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王威《阳光刺眼》(节选)
涓水家园在德村的最西边,属于老破旧。作为一名行窃老手,不应该选择这样的小区。一是住在里面的都是穷人,没吃到荤还会惹上一身腥;再者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德村大酒店就在德村的东边,虽然离涓水家园有一段距离,毕竟都在德村地界。更何况是短时间内进来两次。可下午三点十五分,诺米又从涓水家园晒得滚烫的三单元楼顶滑到五楼阁楼外的露台,从窗户淡定地跳进去了。他穿着灰色运动装,戴着黑口罩和肉色手套,像一名传染病医生那样全副武装。
诺米在德村大酒店的后勤部上班,主要修理客房内的马桶、瓷砖、墙皮、下水道什么的。由于他的右手食指有残疾使不上劲,大活指望不上他,他的工资比其他修理工低不少。事实证明,这些年他也没有指望那点工资。
他第一次进涓水家园很偶然。前天轮休,他到德村敬老院看二姨。自从母亲半年前在这里去世以后,二姨的老年痴呆愈发严重,现在已经认不出诺米了。诺米看着自说自话的二姨很郁闷,只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出来后他骑着电动车在街上胡乱转,很快就看到了这个门脸破败、没有门卫的涓水家园。那会儿是下午三点十五分,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少。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因为三单元五楼窗户上贴的一溜大红喜字吸引了诺米。他从楼顶跳进阁楼的小露台,用钢针拨开了那个形同虚设的插销。那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空手出来,并不是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而是因为一盘象棋残局。
没人记得诺米热爱象棋,包括父母。只有诺米自己记得,德村后面的涓河底,还躺着他的“天鹅”造型的水晶奖杯。那是上初中时他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象棋比赛,获得的金奖。当时颁奖给他的老评委很激动,一再说象棋界后继有人了。可这只“天鹅”很快被他扔进了涓河,因为父亲有次醉酒用它把母亲的头敲出一个洞,诺米的右手食指也是在那次争执中被他自己用“天鹅”砸废的。那次以后,诺米再也没有摸过象棋。
站在那盘残局前,诺米很激动。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偷,一个劲儿琢磨棋局。他轮流当黑军和红军,跟自己较量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走出个明朗局势。是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他匆匆跳窗走了。
今天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他直奔残局而去。令他失望的是,棋局没人动,保持着前天的状态,上面还落上了一层灰尘。他愤愤地四下张望,阁楼是毛坯,没有装修,除了地上的棋局和棋局旁边的一把铜酒壶,其他什么也没有。踩着阁楼楼梯往下走,他的角色很快转换成了贼,变得机警而麻利。
这是个小户型,楼下荡漾着新婚的喜庆和廉价装修后的甲醛气味。沙发上方的婚纱照斜向一边,像是被什么东西碰撞后,保持着惊慌失措的姿势。照片框上影楼的标签没有揭去,上面写着:安国庆、唐三彩,5月25日取,皇家新娘影楼。那家影楼在德村敬老院对面,诺米从门口走过几次,是两间简陋的临街房。照片上唐三彩穿着紫色的婚纱,朝诺米笑,她的眼间距很宽,显得脸上的笑很茫然。安国庆则侧脸看着她,露出耳朵下方一块紫色的胎记。诺米很想跟他们坐下来研究研究那个残局,像战场上的对手那样。门口响起了钥匙的叮当声。
门开了,耳朵下方有紫色胎记的安国庆进来了,没有任何悬念,唐三彩跟在后面。唐三彩把两个鼓囊囊的超市袋子吃力地放在地板上,叉着腰喘粗气。如果不是她的眼间距很宽,诺米几乎认不出她是照片上的新娘。她的下巴比照片上更尖了些,头发还奇怪地遮住左边脸,像小时候看的港片中的女鬼。诺米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要弄这个鬼发型,因为她侧过脸看墙上的钟表时,诺米发现她左半边脸上有一块新鲜的淤青,像一条壁虎趴在那里。诺米蹲在阁楼上从扶梯间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不想走,身后的窗户很安全地敞开着。
