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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3期|陈楸帆:阎罗算法(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3期 | 陈楸帆  2021年05月19日08:45

安琦最近心烦意乱,像是人生走到了一个交通灯坏掉乱闪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步子。

跟那个苍蝇般招人烦的追求者无关,吴宝骏吃了几次瘪后,似乎又把目标转移到新加入学生会的小师妹身上。这让安琦松了一大口气。

她是幸运的,作为一名中山大学医学院临床专业本博八年连读的学生,已经读到第六年,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导师李成浩又是领域里的大牛,进任何一个大医院照理都不成问题,论烦心怎么也轮不到她。但她又是不幸的,这份不幸不单属于她一个人,而是整整一批临床专业的学生都在哀号。就当他们在课堂、实验室、实习单位之间疲于奔命地积学分、发论文、攒经验值时,一场无声的变革像黄梅天的潮闷之气,已经悄然降临在整个医院系统。

今年的对口实习机会异乎寻常地少,许多医疗机构已经缩减,甚至停止招收实习生,安琦也是托了李老师的人脉才在汕头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门诊部勉强挤了个位置。

跟她小时候印象中的门诊部完全不同,如今大部分头疼脑热的轻微病症患者都可以足不出户,通过移动端设备进行体温、体表、瞳孔、脉搏、血压等基础数据的采集,上传到云端平台由AI算法进行初步诊断,直接给出诊疗方案,10分钟内药物就到家了,根本用不着上门诊。所以也没有了以前那种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

只有那些“云端”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患者才会“肉身”看病。推行了多年的医疗大数据计划打通了以往医院之间的信息壁垒,让所有病人的历史数据都能流通起来,去训练出更聪明、更精确、更高效的AI诊疗算法模型,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医生所能达到的专业水平。只是因为伦理道德和法律问责的理由,立法机构将AI定位为辅助诊疗工具,最后决策者还是人类医生。大部分的医生虽然拥有最后的抉择权,但是都不敢轻易推翻AI的诊断。

万一人类错了呢?医闹可是在哪个时代都惹不起的杠头。领导说,就让他们去砸机器好了。于是门诊部总会摆着几台看起来很贵其实只是花壳子的便宜货,供家属泄愤。

久而久之,世道真的变了,人类真的沦为帮机器打下手的勤杂工了。

每当安琦只能干一些杂事儿,像指导病人怎么使用采集设备,告诉老人饮水机位置,甚至配合着家属唠唠家常撒撒谎的时候,她总会愤愤地想:当年考大学挑专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招生办的老师还挥着一份报告,像煞有介事地说:“看看,未来AI取代护士的概率只有6%,医生更低,才2%!你们就放宽心吧!”

可未来就这么来了,来得猝不及防,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

实习生名额缩减只是一盏闪烁的黄色信号灯,它暗示着背后更大更剧烈的变化。安琦在医院食堂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有关部门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认为AI诊疗系统无论从效率还是准确性上都非常出色,已经完全可以承担社会日常的医疗需要,将成为今后行业发展的重点扶持方向。这也意味着,以后不再需要那么多人类医生了,那么,临床医科生的选择也就变成了转行,或者选择一个专精的科研方向钻进去,这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安琦像是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完全没了胃口。这和她给自己规划好的人生道路分岔了。

安琦的爷爷、爸爸、叔叔、婶婶都是医生,从小就给她灌输了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价值观。上一次席卷全球的大疫情中,她也亲眼见过许多垂危病人因为父亲的努力,重获新生的动人场景。父亲眼中那种巨大的神圣感与满足感令她印象深刻,这也是她会走上这条路的重要原因。

现在倒好,医院有AI了,病人不需要你了,你继续回到实验室里对着大鼠和果蝇过完你的下半辈子吧。

安琦情感上实在接受不了,何况谁又能保证哪天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科研和制药领域呢?

“奴啊(孩子),你怎么吃啊吃就哭了?饭菜不合胃口哇?”

