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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卢静:涛声金鼓日月长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 卢静  2021年06月09日08:02

卢静,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曾发于《青年文学》《山西文学》《星星诗刊》《散文选刊》等报刊,被收入《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多家选本。散文集《谁谓河广》入选“晋军新方阵文丛”。

我没有想到,太阳,会变成一面金鼓。

我久久难忘的是,年少时,一次才踏上汾河岸边,一阵鼓声简直从天上擂来的,马上震慑了我。鼓手们穿飞龙图案的民族传统服装,清一色扎杏黄头巾,尤其头上的红绒球,在俨然蓄积了一世的激情下,上下摆动,煞是引人注目。

大气浑厚的鼓点中,我踮起脚尖,完全沉浸交织一片的风涛声中了,一股新异的力量,注入周身每一寸骨髓。天上高悬的金鼓,击穿河心,寰宇正展示无法测度的奇壮瑰丽的面目!世上的山脉会游移,一列由灵石顽石嵯峨磊砌的山脉,游龙一般向我徐徐驶来,青石大山巍然屹立,崖壁深藏着凤凰振翅之音。黄河的河面闪耀日斑,金鳞跳跃,更似神龙一般在沃野上奔流,偶尔掀起浪头,发出野性的咆哮,尤其当一团浪砸上悬崖,匐然炸碎,平地骤起沉雷的吼声,让人疑心浑圆的苍穹,会劈出一道青色闪电。

“嗨——”,鼓手们痛快淋漓的喊声后,一阵急鼓飞来,击得天崩地坼,热泪顿时溢出我的眼角。在微朦的泪光中,野火烧不尽的草拔脚疾驰,覆盖了巉岩与蒺藜,从我身边向遥不可测的海水漫过的天涯,闪电一般蔓延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黄土地上观擂鼓。

那之后,为风格各异的鼓乐我又屡次倾倒。

世上有一个事物,裹挟神秘的气息,既可包容乾坤,也会浓缩成一个元气充沛的符号,那就是鼓。蜗居时,旅行时,只要接触到与鼓相关者,我就不免心旌一荡。或者,我心井的最深处,始终潜伏着一面鼓——记得有一回在绿皮列车上,我闲翻杂志,瞥见一幅非洲篝火鼓手油画,一时恍若置身于热带草原上,听到犀牛叫声、骤雨般鼓点及男人女人艰难跋涉后的欢呼——更何况,华夏大地上久远的鼓乐,对我有磁石一般的吸引力。

初识一壶上绘的鼍鼓时,我心下一坠,不禁推开窗来,眺望着苍莽群山上的云雾,谛听来自远古的一声声召唤。立马风陵望汉关,云峰高出白云间。我幼时所居的垣曲,位于传说众多的中条山脉,后举家迁移到黄河上的禹门古渡口,离汾水汇入黄河处更近了。在从未离开过的晋南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会踩中大地的鼓。有道是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华山。从高原星宿海驶下的九曲黄河,在内蒙古托克托突然转折后,千里雷鸣南下穿越晋陕大峡谷,风逝雾隐,猛湍飞浪,造化之笔开始书写九曲中最大的“几”字,书写“几”字右臂最遒劲的一竖。到了晋南风陵渡又一折,从此眷恋依依东流入海。她用最深情的臂弯搂抱了河东沃野,这片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星簇的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啊。有时候,我伫立在“禹功于此为大”的禹门,思寻起不远处西侯渡那中国旧石器时期第一缕人类的火光,打击石器所呈现的自然音色的节奏,以及晋南尧都陶寺遗址的第一朵文明焰苗,我不禁向山脊上一条飘带似的,已有4000余年历史的虞坂古盐道望去……一面鼓声,咚咚传来。高擎松明的先民,从黑黢黢的夜出发开辟鸿蒙,究竟跌跌撞撞闯过了多少险关,终于点燃文明的晨曦?

《诗经》里高筑的文王灵台上,鼍鼓之音犹未绝。鼍,又称扬子鳄、鼍龙、土龙、猪婆龙等,哪一个名字,不卷来几分神秘、却不乏土腥味亲切的气息呢?鼍皮坚硬,蒙鼓声震四方,在洪荒时代该击起人们何等庄严神圣的情感?传说五帝之一的颛顼,命鼍首先奏乐,鼍仰躺着用尾巴敲它的肚子,发出“嘭嘭”的声响,《吕氏春秋·古乐篇》说“乃令鼍先为乐倡”,岂不意味着鼓为古代乐舞的前驱吗?当吹拉弹拨等乐器未产生前,击器却已陪伴人们度过无数悲欢岁月。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扬起骨槌,四野之风,又何尝不摩挲古拙之陶鼓,彰显强悍的生命力,又穿过迂曲悠长的历史隧道,引领我们向下一轮旭日跋山涉水?

