枚耳钉。有一次,我想她,把那枚耳钉放到嘴里,在舌头上翻卷着,最后,立在舌头上,我狠狠合上嘴,耳钉扎在了舌头上,血出来了,血腥味裹住了所有的味蕾。我的上牙膛在用力,用力,让耳钉刺得更深。最后,我是用手把那枚耳钉从舌头上拔下来的,上面沾满了血,是的,血。我用水冲洗干净,放到书架上的一个盒子里。

我站起来,在书架上找到那个盒子,打开,那个耳钉还在。我下意识拿出来,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张开嘴,想扔进去,再次用舌头……但我没有,我就那么捏着,直到我从开着的窗户扔出去……再见Y,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吧。我扔了耳钉后,又把那个盒子也扔了。我站在窗前抽烟,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垂落到地面似的。刹那间,一道闪电把乌云切开一道缝隙,像一根人体上的经脉,亮彻黑暗的苍穹。雷声紧随那道闪电而至……轰隆隆的,仿佛要把那些乌云从天空上震落下来,我甚至感觉整个大地也跟着颤动了。我眺望着很远处山峦那边的城市,天空还是明亮的……与我现在所处的郊区,判若天堂和地狱。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感,就那么望着,直到暴雨来临,从窗户扑进来,落在我身上。暴雨越来越大,地板上都积水了,我才把窗户关上,把暴雨挡在窗外……那些雨滴更加肆虐了,扑打在窗户上,粉身碎骨了都,然后,泪水般从玻璃上流下来……此刻,这郊区,有多少人会这样在窗前看雨呢?诸河会在看雨吗?还是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寻思给诸河打个电话,想想,还是算了。我去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淹没在浴液的泡沫里,我听着那些泡沫细小的碎裂声,仿佛我的身体也会跟着碎掉似的。我连忙打开淋浴,冲去了那些泡沫。脚边的那个下水道的孔洞发出流水的声音,也返出一阵阵的臭味。这是买房子的时候就有的,我一直想找人来看看,怎样才能让下水道不再返味儿。

从卫生间出来,我擦干身体后,赤裸着,坐到电脑前,写我这一天的《郊·游》。在文字里面,我还是提到了Y。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窗外的暴雨还在持续……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一个编辑的电子邮件,说我投过去的小说不符合他们杂志的风格,只好,退给我。我回了邮件说,没事儿,谢谢。我在电脑里又看了看那篇小说,又重新进行了标注,标注这篇还可以继续投给别的杂志。这些年,我确实很少想这个问题,我只是在写我的小说,按我的方式和我的审美,还有我对好小说的判断。被退稿,我还是沮丧了一小会儿。躺在沙发上,变得慵懒了。窗外的蝉鸣撕扯着,让人更加烦躁。我找到我的弹弓和一颗石子,打开窗户,把石子射到那蝉鸣的树上。蝉鸣瞬间哑然,像树伞似的,收了,但五分钟没到,又叫起来。我只好放弃这样的方式,让它叫吧,叫吧!这个世界上,有些声音注定是一种存在,总比沉默要好。我冲了个凉水澡,换上衣服出门。我要继续对树林边界进行探寻,这件事情是目前我存在的意义,我想。

