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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5期|陆春祥:故乡的陈词(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5期 | 陆春祥  2021年05月24日07:20

水 边

浙江302省道,杭州至千岛湖公路51千米处右拐就是我的家——白水小村,一个袖珍型的自然村,《光绪分水县志》称白水庄。农村包产到户以前,几十户人家的白水,有两个生产队,我家在上村,五队,下村是四队。白水隶属于溪对面的广王大队,人们都叫广王岭。白水依山临溪,山连绵成岭,却没有名字,溪叫罗佛溪。

分水江为富春江最大支流,又称天目溪,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千米,跨浙皖两省,它也有很多支流、支流的支流。我家门前流过的罗佛溪,就是分水江支流之一,准确地说,罗佛溪应该是前溪的上游,它和来自另一方向的罗溪,在我家对面的百江汇合成人字状,然后蜿蜒几十里入分水江。

罗佛溪仍然有支流。

白水依的无名山,有两个方向,我们叫小坞和大坞,山都只有一二百米高,紧紧拥着溪,路随溪转。小坞不太深,路也比较窄,差不多一个小时能走到底。大坞显然深许多,长长的机耕路向深处蜿蜒,宽阔得能开拖拉机,行至半途,再左右分岔,右边横坞,左边直坞,一直通到大坞的最高点。山顶上有民航的塔台标志,村民们喊它“飞机目标”,海拔六百多米,白水村的最高山,村民们的活动范围基本到此为止,再往远处走,就属别的地方管辖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山林、河道都是宝贵的财产,人们领地意识很强,不能随便侵犯。小坞溪大坞溪,从来都没有名字,村民们只喊小坞坑大坞坑。大人们从大坞坑里截出一股清流,直接从一鸾表舅家门边流过,门口坑就形成了。坑两边用石头垒成砧,架上青石板,成了一步可跨的行人桥。我们的日子往往从门口坑开始。清晨,坑上游常常是挑水的人们,两只木桶,一只水瓢,一瓢一瓢舀,一担一担挑,一天的用水,要挑好几担。我从十来岁起就挑水了,挑不满,几十米路,多挑一担就是。坑下游,妇人们三五聚集,各自找位洗菜洗衣,坑里有小游鱼,忽撞一下菜,忽撞一下衣,东家长,西家短,新闻和八卦,反正除了她们自己听听,鱼也不会听。

门口坑,不好听;不过,名称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直生活在水边。

兄 妹

陶渊明有一首《四时》诗是这样的: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我喜欢陶诗,以前读陶诗,只是关注他的隐逸,归园田居,桃花源式的理想;及至中年,再读陶渊明,就感觉他是特意在天地间修行,那种修行,是完整的、有计划的,尽管生活常常无情捉弄,他依然由着自己的心,潇潇洒洒地生活,他的精神始终高洁。即便是普通的写景,都深含着别种寓意,《四时》就是这样。又忽然发现,这诗似乎就是为我们兄妹三个写的,春水是我的笔名,我妹秋月,我弟夏云。有人开玩笑说,你妈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了,凑齐春夏秋冬,确实,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家四个孩子极其正常。我笑答:不可能呀,夏云都是父亲从手术台上救下来的,母亲怀了弟弟,不想要,生活太难了,就去分水人民医院做流产,父亲听说后立即赶往阻止,他狂奔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躺上了手术台。

不过,父亲为我们取名的时候,根本没有读过这首陶诗,纯粹巧合。

家中的老大,一般都要多承担一些,各种活都要干,被生活逼迫得比较懂事,父母亲自然也宠爱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一直到我读大学,父母亲都没有动手打过我,责骂和埋怨几声应该有。印象中,只有夏云被打过,父亲在罗山公社做书记,骑自行车回家休假。夏云那时读初二,在一帮小伙伴的鼓动下,偷骑父亲的自行车,去广王岭飙车,从岭上冲下来的时候,人小车大,车龙头把不住,将同村的老李头撞得不轻,送了百江卫生院,自然,免不了母亲一顿打。

秋月妹妹家里活也做得多,她主要负责打猪草;夏云小,活基本不用干,他虽然大学读的是果树专业,但小时候对农活不熟。我们各有自己的玩伴,三兄妹在一起的时候,最多的就是去罗佛溪游泳、抓鱼。