那一年,我一踏上新绛,顿感相见恨晚,且愧且喜。愧的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近在咫尺,今日却才相访;喜的是陪母携子,在日光月影的巷路上缓缓踱步,共享天伦。垒砌千余年的绛州城,光影几尺厚,风土几许醇,正适宜慢慢的脚步去丈量。从牛胁条巷子的旅馆出来,我踏上布局巧妙的卧牛城牛脊——一条南北通衢,可以遥想昔日车马川流衣香鬓影的繁华。早在春秋,绛州便与太原、临汾齐名,并称“晋国三城”,控带关河,可谓镶嵌晋南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如今的绛城,傍着吕梁峰云悠悠,汾水烟光濛濛,自隋朝迁州治到现址,亦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绛州人会说,你看,那开南门仿佛牛嘴,北端龙兴塔俨然耸翘的牛尾,东西天池活灵活现的牛眼,而架在南门口汾河上的浮桥,不正是亲水嬉戏的牛舌吗?

卧牛城隔着悠悠时光,欲同我做心灵的交谈。绛州人会说,街、楼、塔、寺、庙、观、三关五坊、两门六十四巷的格局,在唐代就形成了。

香港的南莲园池,曾被评为“老外最爱的十座中国公园”,并排名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该园是以新绛的绛守居园池为建造蓝本的。即为唯一现存的隋代园林,绛守居园亭台水草几经盛衰,悄悄见证了北方园林的演变史。我第一次体悟妙造自然的华夏园林营造理念,便是徘徊此园时。真气拂拂生于水墨画上的留白处,飞檐透露宇宙的无限生机意态。我欲听范仲淹欧阳修等名臣诗酒酬唱,又欲秋日登上“致虚守静、吾以观复”的静观楼,遥忆望月台的天心月圆,苍塘风堤的烟霞生灭;又欲积雪访象征佛家净土的莲花池,芙蓉未玉立,嗅不到藕香……我欲子夜擎火相照,满园山石或隐,或显,虚实中不更见山水真精神吗?鸢飞鱼跃在我心,渊深静寂亦在我心,绛园俨然胸中丘壑,布满了创造的光芒。

风,吹过洄莲轩的疏窗,挟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在人文与大自然之间萦绕。

一整座绛守居园池,又是绛州大堂的一面疏窗。

而我从虎豹门出园,逡巡于全国最大的州府大堂——绛州大堂内,只觉十分宽重,风云金鼓骤然驰于横梁。被历史的巨掌,抹尽柱子的罅隙,绛州大堂还会忆起大唐李世民东征高丽,令名将张士贵在此设帐募军吗?风萧萧兮云漫漫,金鼓鸣兮旌旗猎,来投军的薛仁贵,是否也回首凝望了一眼峰岭云横,踏上白袍虎将的传奇生涯?斗转星移,苍黄转台,走马灯一样的历史人物接踵亮相,又悄然退场,留下《泛舟之役》《柏壁屯兵》等掌故,在绛州父老的茶壶里浸着,弦鼓上响着。

每个黄昏,或者白昼的闲暇,安顿好家人后,我总是去拜访有名的绛州三楼。一般州府多有鼓楼,而绛州却钟楼、鼓楼与乐楼并峙,在城西高塬上列如宝鼎,这一奇特处,更是守望绛州的深情目光。乐楼为酬神演戏之戏台,老辈人说,往日逢年过节是热闹异常的,向上是鼓楼,而钟楼地势最高拔,内悬金代铸造精良的万斤巨钟,钟声清越宏亮,相传夜静渺渺不绝数十里呢。每逢登临,浑厚的绛州沃野拥抱着我,平川路迢递,千里快哉风,顿时胸中块垒尽除。我伸出手指,都能碰触到大地滚烫的心跳。从历史深处响起的黄钟大吕,撞击着每一个过客的心灵。