这次并不顺利,甚至是半途而返。发生了什么?我遇到了蛇。那是一条我们这边叫“野鸡脖子”的毒蛇,看到它的时候,我先是怔住了,它颜色好看,五颜六色的花纹是它的保护色。我听到树林里发出哗哗的声音,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有蛇。我的目光在寻找,当我看着它从草丛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手里没带棍子,心里没底,我转身开始跑,不敢回头,直到我跑出树林,来到那些空地,我才转身,没看到它的身影,我才长长出了口气,坐在地上休息。我浑身汗水淋漓的,像水洗了似的,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坐在地上,眼睛和耳朵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我觉得那蛇可能就隐藏在草丛里……我真想一口气跑回家,可我真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声音,从空地边缘的树林里发出来,我手撑着地,连忙站起来。我看到是贝拉,是诸河的狗,诸河跟在后面走出树林。诸河问,你咋啦?一身汗,像落水的鸭子似的。我说,我看到了……看到了……诸河问,什么啊?鬼吗?我说,不是,我看到了蛇。我撒腿就跑,它还在后面追我,我以前就听人说过,遇到“野鸡脖子”不要跑直线,我就绕来绕去跑回来了。诸河说,哦,你很怕蛇吗?我说,嗯。诸河说,再看到蛇,你喊我。我看了诸河一眼,心想,喊你能怎么样?诸河看出我质疑的表情,说,真的,我抓蛇很厉害的,那些蛇看到我都会迅速逃离的……我更加不信了,心想,你以为你是谁?诸河说,我现在不能证明给你看,等有机会。我说,好。我问,这几天,你做什么了?去北京了吗?你上次说等北京的电话,就再没看到你。诸河说,哦,电话是来了,但……一个电影本子,挑各种毛病,让我改。我刚开始是拒绝的,但撂了电话后,我还是决定改,但我只改一稿,以后我就不管了,只要把属于我的钱打给我,至于署名什么的,署不署都无所谓。这不,上午刚改完,发走了,就出来转转。之前那几天,我都是半夜起来遛狗的……你咋样?还在做你的对于树林边界的探寻吗?我说,嗯。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抽着。我说,啥时候能看到你导的电影呢?诸河表情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总是有无常伴着我们……是我们不能预料和左右的……我说,是,无常。我也会在无常的时候,堕入迷茫。其实,我对树林边界的探寻也是对无常的抵抗……因为我不知道在不同的路径上会遇到什么,正是这种未知感让我变得坚定下来……诸河说,你是对的,作为人,总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抵抗或者说消解无常的办法……找到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它会让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失去平衡……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式而已,但我们对无常更敏感……我说,是的。和诸河聊天的时候,我仍旧对树林心怀恐惧,来自那条蛇……我对诸河说,最近不忙吧?诸河说,还可以。我说,有一个郊游活动,是去卡尔里海,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诸河说,都是些什么人呢?我说,以前工厂里的工友。诸河说,哦,那我去了和他们说什么呢?我说,这就是我邀请你去的原因,你去了,我们两个也有话说,我自己去的话,我也不知道和他们谈论什么。如果你想去,就当陪我了,我们也去海边散散心,我是喜欢大海的。诸河说,我也喜欢,要不,我们租辆车,我们自己去吧?我说,再等几天,看看,如果他们不再找我,我们就租辆车自己去。诸河说,好,看来,你还是对刚刚你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我们要不要去喝一杯,给你压压惊?我说,好建议,两年多没和人喝过酒了。其实,我一直都活在恐惧之中的,刚刚经历的只是我恐惧中的一部分。诸河说,哦,我记得谁好像说过,恐惧是一把尘土。我说,是艾略特的《荒原》里的一句,好像是,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诸河说,对,就是这句。最近,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可能是老了。我笑着说,你才多大啊,比我小十二岁呢。诸河说,老和多大岁数没关系吧?我说,也是。

