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王祥夫:滑着滑板去太原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现在就剩下王生自己了,背着包,用胳膊夹着他的黑色双翘滑板,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坐长途大巴车回去,不像来的时候,一路滑来,五个人说说笑笑兴致高昂。他们都是滑板爱好者,是通过滑滑板认识的。前不久,也就是半个多月前,他们忽然决定要滑着滑板去太原。他们一拍即合,这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一不坐飞机,二不乘火车,三不坐大巴车,四不靠越野自行车,他们要滑着滑板去创造一个大奇迹,滑着滑板去太原,雨季还没有来,正是滑滑板的好时候。如果这次成功了,他们下次要滑着滑板去更远的西藏。他们是从这个省份最北边的城市大同出发一路向南。路两边的杏花刚刚开放,远山刚刚泛绿,也就是说,这个季节是出行的最佳时机。
也是拍照片的最好时候。郑生说他获得了一次难得的边走边拍的机会。
你不吃亏,回去就是一本画册。黄生笑着对郑生说。
你们将永远活在我的摄影画册里,郑生说,等着吧。
他们五个,都是城市青年,没有任何的乡村生活经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都没有到过郊外。他们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只在大城市间穿梭,有时会飞到国外去旅游,比如泰国、日本或是韩国,或者再远点的加拿大和美国。但现在出去玩对他们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又是核酸检测,又是刷人脸,又是检查各种证件,这让他们很烦。他们合计好了,带上滑板,带上可以放水杯、药品还有睡袋的大包,反正是,路上所需要的东西他们都带齐了,当然还有指南针、打火器、手机充电宝和电动剃须刀,有人甚至还偷偷带了避孕套。他们希望自己在路上有艳遇。他们带好了这一切,出发了。滑着他们“极限公社”牌子的黑色双翘滑板,这种滑板真的很牛逼,他们都喜欢这个牌子,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滑板更好的滑板了。他们五个,风格简直是一致,都是狼尾头,留这个发型,他们最少要三个多月不理发才可以,狼尾头滑起滑板来很好看,脑后的长发会飘扬起来。用他们的话说是有动感。而用有些人的话是性感。他们五个,对外介绍是“狼尾头五人滑板组合”。就这样,他们从山西最北边出发,像勇敢的候鸟,向南向南再向南。他们厌倦了城市的生活,希望体验一下乡村旅馆,或者直接住到乡下人的家里去,脏点乱点根本没什么关系,他们想多知道一些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事。他们把路线图早就看好了,要努力避开高速公路,再说高速公路可以让人们滑滑板吗?好像是不行。他们一边研究路线一边抽着他们都喜欢的电子烟,这里要说一句,他们还都是电子烟爱好者,现在玩儿这个很时髦。别人都在戒烟,而他们却要开始抽了。他们总是这样。
但是现在,王生和他们分开了,不得不分开了。
王生犹豫不决的时候郑生对他说,回吧回吧,路上出点事对谁都不好。
就这么,王生不再随着滑友滑着滑板一路向南,他停下来了。
他们在一起快快乐乐地滑行了七天,走了几乎有一半的行程,现在却分开了。王生现在的心情真是很沮丧,太沮丧了,他觉得自己真不应该进到那个小庙里去,也不该去摇什么签,这下好,他要半途折返了。那个小庙也太诡异了。
别难过,回去见。郑生拍拍他的肩。
下次咱们去西藏。黄生说,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王生站在路边,心里很难受,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滑友们在公路上滑远了,看不清了,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在路边坐下来。他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土黄色新鞋,这双鞋是他前几天在路边超市里买的,原来的那双鞋突然掉了底,这本来没什么,但让他心里很不安的是郑生的话。郑生说,咦,好好的怎么把鞋底掉了?这是什么兆头?这句话忽然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有那么点担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他们五个,都不迷信,又什么也不信,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他们看过大量的鬼片和别的什么片,可他们真的是什么都不信。但那天,他们来到了河边的那个叫“骑洋马”的村子,并且在那里住了一夜,那一夜的经历他们五个人可能都会毕生难忘。那间让他们留宿的大屋子实在是太吓人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是一进屋就让人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他们五个,都被吓得不轻,几乎一夜没睡。
