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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冉正万:宇宙的琴弦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 冉正万  2021年05月19日07:07

听见音乐响起来,我立即伸出手,但怎么拿也拿不动,不禁悲从中来。我这才知道,从现在起,我连一张纸一片树叶都拿不动,任何物质性的东西都拿不动,哪怕轻如鸿毛。孙女多次纠正我,说这不是音乐,这是手机铃声。她是对的,但对于我,这就是音乐,每次听到都很高兴。儿女们略带同情地说我太寂寞。这话当然有道理,不过和他们比起来,我的寂寞并不比他们多。从他们喝酒聊天打麻将的频率和用时来看,他们更耐不住寂寞。

我没有傻到想要证明耐得住寂寞有什么了不起。我的消遣很简单,生豆芽,在形状大小不同的容器里种红薯、洋芋、西红柿。看着豆子皮裂开,冒出浅黄的芽苞,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在我精心呵护之下,它们每时每刻都在长高,我享受着父亲般的快乐。种红薯和洋芋更简单,往瓶子里倒一点水,淹到红薯或洋芋底部,要不了多久,块茎开始发芽,然后藤蔓越牵越长,红薯最长能牵出四五米,洋芋则会开花,几百年前人们种它就是为了看花,不是为了吃。满屋生生不息让我浮想联翩,让我心生喜悦。有的红薯只发一根,有的发七根八根,为何如此不同?这是生命的奥妙,妙不可言。最多时,我种了三十多个红薯,绿叶成荫生机勃勃。儿女们总是抱怨我把房间整得很乱。确实乱,但他们不知道,我有多么热爱这生命的奇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你把人种在地里,什么也长不出来。

从现在起,他们随时可以清理屋子,把几百个瓶瓶罐罐和几百斤土丢出去。老大特别怕麻烦,怕和能干又能说的人打交道。要把屋子清理干净,非得请能说会道的家政来帮忙,还要找小货车运垃圾,丢在哪里还不知道,这对他真是一个大麻烦。

音乐还在响,但没有一个人去拿手机。手机在里屋床头柜上,床头柜上有一层薄薄的肉眼都能看出来的灰,这层灰大有将手机和床头柜融为一体的趋势。也许是因为太吵,没人听见铃声。肯定是她的电话,他们不接也好,我不想他们知道她是谁。

我们是在梵净山认识的。那时刚退休,子女怕我有退休焦虑症。让我“到处走走”。我没感到焦虑,空虚和寂寞有一点,但并不严重。可如果我不听话,反倒被他们坐实。没去过的地方我并不好奇,从来没有游览大好河山的志向。我一个人去了几个地方,坚决不要人陪。让我到处走走已经是一种让步,再来个人陪我,我会感到难受。我不喜欢说话,一个人旅行更放松。可去梵净山那次鬼使神差,我参加了一个老年摄影团。我不懂摄影,连相机都没有,为什么跟这个团事后也不明白。我们从西门进山,走到老金顶脚下来去十公里,一会上一会下,十公里看着不远,走起来并不轻松。他们体力比我强多了,爬了老金顶还要爬新金顶。我不光累,膝盖也隐隐作痛,我走到蘑菇石后哪里也不想去,坐在背风处等他们,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醒来后一个人往回走。看见几个人边走边拍,以为是团友,追上后发现不是。又走了一阵,脚不听使唤,手也下垂得厉害,一会半步走一会退步走。

我早过了(其实从来就没有)见到女性就想搭讪的年纪,可那天见到她,我主动和她说起话来。她四十多岁,女儿参加完高考,特地带女儿和女儿的表弟来旅游。她也走不动,她穿了一双不合脚的运动鞋。刚开始三个人一道,走着走着一个人落在后面。

她现在已有六十出头,可每次接到她的电话,出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四十来岁的样子。我甚至觉得她只有三十岁。她的笑声很特别,尤其是在电话里,我的整个小宇宙如同被拨动了琴弦,无一个细胞不是像小人儿一样欢欣鼓舞,只要有一处响起,喜悦就无边无际。这大概是我把手机铃声当成音乐的原因吧。她不可能和我一起生活,但我拒绝了所有给我介绍老伴的好意。

我这么久没接电话,她一定着急。无法忍受的牵挂堵在手机里,堵在心里,我能想象她坐立不安,脸色苍白焦虑难眠,但我再也无法替她打开,让她的焦虑变成欢畅的河流。对不起,我最特别的朋友,道一声珍重,这一声珍重里有无尽的思念与哀愁。

