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方言”与“隐身衣” ——网络话语修辞与网络居民的文化模塑
一、“修辞”概念的漫散
“修辞”二字出现于《易经》“修辞立其诚”。在语言学的学科范畴内,“修辞”指的是语词和文辞在使用过程中用以调整和修饰的技巧,如“比喻”“借代”“双关”“夸张”“对偶”等等,也即是对“语言”本身的改造和装饰,是语言隐喻之外的又一层隐喻。修辞行为带有个人性,它可以折射出个人的生活经验、生活感受,比如同样是对雪的比拟,有“撒盐空中差可拟”,也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修辞行为也带有公共性,它需要与大众的共感接通,它需要击中普遍生活体验中的同一颗按钮,调动相似的生活经验和回忆,以达成切身的同感与理解。从西方修辞学的源流梳理,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修辞”不拘于语言使用的表层,而扩展到“辩论”这一行为中,成为“说服的艺术”。亚里士多德将政治演说视为“科学”,将修辞术视作与之对应的“艺术”,他认为“修辞术的功能不在于说服,而在于在每一种事情上找出其中的说服方式”[1]。在这个意义上,修辞不等于诡辩,而是寻找一件事物中交流与商议的可能性。如果再将“修辞”的概念漫散,不止于语言使用的技巧,不止于辩论行为的实践,一切人类文化活动都可以冠以“修辞”。法国当代哲学家保罗·利科认为,只要人抽象地思想,只要人以形象性的语言去表达非形象的观念,人就进入了隐喻。
由此,修辞是在各个层面寻求交流与理解的产物。它需要裁剪一部分私人的个性表达,装入在一定群体范围内被认可的模具,达到个性与共性的妥协融合。但这种裁剪具有限度。当个体表达自由被公共修辞的模具限制,个体也就会挣脱出来,创造小范围群体自我认同的新修辞。
互联网是话语交锋的喧哗场域,它敉平现实世界中空间和时间的皱褶,还有世代、阶层、政治立场的沟壑,让迥异的认知和观念在扁平二维空间争相迸发。伴随这种急剧的话语爆炸,人们需要寻找认同。于是,网络修辞的创造、使用、增殖和耗散,成为搭建部落茧房的手段之一。
二、新方言:群体的暗语
一切在社交网络上的符号展示,都代表主体对社交身份的预期和塑造。话语修辞与头像、昵称、个性签名、照片墙等一系列符号堆叠凝聚,构成虚拟主体的一部分。在话语交锋的互联网公共社区,修辞方式成为区别和认同的依据之一,依据不同的修辞方式,隐藏在二维符号之下的肉身的人,主动或被动地归队到世代、阶层、政治立场等不同的群体中。
“凡尔赛文学”的集体创作是对世代和阶层的自认。“凡尔赛文学”出自日本1980年代初的经典动画《凡尔赛玫瑰》,印刻了“90后”的童年观影记忆,凝结为同一世代的怀旧符号。“凡尔赛文学”的核心是明贬实褒,或表面自谦实际彰显优越感。对“凡尔赛文学”的戏拟,是对夸张化生活的体面光鲜幸福行为的讽刺。在这一例修辞的使用者中,调侃“凡学”的人与“真凡人”各自为政、形成区隔,但二者的共同点是都具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以及构想美好生活的想象力。但前者更像是认真踏实生活的大多数人,后者则通过浮夸的社交展现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对“凡学”报以何种情感趋向,折射出主体不同的社交期待。
对某些历史性异国笑话的仿写和戏拟,则是主体对社会立场、受教育程度的辨认与自认。解读这种笑话的笑点,需要储备相关历史知识。在哔哩哔哩网站的评论区,网友这样评论:“这种笑话最有意思的是,可以切换各种国家、事件、人物,毫无违和感。”这句评论体现了这种笑话修辞使用者之间默契的认同。调侃意指的真实对象并不会在话语修辞活动中出现。作为在当下已然不存的事物,它只残留符号意义,至于它指涉的实体切换到何处全凭解码者自我发挥。于是,在微博评论区、贴吧、B站等社区内,身披笑话外壳的话语上演了。在这个过程中,话语传递的内容退居次要,通过戏仿行为确立群体认同才是首要。透过光滑屏幕呈现的话语,大概可以勾勒话语发出者的社会文化肖像: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文史知识积累厚重,尝试独立思考。笑话修辞成为确认同志身份的“相视一笑”。
“凡尔赛文学”与历史类笑话常现于微博、豆瓣、哔哩哔哩、知乎等以文字或长视频为主要媒介的社区。在快手、抖音等以短视频、直播为主要媒介的社区,话语修辞与声音甚至身体表演糅合,肢体、表情、节奏、语气都成为修辞表演的一部分,参与到表达中。“喊麦”直播间是从事重复性、高强度、低收入工作的底层劳动者形成群体认同的场域。“喊麦”的歌词内容是对强者的幻想与歌颂,带有夸张的神话色彩。比如《惊雷》的歌词:“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紫电,玄真火焰九天玄剑惊天变/乌云,我驰骋沙场呼啸烟雨顿/多情自古空余恨,手持弯月刃/天地沦陷气吞山河崩,大权我手得。”套用古典通俗小说的典故,讲述帝王佳人的权力与风月,实际上在符号层面满足了听众“人生跃升,强势有力”的想象,制造出群体性的满足与认同。
三、隐身衣:委婉表露的心声