丰水期的罗佛溪,河面达一百多米宽,河北面白水,河南面广王,溪两边田陌相连,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从春季开始,河边就开始热闹,在河中活动最多的,就是孩子们。大坞溪汇入罗佛溪的接口处,宽阔的石磡下方,形成了一个潭,深处达两米以上,我的游泳就在那里学会的。不过,姿势难看,狗爬式,差不多大家都是这种姿势,游个百来米,没问题,长途游就累得很。虽然我们单位有标准游泳池,饭卡一刷就可游,我也嫌累,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狗爬。自深潭以上,至冯家村,那一段水面就是我们的天堂。长长的急滩,滩水只有几十公分深,水波激石,远处看一片白花花,乱石林立,露出水面的大石下面,是摸石斑鱼的好地方。看准一块石头,最好是一面埋在沙砾上,一面空的,鱼最喜欢藏身。两手围状伸进,一触碰到鱼,鱼会迅速甩动身子,两手要快,像钳子那样,紧紧捏住鱼头及鱼身,如果一开始就捏尾巴,十有八九鱼会跑掉,捏住了鱼头,就捉住了鱼。大石斑鱼足有一两重,十来条就一碗了。如果石头四面都空,两手伸进去的时候,更要快,你不知道鱼在哪一头,但速度快,依然可以捉住,和石斑鱼体形差不多,腮和鳍有些红,我们叫它“苋菜鱼”,也都是石头滩里的常客。秋月摸鱼很有技巧,只听见她大叫:哥,一条大的;哥,又一条大的!要不了多少工夫,我们就会摸到十几条,甚至几十条,溪边剖好,回家就可以美美地享受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陆地在爷爷家的时候,还能在那深潭里游泳,后来,深潭成了浅滩,鱼也不太看得到了,不要说石斑鱼,其他鱼也没有了。我始终不明白,生态保护得不错,降水量也没有大的不同,为什么溪里的水就少下去了呢?其实,罗佛溪还好,许多地方的许多河流,都干涸了。这个问题,我问过生态学家,他们也语焉不详,但都感觉河里的水少了。

物资匮乏年代,不同的季节,鱼、螺蛳、野菜、野笋、野菌等等,就是我们最好的菜肴。下几场大雨,大坞小坞里山脚的草地上,就会有大量如黑木耳类的“地活塌”(学名“地衣”),洗净,炒一炒,清凉可口。

水并不总是如此清凉温柔的。

1969年7月5日,我们兄妹三个还是个位数的年纪,桐庐发生了一场历史上著名的“七五洪水”。分水江边的印渚公社南堡村,全村被洪水冲得只剩下一棵苦楝树,两百多人溺亡。与此同时的白水村,我和秋月、夏云都坐到了一张桌子上,母亲在桌边守着,焦急地看着如帘的雨幕。门外不断传来大人们谈论险情的声音,暴雨依然倾盆,大坞溪小坞溪的水已经漫到村里来了,罗佛溪更可怕,广王桥早被洪水冲塌,有知识青年掉进了水里,不断有老旧木头及鸡鸭甚至猪浮着下来。我们家老房子是泥墙,怕水浸,一家人都吓得不轻,不过,还没有往后山上跑。

斫 柴

千万不要以为我写了那么多的毛和陆,写了陶渊明的诗,就以为我家很有文化了,不是的,我从记事到五年半小学四年中学,是个知识大荒芜时代,家里基本没什么书,我也读不到什么书。《在饥渴中奔跑》这样写我两本影响最深的书:《新华字典》,我甚至都背过;偷看我叔叔的《赤脚医生大全》,我的生理启蒙,都是从那书上获得的。父亲在东溪公社分管知识青年工作,他带回一套专门为知识青年编写的系列丛书,历史、天文、地理等等,有几本忘记了,我都细读过。读大学前,我没有读过世界名著,只在分水中学四合院复习时,夜间偷偷溜出去看过电影《王子复仇记》。