说话声突然停止,门被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和门一样高的人,手提两束花慢腾腾进来,像一头大象钻进花房,把焦脆的红薯叶踩得嚓啦响。他把手上的花分别立在照片前,我才知道那不是花,是用红纸和绿纸做的两个人。我见过这头大象,但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看样子,他将领导我的儿女以及亲朋好友展开接下来的活动,这方面我一窍不通,因为从不在意更不在乎。

老大和他的同学翻箱倒柜,把搁架上的玻璃瓶打烂也不介意,两个大屁股像两只相亲相爱的狗熊。他们要拱到墙壁里去冬眠吗?角落里的东西太多,全是我放在那里的,可就连我也不知道有哪些东西。他们终于直起腰,互相拍打肩膀,意外之喜在油亮的脸上荡漾,像汤盆里诱人的油汤。他们找到两瓶老酒,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不知道,我不喝酒,忘了谁送的,随意放在那里,逐渐被瓶瓶罐罐淹没,不像熊打洞一样还真是取不出来。他平时看一眼那些杂货都会觉得恶心,瓶子上不光有灰尘,还有流不动有轻微毒性的液体,掏出老酒的快乐居然能掩盖这一切,能让他视而不见,佩服。

我闻不得酒气,尤其是现在。我像风一样跑到外面,开瓶之前离他们越远越好。

从高处望出去,第一次发现城市原来是各式各样的容器,容器里的人如同豆子和红薯,唯一不同是他们牵不出藤,却可以结果。不过,欲望之藤有可能更多更密,只是没人看得见。

在东山脚下,有一只红薯正对另一只小红薯指指戳戳,那么焦虑,难怪发不了芽。像她一样焦虑的红薯真不少,当我看见住在鲤鱼街的三三也是这副表情,我的难过远远超过她的难过。她本应该去和哥哥们在一起,可出门前对着小红薯苦口婆心又哄又吓重三遍四,像在念一部伪经。她怎么就不明白,这样对她一点也不好,她带给她的烦恼像不停地翻炒的辣椒,被烧焦烧煳,只有不停地跳到灶台上。可惜我也只知道这样做不好,却从来没有研究过真经。

儿女们都赞叹我聪明,固执又不谙世事。我曾经研究出大炮瞄准器,获得全军三等奖。团长要我在专利书上写上他的名字我坚决不答应,结果他调查我祖宗三代后得知我祖父是富农,把我一脚踢出部队,去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留在农场工作,退休前获得好几项玉米种植专利。我的战友有的当将军,农场同事有的当厅长,而我只当过场长,他们莫名其妙地认为我也有可能当将军当厅长,他们为此深感遗憾甚至不无抱怨,我却怎么看不出其中的逻辑关系。儿女中老大的性格和我最像,不苟言笑,和善,不计较得失。他年轻时得过全国期刊的一个什么奖,副总编要求他在获奖证书上加上他的名字,他爽快地答应了。副总编一次次申报评选这个那个后我儿子的名字被抹去,副总编怕他说出来,于是处处与他作对,最终把他排挤出杂志社。这个似笑非笑的大汉还有几年就退休,至今仍然是个小公务员。我们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避而不谈,神奇的是父子俩展示了可能是的方面和不可能是的方面,如同驼背般多出来的东西既是我们的又不是我们的。我现在才知道,岁月喋喋不休,命运自有其规律才能周行而不殆。

还有一些红薯在移动的容器里来来往往,有的在地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天上。这是只有人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人,我没有感觉到无我,反而感觉到有无数个我,无数个我也不知道将来能否看见类似的奇迹。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成为的过程却又模模糊糊。就像倒扣在床头上的手机,十有八九是我放在那里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为何要倒扣。成为不仅仅是过程,还有凸显和提举,有隐藏和消解,方向和秩序只有神才能辨识。神是谁神在哪里我不知道,虽然我能感觉并肯定神的存在。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小小的恐惧过去后非常轻松,像置身在全是织锦的房间里一样,幽暗又绚丽。

我并没游荡多久,天亮前回到家,家里没人,安静得就像冬天的夜晚。还是那些摆设,两个纸人,两个花篮,一个装米插香的印斗,一张照片,我不想看它们。我久久地停留在卧室,手机一次也没传出音乐。明知不在时间点上,还是有些耐不住,想再次出去。我的好奇心和耐心超强,像被唤醒的孩子。这时有人进来,我决定先看看是谁。