大地之上是苍穹。

先不说鼓楼下的七星坡,旧日石嵌的北斗星午夜会发光,但只鼓楼雄伟的身姿足以引人了,细雨磨啮着它,和风抚拍着它,雷鸣之日,电光似龙蛇滑过它的廊檐,也默默向着天空陈述。七星坡下的乐楼,是旧日献戏娱集的热闹民俗场所,梆子戏前身宋金锣鼓杂戏,也渊源于久远的鼓乐,并吸收了外来因素演进而成,可见绛州人对家乡瑰宝鼓乐的深深喜爱。

史载,公元619年,唐朝方定鼎一年,刘武周宋金刚起兵叛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秦王李世民隆冬东渡黄河,屯兵绛州境内的柏壁,次年击败叛军,凯旋时百姓擂大鼓与将士当街盛大联欢,庆奏出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登基后,为表示不忘其本,改编成闻名遐迩的宫廷乐舞,又亲绘舞图,“左圆右方,先编后伍,鱼丽鹅颧,箕张翼舒,交错曲伸,首尾相互,以象战阵之形”,使乐工120人身披银甲,持戟演习,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击刺疾徐,歌者相如。《旧唐书·音乐志》载“自<破阵乐>以下,皆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谷。”

钻入牛肋条巷子里,一家小店的牛肉丸子汤味道颇好,上撒一层翠绿的香菜末。一天,我去拎厨灶旁的茶壶倒水,拌五香豆的店主,正低低放着一段民歌。他四十开外,中等个头,原来并不健谈,但一聊到老绛州,顿时来了兴头,头上亦非屋顶棚了,一双浓眉倒像如洗的万里碧空下,人酒酣时微扬的鼓槌。传说春秋时代,一天新绛地动山摇,晋国城乡化为废墟,新绛北部却冒出一股清泉,旁隆九座土丘,即《山海经》中崆峒山与晋之九原,后名为“鼓水”与“鼓山”。这家店主,便给我讲了一个当地盛行的鼓水传说:唐代李世民,在一个夏日路经鼓堆村旁的九原山,率领将士,选了有青石河床的水道策马而过,马蹄踏水击石,恰似战鼓一般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后来人们便称此为鼓水了。

说到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绛州鼓乐,绛州儿女会扳着指头数《秦王点兵》,极富生活情趣的《老鼠娶亲》、《厦坡上滚核桃》等曲目。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的《秦王点兵》在原《秦王破阵乐》的基础上,不仅摄取汾南车鼓、花敲鼓、老虎磕牙等鼓种曲牌成分,而且吸取西方音乐技法,并呈现出时代特色,轰动京华,芬芳巴黎,堪称黄河金涛酝酿的杰作。后来《牛斗虎》《老鼠娶亲》《厦坡里滚核桃》《拉呱》《杨门女将》等曲目在世界上演出,掌声经久不息,每每载誉归来。击鼓边、墨鼓钉、蹭鼓面、磕鼓环、单槌滚、双槌擂……,以花敲干打著称的绛州鼓乐在手法上也不断创新,演奏得排山倒海,又醉人心魄。还有一种穿箱锣鼓,演出时着戏装,有时还露一绝技,甩动头上的野鸡翎哩。

听说,新绛汾南的年节社火里,古代战车衍变而来的车鼓犹存,若逢缘,我倒是颇想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观看一番。古绛州原野上的鼓山、鼓水呵,还记得吗?鼓水流域的许多村庄都将鼓作为崇尚之物,并建庙置鼓。李世民屯兵的秦王堡,至今尚存擂鼓台遗迹哩,周边俩乡镇,更是村村存鼓车。车上的特号大鼓绘龙凤呈祥等图案,锣、钹、五音锣与“十样景”等乐器随车伴奏,车之四围华丽,首端高耸若花门彩楼。最流行的算骡拉车鼓了。十余匹甚至上百匹精选的一色骡子,三四匹列一行,所戴装饰品颇精致,上有大鼓咚咚,下有车轮滚滚,发扬蹈厉,声动汾涛,犹自传来古战场上的壮怀激烈。

一面陶鼓,与掏空树干蒙皮的鼍鼓,在陶寺遗址,一起静静沐浴着几千年后的天光。

我在汾水中放了一只小筏,沿时间之流而下。行船是因小时候,听老人讲过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铁额魔王蚩尤进犯中原,黄帝大战而胜后,将蚩尤肢解化作了河东解州的盐池,原来黄帝令臣风后,造了八十面雷鼓,并以雷兽之骨为鼓槌,使蚩尤失去神力。其实,还有一些与鼓相关的晋南民间传说,却并非空穴来风,像三月三娥皇女英回娘家的鼓乐啦,依稀闪现陶寺人的生活。尧帝即伊耆氏,《礼记》不曾记载“土鼓、蒉桴、苇龠、伊耆氏之乐也”吗?

