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笛》:声音的文字与美的序曲
——眼睛看到文字,脑海中浮现出相应的画面,然后借助想象,将画面转化为声音,这是阅读小说《魔笛》需要完成的一系列动作。
——那么,收获是?
——一段由长笛演奏的美的序曲。
如果把朗风怀中那支裹着鹿皮套的银笛想象成一道分水岭,那么,在它的两侧分布着全然不一样的风景:山的这一边,是吉林、公社、农场,春耕和秋收,是密密麻麻碗口粗的圆木,草地上游荡的马和牛,可以把头发高高吹起的大解放的后斗,和下放来的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以及小说的主人公,每周跋涉几里山路来到森林中的“笛房子”,虚心向梁老师求教的铁犁;山的另一边,安顿的是偌大的北京城,气派嘈杂的火车站,严肃庄重的考场,是从北京站一路跑到长椿街中央音乐学院教学楼的湿透的脏棉衣,和它的主人——拥有了新名字、即将揭开人生新篇章的朗风;山顶有什么呢?盘旋在山顶的,是从梁老师和朗风的银笛中流淌出来的音乐,它们时而甜润得像慢悠悠的时光,时而短促欢快、透着犯坏式的可爱,时而变成许多只脚,大大小小,在新犁出的黑土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时而像酒精或催眠曲,让人一下子进入一种半睡眠半沉醉的状态。美妙的笛音是大山两侧迥异风景的重要关联物,在笛音里,悠荡着艺术的承袭与孩童的成长。
这就是翌平在近作《魔笛》中呈现给我们的风景。
作为一部现实题材长篇儿童小说,《魔笛》的部分章节曾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成书由青岛出版社出版。以长笛少年朗风“赴京赶考”为主线,串起两代艺术人为音乐牵引、净化的生命历程。所谓“魔笛”,首先是借喻,作者幻想连缀两代艺术人故事的那根银笛,就是莫扎特歌剧中充满魔性的声音的化身;同时“魔笛”又是象征,是人在艰难困苦之时,赖以慰藉和守卫人性之善的媒介。它以优美柔和的旋律,演奏人内心的挣扎与平静,消解人生境遇的残酷和激荡,用婉转的叹息和余音袅袅,吟唱着命运的不可言说与意味深长。在《魔笛》中,翌平将声音转译为文字,又通过文字,呈现了艺术之美、人性之美和生命之美得以生成、疗救和升华的过程。聆听魔笛的讲述,本身就是在欣赏一段美的序曲。
用鲜活生动的语言,诠释音乐之美和艺术之美,是《魔笛》带给阅读者最直观的感受和享受。翌平首先是一位翻译家,然后才是一位作家。他充满激情地收集关于音乐和长笛演奏的各种知识,调动一切感官细胞吸收、消化其中的美感。他把对声音的理解和体会,翻译成一帧又一帧画面,再用珍藏多年的、或是刚刚召集来的各式各样奇妙的形容,将画面翻译成文字,最终送到阅读者面前。跟随他的文字,仿佛那个一点一点试探吹奏气息着落点、想象小雨滴落在心里为自己敲打节奏、在脸盆中吐出数不尽的泡泡、拆分曲目研究旋律走向和和声构成的人,既不是起初的铁犁,也不是后来的朗风,而恰恰就是我们自己。
借助魔笛,翌平在小说中悉心阐述着音乐之美和艺术之美的多重来源。它们可以是自然的馈赠。它们也可以源自不同艺术形式门类的互通。当然,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滋养,就像梁老师执意带朗风去拜访萨满时形容的那样,这种好处现在说不出来,可过个几年肯定会在笛声中有所体现。