最先进来的是老大和他同学。他们一边吃面包一面赞叹昨晚上的好酒,然后谈论我的过去。有些是我们父子之间的趣事,有些是我在家里讲给他听的,有些是我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可老大讲出来却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他不知不觉地改变我在他故事里的形象,不再像以前那样讲起我时略带嘲讽和同情,这把我和他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他讲他在农场上小学时,雨天路滑,他摔了一跤,浑身泥浆。他只有一套衣服,我也只有一套。我把裤子脱给他穿,用两根绳子挂在他肩上,正好可以省下衣服让我穿。我穿着裤衩和上装给他把衣服洗干净再烤干。他讲着笑着,眼里噙满泪水。我真想给他一个拥抱,可我只能轻轻拂动引魂幡。儿子,我们错过了多少拥抱啊,在你高兴时,在你难过时,在你孤独时,在你不知所措时。这怪我,我应该主动一些,虽然我们之间有误解,我不应该忘记你是我儿子,还是大儿子。

老二拎来一只公鸡,跟在他后面的工友表情严肃,他们有点紧张。老二没他哥胖,个子也没他高,小时候很调皮,现在却沉默寡言。上一年级时,我教他汉语拼音,书上画了一只鸽子,当我第二天指着“g”问他怎么念,他想了半天,说“雀雀”,我既绝望又生气,什么雀雀,说鸽子也好呀。先是很生气,然后绝望盖过生气,从此不大管他。这事我一直后悔,是我缺少耐心,不能因为他捧起书就打瞌睡放任不管。好好调教,多读书学会读书,即使考不上大学,也不至于人到中年常怀被社会抛弃的抑郁和恐慌。

他找到一个塑编袋,在底部剪了个洞,然后把公鸡放进去,让它的头从洞里伸出来。他做事认真,用剪刀随便剪一个口子就行,可他修了又修,修成公鸡脖子那么大那么圆一个洞才满意地放下剪刀。口袋放到阳台上,公鸡居然打鸣。老大的同学说这是好兆头,我却为公鸡感到难过。

三三和两个哥哥不同,进来后先点香,然后烧纸。她送女儿上学后赶来,来得晚却最辛苦。只要不管女儿学习,她比两个哥哥还开朗。烧完纸发现没给客人泡茶,马上指挥二哥找接线板,她洗烧水壶,叫大哥找茶叶。老大说,他以为马上要出发。三三说,道长还没有来呀。得知有七个人没吃早餐,她立即打电话让早餐店送来。细心地多要了一碗,不管道长吃没吃,都应该给他准备一份。应该这样。

和昨天一样,门口突然不见一丝光,那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堵在门口。他大声问,都来齐了吧?老大说来齐了。大汉抱歉地说,昨晚上喝多了,一出门又遇到堵车。不过他没错过时间,及时赶到。他就是操持法事的道长,年纪并不大,还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助手。进屋后,他整理了一下花篮和引魂幡,在两个纸人身上分别贴上纸条:秋金全、秋金美。

谁是秋金全,谁是秋金美?我不认识呀。让它们两个给我引路吗,它们是纸我是人,我给它们引路还差不多。

我的手机音乐又响起来,没人接,响了很久。他们都听见了,不但不接,还哈哈笑。老大说,如果我爸能接,一定把这个推销东西的家伙吓个半死。他们的笑声让我很不舒服。

从梵净山回来后,我们见过一次面。她来我这边给她妹妹的儿子看房子。来到这边后,发现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个小时。我邀请她到家里坐坐。她犹豫了一会后答应来。打车过来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里我打了三次电话,说是怕她走错路,其实是恐惧她不来,害怕司机愚蠢,害怕他莫名其妙地掉头。在我一生中,无论成功与失败,从来没有被喜悦和恐惧摄住过身心。年届七十,心情却像骑着单车的十七岁少年。见到她的瞬间,我像傻子一样说不出话来,小宇宙里有一个可怜巴巴的魔鬼在发抖,既高兴又担心自己法力不够。十多年的通话和想象中,确实有想吃掉她将她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冲动,见面后,反而有种要融化要被她烤焦的感觉,慌乱不堪又乐不可支。