我们去了小区楼下的一家饭馆,要了四个菜,六瓶啤酒。我们边说边喝着。诸河很能喝啤酒,一会儿,两瓶就没了,还是冰镇的。我不行,常温的一瓶,才喝了一半。诸河说,他有一个本子想自己拍,但一直没有找到投资的。那个本子他就放着,平时靠给一些人当枪手,写点儿文字,活着。他的这个状态和我差不多,但我写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他自由一些。诸河说,如果自己手里这个本子能拍出来,死了也没有遗憾了。我注视着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苍白的脸孔和羸弱的身体,让我心疼。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诸河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了。或者说,在那个剧本上,我投入了我全部的生命在里面,我想孤注一掷一下。我说,哦,如果你觉得对你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你可以孤注一掷,但这孤注一掷,不是死,而是生。死是容易的,而生却是难的,所以不赞成你的想法……我当然理解你说的孤注一掷,尤其是搞艺术的,需要这样,但那么孤注一掷之后呢?我能感觉到你的才华,我希望我们的作品不仅仅是靠才华,而是靠才华和耐心……诸河给贝拉几块骨头,贝拉安静地坐在门口啃着骨头。诸河说,像你这样的,应该去北京闯闯的。我说,我还是喜欢在小城市,生活成本低,去北京要住房子,生活成本也大,我怕我写不出来东西,到时候,没饭吃。我是不是很没出息?诸河说,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开阔一下视野……视野太重要了,你可以通过阅读得到视野,但那毕竟是虚无的,你要到那些人群中去……我说,都这个岁数了,挣点儿钱,够活着,得了,我已经没有野心。你说的,以前,我也考虑过,但后来,我放弃了。即使,在这个小城市里,我也不是井底之蛙。诸河和我干了一杯啤酒,说,你像一个人。我问,谁?诸河说,卡佛。我说,哦,还真有好几个人说我像卡佛的,但不是我的小说,而是我的相貌和经历。我不喜欢这样的标签,当一个人被标签化之后,想摘掉,就很难了。诸河说,也是,对了,我看了你那本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我说,哦,早期的作品了。去年刚出一本《秉烛夜》,在力量上要小于《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至于什么原因,你懂的。诸河说,你在小说里探讨的那种人的动物性,很厉害的。我笑了笑,说,那有什么厉害的?诸河说,真的,我也看过很多和你同龄的作者的小说,但你的让我记忆深刻……我笑了笑,感到羞愧。诸河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说,不说这些了,喝酒。他已经把属于他的第五瓶啤酒喝光了,又要了六瓶。贝拉在门外张望着。服务员说,让它进来吧。诸河说,不行,不能惯它这毛病。我没说什么。

那天,我们喝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去。诸河已经醉醺醺的,脚步摇晃。他嘴里还在说着,我一定要把我那部电影拍出来,一定要拍出来……我说,我送你上楼吧?诸河说,不用。他喊着贝拉,跟着他。我看到他消失在小区的一个楼门洞内。我望着一栋栋楼,很多人家亮着灯光,每扇窗户都像是光的隧道口。

我是孤独的,叫我孤独的人。

我的手在兜里摸烟,没了,都在饭馆里喝酒的时候,抽完了。我去小卖店买烟。老板姓李,他把一楼的房子当成门市,开了个小卖店,又圈出个院子。院子里放几张桌子,晚上都有打麻将的。我来到小卖店,老李看到我来,问,买什么?我说,来盒烟。老李问,还是之前那个牌子的吗?我说,嗯。老李把我抽的十块钱的七匹狼递给我一盒。我看到院子里有两桌麻将,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我在那些人中间寻找着。我给了钱,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我在找什么?我在找老李的女儿李萍。李萍是个离婚的女人,三十四五岁,常常从城里带个儿子回来。那次,也是买烟。老李不在,是她在看柜台。我们闲聊了几句,我盯着她看。她的双眼皮是割出来的,下巴好像也动过了似的。老李从外面回来,我就离开了。我转身要和李萍说再见,但她已经从柜台后面消失了。

我问老李,李萍呢?老李说,疯去了,这不暑假,把孩子扔我这儿,她就没回来过。我说,哦。老李问,有事吗?我说,没事儿,就是问问。

我拿着烟,从小卖店出来,上楼了。我边走边想,李萍这可能是有人了。我还记得之前有一天傍晚,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来接李萍,他们向树林开去。我半夜在阳台抽烟,才看到他们回来。李萍从车里下来,冲着车内的男人摆了摆手,扭着身子,进了小卖店。黑色奔驰车开走了。那晚上,我还梦见了李萍……