那是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一条大炕,够他们睡的。这样的北方大炕,即使是十个人也睡得下,炕的北面墙上贴了几乎有两张世界地图那么大、用黄表纸画的符,黄纸朱砂,简直是太让人害怕了。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起,五个人合盖了三条被子,这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但还算干净。但他们怎么也睡不着,郑生小声说墙上的这个东西就是符,城里这种东西可不多,村子里是用这种东西镇那种东西的。
那种东西是什么?王生问。
那种东西就是那种东西。郑生说。
是鬼吗?王生说。
你说有鬼吗?郑生说。
这种事,说它有也有,说它没有也没有。王生说,不好说。
反正这屋子有问题。咔嚓,郑生用照相机拍了一下墙上的那张符,小声说。
但这个叫“骑洋马”的村子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可以住人的地方。
也许晚上我们都会变成一块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郑生小声说。
你别吓我们好不好。黄生笑着说。
滑友们都看着郑生,他们都洗了脚,准备睡了。
郑生说他有一个民间的办法。
我什么都不信。何生说,我可以睡在最边上保护你们。
那就是我们睡的时候都把内裤脱下来,郑生说,那种东西最怕的就是男人的家伙了,如果有那东西的话,这个办法应该是很灵的。
如果是女鬼呢?黄生笑着说,黄生一路上总是在喝酒,他自己带着白酒,刚才又喝了两口,待会儿睡之前他还会再来两口。
那不正好吗?你都不用戴套。何生开玩笑说。
那可不行,那可太危险。黄生是学医的,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到了睡觉的时候,王生他们真的都把内裤脱掉了,他们都一丝不挂。王生睡在东边的边上,何生睡在西边的边上,他俩儿把边,其他人睡在中间,然后,他们熄了灯。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声音。然后,还有一些更远的什么声音也传了过来,像是鸟啼,那种会在夜里啼叫的鸟。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像是在说梦话,如果鸟会说梦话的话。
睡着了没?隔了一会儿,王生小声问睡在一旁的郑生。
别说话,睡吧。郑生说。因为是一丝不挂地睡在同一条被子里,他们只好背对背。你听,什么声音?过了不一会儿,郑生把身子轻轻转了过来,把嘴附在王生的耳边小声说。其实这时候其他人也都还没睡着,说实话,他们五个人根本就都睡不着,这不是他们的事,虽然他们白天滑滑板滑得已经够累了,应该一躺下就睡着了,但他们就是睡不着,这是屋子的事,这是他们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事。屋子里有什么?肯定有,但他们谁都说不出有什么。
你别不相信,我听到了。程生又把嘴附在王生耳边小声说,其实别人也听到了,有人在动桌上的东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的天哪,听。郑生又小声对王生说。
睡在边上的何生把灯猛的一下打开了,五个人都一下坐了起来,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屋里当然什么都不会有,但他们发现放在桌上的一个大纸盒子被挪了地方,那纸盒子现在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之后,他们又熄了灯,都连头带身子缩到了被子里,他们只好在被窝里看手机,互相发微信。这么一来呢,他们就更睡不着了,而且都被吓出了汗,之后他们是不停地开灯又熄灯,熄灯又开灯。那个纸盒子像是有了生命,只要一熄灯就会跳到另一个地方去。王生突然又坐了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伸进被窝猛地摸了他一把,凉凉的。王生惊叫了一声,他不敢再睡在边上,他跳起来,钻到了黄生的被子里,这么一来他就睡在了中间。他们五个人已经很累了,滑了一天的滑板,但他们谁都睡不着,用被子蒙着头,几乎一夜。
你说会不会是老鼠?王生在被窝里发微信给郑生。
老鼠能把盒子从桌上弄到椅子上吗?郑生的微信马上发过来了。
会是鬼吗?王生又把微信发给了郑生。
你自己说吧!郑生马上又发过来了。
他们把自己埋在被窝里,不敢说话,只能发微信,虽然他们一个挨着一个。
王生就这么和滑友们分手了。
王生准备吃点东西再上路,他会顺着来时的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路那边有个小饭店,小饭店的墙上写着“环球面馆”四个字,这真是有点滑稽。王生就是在这里和滑友们分的手,分手的时候郑生还给他拍了张照片,背景就是“环球面馆”那四个大字。王生已经注意到那个年轻胖子了,那个年轻胖子也在看他。那个年轻胖子可是真胖,目测三百斤都不止,头和肩膀之间简直就没有脖子。王生觉得这个年轻胖子可能有很长时间都看不到自己的那个了,肚子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当然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两只脚,这是肯定的,他要是想看自己的脚就必须用两只手把自己的肚子用力往回搂,用力再用力。王生这是第二次看到这个胖子了,王生心想他可能也是出来旅行的,或者他也许仅仅是为了减肥而出来走的,这种人现在不少,他们相信身上的肥肉会通过不停地行走被甩在路上。但他怎么什么也没拿?这个年轻胖子也站在路边,他是不是也不想再走了,也想在那家饭店吃完东西再上路?