一位穿着浅蓝色病服、光着脑袋的瘦老头站在她旁边,一脸关切地问安琦,声音磨砂般嘶哑,身板单薄得像纸片,体态动作要比那张脸显得苍老许多。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圆滚滚的陪护机器人,柔软的白色头部变形成座椅形状,让老头坐下。他几乎是毫无重量地贴在上面。

“没、没事儿,吃太快噎着了。”安琦赶紧抹掉眼角的泪花。

“那就好。我呢,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吃个红烧蹄髈,香死咯,可那个什么AI就是不让我吃,我就找人偷偷地给我买,嘿嘿……”老头露出了狡黠的眼神。

“那怎么行?您要严格遵照医嘱,吃出问题怎么办?把腕带给我看看。”安琦这时变了个人似的,像个真正的医生那样板起了脸。

老头像小孩一样乖乖地举起左手,露出红色塑料腕带,里面嵌着小小的芯片,可以精确到厘米级的定位,监测生物信号,同步信息,发出警报。

安琦用便携式设备靠近腕带,嘀地一下,屏幕上出现老头的病历档案数据。安琦滑动屏幕快速扫了两眼,脸色一下变了,她抬起头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老头,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撕着蹄髈上的肥肉,动作僵硬缓慢,嘴角油光闪闪。

档案显示老头叫王改革,今年63岁,重症特护患者。18个月前由于肿瘤破裂出血被诊断出肝癌,随即进行3次介入治疗,做右肝切除术,3个月后复发,由于之前数据入库配型及时,在广州做肝移植手术,AFP一个半月后降至正常值。12个月前AFP缓慢上升,开始服用肝癌靶向药物,AFP反而快速上升,其间曾小幅下降然后开始反弹,药物II度手足皮肤反应。3个月前因头痛检查发现癌细胞向脑部转移,脑部肿瘤体积1.9cm×3.0cm×2.8cm,因无法手术入院接受放疗,同时改服一种激酶抑制剂,出现严重的药物副作用,包括高血压、手足疼痛、肌肉痉挛、胸闷乏力等。

他居然还能笑着在这里吃蹄髈。

“姑娘,叫我老王就好。他们说我现在被排在那个什么‘LMA’计划里,说是机器能算出来我还能活几天,您能帮我看一眼我还有几天活头不?”

还没回过神来的安琦看到档案右上角有个红色的标签,写着“LMA”,点开一看,原来是“Lifetime Maximizing Algorithm”(最大化延长生命算法)的首字母缩写。里面简单说明了当AI诊疗系统对病人的治愈概率降为0%时,将依照病人或家属需求启动这一计划,目标是通过各种治疗手段及日常生活的精细化管理,最大化地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可以精确到正负3天。

那个鲜红的数字“0”显得尤其刺眼,时间点正是老王被发现癌症转移到脑部的当口。

安琦的手指在空气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点开下一页。

“不好意思,老王,我只是个实习生,权限不够……”

“无事无事,不在乎这多一天少一天的。”老王幅度很小地摆摆手,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安琦知道这是为了避免出现肌肉痉挛,药物副作用之一。

她慌乱地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老王的视线。她受不了那种死亡往脸上吹气的感觉。

老王摆手的动作和那个红色的0%像鬼魂般缠着安琦,不断回放,让她心里不得安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同科室的赵阿姨看她呆呆的,问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遇见老王的事情。赵阿姨听罢点点头,说这个老王是蛮可怜的。

原来老王在这汕大附二医院里也算是个名人,他生病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潮汕老板,正在谈被上市公司并购,就出了这档子事情。花钱请了最好的主刀,吃最贵的靶向药,可命就是不好,被AI判了死刑。两个儿子为了公司大权顺利交接,也为了走完并购流程,于是给老王上了LMA,务求尽量延长在世时日,却一直不把AI算出来的日子告诉老王,只是让他必须严格按照LMA的方案吃喝拉撒,精确到分钟。老王一辈子当惯了王总,指东下属不敢往西,这下倒好,成了机器的提线木偶,别看脸上笑嘻嘻,心里苦不堪言。但是戴上了红色腕带,想自杀都没戏,系统会提前判断并加以防范,约束其异常举动。

老王见人就说,受的是活罪,判的是死刑。

听完之后,安琦心里对老王又多了几分同情。

“那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赵阿姨打开界面瞟了一眼:“91天,正负3天。”

不到3个月。安琦默默地记在心里,想起自己到那会儿应该实习期满,不知为何如释重负。

晚上导师发来信息,问实习得怎么样。

安琦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只留下一句:“谢谢老板给这么宝贵的机会,希望不会给您丢人。”