岸上响起舜之乐《大韶》、禹之乐《大夏》时,鼓,已作为一种主要击节乐器,渐渐拉开乐舞的序幕了。

在春秋时代的码头,天风猎猎,我瞥见一面杏黄旗幡上飘起四个字“秦筝晋鼓”。晋国一度称霸天下,晋国著名乐师师旷“闻鼓声而悦之”,得到晋悼公等颁行后,晋国鼓乐遂名闻天下。摇曳的烛火下,我瞥见曾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祭酒的荀子,正在《乐论》中挥腕写道“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于是钟鼓之音,从我的轻舟波光下,向云天隐隐扬起。

雀鸟清啼,透过一重重绿杨阴,我依稀眺见西汉陶塑绿釉百戏楼,还有晋南各地出土的汉代百戏乐舞俑。只见那好几层高的绿釉陶楼,坐落在碧波粼粼的水池中,歌声彻云,舞蹈杂耍,其中二层中心的两人里,有一位左臂横抱一鼓,据说是地位卑下的俳优。在历史上俳优同情底层人民的疾苦,曾无畏地向统治者巧妙讽谏。他的造型夸张生动,右臂伸举鼓槌,右腿抬起,正呈敲击起舞的身姿。

被久远的艺术气息熏陶着,在这片沃土上插一枝柳,都会摇出一野翠丝。

原来只知道美酒醉人,谁想鼓也醉人,我叩桨而歌,源头追溯远古,鼎新于唐宋,鼎盛于明清,晋地鼓乐演变至今日,奇彩焕发。

我曾向母亲抱怨,老家临汾被誉为华夏第一鼓的威风锣鼓,上了亚运会的开幕式,我却没缘观看一场。母亲笑道,你身边的锣鼓也有爆彩点啊。母亲说得没错。禹门古渡所在的河津,年鼓闹春绝不可少,平日庆典有邀,乡村鼓队也生龙活虎,腾跃争先。我今春观看时,印象最深的是一红衣女子。其实,我初睹面容,一时竟失语了。我依稀晓得她的。她自幼失去了母亲,家境又不好,堂屋也仅摆二三粗陋的家具,过早面临人世的艰辛。不仅如此,去年她的儿子频频去省城大医院就医,来回折腾了不少钱,煞是怜爱她的老公又突遭车祸撒手人寰了。都说人生有三不幸,即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而今老境未知,前两难均眷顾了她,清明节的郊野垄头,我曾遇上埋头焚纸钱的她,如此无助,断断续续的哭声不像哭声,恍若一个山里幽魂咿呀难听的野曲小调。

我实在想不到,此刻被鼓声重新唤醒,她居然能如此意气风发。头上的乌髻,也紧扎火红绸花,双臂高举的鼓槌上,更飘舞两朵毕剥欲响的火焰。一身红衣的她,不仅领衔全队,英姿飒爽,俨然擂鼓抗金的巾帼英雄梁红玉,而且表演花样翻新,虽然偶尔生涩,但闪挪腾跃之间,一忽儿翠松凌崖,一忽儿星追电驰,却也舞得酣畅。凝视着阳光下她游龙般的身姿,我又一次见识到大写的“人”字。

另一村的鼓乐中,由一位幽默的老者串场,本来气势磅礴的鼓声,场子上一片喝彩,而老者不时挥起木槌,发一句诙谐之问,又引得观众喜气洋洋。但我难忘的,是他一脸的淳朴亲切,颇像一位演稷山走兽高跷的中年汉子。

农耕始祖教民稼穑的稷山,与新绛、河津均接壤。国家非遗项目稷山走兽高跷,古老意味浓厚,乡土情趣十足。朴实而不失几分豪爽的汉子,一身白衣,肩插雪旗,正扮商纣王时的太师闻仲,与传令兵一齐“骑”着白底蓝花的瑞兽麒麟。本来,走兽高跷双人共骑一兽的奇特造型,又与前引的打花鼓人互动,表演难度已不小了。而中年汉子旁边的骑貘,一人扮晋国魏武子紧按貘颈降伏,另一人需全身隐于兽体暗行,则更需技艺的炉火纯青了!而让我心一坠的,是驾云送母子去秦国与百里奚团聚的独角兽,清风撩起鬓角,一片片云白得能融化长久的思念,滴下春锦里喜极而泣的泪……街头的一组组高跷故事,均见于蒲剧老戏《伐西歧》《黑虎下山》《铁兽图》等,寄寓着民夫求吉祥的美好心愿。