那就不去说那令人遗憾的读书了,虽然正是最好的读书时光,我这个年纪的人状况都差不多,城市的孩子应该会好一些。我重点说劳动。

父亲在公社工作,一般每月回来休息两三天,家里主要劳动力就是外公。外公大名陈老三,江西人,是外婆后来的丈夫,母亲十四岁时,他来到了我外婆家。我妈二十岁生的我,我一岁多,外婆就去世了,但我和外婆有张合影,外婆和母亲抱着我,我软软地歪着头,母亲说我只有一个多月,边上还有爷爷和父亲,这是我和外婆唯一的合影。

外公人比较高大,背微驼,但不影响劳动,挑栏粪、挖山开地、放牛,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会插秧,后来,他专门为生产队放牛。母亲本来就体弱,家里又有三个孩子,根本无法干生产队的活,年终结算时,只有外公做的两三千分工分,于是我家常常“倒挂”。所谓“倒挂”,就是平时从队里分配得到的粮食及其他生活生产资料,都属预支,年终分红时用工分按分值折算,不够的叫“倒挂”。劳动力多的家庭,可以分到几百块钱,我家一直“倒挂”,“倒挂”就要用父亲的工资交进去补,否则来年生产队会停发各种物品。父亲的工资,二十余年没有调过,一直是四十多块,要养这么一家人,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秋月顶职前,在家干过三年活,即便这样,家里依然“倒挂”,我们家的“倒挂”,直至分田到户才结束。

这就是我参加劳动的大前提,秋月比我小两岁,也是主劳力,她下课后主要打猪草,夏云比我小五岁,干的活就少许多。

我的劳动,从砍柴开始。

外公放牛,并不闲着,将牛赶进山里,然后割牛草、挖地、锄草、砍柴。我七八岁时,就随外公放牛,我也有装备,穿上小草鞋(下雨天,外公常常自己打草鞋),腰里系着刀鞘,鞘中插着把柴刀。现在无法想象,家长会放心这么小的孩子用刀砍柴。两山夹着一条窄道,几头牛在前面慢腾腾地行,我和外公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牛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两边,遇到嘴能够得着的青草,它会顺嘴卷起草嚼几口。到一片山脚,外公选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停下,他将柴篷周边的杂草都砍干净,中间留下几根光光的杂树干,然后指导我砍柴:刀要捏紧,一下一下砍,往柴的根部砍,往根部的一个地方砍。我想,这大概就是砍柴的秘诀了,如果刀捏不紧,很容易飞出去,砸伤自己;朝一个地方砍,就不会像蚂蚁爬树一样,上一刀下一刀,力气小,多砍几下,总会砍断的。指导完,外公就坐在边上,眼盯着我,嘴里不断指导着,纠正着我的错误,见我砍得还顺,他再点起一袋烟,嗞嗞地抽起来。

砍完柴,还要学会如何捆,这其实是技术活。我们捆柴,主要用“坚漆条”,这显然是白水土话,后来才知道,这树名叫檵木,长在山野里,枝条长长细细的。选最粗最长的“坚漆条”,理清细枝,扭住根部,将其一圈一圈揉软。等到整根都揉软了,尾部方向折一下打个细扣,铺在地上,柴叠上,根部的头穿进细扣,慢慢抽紧,柴就捆好了。一般说来,捆柴要上下两道,这样柴就不会散。“坚漆条”如果不够粗不够长,还需要两三根接起来。一捆捆好,再捆一捆,砍一根小杉木作“冲担”(冲担往往自带,质量要好),两头削尖,将两捆柴穿起来,就可以挑了。自然,为了挑柴中间的休息方便,还要再砍一根“搭柱”(也往往自带),小杉木或者杂木,粗的一头削成节状,挑柴的时候,搭柱往冲担下斜撬,可以省力很多。歇休时,将柴的一头靠着一处高坎,搭柱顶住冲担,休息几分钟,再往下一程。

学会了砍柴,于是单飞,和小伙伴自由去砍柴了。砍柴生涯,一本书也写不完。放学回家,匆匆往肚里扒进一碗冷饭,然后上山,天黑前,至少砍一捆回家。有柴的地方,越来越少,爬松树砍枝条,松树会被砍柴的孩子剃得只剩下秃秃的主杆,一捆柴,要翻好几个山垄。不读书的日子,我和小伙伴一起砍柴,都跑到“飞机目标”那里去,从山顶再往下翻几个山垄,那是别人家的林地,算“偷”。那里的杂树,又粗又壮,一根就有一百多斤重,“偷”一根,来回一整天时间。最幸福的事是,父亲回家休息,会来大坞接我——担着柴,越来越艰难的时候,突然,父亲出现:随后,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中,很轻松地跟在父亲后面回家。