刚才,王生已经进店去问了一下,那个瘦男人正在剥煮熟的鸡蛋,好大一盆。瘦男人对王生说十一点半才会有饭,他们现在正在做准备,准备先把鸡蛋给卤出来。王生已经闻到了那股味,很香,是油泼辣子的味道。王生很想吃一碗路边这种小店的油泼辣子面。这时那个年轻胖子也进来了,进门的时候身子在门框上不小心蹭了一下,他也太他妈的胖了。
年轻胖子也问了一声:是不是有油泼面?
十一点半。瘦男人把这话又说了一次。
王生朝胖子那边看的时候,正好和胖子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年轻胖子朝王生和气地笑了一下。
年轻胖子朝这边走过来了,看样子他想和王生说什么话。
王生听到咝咝的喘气声了,那几乎是所有的胖子都有的喘气声。
年轻胖子过来的时候,王生在心里想,他这个块头肯定滑不了滑板。王生现在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看到一个人就总是在心里想这人能不能上滑板,就像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只要一见女人就在心里想这女生能不能让他来那么一下,这么一想,他那地方就总是会马上顶起来。所以上高中的时候,王生几乎都不敢穿短裤。
年轻胖子问王生:你抽的是什么香型?真好闻。
王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年轻胖子又说,我可不可以试一下?
王生觉得自己是应该拒绝的,但还是把电子烟递给了胖子。
年轻胖子抽了一口,嘴巴肥嘟嘟的,他说,挺好。随后就把烟还给了王生。
年轻胖子又问:滑滑板可不可以减肥?是不是可以减肥?
王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生看着胖子,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傻。
我再来一口,几乎是紧接着,年轻胖子又把电子烟要过去抽了一口。
怎么样,滑滑板是不是可以减肥?胖子又说了一句。
王生本来想回答一下胖子的这个问题,但王生突然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因为王生觉得这个年轻胖子很蠢,再加上王生的心情并不是那么好。
年轻胖子是没话找话,他又说,吸电子烟是不是也可以让一个人瘦下来?
这次,王生回答了一句:你上百度。
我透,真热,我得脱件衣服。年轻胖子看了一眼王生,说。
当然你想不到会这么热。王生笑了一下。
别笑,我小时候本就没这么胖。年轻胖子说,问题是我小时候做了一个手术。
王生想问胖子做的是什么手术,这时饭店的瘦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看不出他是店员还是老板。他招呼王生和胖子再往里边坐坐。
差不多了,里边的桌子刚收拾过。瘦男人说。
王生说:还不到十一点呢。不过当然还是早点吃为好。
那个瘦男人对王生和年轻胖子说:差不多了。
年轻胖子脱外衣的时候,王生也开始脱。
我以为只有我觉得热,其实这种天气穿短裤也可以。年轻胖子的话好像一半是对王生说,一半是对饭店的瘦男人说。
穿短裤都可以,真的。年轻胖子又说,如果再热我就穿短裤,我带着呢。
瘦男人说:你们不是一块儿的吧?你们是不是都来油泼?