回到家,我洗了澡,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三点。我想到在树林里遇到蛇的事情,仍心存恐惧。我起来,把所遇所感记录在《郊·游》里。

我歇了几天,没去寻找树林新的边界。这让我感到失落,总觉得心里面和精神上像缺失了什么似的。那天,我又去了树林里,接到邢东洋的电话。他问我,你在哪儿?我说,我在树林里。邢东洋说,我去接你。我说,我还没从树林里走出去,你咋接我?邢东洋说,你走你的,到时候,你给我发个定位,我在你探寻到的树林的那个边界接你。我问,有事吗?邢东洋说,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想和你聊聊天。我说,哦,欢迎。等我走出树林后,给你发定位。邢东洋说,好。

我经过了迷舟公墓,驻足看了一会儿,又钻进树林往前走了几公里,才从树林走出去。我看到的是一片被砍伐过的果园……那些果树的魂灵端坐在梯田上……这让我想到黑泽明的电影《梦》。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无法和他们交流,他们哀怨的哭声令我也流下了眼泪。我顺着废弃的果园前面的土路,往山外走去。因为之前遇到蛇,我那天在身上带了从药店买来的雄黄。天有些阴,我看着要下雨的样子。我加快脚步,并提前给邢东洋发了定位,让他过来,等我到了公路上,再给他新的定位。山野是寂静的,偶尔有几声鸟鸣,亮了山野的沉寂。乌云成团地遮盖了山顶。我再次感到了恐惧,手摸了摸我少年时期离家出走去辽阳的时候,在白塔下面的集市买的那把匕首。我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仿佛那沉寂中随时都会有野兽或者是敌人出现……其实,携带那把匕首更多是心理安慰罢了。要真有野兽的话,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走出很远,回身还能看到那些梯田上被砍伐的果树,那些精灵消失了……我渴了,身上带的水已经喝光。我听到山涧里有水流的声音,我循声找过去,果然看到一条小溪和一道从悬崖上落下来的瀑布。我坐在瀑布下面,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这个地方特别凉快。我又坐了一会儿,邢东洋来电话说,已经路过迷舟公墓的路口。我说,顺着公路继续向前,我就快从山里出去了。邢东洋撂了电话,我从石头上站起来,看到水中游动着一群红色的鱼。我有想下水抓几条鱼上来的冲动,但我克制了。我回到山路上,继续往山外走,看到公路的时候,我又给邢东洋发了个定位,坐在路边等他。因为劳累和闷热,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大的笼子里。虽然乌云密布,但雨还没有来的意思。我望着天空,祈祷着雨快点儿来。即使是倾盆大雨,把我淋个湿透,我也愿意。雨涤荡着这个世界,让事物变得模糊,让我变得模糊……

邢东洋到了,按了喇叭,我才从我的走神状态中回到现实。我拉开车门,上了车。车内空调喷出来的冷气扎了我,令我很不舒服。但身上的汗水,瞬间消失了。邢东洋说,真是佩服你,这么大热的天,还……我说,谢谢你来接我,否则我都要热得晕过去了。

我坐在车上睡着了。到了小区楼下,邢东洋才叫醒我。我打了个喷嚏。我说,上楼,还是找个地方喝点儿?邢东洋说,找个地方喝点儿,我有一个朋友在这边有一个会馆,多次邀请我,我都没来,我们去看看吧?我说,会馆吗?邢东洋说,是的。我说,我饿了。邢东洋说,那会馆餐饮娱乐洗浴,什么都有。我说,哦,我还没去过那么高级的地方。邢东洋说,以前更火,市里的头头脑脑都会在晚上过来,现在不行了,查得严了,那些头头脑脑都不敢在外面吃饭了。我说,我怕我这穷人享受不了。邢东洋说,你去体验一下。我说,好吧,跟兄弟沾光了,也过一把人上人的生活。邢东洋说,哥,没有什么人上人的,他们只是……我说,不说这些了,我去。邢东洋说,我也是有一次帮人办事儿,人家送我一张这里的金卡,我怕不消费掉,以后这会馆黄了。