像猴子那样蹿来蹿去,附近的山,我都极熟悉。有时,看到一丛还没长高的杂柴,位置也比较偏僻,就有些不舍得,先留几天吧,过几天再来砍,而对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野百合们,根本无暇顾及它们的美丽。霜降后,山里常有意外收获——爬着爬着,钻出一树杂柴篷,伸出头一看,一树野生猕猴桃像铃铛一样挂着,立即先尝几个,然后用袖子擦擦嘴,一个个摘到衣袋中,有时多了装不下,就脱下长裤,扎紧裤脚装。每次回白水小村,看见那些山,就会想起砍柴的日子,年少的我,砍柴这件事是值得自豪的,至少,我学会了为家里分担。

砍柴的荒唐事也不少。有次,我和表兄陆汉良、骆国城,同村的方其冲,去小坞深处的一个山头砍柴。野花烂漫,红红的“算盘子”(学名“胡颓子”)、野刺苗,我们一路吃,山里的孩子逮啥吃啥。转眼到了一个山腰,钻进一片玉米地,玉米还没有成熟,玉米秆却正粗壮,那是可以当甘蔗一样吃的。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选好的秆一路砍着吃,而且,只吃中间最甜的一截,不知不觉就砍倒了一大片。砍完柴,大家挑着柴各自回家了。第二天,看山管理员发现,立即报告大队,“以粮为纲”的年代,大面积损坏庄稼,性质很严重,一查一个准。当天晚上,四个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到大队部开会,批评、教育,有没有罚款,已经记不得了,反正动静弄得挺大,我们和家长都挺难堪的,母亲并没有打我,但汉良被他妈打了一顿。

经常往山上跑,险情也不断发生,我在《惊蛰》里就写过被竹叶青蛇咬的经历,不再重叙。我的左手中指有蛇咬印,右手掌中,还有一个深深的被竹根尖刺伤的痕印,那是不小心从山上连摔几个跟头,手掌扑进竹根中留下的。还得学会避石头,这也是一项山野生存技能,比如,在空旷的山湾行走,上头的小伙伴,一不小心踩松了一块石头,石头往你的方向滚来,你要是慌张,极有可能被砸中。方法是,先盯住滚下的石头看,等到快要接近你时,往左往右侧个身就可以了,不过,这需要镇静的心态和胆量。那种场景,现在想起来,依然有点胆战,万一避得慢几秒呢?

现在的公园里,红花檵木已经成为重要的景观树,它和我们捆柴的“坚漆条”同科。檵木只开白色细花,红花檵木有各种造型,红色、粉红色都有,树干也有粗壮的。每当我走运河看到它们的身影时,砍柴的经历就会如在昨天浮现。

放牛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那是知识分子袁枚抒发的闲情逸致,反正,我帮外公看牛,从来没骑过牛,我也不会唱歌。牛在山上吃草,我躺在刀鞘湾的山脚下,那里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抬头看天看云发呆,那几朵大云飘过了山头,我真想一个筋斗踏上那些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我眼中的世界是模糊的,不如去溪沟里翻翻石蟹吧,一翻一个准,将蟹剥壳、洗净,一个一个,用细竹枝或硬一点的草串起来,拎回家,母亲用油煎炒一下,加点蒜,也是美味。

1976年,这个年份,印象深,那一年,三位伟人逝世。到年底,数场大雪,天寒地冻,可是,我们不能围在家中的火盆边烤火,我和外公要去割牛草,牛没有草料了。母亲尽可能地将我全副武装,草鞋中穿上厚厚的补丁袜。我们往大坞里去,不时踩着冰冻,路两边山上,所有的树木和竹子都被雪压得七倒八歪,雪深至少三尺以上。雪将整个大地都冻住了,四周全是灰与白,雪地里伸出枝和丫,在白雪的映衬下,呈褐青色,摄影家眼里是风景,我眼中却是一片败落和凄凉。