手机在他手里一闪一闪的,屏幕上出现“祖宗”两字,他挂断了。一会儿“祖宗”给他发来条微信,“下班回来带两根莴苣”,他回了个“嗯”。
安国庆在楼下就跟被大象踩了脚那样“嗷”的一声,诺米打了个激灵,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事实上是安国庆在打电话。安国庆朝电话里嘶吼,什么钱你也敢欠!我这条贱命不要了,送你了!唐三彩用手轻轻碰了碰安国庆的胳膊肘,示意他别那么激动。没等诺米反应过来,唐三彩就被安国庆一脚踹在地上。诺米唬了一跳。
“祖宗”的微信又进来了,让他再买半斤肉,并且牢骚一句,肉越来越贵了。诺米回了个“嗯”。眼睛没有离开楼下。
诺米觉得唐三彩很傻,被踹那么一大脚,爬起来扑打一下身上,居然像没事人一样,还扒开超市袋子,把馒头、罐头往冰箱里放。安国庆挂断电话,上前把超市袋子摔在地上。袋子里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瓷瓶破碎声。唐三彩说,你想干吗?安国庆说,干吗?揍你!什么钱你也往外欠啊!边说边抓过她的头就往冰箱门上撞。冰箱被撞得“砰砰”响,一颤一颤的。
外面的风裹着黏糊糊的热浪涌进阁楼,一股浓烈的花香让诺米差点忍不住打喷嚏。他得赶紧离开这里,这不是他想看到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诺米走时把铜酒壶揣在了怀里,又看了一眼象棋。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乌云转眼堆在了窗外的四方天空。诺米的一条腿刚跨出窗外,楼下便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身上。于是,诺米挂在窗外的腿定住了。伴随着男人的咆哮和“砰砰砰”的撞击声。诺米想象到唐三彩正在像一袋粮食那样被安国庆甩来甩去。诺米第一次想到110。唐三彩会死的!
看着屏幕上110这串数字,诺米又赶紧删除了。他把窗外的腿抽了回来。
唐三彩的鼻子破了,呱嗒呱嗒往胸前滴血,薄纱上衣前襟被染得像个车祸现场。她没有管这些,正举着一个破碎的啤酒瓶子,似笑非笑地跟安国庆对峙。蹲回到老地方的诺米心里暗骂愚蠢的女人,因为他能料到,这个距离的威胁安国庆一脚就能解除。果然,安国庆一脚蹬在唐三彩肚子上。这一脚和铜酒壶飞向他后脑勺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不跑不行!诺米像一道闪电,从涓水家园飞奔而出。下雨了。牛毛似的雨浩浩荡荡跟在诺米身后,诺米觉得跟来了千军万马。铜酒壶飞下阁楼时,唐三彩抬头看了他一眼。安国庆会不会被砸死?这个念头像闪电劈过他的脑海。
德村敬老院的少白头门卫举着一把黑雨伞,拦住他说,小米,跑什么?下雨还来看你二姨啊?诺米气喘吁吁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口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远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诺米含糊地说,对。门卫说,你母亲安葬了吗?诺米说,对,对。
母亲的骨灰还在家里那台老式空调机上面放着。母亲住进敬老院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跟她住同房间的二姨哭天喊地,抱着骨灰盒十多天不松手,是被诺米强行夺回去的。为怕引起“祖宗”的怀疑,诺米把骨灰盒换成网上买的瓷坛子带回了家。他对“祖宗”神秘地说,这是请大师作的法,可以保佑年底发大财,一定不要动,否则就失灵了。“祖宗”鲜有的听话。
“祖宗”是个好女人,勤快节俭,除了脾气火暴,跟母亲相处不来,和不想生孩子外,其他也没什么毛病。她在一家快递公司干出纳,公司很小,忙起来连老板都得去送快递,她这个出纳更得干活,可她回家从不跟诺米抱怨。诺米问过她为什么不想生孩子?她回答得很干脆,把孩子生在四面透风的筒子楼里,这么缺德的事我做不出来。丝毫不给诺米商量的空间。
诺米好几次梦到母亲。在梦里母亲跟他说,小米啊,我脚下老是冷飕飕的,你来给我掖掖被子。诺米就醒了,一时弄不明白母亲在敬老院,还是已经过世了,直到抬头看到空调上面那个孤零零的瓷坛子。他想回头买块墓地把母亲安葬了。