过了好一会儿,导师才回过来一句,丢不了,我让你去实习,就是让你别光盯着数据,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这年头要当好医生,可不光是看病开药。

安琦若有所悟,回了一个表示“明白了”的猫咪表情包。

吴宝骏不识时务地蹦出来一堆信息,安琦瞄了一眼,又在好为人师地教育她还是得走产学研结合的路子,当医生没前途,还必不可少地提起他那当投资人的爹,口气就像是把安琦当成一个有待孵化的项目,直看得她胸口憋闷,脑壳生疼。突然火气上扬,三下五除二把吴宝骏拉进了黑名单。

油腻腻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第二天,她又在活动中心撞见了老王。老王带着陪护机器人,正跟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理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啊?”

“奴啊正好你来了,你跟他说说,我是不是快死了。”老王看到安琦像见到了救星,把她拉到身边。

安琦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根据规定,红色腕带的病人,需要严格按照系统制订的计划来生活,我这边没有收到这条任务请求,这是为您的健康负责……”工作人员说话口气也跟机器差不多。

“我就想死之前打个乒乓球,怎么就不行了!”老王嘶哑的声线艰难地抬高了八度,活动中心其他病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王叔叔……老王,”安琦心头一动,哄着激动的老人,“我陪您聊聊天吧,您看您那胳膊,也不方便挥拍不是?”

老王气呼呼地往陪护机器人脑袋上一坐,机器人就变成了轻便助力车,把他托到了旁边的花园里。阳光下,红的花,绿的草,闪着金色光泽,像是有生命力溢出来,喷溅到老王的脸上,他的气色似乎也红润了起来。

“奴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琦。”

“名字过好,听起来就很有活力。”

“您为什么想打乒乓球?”

“想吃的不让吃,想玩的不让玩,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关键想死还不让死。”老王嗤地发出一记冷笑,让安琦心头一颤。

“活着多好,干吗想死……”

“那是你没被AI阎罗判死刑……”

“AI阎罗?”

“被拉进LMA计划里的人都这么叫它,阎罗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哦……”不知为何安琦突然有点想笑,她使劲忍住。

“开始大家都是很怕的,怕死,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就像是脑袋里被装上一颗嘀嘀嗒嗒响的定时炸弹,自己还看不见倒计时。你感受感受。”

“是挺吓人的。”

“后来AI阎罗告诉你,要想活得久,就得照它说的做,大伙儿都说这叫阎罗王送礼呢。按点起居作息,吃什么都精确到克,药不能停。要是第一种让器官衰竭,又得加第二种药抗衰竭;又过敏,手指关节肿得像胡萝卜,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再加第三种;又便秘,再加。补丁上打补丁,没完没了,人都活成了药罐子。可AI阎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你活得越长越好,才不管你活得开不开心,痛不痛苦,有没有尊严。这份大礼,我怕是受不起呢。”

“可你自己不也想活得久一点吗?”

“要是我能说了算就好啦,上LMA是两个龟儿子软磨硬泡让我签的字,说不这么做会让人背后说闲话,说潮汕人就讲究个孝字。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都是为了生意。如果我提前走了,就像一家店的金字招牌被拆了,收购对价肯定会受影响。”

“原来是这样。像您这样的……病人还有多少?”

“十几个吧,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掐着手指数日子,难受着呢,只能互相鼓励,再熬一熬,说不定明天就到头了。”

安琦陷入了沉默,她没想到一项设计用来帮助病患尽可能延长寿命的科技,竟然会变成一场肉身与心灵的双重酷刑,这里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安琦姑娘,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儿?”老王突然开口,眼睛却还直直地盯着远处的绿树。

“您说,我尽力。”

“下次给我带瓶酒吧,不,就一口,最容易搞到手的那种就好。”老王的眼睛突然放出精光,像是回光返照,“你说人真是有意思,酒把我害成这样,可我还老惦记着,惦记得不行……”

安琦面露难色:“老王,我不知道……我真的……”

“唉,我晓得……不难为你了。”眼里的光又暗淡下去,像两口枯井。

“您再坐一会儿,我得回去了。”

安琦感觉自己又一次逃跑,留下失神的老王和满园浓得化不开的夏色。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3期

作者:陈楸帆,科幻作家、编剧、翻译、策展人,传茂文化创始人。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广泛翻译为20多国语言,代表作包括《荒潮》《人生算法》《异化引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