作为《魔笛》的核心人物之一,梁老师在小说中有着多重身份:有名的笛子演奏家,省城著名剧团的首席,下放到农场的笨手笨脚的知识分子,带着厚厚眼镜和棉帽子的中年人,一个用十个手指和嘬着的嘴就可以吹出快乐曲子的人,等等。其中最重要的身份,是朗风的音乐启蒙者、朗风长笛学习的引路人。
梁老师的长笛吹奏自然是快乐的,也是美的。他一拿起笛子就眉飞色舞,吹到动情的时候,他的手指会像春天里栖落在枝杈上的麻雀,一跳一跳的;他的眉毛会蹙成一团,随着曲子的渐趋明快一点点地展开,曲子进入高潮时,眉梢也会自然地颤动起来;他舞蹈的时候像一只大鸟乘着笛子的旋律飞翔,那间不大的林中木屋装不下他,他就跑出门在林子间的空地上撒欢。这些快乐和美,被勤勉好学且极具天赋的朗风看在眼里、听进心里,并在日后的演奏中酝酿、发酵,最终变成属于自己的曲调。
但这并不是梁老师传授给朗风的全部。除去音乐之美和艺术之美,朗风从梁老师身上受益更多的,是关于人性美的体悟,以及对音乐之于人心灵创伤疗救的深刻理解。
如果把春节“茬舞”定义为《魔笛》的特别段落一,那么乐曲《小战士》的创作和朗风与梁老师的爱人米兰阿姨的林间合奏则是《魔笛》的特别段落二和三,它们分享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描述人心中善好的部分,同时对精神的创伤加以慰藉。我们不能否认,无论怎样修饰,回忆中的美好和伤痛始终都成正比。但音乐的存在,却仿佛在美好和伤痛之间加入了新的介质。它帮助人们以相对舒缓、平静的姿态面对创伤,并尽可能地将善与美的气息吹奏得愈发绵长。
翌平在《魔笛》中描述音乐和人一同走过四季,给人的感觉却总像是一直在描述春天:所有喜悦、幸福、伤痛、挫折最终都被生命萌生的日子所含纳,在那里,长出新的枝芽,孕育更多希望。《无言曲》就是这枝芽中最美的一棵。
《无言曲》是朗风在音乐学院考场上演奏的《森林舞曲》的最后乐章,是《魔笛》的特别段落四,也是主人公用笛声对整部小说进行的一次回访。在《森林舞曲》的创作者梁老师看来,每个作曲家都有他的《无言曲》,那是自己奏给自己听的曲子,永远没有定型,没有结束。对朗风而言,他的音乐天赋,对万事万物的感知,以及从自然从艺术从生活中生发出来并反哺于心灵的美,都在他吹奏《无言曲》时的恣意挥洒中得到升华。此时的朗风虽然人在考场,被老师们严苛的目光包围,他的音符却回到了那片遥无边界的森林,和草窠里的小虫、欢蹦乱跳的雏燕、以及潺潺的流水在一起,并在梁老师雪夜时点着的最后的油灯里自由舞蹈。
小说最后,学校礼堂前院子里的“野生合奏”则形成了另外一种调性的升华。长笛、大号、小号和其他弦乐,不同乐器之间互相发现,它们乘着年轻音乐家们对理想和生活的热望,用各种挑衅的、野性的、有意为之的古怪音色共同演奏《卡门》。这种让人跃跃欲试的奇妙氛围,就像朗风赶考前的那次难忘的长跑一样:跑,只有跑,心无旁骛地跑,握紧长笛,在自行车道上一点点超过骑车的人们,跑过崇文门,跑过三宝乐的蛋糕店,跑过前门,再跑过和平门、宣武门,一路跑进教室,跑进下一段精彩扎实的人生里。
以上就是翌平守持魔笛,借助声音的文字,为我们精心演奏的美的序曲。从某种程度上说,《魔笛》甚至可以看作是一部美育的范本——艺术之美、人性之美、生命之美,以及山野、劳动、民俗、情感之美等,都在其中拥有了具体鲜活的形态。动人心弦的旋律里,音符的生命经久不息,生命的音符灼灼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