年轻胖子说:我现在吃饭都很注意,吃面条一小碗就够了。
碗都一样大,我们这地方不分大碗小碗。瘦男人进里边去了。
瘦男人很快就把面端了上来,用一个橘黄色的塑料大托盘,碗特别大,毫不夸张地说像个小洗脸盆,胖子说的那种小碗根本就没有。碗虽然大,里边的面却只有一半。饭店的瘦男人说咱们这地方吃面都这样,碗大了好拌,碗小了就没法拌。这样的半碗其实要比别处的一整碗都多。
我看你说得不错。王生比画了一下,广州的碗才这么大。
我透,还真是这样,太小。年轻胖子也说。
这样的半碗比别的地方一整碗只多不少。王生开始用筷子拌面。
你怎么和他们分手了?年轻胖子这时候已经开始“呼噜呼噜”地吃面,声音真大,他突然问。
王生觉得这不太好回答,关于那个小庙,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小庙,他和滑友们也许现在还在一起,像候鸟那样向南向南向南。王生太喜欢那种感觉了,五个人一起在路上滑行,头发飞扬起来,可真是性感。王生忽然很想把小庙的事情对这个年轻胖子讲一下,如果不是年轻胖子坐在对面,王生觉得自己也许都会对饭店里的瘦男人讲一下。这件事,也就是小庙的事,他不讲是不行了,这是一种欲望,他要把心里的欲望释放出来。那件事也太诡异了。他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鬼了。
给咱们再来一碗。让王生吃惊的是,年轻胖子这时候已经吃完一碗了,怎么这么快?王生的面几乎还没动呢。
王生看着年轻胖子,真是有点吃惊。
我吃饭很快,年轻胖子说,不过这面真的很好吃。
瘦男人把又一碗面端过来,顺便把油泼辣子也拿过来了,放在了王生和胖子中间。这个你们可以随便加。他说。
太好了太好了。年轻胖子的呼噜声马上又响了起来,声音可真大。他一边吃一边说,我透,太刺激了,这个可真是太刺激了。
我们这地方的辣子主要是香,是印度辣椒。瘦男人已经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店里现在还没什么人。
可不可以再来点面汤?年轻胖子说。
瘦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当然有,他进厨房里边去了。
王生看着胖子,准备讲小庙的事了,王生觉得自己已经憋不住了。
我不得不跟他们分手,太诡异了,可吓坏我了。王生说。
呼噜呼噜,年轻胖子看着王生,什么吓坏你了?一句。
那个下下签吓坏我了。王生又说。
呼噜呼噜,什么签,你说什么签?年轻胖子又一句。
一连三次都是那个下下签。王生说。
呼噜呼噜,签是什么?什么签?年轻胖子再一句。
年轻胖子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呼噜呼噜。
签就是庙里的那种签,你连这个都没听过吗?王生说。
好像听过。年轻胖子想了想,算卦用的那种吧?
这时有条狗从外边进来了,又马上出去了,很奇怪的是它马上又进来了一下,然后又出去了。这时有车从外面过去,发出轮胎在路面上碾压的声音。王生吃好了,开始抽自己的电子烟。想不到,年轻胖子这时居然又要了一碗,这已经是第四碗了,王生有点被他吓唬住了。王生看见有汗正从胖子的腋下流下来,背心那地方都湿了。王生站起来绕着年轻胖子走了一圈儿,这家伙的后背也湿了。
你可不能再吃了。王生对年轻胖子说。
我平时也不这么吃,我平时只来一小碗。胖子说,拍拍胸,又拍拍肚子,以后不会这么放开了,问题是我小时候做了一个手术,所以才这样。
加上这碗你吃了四碗了,你还喝了一碗面汤。王生走来走去。
你说你摇签的事,别说这个。胖子说。
你需要减减肥,别吃这么多,我吃完饭习惯走走。王生说,这样对身体好。
问题是我小时候做了一个手术。年轻胖子说,也许是做坏了。
你说说你的事好不好?胖子又说。
那个庙那个庙那个庙……
王生坐下来,开始说自己的事。
我透,你慢点说,你别急。胖子说,我也可以慢慢吃。
这时候胖子的第四碗面其实已经又吃完了,他在喝碗里的面汤,他背心肚子那地方的汗也开始洇出来了,在扩大。
一般来说,乡下都会有庙,这个你知道,这个庙啊那个庙啊或者是其他什么庙,但你根本想不到那个庙会叫“大圣庙”。王生对胖子说。那个小庙其实是在一个小山坡上,从上边看可以看到北边的一些房子,还可以看到对面种的树,都是些小树。我们是滑着滑板从北边的水泥路那边一路过来的,你知道滑板在这个季节的水泥路上会很不舒服,但要是到了夏天在沥青路上就更不行了。从北边一路滑过来,我们是雁式滑,也就是滑的时候要把两个胳膊抬起来摆平,像大雁的翅膀,太好看了。这样滑的时候技术不好千万别拐弯,但我们拐了,我们照样拐,拐过那个弯我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庙,我们都认为那地方发生了火灾,浓烟滚滚的。
我透,什么大圣庙?不对吧,应该是大雄吧,大雄宝殿。胖子说。
也许你说得对。王生说。
大圣可太难听了,还大圣,你知道什么东西才叫作圣?胖子说。
王生马上就明白了,这谁不知道,就是那个嘛,但不是那个字,只不过是那个音,音同字不同,不是下边有个月的肾,而是上边有个又的圣。
知道知道 ,胖子笑了起来,庙里供的什么?