踏上七折八弯的黄土路,追着日头演,村头演,县街演,火神庙前演,观音寺前演……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为子孙后代祈福的。

当然,稷王山下,高台花鼓也令我喜爱,那多像一座鼓山上的春光烂漫。

小院,洒满了阳光。

张军老汉摸了一把胸前金灿灿的奖牌。虽已八旬了,他依旧一脸的痴迷,先向上抬右臂,又缓缓向后舒展左臂,摆好三国武将的架势后,一板一眼唱了起来。

望着老人家沉醉的样子,我真不忍心打扰他。

戏剧史上的“活化石”锣鼓杂戏,至今虽然岌岌可危,尚在晋南一带存留着。张军老人,荣幸地入选为该国家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悠久的乐舞文化和献戏酬神娱人的民俗,始终滋养着古河东的膏腴沃野,成为华夏戏剧主要发祥地,北方戏剧文化的摇篮。

仙逝的锣鼓杂戏传承人李正勤老先生,我已无缘拜访了。但一位山西老作家韩振远,记下了冒着风雪前往临猗孙吉村寻访的印象。家院里《铜雀台》尚未演,大雪纷飞皆白,正衬着李老汉孙子的新婚洞房的大红门帘与火红对联。一阵锣鼓响得激烈,几位老人震天动地一声吼,顿时化身三国猛将。精彩处尤其是:锣鼓时如炸雷骤响,时如排山倒海,在铿锵节奏中伴着昂扬唱腔,竟敲打得天上地下满是声符。忽然,鼓乐狂奏,又骤然停下,万籁俱寂,眼前只有大雪无声飘落,意犹未尽之时,再看,原来奏出如此热闹气场的,只有一鼓一铙两锣而已,无丝弦伴奏,无簧管和声。而几位老人尚在戏中,一身雪花,一脸热气,等回过神来,几人一齐大呼过瘾。

而我是正月新春,来临猗新庄村访张军老人的。当一群雀鸟跃出果林,飞向田野,为高大的村口牌坊增添无穷生气时,其女与女婿,热情地赶到村口迎接我,让我坐上家里的小三轮,穿过村巷,偶尔的小洼残雪,突突开到自家院中,老汉早坐在墙根儿的靠椅上等待,身旁一个小圆桌。

明晃晃的太阳很真实,但伸手捉,能抽出一根绵长的丝。我想起村口一簇簇新绿的草,原野上生长的事物多么执著。

记忆里前几年,我造访古绛州之地将辞别时,登上龙兴塔四望沃野,高歌一曲后,似乎要慰籍一下我自幼对鼓乐的钟情,当我钻进塔下宋金古墓里,如穿越时空一下落入了满目乐俑中。打鼓俑迎面而来,拍板俑、击锣俑并手持各种乐器的雕像优姿美仪,栩栩如生。我亦一时失语,望着神态各异,歌舞升腾的乐俑,也望着盘旋的光芒……今天与过去,离得有多近……

此刻,灌了张老汉家一院子的阳光,欲言又止。一种惊异,戏曲草创时期的锣鼓杂戏,一千多年中经历了多少无情水火、兵荒马乱,至今依旧顽强生存在阡陌村野,活灵活现演在世人面前。以临猗万荣为中心,锣鼓杂戏辐射于周边一带,传统剧目近百个,全系神怪与历史故事。

乡亲们称为“杂戏”、“杂耍”、“土戏”、“咚咚嚓”,依旧俗每逢正月,新庄、上里、高家垛三村村民皆去龙岩寺演锣鼓杂戏以敬神祀佛,又称“龙岩杂戏”。

老伴,把剧本抱来!张老汉唤着。

早备好了,晓得你要宝贝哩!大娘啪地一掀门帘,出了里屋,将一厚摞剧本小心翼翼地搁到小圆桌上,又向我介绍道,你瞧瞧,他亲手整理,又珍藏多年的咱土戏老剧本。

剧本很干净。但张老汉伸手在封皮上拂了一下,要拭去灰尘似的。

他弯下腰翻拣,三国风云绕屋变幻,义薄云天,忠孚华夏,古战场上的冲天金鼓又灌入耳膜似的,老汉不由神色激动,指给我瞅:喏,《长坂坡全本》是清末光绪版的,红色落款处有“光绪二十一年”的字样;喏,《火功计》一本,是1980年重抄的……老人一生,为锣鼓杂戏剧本的挖掘保护可谓耗尽心血。