邢东洋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那是一栋四层的大楼,外部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门口是两头金象把门。我们刚进院子的时候,就有人迎了上来。我们停好车,来迎的人和邢东洋握手,说,邢总来啦,里面请。好久没来啦,邢总,忙什么呢?邢东洋说,瞎忙。邢东洋介绍我说,这是我哥,是望城的作家。那人四十多岁,有些秃顶,看了我一眼,冲我点了点头说,作家好。我应付着笑了笑说,你好。从他的目光里我能看出他的轻蔑,但我不在乎。邢东洋问,最近有什么人过来吗?那人说,哪敢啊?他们,都他妈的,为了乌纱帽。邢东洋说,他们不来消费,你这摊子还能支撑下去吗?那人说,快支撑不下去了。邢东洋说,那以后咋打算?只会越来越不好。那人说,还没想好,我打算出卖一部分资产,找一块地办个家庭农场。你有认识的人吗?帮忙介绍一下。我在山里看到一片废弃的果园,我很中意,几次想谈了,但那果园真正的主人一直不露面,可能是市里的什么人。邢东洋问,在哪儿?我帮你打听一下。那人说了大致的位置。我判断他说的就是我刚刚在山里遇到的那片果园,但我没吭声。我们跟着进了大厅,我确实被吓到了,里面的豪华是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人问邢东洋,是先洗洗还是先吃饭?邢东洋说,先吃饭,挑你这里最好的,给我上。上次,帮老五摆平一件事儿,他送了我一张金卡。那人说,好的,你最近见到老五了吗?邢东洋说,上次那事儿之后,他就消失了,不知道跑哪儿眯着了。那次让他元气大伤……要不是我,他可能就在监狱里待着了。那人说,邢总的能力,望城有几个人不知道的呢。我在旁边心里说,我就不知道。我们被那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服务员把餐具摆在我们面前。邢东洋问,那个叫陶丽的,还在这里干吗?那人说,回南方了,前些天,还打电话说,要回来,说南方也不好干。听说我这里现在这种情况,她又说,不回来了。邢东洋说,哦,你有她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我挺想她的。那人笑了笑说,有,我马上转给你。那次要不是你,她可能早就不在了。她临走的时候,还说遇见你的话,让我代她谢谢你。邢东洋说,谢什么?我就是喜欢她那股子野劲儿……都说婊子无情,她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主儿。那人说,那是,那我去安排饭菜了。邢东洋说,去吧。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声没吭。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判断着邢东洋,他有着我没看出来的一面。