待会儿我告诉你。王生说。
不过我不喜欢庙,我喜欢教堂。胖子又说。
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去过庙会的吧,王生说,但我说的这个庙可真是个小庙,因为庙太小了,人就显得特别多,因为是赶庙会,也就显得特别热闹。远远看去,这个小庙真有点吓人,浓烟滚滚的,其实是烧香的人太多了,那个小庙的规矩是不烧香就不许进去。人们只好在一进庙门的那地方先把香买好了,但还是不停地有人出来,不停地有人进去。
浓烟滚滚的。王生又说了一句,站在远处看就像是火灾。
胖子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
真还想象不出来。胖子说,你继续说。
王生对胖子说,碰上这种事最兴奋的就是我们那个郑生。郑生是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开始忙他的。郑生有一个老古董莱卡相机,镜头都露出黄铜底子了,他是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他经常喜欢把他拍的片子给旁边的人看。这一次出来,他的计划是一路拍下去然后出个画册,他算过了,这差不多要一百多个胶卷,现在胶卷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难买,其实在网上买是很方便的,而且也不贵,只不过现在用胶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其实网上还能买到那种古董级的玻璃底板,不过太贵了。王生对胖子说这些都是郑生告诉他的。王生说郑生不太喜欢用手机拍照,他也根本就不会用手机去拍,说那太不专业。郑生只喜欢用正经的照相机拍照片。他热衷这个,郑生还有一个小暗室 ,没事的时他会一个人待在里边又是冲洗又是放晒,为此他还带了一个同学,女的,他有时会带她到暗室里去工作一会儿。郑生的专业水准还表现在他出来的时候总带着一个暗袋,就是里面是红布外面是黑布的那种暗袋,郑生用这种暗袋给相机换胶片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个变魔术的。
平时他那个暗袋里就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碎东西,比如小茶叶筒。
现在谁还喝茶?我只喝咖啡。胖子说。
去星巴克吗?王生对胖子说,但你最好不要加糖。
你继续说你的。年轻胖子说。
王生就接着说,说郑生在小庙外边拍照片的时候别的滑友陆续进了小庙里边。外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小庙的院墙上插了些各种颜色的彩旗。那些彩旗在庙会期间才会拿出来插一插,所以颜色显得特别鲜亮好看,而且,旗子都是那种三角形的。
黄生和何生还有王生他们就都挤到里边去了,他们想看看里边供的到底是什么佛,因为进门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买香,所以他们都准备把香在佛前烧了,这种东西不烧也不能扔,又不能交给旁边的人。黄生说,真他妈挤,待会儿挤上去的时候我要给我母亲磕几个头。他这么一说何生想起自己也要磕几个,给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前不久病了,就这么回事。但人太多了,他们想看看跪在里边的人怎么磕头都看不到。磕头这种事也好像是门技术,手怎么这么一翻再那么一翻,怎么举起来,再怎么放下来,就像学校里的眼保健操。做完这些动作人才能再伏在那个各种碎布缝的花花绿绿的垫子上许愿。小庙的佛殿里人真是多。黄生他们还是终于挤到了前边,是黄生第一个忍不住先大声笑了起来,他一眼就看到供在那里的佛原来是个孙悟空的像,立着,拿着根柳木棍子,也不大,像个小孩儿那么高,身上的彩绘有点脱落了。但那像手里的棍子上挂了不少红布条子,像流苏,还有一条蓝色的哈达。