门卫推了推诺米说,有老师正在教老人们跳广场舞,你进去看看吧,你二姨跳起舞来一点不像老年痴呆的样子。不过,门卫惋惜地说,你母亲跳得那可真叫好。诺米看到远处有辆车朝这边驶来,雪亮的车灯劈开飘荡的雨帘,直刺他的眼睛。诺米抹了把脸,像一阵风跑了。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安国庆趴在地上,头下渗出一片血,流淌得像张世界地图。诺米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
诺米家不在德村,在离德村不远的电厂第五宿舍,是母亲退休前买下的单位福利房。母亲临终前乞求诺米给她买块墓地,不要把她送回祖坟跟“那个死货”葬在一起,被他打了一辈子,不想做鬼还被欺负。对于母亲将要咽气这件事诺米并没有多么悲伤,可是听母亲这么说,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可怜母亲,从嫁到这个家,就被男人打,一直打到男人去世。那天诺米站在母亲床前流泪,恍惚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把“天鹅”扔进涓河,站在头裹纱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跟前无声流泪的少年。
诺米刚进门,“祖宗”冲上来就用敲背的硅胶拍子劈头盖脸地抽他。他边躲边喊,你再动我一下试试,你再动我一下试试!硅胶拍甩得更响亮了,莴苣呢?肉呢?你干吗去了?去找野女人养孩子去了?打着打着“祖宗”发现诺米今天不对劲,他不光浑身滴水,怎么还穿成这副鬼样子?诺米这才想起酒店发的工作服在电动车后座里,电动车还在涓水家园。
晚上躺下,诺米想,明天下午再去一趟涓水家园,把车子骑回来,看看安国庆到底有没有事。计划明白,他反倒轻松起来,很快就睡着了。他睡着以后,“祖宗”几次起身看他。她觉得诺米今晚反常,精神恍恍惚惚的。她掏出他的电话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可疑的情况。她打算明天抽空去德村大酒店看看。
半夜打雷把诺米惊醒了,他去了趟卫生间再也睡不着了,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抽烟,他想起唐三彩举着破酒瓶子似笑非笑的样子。“祖宗”在黑暗中磨牙,诺米想,如果自己进去了,“祖宗”一个人住肯定会害怕。还有空调上面的瓷坛子该安置了。诺米抬头看了看空调方向。“祖宗”不是没有问过母亲的骨灰安置到哪里去了,诺米轻描淡写地说,敬老院统一存放在殡仪馆。“祖宗”脸上有些不忍,可也没说什么。诺米又抽了两根烟,他没有发现“祖宗”正赤脚站在卧室门口看他。
吃早饭的时候,雨停了,蝉声一阵比一阵急促,搅和得空气黏糊糊的。诺米发现瓷坛子的盖似乎错到了一边。你动了?诺米问“祖宗”。“祖宗”放下粥碗,紧张地说,是不是这就不灵了?诺米说,我问你是不是动了?“祖宗”用筷子抽诺米的头顶,你说我会去动!你说我会去动!诺米的头顶嗖嗖地疼,“祖宗”抽得很用力。诺米走上前把盖子扶正,心里说,老老实实地别折腾,早晚会给你置块地的。
“祖宗”找出一套新工作服递给诺米,看着诺米拎着半干不湿的运动服走了,她没吭声。诺米也没有解释。
诺米在酒店待到两点半,就伺机去涓水家园。他经常这样,节假日踩好点,趁上班的空去,即使事发,他也有上班的记录,不至于被怀疑。
诺米在外面的公共厕所换上运动服,把换下来的酒店工作服用黑塑料袋拎着,就跟去买菜了一样。他步行到涓水家园门口,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散发出酸味。有个老太太推着婴儿车从里面出来,眼睛湿漉漉的,就像哭过。诺米拿出口罩手套戴上,很自然地从她身边过去。由于天气炎热,小区里没人,显得破败的楼房有种灾后的空旷。诺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电动车,还在原地方,被雨水冲刷得澄明瓦亮。他过去把黑塑料袋塞进后座。
……
(作者简介:王威,女,山东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诸《北京文学》《钟山》《上海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曾荣获多种奖项,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巧克力》,长篇小说《远处传来谁的歌声》。现就职于山东省潍坊市文艺创作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