那人出去了,随手关上门。邢东洋说,之前说的郊游取消了,你师傅家出事了,他儿子丢了。我惊讶地问,你是说我师傅的儿子大荒丢了吗?邢东洋说,他还有别的儿子吗?我说,没了。邢东洋说,那就是了。我说,那我给师傅打个电话问问咋样了,找到没有。我给师傅打电话,师傅说,没找到,也报案了。有人说是被人拐走了,说什么要他的肾……也有人说,被人弄去喂雕了。师傅在电话里叹息着都要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师傅,只劝他不要上火,会找到的。师傅在电话里来了一句,找到个屁,都一个星期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说不定真的遭遇不测了。对了,上次和你说的郊游,我去不了,就取消了。我说,我知道了,我和邢东洋在一起呢,现在。师傅说,你替我和邢总说声抱歉。师傅说,以前大荒在的时候,总觉得是个累赘,现在人丢了,倒觉得丢了魂儿似的。对了,你笔头子好,给写一个寻人启事吧?我把大荒的照片贴上去,复印几百份,贴贴看看,万一……我说,好的,明天,我写完给你送去。师傅说,谢谢。我说,这个时候,不是客气的时候,找到大荒才是关键。师傅说,我已经没信心啦,也许真的像那些人说的……如果那样的话,大荒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说,现在的人没那些人说的那么坏吧?再找找……师傅说,你是不知道,坏人无处不在……我说,对了,邢东洋在我身边,他人脉广,看看能不能帮上你。师傅说,你和他说一声,看看。我说,好。师傅说,不说了,我和你嫂子,去一个跳大神的那里去,都说那跳大神的掐算得很准,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明天等你给大荒写的寻人启事。我说,好,你家还住在铁锤巷45号吧?师傅说,是的。我说,我明天去找你。我撂了电话,和邢东洋说了师傅的儿子大荒丢失的事情,问他是否能找人帮忙找找。邢东洋说,我看看吧,我打几个电话问问,也许有人知道……我说,谢谢。邢东洋出去打电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说,不是望城的人干的,一定是外面的人……那就不好办了。那些人作案后,就离开望城了。如果是望城的人干的,我一定能找到的。我说,那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邢东洋摇了摇头说,没办法,外面的人,我不认识。我问,你说师傅说的那些可能是真的吗?他们拐走大荒,真的会取走他的肾脏吗?要不就是把他喂雕了?邢东洋说,现在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话让我感到绝望。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毕竟在江湖上,而我更多沉浸在我的象牙塔中,就像我对于树林边界的探寻,在此刻,在现实面前是无意义的,也是无力的。菜上来了。邢东洋说,把我放在这里的红酒拿来。那人去拿了,给我和邢东洋倒上。那人问,邢总,没事儿的话,我就去忙了。邢东洋说,去忙你的吧,有事儿,我再叫你。邢东洋举起酒杯说,哥,来喝点儿吧?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我喝了一口,酒的口感很好。邢东洋说,吃菜。我吃了口菜。邢东洋也吃了口菜,说,这菜味儿不对啊!我说,我没吃出来。邢东洋喊老板,那人急匆匆进来,问,邢总需要什么?邢东洋说,这菜味儿不对啊!那人说,邢总厉害,事情是这样的,之前的那个厨师走了。你也知道最近这经济状况,留不住人家了,新换了个厨师。邢东洋说,我说嘛,你去吧。越是这样,越要把好厨师留住了,你的会馆才可能继续下去,这样破罐子破摔,早晚的事儿。那人说,邢总说得是。其实,我觉得那些菜都很好吃,但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吃了一会儿,就吃饱了。我还在想着大荒,他真的是被人拐走的吗?吃过饭后,我说,回去吧?邢东洋说,别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一次,去洗个澡,松快松快。你在那树林里也走累了,洗个解解乏,我还有事儿和你说呢。我只好顺着邢东洋。我们去洗了澡,泡了很长时间,还找人搓了澡。这个夏天,我还是第一次到澡堂子来。再过几天,就立秋了。我问邢东洋,你要说什么?邢东洋说,洗完,去包房再说。这个时候,我想到诸河。既然邢东洋消费,应该把诸河叫出来的。那样还是有些唐突,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还记得诸河说过,他是南方人,在北京和女友认识,后来,他们觉得在北京漂着,压力太大,两人就回到了望城。他女朋友是望城的,两人就在郊区租了房子。突然有一天,两人闹翻了,女友搬走了。他想回北京,但想到那种名利场的喧嚣,他就留下来,写写东西,完善他的电影剧本,期待有一天,可以拍一部属于他自己的电影。他说,我还是要回到北京的。他问我,要不要去北京待一段时间,你已经辞职了,又单身一人。我犹豫了,没有答应。我确实喜欢这样的小城市,尤其在这郊区,生活成本低,我还能适应,要真去北京的话,我的那点儿积蓄也许很快就会花光的。可是,北京确实对我有诱惑。即使我不是一个名利之徒,但换一个地方,视野也会改变,内心也会变得宽阔。我相信生命中的任何经历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都是财富,我也许需要那么一段异乡的经历……总是囚在一个地方,也不是办法。