他妈的,原来供了个孙猴子。黄生马上就笑了起来。
我上初中读《西游记》就认识他了。黄生已经把身子转过来了。
谁想烧谁烧吧,我是不烧了。黄生说。
站在黄生旁边的人都用那种多少有点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其中的一个人对他说,年轻人这可不能胡说,可灵着呢。这人说话的时候黄生已经抽身从里边挤出来了,别的滑友也都紧跟在他的后边,都把滑板在手里高高举着,这样才不会碰到别人。从这个门好不容易挤出来之后,他们举着滑板往西边走,然后就看到了旁边的那间屋子,桌子上放着签筒,有不少人安安静静排在那里等着摇签。因为是小庙,也没有解签词的人,也不用用签上的号去对签条看自己摇到了什么吉言祥语,竹签的头上都直接写着,上上、中上、平中、平下、下下。下边就是那些词,合辙押韵的都是一些好听话,当然下下签上边的话就不好听了,还挺吓人的。那些签都是用比较厚的竹片做的,已经被人们放在签筒里摇来摇去弄得像古董。但写在签上的字还能让人看得清,上边的字是用红油漆写的,一般都不会被磨损掉。
黄生他们就排在那里准备摇签了,这才发现这个摇签的地方倒是坐了一个像和尚又不像和尚的人,因为他没穿和尚的衣服,所以不能说他是和尚。等到黄生要摇签的时候,这个人却突然开了口,说,先敬香后摇签,要不不灵。黄生便把香点着插在桌上的香炉里,然后开始摇。他把签筒放在手里哗啦哗啦摇了好长时间,真是好长时间,之后才从签筒里跳出一根签来,啪啦一声,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据说有时也会跳出两根。如果跳出两根,一根是上签另一根是下签,这两根就叫作阴阳签。黄生摇的这根签是平上,黄生想让坐在那里的人给他看一下、讲一讲,那个人说现在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你自己看,我只负责老人和盲人。
你自己看吧。那个人说。
其实我也不相信这个。黄生对那个人说。
不相信你就别摇。那个人说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宗教还不都是骗人的把戏?黄生说。
那个人就不再说话了,看样子像是生气了。
一些领导都来摇呢,还上布施呢。这个人又突然开了口。
那他们更是胡闹,只能说明他们没文化,孙悟空又不是佛,孙悟空不过是个小说里虚构的人物。黄生有点结巴了。黄生一急就结巴,我们第一学期学的就是这个,古典文学没有不讲这个的。
说这些做什么?你在外边等着我们。程生拍了一下黄生。
黄生就笑着出去了,举着他的黑色滑板,往外挤。
黄生摇完,该着何生来摇,何生也摇了根平上。何生摇完该着程生,程生欢天喜地笑得都合不上嘴,他摇了根上上签。他想让那个人给看一看,那个人说年轻人你自己看吧,上边那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嘛,你这个签好,上上还有不好的吗?那个人突然把他自己的手机掏了出来,说,要想看详细的解释你就加一下微信。
十块钱加一下,回去仔细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那个人又说。
程生马上就加了一下那个人的微信,而且还把他刚才摇到的那个签用手机拍了一下,说要马上发到群里给朋友们看看。
签也是古老文化的一部分。程生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马上就高兴了,你一看就是高才生。
我明年毕业。程生说。
大学吧。那个人说。
当然大学啦。程生说。
年轻胖子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听得很认真,王生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王生,他微微有点喘息,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我手机里也有那根签的图。王生对年轻胖子说,你想不想看?