我本以为年事已高,采访他颇为困难,谁料老人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我合上小笔记本,认真告诉他您老人家健谈着呢,门口的大娘双掌一拍,和老人一起爽朗地笑了。

煞是热情的大娘,一直陪同采访,抱剧本来后,便搬个马扎倚堂屋门框坐着,不时帮老汉一起回忆乡间往事。她说起来,像今晨才发生似的,还溢着村旁黄桃红杏的新鲜汁儿。尤其一聊到老戏友与临猗一带的乡土文艺,眼晴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央视曾播过《山西有个快板村》的专题,说的就是新庄。张军不仅是锣鼓杂戏非遗传承人,而且被村民亲切地称为“快板大王”。我甚至猜老夫妻二人,年轻时志趣相投,皆是古郇峨嵋岭上生龙活虎的文艺人哩。

这不,大娘主动取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奖牌,递给我。这当儿,一位大伯迈进院门,唤老汉明日晌午,相跟着赴村里一家红事喜棚下。他瞄见我正记着锣鼓杂戏,索性圪蹴在墙根儿,侃了两句老戏景,聊到姚、张、高三家时,同伴在院门外喊他,他便匆匆去了。

我将金灿灿的奖牌挂在老人胸前,仿佛嗅见星雾笼罩的汾水之畔,一阵隐隐传来的泥土芬芳。而老人,一脸真纯地笑了。

沿着方才的话柄,我询问老人。他扳着指头给我数,戏前先请了神,游了村,各家族要入家庙祭祀,咱村七座家庙,分属姚、张、高,还有个清朝乾隆十八年筑造的大戏台哩。

没错,讲述一生挚爱的锣鼓杂戏时,老汉不时迎着和煦的阳光,眯缝眼睛,变换姿势,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一说唐李世民平乱作《破阵乐》,命军士百余人披甲执戟而舞,为锣鼓杂戏雏形,后河东节度使马燧平叛于猗氏作《定难曲》,马燧特喜歌舞,又于此建龙岩寺,死后每年元宵节前后,三村均赴龙岩寺演戏,以酬谢这位战功赫赫的歌舞爱好者,后扩为诸神佛皆酬的祭祀戏,锣鼓杂戏遂形成了;一说,源于宋代村落百戏,源于搬演神怪故事《关公斩蚩尤》;一说据演出前先“跑神马”、“摆道”等,源于古代驱傩风俗,约于金、元时代形成。然而无论哪一说,锣鼓杂戏与祭祀皆密不可分。

河东名刹龙岩寺昔日香火鼎盛,僧伽众多,寺内盛行变文说唱。据说演出杂戏时,和尚不仅专门负责吹唢呐,只有他们会吹一定的曲牌,并且演出要“由寺内的襻师引导上台表演”。

老日子盛景,随老汉的手势浮现我眼前。一系列迎神祭祀后,演员均伫立香火旺盛的龙岩寺戏台下了。尘土飞扬中,几十个后生骑马绕场飞驰,而台上鼓声阵阵、犹如战鼓,围观的乡亲呼啸喝彩。“跑神马”过后,便由“报子”(相当于宋杂剧中的引戏)主持祭台仪式,准备开戏了。

你很难想象,乡人观戏有多沉醉。贯穿的拳术,加上撼人魂魄的大鼓,激昂的唢呐,抑扬顿挫的吟诵,干脆的动作,整台戏洋溢着刚烈之气。

“大鼓主奏啊!不被丝弦,锣鼓断句!”张老汉强调了一声。

是啊,锣鼓杂戏不仅念多唱少,还无戏班子,不分场次,不划生旦净丑,处于戏曲形成期的初级原始状态,演史事,也不注重刻划人物。听,“头戴金盔西瓜皮,身披铠甲两页席,腰缠玉带南瓜蔓,手拿长枪稻黍秆。要问我到哪里去,上庙祭神唱杂戏”,头上顶个西瓜皮,身上披页草席子,只要锣鼓激昂,天高地厚,乡亲们就可以掏出一副火热肠子,揪起悲欢翻滚的肝子,将一辈子求公正安康的渴望,拋上云峰,向四野麦浪,八面来风,登台一亮嗓子如痴如醉了!