我和邢东洋洗完了,来到包房,服务员送来茶水。我随手打开了墙上的大屏幕电视。我喝了杯茶水,说,有什么事儿,你说。邢东洋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上次不是和你说我和人在卡尔里海开发旅游吗?可是最近几天那和我合伙的人,被查了,可能还要判刑。我问,腐败了吗?邢东洋说,是的,涉及近千万资金。我问,他干什么的啊?邢东洋说,是一个区长。我说,哦,一个区长这么大油水啊?邢东洋说,这个区在全市很有钱的,很多家企业。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邢东洋说,我舅舅打电话又催我,让我过去,我有些动心了。本来,我们打算把卡尔里海的旅游业包装后上市的,现在看来,都是幻影了。我也心灰意懒,不想在国内发展了。我说,也许离开是你目前唯一的道路,也许有一天,你再回来,可能就是另一个身份了。邢东洋说,尽管这么多年,我经历过无数次的无常,但这次真的让我伤心了……我说,走吧,在这个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卡尔里海,你想有所作为,就只能顺应他们的规则。这点,你比我懂。既然前路是漫漫黑暗,为什么不离开一段时间?邢东洋说,你都这么说了,看来,你对这个世界同样是失望的。我说,也不是失望,而是恐惧,时刻都活在那种荒诞之中。邢东洋说,你想过要离开吗?我说,想过,可我没有你的那些资源,我还是在这里做一个见证者,并记录着……邢东洋说,我带你走呢?我怔了一下,说,谢谢你,但我还不想……尤其到了异国他乡,我汉语的写作可能……邢东洋说,我知道俄国很多流亡的作家最后都不用母语写作了……我说,谢谢你的好意。邢东洋说,我是真心的。我说,我知道,但你也要尊重我的意见。邢东洋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等你哪天想离开的时候,再联系我。我承认,在那一刻,我被邢东洋的话感动了。我躺在床上,沉默不语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邢东洋让人叫两个女的过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进来两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浓妆艳抹的。我望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让我愣住了,她也看了看我。邢东洋说,你挑一个,剩下的那个归我。我指着其中那个看我的女人,我说,就她吧。邢东洋带着另一个去了别的包房,屋子里静下来。我点的女人是李萍。李萍说,脱吧。我怔怔着,一动没动。李萍问,要我帮你吗?我说,不用,就说说话吧。李萍挨着我躺下来,问,说什么呢?对了,你不要告诉我爸,我在这里工作……我说,不会的。李萍问,我给你按按吧。我说,行。李萍的手法很好,给我做了头疗和后背的按摩。她说我,你的肩周和颈椎都不好,要注意了。我听说,你是一个作家,出过书吗?送我一本瞅瞅。我说,哪天的,送你一本。在李萍给我按摩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无意识触到了她的臀部,我感觉到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全身。李萍说,如果你想……我……那个邢老板付钱的。我说,不。李萍从头到脚给我捏了一遍,出了一身汗。她拿了我一支烟,我们坐在床上抽着,看着电视。只见电视里出现一个水上的房子着火的画面,我盯着看,我看出来是我和Y去过的那个湖里的寺庙。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为什么会着火?那Y的哥哥是否在火海之中?但这个画面,两分钟就过去了。李萍看到我失神的样子,问,怎么了?你知道这着火的地方吗?我说,嗯。李萍说,你和这着火的地方有故事吧?说说看。我说,不想说。我确实不想说,我害怕回忆Y。但我还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Y,我还保存着她的微信。当我给她发私信的时候,却发不出去。Y拉黑了我。包房里的电话响了,是打给李萍的,说,时间到了。李萍拿起她进来时候的小包,说,我走了,千万别告诉我爸。如果让邻居们知道我……那我爸真是没脸……我说,相信我。我能问个问题吗?李萍说,你说。我说,那个开黑色奔驰的男人是谁?李萍愣了一下说,你监视我。我说,不是,是我在阳台上看到的。李萍说,是我男朋友,但最近我们分了,他有家,又不想离婚,我不能那样做他的……我说,哦,他知道你……李萍说,不知道。我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哪天,你回你爸那儿,我把小说集送你一本。李萍说,好的。她竟然冲我抛了一个媚眼。我羞涩地低下头,脸上阵阵发热。