我还真没见过签是什么样。年轻胖子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啊,是昨天的事。王生对年轻胖子说。
你摇的是什么签?怎么就把你吓坏了?年轻胖子说。
可吓坏我了,所以不能继续走了,毕竟是在路上。
你还真信了?年轻胖子说。
一连三次啊!王生对年轻胖子说自己真被吓坏了,别人也被吓得够呛,就相信一回签上说的话吧,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郑生这么说,黄生也这么说,何生有点发呆,说这种事真不可思议。
他们都劝我不要再继续向南滑了,所以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刚才说你一连摇了三次,不是说只能摇一次吗?年轻胖子说。
按规矩只许摇一次,但我和我的那些滑友当时都被吓坏了,紧接着就又摇了一次,摇完第二次就更吓人了,我就又摇了第三次,让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三次摇出来的签还是前两次摇到的那根下下签,周围的人当时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你一连三次都摇了下下签?胖子说。
王生把手机打开了,他要把那根下下签的照片从手机上找出来让胖子看看。
一连三次,怎么会这么巧?胖子又问。
所以你必须要信,有些事谁也说不清,你信就行,你看。王生找到了,用手指在手机屏上放大了一下,又放大一下,递给年轻胖子。
有些事真是说不清,但说不清不等于不存在。年轻胖子把手机接过来。
一连三次都是同一根签,三次都是同一根,你说吓人不吓人?王生说。
所以你就退出了?所以你就不滑着你的滑板去太原了?胖子说。
太吓人了。王生说。
放签的那种筒里边有多少根签?年轻胖子问王生。
不等,有的也就十多根。王生说。
怎么这么不清楚?看不清。年轻胖子又把手机还给了王生。
我念给你听。王生说。王生已经把签上的那几句话背会了:三春一场黑雪飞,外出老少人快归,如若不听人相劝,病倒路上无人埋,性命人财一堆灰。
第一次摇出的就是这个?年轻胖子问。
是。王生说。
第二次摇出的又是这个?年轻胖子问。
是。王生又说。
第三次还是吗?年轻胖子说这可真是不一般了。
你说怕不怕?一筒签,摇来摇去偏偏跳出这一根。王生说。
你说怕不怕?一筒签,再摇来摇去跳出来的还是这一根。王生说。
你说怕不怕,一筒签。第三次摇,摇来摇去它又跳出来了。王生说。
年轻胖子不说话了,他有点吃惊地看着王生。这种事,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对这种事是既不怕又不那么热衷。他倒是对王生很感兴趣,很喜欢王生留的这个发型,狼尾头真的很帅,这种发型能让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起来。
年轻胖子对王生说,我爸在森林派出所当森林警察,要不我们去森林?
一筒签被我摇来摇去摇了三次,三次跳出来的都是这同一根,你说怕不怕吧?但我现在不怕了。王生又说,我想过了,越想越怕还不如不怕。
对。年轻胖子说,虽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但你别怕它。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王生说。
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年轻胖子说,其实你坐大巴更方便。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王生和年轻胖子都已经吃好了,也歇好了,他们该离开这家小饭店了。王生把自己的包收拾好了,年轻胖子原来也有一个包,已经被从小饭店的角落里拿了出来。这时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是开大卡车的司机,满脸都是黑,他们进来吃中午饭。他们先洗脸,扑哧,扑哧,洗完这一盆,哗地泼出去,再来一盆,别人又接着洗,扑哧,扑哧。
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因为我也要朝北走。年轻胖子对王生说,他跟在王生的后边,王生走在前边,拎着他的黑色双翘滑板。他们从饭店出来。
王生上滑板的动作真是漂亮,他不知怎么就把滑板在地上一下立了起来,不知他是怎么使的劲,立起来的滑板在原地转了起来。王生把身子又轻轻一蹲一纵,真是漂亮,人已站在了他的双翘滑板上了。王生不知又使了什么劲,让滑板和他的身体同时跳了起来,落地的时候,滑板又开始旋转,然后才是蛇行,蛇行出七八米然后再倒退着回来。王生踏着滑板倒退着回来的时候身子轻轻碰了一下年轻胖子,王生用一只胳膊搂了一下年轻胖子。
再见,以后千万要少吃点。王生说。
再见。年轻胖子也说。
再见。王生又说,挥挥手。
年轻胖子马上就叫了起来:那边是南,你怎么朝南?
没错,我就是要继续朝南。王生说。
你不回家了吗?年轻胖子把两手放在了嘴边。
我要滑着滑板去太原,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王生也大声说。
路上小心!年轻胖子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声说。
滑着滑板去太原,滑着滑板去太原,滑着滑板去太原……王生的声音远去了。
滑板此刻和王生是一体的,公路被太阳照得很亮,在这很亮的公路上,王生滑出的每一个弧度都是那么优美,他的狼尾头飘扬起来……
王祥夫,作家,画家,辽宁抚顺人,现居山西大同。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