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提到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的界分:消极修辞的目的是用平实精练的语言,传递说话者清晰无误的意旨;积极修辞的目的则是怎么委婉曲迂地传递意旨,即如何把话说得好听而不冒犯。“消极的修辞只在使人‘理会’,使人理会只须将意思的轮廓,平实装成语言的定形,便可了事。积极的修辞,却要使人‘感受’。”[2]陈望道谈的积极修辞仅是关于语言本身的,要读懂积极修辞的含义,需要联系整个语境,利用语言的感性因素,如语言的声音、文字的形体,让意义带有体验性和具体性。网络社区中的话语修辞,则指涉外延更广阔的文化层面,如要读懂这种修辞,也需要联系说话者、听话者所处的整体性的文化乃至社会语境。观察网络话语场,我们会发现消极修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积极修辞的变化多端,以及对修辞“技艺”登峰造极的磨炼。网络话语修辞的使用者,并非不想“好好说话”,而是想规避表达自我的风险。当话语内容具有冒犯性和刺痛感,而话语的发出者处于无名或弱势地位时,修辞就是既传递信息,又保护自己的“隐身衣”。
时下盛行的“打工人”即是对崇高话语的解构,也蕴含新中产的自嘲和不满。“XX人”的常规用法原本与具有较强认同感的职业连用,比如金融人、法律人等,这些都是体面的中产阶级职业。“打工人”的戏仿,表达新中产职业认同感的滑落,含有对当下分配秩序、阶层流动、劳资矛盾的无奈与讽刺。打工者指产业工人的时代,为谁打工的指称性不明显,更像是“为了家庭支出、为了生活”打工,打工是一种具体的行为,而不是身份的指代。到了新中产白领用“打工”自嘲的阶段,为谁打工非常明确:为了资本打工。“打工人”的自我冠名,是新中产白领处于权力边缘、发声微弱状况下的自我揶揄,对主流话语秩序他们无力质疑,这种自称带有一种泄气感。
相比身份属性较强的“打工人”,“注音心声体”更具普遍性和典型性。“注音心声体”与括号连用,括号外是受主流价值观认可的话语,括号内才是说话者的心声。用法举例如下:有空吗,我们一起谈(zui)谈(sheng)工(meng)作(si)。在这一例用法中,括号内的“心声”与括号外“面子”表述的内容完全相反,前者是对后者的调侃和揶揄。但是,不被“官方”承认的“心声”,不能脱离拼音和括号,独立出现在话语实践中,必须借助括号与拼音织成的“隐身衣”,形成与主流话语并行的两套系统,才能存在。戏谑和活泼的修辞形式可以削弱“心声”本身的尖锐性,但又让“心声”在解码的过程中部分被听者获取。如此,“注音心声体”是一种试探性的修辞,一方面使用者没有彻底颠覆打碎既有秩序的意图,另一方面,他们身披“隐身衣”进行温和可商议的反抗与质疑。
四、为何无力?
在巴赫金的诗学理论中,“狂欢节”等节庆形式是民间诙谐文化的类别之一。“狂欢节”在主流文化之外搭建了另一个与之对垒的世界与生活。在“狂欢节”期间,民众的“生活本身在表演,而表演又暂时变成了生活本身”[3]。如果说“狂欢节”在时间层面与主流文化对垒,那么网络话语场可视作空间层面的对垒,它与现实生活形成两个平行空间,在皱褶与暗隅释放民间文化涌流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使用者在网络社区中,利用话语修辞确立群体认同,利用修辞进行自我保护的真实表达。但纵观网络话语场,修辞为何没有成为黏合认同、传递表达的有效手段,从而介入社会批评、发挥政治潜能、探讨公共议题呢?互联网话语场为何成为民间价值理念撕裂的擂台,却无法有理性、有秩序地表达诉求,凝聚合力?
首先,网络话语修辞的更新迭代速度飞快,修辞符号的意义耗散过快。群体身份的排列组合似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短时间内很难形成稳固的认同与诉求。
其次,网络话语修辞也许只停留在“搭建群体认同”这一步,进一步交流的意愿却止步于此。比如历史性异国笑话的使用者,只是在姿态和身份上表现出介入公共话语场域、讨论公共议题的趋向,他们沉湎陶醉的是理性独立智识的身份符号,本质上进行的是一种符号消费,却无意参与触及公共议题的核心,也就是建策与讨论部分。也许还有原因,不是使用者无意交流,而是舆论场未能提供有效的公共讨论空间,只能在小范围内产生打哑谜一般的“心领神会”。
最后,身披“隐身衣”进行温和抵抗的有效性与力度值得怀疑。“狂欢节”利用民间生命力,对主流秩序、权力架构进行颠覆的关键在于“另辟舞台”,即民间力量需要完全跳脱出主流预设的秩序与逻辑,在民间自创的秩序之中进行表达。如果缺乏完全抽身的决绝,仍然遵循一部分主流秩序,那么这种温和反抗的力度会被掣肘。这个例子就有从“打工人”产生的“干饭人”,商业资本力量套用符号外壳,却偷换了符号下的反叛意义,替换为消费主义的鼓动。还有脱胎于青年亚文化的“注音心声体”,随后成为各大主流媒体的常见话语策略,成为制造“亲民”人设的手段。
网络社区的话语制造凝结了民间语言创造力,保留了民间见解和思想的丰富性与尖锐性。网络话语修辞是寻求认同理解、委婉表露心声的手段。如何挖掘其中新语言创造的生命力和智慧?如何防止其彻底沦为修辞的符号游戏,却丧失社会批评与改良的可能性与力度?如何凝聚稳固的认同,理性审慎的群体见解?这些问题值得每一个网络修辞使用者思考,也值得民间尝试与之对话的主流秩序思考。
注释: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学》,载《罗念生全集》第一卷,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8页。
[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0页。
[3][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