聊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原以为可以向她介绍我的绿植,哪知话题转换既快又莫名其妙,脑袋发烫,绿植的神奇之处被我颠三倒四干巴巴的说出来一点也不神奇。她妹妹来电话说她到了。在这之前我们连手也没碰一下,她起身时问,可以拥抱你一下吗?我展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像搂着一炉火,我们两个都在颤抖。她仰起脸看了我三次,就像为了看清楚抱着她的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和她一起欢笑的“老大哥”。她在笑,眼里却噙满泪水。我身心的宇宙里,交响乐震耳欲聋,辛酸与甘甜,苦楚与欣慰,悲欣交集地同声合唱。所有的琴弦都在弹奏,有东西轰然倒塌,有东西拔地而起。我征求她的意见,能不能吻她一下。她的手机响起,她摆了摆手。她妹妹问她在哪里,叫她快点过去。时至今日,我不知道她摆手的意思是不行,还是叫我等一下。事后也不敢问,如果问了,拔地而起的东西会倒塌。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拥抱,足足让我回忆了十年。

道长说时辰已到。他再次堵在门口,左手举着一个碗(我平时吃饭的碗),右手握着一把弯刀。念咒:神通浩浩,圣德昭昭。神不乱请,香不乱烧。奉请云中黄真人、妙真人、张真人、李真人、太真人,太公元年无形无影,无针无线。弟子化为无名天尊,千叫千应,万叫万灵,恼星退位,吉星降临。急急如律令!

他的声音真洪亮。

弯刀敲碎青花碗:起!碎瓷片和碗里的水洒了一地。

老大拿引魂幡和遗像,其他人拿花篮、纸人、金元宝、公鸡、苹果,道长叫他们不要回头,直接到小区上车。

啊呀,他们这是要把我赶出去,不准我再和这里有瓜葛。太狠了。为了表达不满,我把地上的风卷起来,让它像双头鸟一样向道长扑过去。道长连吐两泡口水,其他人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也跟着吐。我没有生气,为自己无能为力感到伤心,只好像阴影一样罩在他们头上。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小宇宙,要到我这种情境下才能真正理解,无处不在,但你能做的仅仅是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生前的所有能力如同红炉沾雪,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四辆车,和我见过的浩浩荡荡的车队比起来这也太少了,我本不在乎,但少得有点可怜,还是感到没面子。道长跑前跑后,询问东西是否带齐,人是否全都上车。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他叮嘱负责撒钱纸的老二,过收费站后撒几张,遇到岔路口撒几张,过桥撒几张,别的地方不要撒,特别是街上,不要让城管和环卫埋怨,这是喜丧。老大和开车的同学拿这事开玩笑,说这相当于开买路钱。他同学叫他把照片放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说没关系,就抱在怀里。我相信他是因为想就这样抱着,而不是真的找不到放处,虽然后排也坐满了人。

车队开到街上,遇到插队和红绿灯,很快就像小股部队一样被冲散,只好各自为政。到收费站才又重新集结。聚散无常,哪能总在一起。

梵净山的云飘过来,手机音乐再次响起,我回到屋里,直到音乐停止才离开。

车子里的人谈笑风生,仿佛这是一趟有趣的旅行。也确实是。一只山羊死了,但山羊欣欣向荣,并未减少,因此牧羊人知道,羊群的存在时间比牧羊人长。一个人死了,人类生生不息。

公鸡半睡半醒。他们把它放在后排座位前,空间狭窄,加上汽车深色玻璃膜对光线的过滤和阻拦,车门关上后,它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新型鸡舍,放心地垂下眼皮打盹,汽车晃动让它无法深睡。坐在它旁边的人和前排助手席上的人讨论黄焖鸡好吃,还是辣子鸡好吃。司机说他喜欢吃炖鸡,这两个人笑他外行,告诉他母鸡才能炖,公鸡只能焖或炒。别人家做法事,法事结束后公鸡理所当然属于道长。道长和老大是好朋友,上车时宣布这鸡他不要,从墓地回来后找个地方搞好大家一起吃。

这是一只生不逢时的公鸡。过去,类似情况下亲属和道长三天不沾荤腥,有的甚至长达四十九天不沾,公鸡可以因此多活几天甚至逃过一劫。

它是他们请来的战士。道长说,地狱十八层,人间才一层,因此鬼神比活人多得多,正是由于地狱太大,鬼神从没停止过招兵买马。人死后,各路鬼神跑到死者的房间对没有主见的魂魄威逼利诱,让它跟自己走。只有公鸡能赶走它们,因为公鸡阳气最盛,能唤回太阳。公鸡把各路鬼神赶走后,道长用法事法术经咒,像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引导魂魄去它该去的地方。但这只公鸡并没得到应有的褒奖,法事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在为鸡肉的香味流口水。