离“飞机目标”很近的山沟边有多处绿,我们停下。外公看沟两边,芒草繁盛,虽然被大雪压着,但可以收割不少。冰冻着的芒草,它的边沿,如刀般锋利,稍不慎,就会割破手,戴着棉线手套,刀根本就握不紧,效率低下,拿掉手套,一会儿手指就僵了,割几把,双手努力互相摩擦,再用嘴呵气,作用不大,忽然灵机一动,解开裤裆,热乎乎的尿液浇在手心,确实够热,这样的取热方法,生平唯一一次,终身不忘。后来,我在读《格列佛游记》时,小人国的格列佛,急中生智,用尿救火,觉得挺好笑,不过,依然没有发现用尿取暖的。有读者如果发现哪位作家和我一样取暖,麻烦告诉我一下。

1978年7月,十七岁,人生第一次高考,做梦一样去分水中学的考场,做梦一样回到白水小村,我考了二百二十多分,数学8.8分,你们别笑,真有小数点的,我已经尽力了。这个分数不知道是不是百江中学最高的,反正,没有人考上,整个中学连一个去复习班复习的资格都没有。

牛照常放,其他重活也都要干,虽然有点像知识青年下乡,打酱油性质,不过,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书可以读。先在生产队干活吧,反正农活我也不陌生,于是,劳动生涯中出现了壮举。

生产队对我挺照顾,表舅当着生产队长呢,我的日常工分,已经评到9.8分了,正劳力最高10分,妇女最高7分,正劳力要会种田、做重活。我记得的壮举是,砍窑柴。大队有个窑厂,在对面的广王村,烧窑自然需要柴,窑柴的要求比较低,什么柴都可以,遇柴遇草成片劈下来。我砍窑柴,自然是为了挣工分,工分按柴的重量计算。似乎是将失落都发泄到窑柴上了,我挑着两捆体积硕大的窑柴,稳稳地从大坞里出来,大坞到窑厂,要跨过罗佛溪,至少两公里路,中间歇了几次,早不记得了,只记得称重,两捆窑柴,两百斤重,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瞬间又高兴起来,那种心情,不亚于拿一个什么奖似的。彼时,我的体重不到百斤,瘦弱得很,我至今也不得解,那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挑完窑柴,我到罗佛溪边洗手洗脸,掬一捧水在脸上,沁入心脾,水往脸下慢慢滴去,或许滴下的还有我的眼泪。不是我受不了这般苦,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我想要读书,可是到哪里去读呢?唐代大诗人徐凝的家就在分水江边,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天,徐凝经过罗佛溪去他的旧居松溪(徐凝有《再归松溪旧居宿西林》诗,一直到清朝,罗佛溪都是可以行舟的)。彼时,我抬起头,仿佛看见徐凝就站在我眼前,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小伙,这是苦吗?然后笑笑,往山里走去。

真不算苦。轮滑教练告诉学生说,练轮滑,先学跌倒,不害怕跌倒了,就会滑了。第一次高考失败,就算跌倒一次吧,谁人生中没有跌倒过呢?

百江公社要在双坞村造一个水库,劳力都从各个大队抽,我也被派,铺盖、粮食什么的都自带。临行前,母亲为我炒了一罐糯米饭,饭里有肥瘦相间的肉、有豌豆,是我最爱吃的锅巴样的饭。十几里地,一个多小时就到水库工地了。我们的任务是挑土,从远处山边挑土至水库坝面,一趟至少几里远。一担担土倒下,再一层层夯实,几百人的队伍,如南下大军挑军粮,川流不息。我这种瘦弱者,又没有长期的锻炼,哪里经得起连续地挑土?几个小时下来,速度明显跟不上,才第一天,就累坏了,又不能请假,那多没面子,硬撑到晚上,回工棚吃晚饭时,浑身无力,好像生了大病,一点胃口也没有,同队的柏清就在我身边,那一罐饭就给了他吃。

丁酉年春节前,百江镇的人大主任吴金法陪我到百江各处走走,特地去看了双坞水库。正午时分,我站在曾经挑过土的大坝上,眼前一库碧波漾在山腰,库中间还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不少松树,碧绿一直伸向远处,青山葱茏,暖阳热烈。那一刻,我想起了那罐没吃上的香喷喷的糯米饭。

……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等二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二十多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