过了一会儿,邢东洋回来,问我,咋样?我说,还好。邢东洋说,我还是怀念那个陶丽……

我们在包房内又躺了一会儿。我问,你什么时候走?邢东洋说,下个礼拜,有些事情还要处理一下。我说,到时候,我送你。邢东洋说,不用,我害怕那种送别,我会哭的……我说,没想到你也有脆弱的一面。邢东洋笑了笑说,你也有,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弱点。

邢东洋开车把我送回我居住的小区。他说,如果你想去卡尔里海写作的话,我那有空房子,我可以把钥匙给你。他说着,拿出一把钥匙,扔给我,说,等你想去的时候,就去吧,也帮我照顾一下房子。我说,好的。邢东洋开车走了。我站在小区门口,直到望着他的车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承认,那一刻,我的情绪是复杂的。我去小卖店买烟,看到老李正逗着外孙子,在玩儿。我要了盒我抽的烟,离开,上楼了。

我开始在电脑上给师傅写寻人启事,写好后,保存在U盘里。我记录了我今天对树林边界的探寻后,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城里,在铁锤巷找到了师傅的家。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他找了张大荒的照片,我拿着U盘,我们去了打印店,打印了五百多张。我们开始到处张贴大荒的寻人启事。直到傍晚,我手里的那部分寻人启事贴完了,我给师傅打电话说,我回去了。师傅说,一起喝点儿吧。我说,不了,等找到大荒再说吧。师傅说,谢谢你。我在等回郊区的公共汽车的时候,看到那些我粘贴在墙上,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我恍惚感觉到大荒在墙上、在电线杆子上,张着嘴,在呐喊……我悚然,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共汽车。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车上的人不多,我在后面找了个座位,望着窗外。我想,大荒在哪儿呢?难道他真的落入那些歹人的手里,被……这么想,我的心脏痉挛了一下。但我又想,像大荒这样,消失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师傅来电话说,你U盘里还有大荒的寻人启事吧?我说,还有。师傅说,麻烦你再打印几百份,在你住的郊区也帮我贴贴吧,钱我都是转给你。我说,好的,我打印后,去贴,明天吧。我撂了电话,想象着贴满了大荒寻人启事的望城……其实,在张贴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几十张别人的寻人启事……我恍惚,那些寻人启事都贴到了天上……

天开始下雨了,急促的雨滴从天而降,车窗外飘进来一股灰土的味道,有些呛。我把车窗关上,那些雨滴落在玻璃上,可以看到玻璃上留下的一道道灰土的痕迹,像一张脸泪流满面后的泪渍。前面红灯,公共汽车停下来,我正好看到我贴在路边电线杆上的大荒的寻人启事,被雨水打湿,从上面落到地上,被雨滴压迫着,紧紧贴在地面上……但积水还是浮起那张寻人启事,冲着它,流到一个下水道的铁篦子上,在污水和垃圾中,打转,直到被冲进了下水道……

红灯灭了,公共汽车继续向郊区开去。诸河打电话来,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回去的路上。诸河说,我今晚上回北京,我想把贝拉托付给你,你要吗?我实在不认识别人了。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只好把它放生了,让它继续它的流浪狗生涯。对了,我那天建议你跟我去北京,你想好了吗?我说,你是去几天,还是再也不回来了?诸河说,不回来了,我今天已经退了房子。我说,我再考虑考虑,我可以领养你的贝拉,如果哪天,我想去北京了,我会把它送给一个好人家的。诸河说,行,到时候,我在北京欢迎你。

天已经黑下来,雨还没有停。公共汽车钻进一个隧道,我知道,过了这个隧道,离郊区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