如此荒诞不经却没人提出异议,这和我因专利受迫害,老大因获奖被踢如出一辙。整个世界的联系如同琴弦,在彼处拨动却在此处产生旋律和声响。我救不了可怜的公鸡,也无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他们,特别是我的儿女和子孙后代。这远比夹在全家福背后那本存折的密码重要,远比道长念的经重要,这是保持尊严的密码,是延续慧命的密码。这和用学问推导得出的结论大不相同,但是很少有人明白。

车队穿出最后一个隧道折向东驶入收费站。为了会齐,先到的停在路边喝水、聊天。两个讨论黄焖鸡和辣子鸡的人把公鸡拎出来,给它喂水,公鸡喝饱后他们往它头上洒水,说天气太热,公鸡有可能中暑。其中一个还用手抚摩鸡脖子上的毛,以便把袋口勒乱的鸡毛理顺。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像在抚摩孩子的头。

老大没下车,他什么也没想,但表情复杂。我走后,这个家就数他年纪最大。三三跑前跑后,给大家分发矿泉水和水果。老二想找地方撒尿。有一年我和他从农场回城,在一个叫马家湾的地方转车,他要解大手,父子俩跑了几条巷子没找到厕所,他说他不想解了,直到下车都没解。我感到内疚也觉得奇怪,一个人可以隐忍到如此程度吗?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比老大更像我。三三问大哥,是现在找地方吃饭,还是做完法事再吃。老大嗯了一声,他不是什么也没想,而是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他无法分身出来看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思绪里没有恨没有爱,只有无边的惆怅。生命像一个球状电子,运动速度超过光速,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父亲的球状电子也在那里,刹那间相遇,然后越走越远。宇宙是慈悲的,但宽广得没有尽头。被三三惊醒后,他下车和道长商量,道长说先做法事,他选定的下葬时间是午时。

车队出发,七公里后开始上山,盘旋两公里后到达公墓转生殿。车上东西搬下来,放在墓地前面空地上。公墓工作人员拎着水泥砂浆在一旁等候。

墓穴深达一米,骨灰盒放下去后,盖板盖上即可,上面不再堆土,不再有坟头。其实没有必要挖这么深这么大,空荡荡的显得有点孤单。不过,有情感的肉身才会感到孤单,装在盒子里的灰就是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烈火燃烧时我既感觉不到疼也不害怕,我好奇地看着,和看烧一段木头没太大区别。

秋金全和秋金美站在凳子上,只为它们俩准备了凳子,因为它们个子不高。道长抱着公鸡分别朝四个方向作揖。看着,似乎是公鸡需要向四个方向朝拜,它没有双手,道长不得不和它一起完成。任何东西一旦被人赋予意义,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而公鸡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拜完后,道长在鸡冠上剪了个小口,然后一手执鸡,一手提毛笔。毛笔在鸡冠上蘸一下念一句,用鸡血给秋金全和秋金美点睛,点耳窝,画口红,描腮帮,血不够挤一下,公鸡没叫唤,只有恐惧和无奈。点画完后,这两个人才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道长给他们洗脸、梳头,整理衣服。做完这些后,让孝子上前,教他们向秋金全秋金美说好话。道长的助手和人聊天,说我五行缺金,法事又在秋天举行,因此取名秋金全秋金美。如果在春天举行又五行缺火,它们的名字只能叫春火全和春火美。怪怪的,但是为了追求无知世界的平安和福利,名字好听与否,他们是不会管的。

秋金全和秋金美满脸堆笑,不光对名字满意,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也很满意。

老大给秋金全和秋金美分别敬酒,分别给它们喂饭喂菜。换在平时,这样的事和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太假模假式了。他的名字从那个获奖证书上消失后,他厌恶一切虚伪巧诈。看在我是他父亲的份上,劝自己不要多想,要明白生死事大轮回路险,要敬神如神在。

他说:秋金全,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父亲,我每次给他烧钱化纸都有你一份,您放心。秋金美,你要好好替我父亲洗衣做饭,不要不耐烦,有什么要求可以托梦给我,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老大,你不应该愿许,你应该和他们签协议,你是知识分子,应该知道契约和许愿的区别,关键时候怎么这么糊涂。