阳光渐渐融化了花草、屋子,张老汉沉浸入对岁月的深情追忆与自豪之情里。

我仿佛目睹,许多年前嘎小子张军,搬了马扎瞧爷爷登台执杏黄色三角旗演“报子”,一忽儿拉前场,一忽儿为元帅和官府传令、禀报,一忽儿又给观众解说剧情转折和衔接,甚至杵在那儿,充当山石树木……额头汗涔涔的,却忙得心花怒放。

一场大雪覆盖了白杨树梢与人家屋顶的鳞瓦。已成青壮后生的张军“咯吱、咯吱”踏着积雪,拐上冒出枯黄草丛的小径,去向村里的“活张飞”“全包袱”“满堂红”等老戏人们取经学艺,他在雪野中深吸了一口清凛的空气。甭瞧眼下银装素裹,地下的春气已蠢蠢欲动,欲催来春麦苗逼眼的翠。老习俗一入腊,村人便已喜滋滋张罗正月十五的龙岩戏了,而今大红灯笼,快照得年节院子一片红彤彤了!庄稼地里劳累了一年的父老们,又该携家带口过把瘾,去瞅一台家乡草窠子味十足的好戏了!

后来,张军师承村里的大学士姚继唐。每一枝艺苑奇葩,都要经过多少世代雨露的滋润啊。你可以想到,姚为锣鼓杂戏剧本的发掘整理倾注心血,一盏橘黄色的窗灯,映着埋头弓背的人影,深深影响了张军。

……

一桩桩往事虽遥远,但张老汉记忆清晰,如数家珍。

老人家,您有学生吗?我问。

他微垂了头,叹气道:现在年轻人,不爱学这个。我晓得,虽然多年来当地下了颇大力气扶持,但由于时代观念的变迁,导致很难传承。过了一会儿,老汉又翻拣资料,向我交待:

甭瞧这本书旧了,内有八十年代我写的一篇论文,可下工夫了!

去年八月,省文化部门取了土戏资料,全铅印了。咱村一北大学生喜杂戏,写了论文,陕西师大一研究生也来写了论文……

老伴哎——,咱把录像带,给这闺女瞧一下吧。

见我疑惑,他解释道,一个响晴天,受省文化部门派遣,山西师范大学由段博士、王老师带队,来了七八个人,整整录了8天哩。

如今年已八旬了,但老人家依旧痴迷。趁下雨天逮空儿,和村子里兴头不减的老艺人们,聚在一起,使出浑身劲儿演练,一对融尽甘苦的鼓槌,牵得青墙上的回音十分悠长。那几位稍小,但也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我问张老汉,您演谁?他笑了一下,仿佛又沉浸在激荡肺腑的铙鼓戏文中,说,我演曹操马超,《铜雀台》一段,排哪个角色我都行。噢,我晓得,村里锣鼓杂戏一般演《铜雀台》,有时,还有《三请诸葛》《闯辕门》。

这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戏剧之一,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和史料保护价值,专家如是言。

漫长的时光里,华夏戏苑逐渐百花竞开、姹紫嫣红。拿入戏入味的临猗人来说,生命里还有婉转缠绵迷人心魂的晋南眉户,还有地台戏、蒲州梆子、桌子戏、道情哩。黄河缓缓淌过的吴王古渡边的桌子戏,戏到高潮,只见村人瞬间跳上桌子,一腔喜怒哀乐,均付与滔滔河水一直流到九重天之外“面对黄河一声喊……”。

辞别新庄时,张军老人的女儿执意要将我送出村口。而老汉与大娘,郑重掏出一个小本子,请我写下姓名电话。张军老人还热心招呼我抄下录像老师的电话,以后可联系。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惭愧,怕辜负了老人对家乡土戏的深情。

那天在村口,我扭头望了一眼送别我的其女背影,望了一眼龙岩寺遗址的方向,天地苍黄,人生走马灯般转个不停,想到质朴可亲的老艺人们,与一面大鼓下,千年黄泥渗雪的鲜气儿,祝愿原野上的花朵向春绽放,溢出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