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1年6月号上半月刊|沈苇:为植物亲戚而作
安吉的柚子树
一月,北风一阵比一阵凛冽
橙黄的柚子滚落一地
有的饱满,有的碎裂,有的受了轻伤
布满黯然疤痕,厚皮也变得果冻般柔软
柚子滚动,走远了,仿佛去了海角天涯
没有一阵和风,将它们
送回山谷苍翠的怀抱
但在我的祈愿中,每一只柚子
都落满梅花、桂子和迷迭香
像幼者、贫者、弱者、老者......
每一只消失的柚子
各怀各的酸甜、苦涩和心思
驶离故土和星球
而树,依旧是尚未解构的一个个世界中心
倘若我是安吉深山一株光秃秃的柚子树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
就能体验众多柚子,不,众多他人的体验
银杏树
银杏树的壮丽一瞬
如初冬突然的歌剧院
歌剧院里的交响乐和男高音......
叶落缤纷,树与树疏远了一些
一棵、两棵、三棵......孤单的
灰褐色的躯干,近乎空寂
近乎生铁的冷心肠
昨夜有雨,一地落叶黯然了
看上去都化作了泥浆
仿佛黄金只拥有某个瞬间
仿佛黄金也在某个时代腐烂
“白果虾仁来喽——”
长兴饭店的侍者吆喝道
这又苦又糯的果子值得品尝
食客低下头,孑遗品尝了孑遗
玫瑰
从蔷薇、月季中将它分辨出来
花去我整个年少时光
从火焰和血液中将它分辨出来
花去时光微温的灰烬
里尔克墓碑上“纯粹的矛盾”
博尔赫斯“柏拉图式的花朵”
罗马狂欢节,从埃及和西西里
运来一船又一船红玫瑰
连同女人倒进帝王的浴池......
我想起遥远和阗的玫瑰巴扎
大马士革小刺玫瑰在绞肉机中
粉身碎骨,变成暗红色花酱
绿洲尘土飞扬,一瓶穆塞莱斯中
鸽子血和28朵玫瑰在沉浮......
所有玫瑰,是可以证实的想象本身
所有玫瑰,我只能拯救出其中一朵
一朵就够了!而且我已厌倦阐释
过度的阐释伤害了世上的玫瑰
于是,在渐冷的灰烬中,我写下:
“玫瑰不是别的,玫瑰就是玫瑰。”
韭菜
大白菜,黄芽菜
用自己的叶子包起来
它们的心,变得柔嫩、微甜
韭菜,用晒干的稻草包裹
入冬,闷、捂两个月
变成娇嫩的韭黄
远远看去,我的菜园里
站了一排稻草人
一群麻雀的吵闹
去了河对岸
割!绿的、黄的韭菜
与胖乎乎的冬笋般配
与竹园里母鸡下的蛋般配
韭菜之香,小葱之香
与活鲤鱼、今早宰杀的大公鸡
一起供奉村里的土地菩萨
种菜
布谷鸟从初春叫到初冬
永远唱着同一首歌
仿佛时光忘了自己的使命:流逝
不必跟我说诗和远方
当我专心侍弄一小块土地
等同于重建自己内心
今年,我种过菠菜、莴笋、茄子
现在要种下过冬的麦子和蚕豆
土地从不记住它的劳作者
即便土地把我当作一株青菜看
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越过这个冬天
布谷鸟还会鸣叫
而时光,会继续忘却
自己的使命:流逝
种花
我从拆迁后的宅基地上
拉来一车泥土
又在村里找到几种野花
种在盖房子用的空心砖里
野花种活了
仿佛新居有了根基
仿佛我再次续上了
一度中断的故土血脉
白桦
在北方,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来自一株秋天的白桦树
金色的树冠,银色的树干
聚拢起树的决绝和专权
灵魂,一度在茫茫雪原走散
像风滚草,被不可知命运推动
穿过西伯利亚泰加林
像士兵、伐木工和流放者
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顶的马头,白桦树上的马头
风干了,洁净而肃穆
一种替换了人子的目光
从另一世界,投来空洞一瞥
需要历经多少个寒冬的忍耐
和悲恸,河冰才会破裂、炸响
像一株警醒的树,白桦树液
在我体内加速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