老二敬酒喂饭时手脚毛躁,他大概不相信秋金全和秋金美真会跟我在一起。他说,秋金全,请你好好照顾我爸,专心点,晚上关门关窗,不要到处乱跑。语气暗含威胁。秋金全若是对我不好,他大有来阴间揍他一顿的可能。老二,你心意我领了,不过没必要,与人为善,人亦善之。

轮到女婿上前。我和他谈不上什么感情,对他也没什么恶感,彼此有天然的隔膜和防范。他今天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印象?现在他很放松,笑嘻嘻地吩咐秋金全:好好给我老岳父开车,当好服务员,他想去哪里就送他去哪里,接送要准时准点,他想喝一杯的时候陪他喝一杯,他酒量不行,不要劝他,你自己也不要贪杯,要知道自己是谁,有几斤几两。

他逗笑了所有人。说给秋金美的话更出格:秋金美,我丈母娘不在,对我爸体贴点温柔点,和他说话不要肿声肿气的哈。

最后这一句,似对我女儿暗含指责,他们之间时好时坏,甚至闹过离婚。我能说什么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愿他们从此好好过日子。如果缘分已尽,分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一个喂饭的是三三,像母亲给孩子喂饭一样,看着他咽下去再喂第二口,不像她的哥哥们,筷子和碗和嘴巴之间往来三下就算完事。她看着秋金全和秋金美,目光里全是恳求。

她说:秋金全,请你好好照顾我爸,从现在起我们是一家人,辛苦你啦,让你费心啦。我爸是个好人,可他吃的苦太多啦。

三三泣不成声。她吩咐完后重新给他们梳头、洗脸。然后向他们鞠躬。

老大老二也泪流满面,女婿忍住没哭,但眼圈也红了。这份真情,连秋金全和秋金美也会感动吧,我想。而我只想告诉他们:孩子们,我爱你们。我会好好保佑你们,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会一直保佑你们。

我不忍心再看他们。墓地是老大几年前买下来的,现在翻了好几倍。当时体检,身体里多出一个东西,老大和弟弟妹妹商量,经道长介绍买下这块墓地。道长说,这是这座山上最好的一块墓地,和我儿子关系好才介绍给他。旁边一块墓地相距不到三米,但由于向山不同,这块墓地的青龙的颈部是断掉的,这是大忌。我想告诉他,你再站高两百米看,那里并没断掉,反倒更像动物的脖颈,不过怎么看也不像一条龙,勉强可以说像一只豪猪。他的话让老大非常高兴,既便宜风水又好,双重高兴。老大已从悲伤转为得意,我同样不想看,准备转身离开。

恰在这时,我无意中看见她。天啦,太像了。我说的是秋金美,她和我恋念的人太像。我禁不住近前观看,越近越不像,远到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才能看出它和她是同一个人。刹那间,我对每个人都充满好感,包括对自以为是的道长。孩子们,谢谢你们对老父亲的理解,谢谢你们给我的爱。我的小宇宙里全是欢畅。音乐响个不停,原来是为了告诉我,你来了。感谢没有人碰手机,否则这根线就断了。我远远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摇手,示意我不要急。我不会解读唇语,但我读懂了她的意思:这不是借来的欢颜,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我想我已经不是年轻人啦,不如找个避风处慢慢等。看不到她后立即感到不可能,她比我小十九岁,不可能来到这边呀。我想要她和我一起,但我不希望她这么年轻就离开她的亲人。

道长高声宣读: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御使雷霆。鬼怪丧胆,精怪忘形……金光复现,复护真人。道虚长存,急急如律令。

我不知怎么就走出避风处,来到秋金美面前。有点像,但不是,应该不是,不可能是,她比秋金美好看得多。我既失望又深感安慰。不要紧,我会等的,不是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嘛。

三三跪在地上烧纸。老大放下黑纱将遗像罩住。看模样,秋金全和秋金美应该是好人,我们应该合得来。这时突然吹来一股风,把引魂幡和钱串子吹得哗啦响。不,这不是显灵,这是真情的牵动。道长点燃纸货,有人放鞭炮,有人烧金元宝,有人往墓穴里撒五谷。秋金全和秋金美在火光中微笑着,走上前来拿起我的手:走吧,我们。不,我说,我要等三三不哭了再走。

冉正万,生于1967年,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曾获首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