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艺评论的事态、意态与情态
文艺评论既是内在思考,又是外显行为,同时还是体现二者之统一的思维成果。南宋陈善说:“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得尽读书之法也。”借用上述说法,文艺评论肇始于进入被评论者所创造的既有精神世界,归结于弘扬评论者所看重的新的精神世界。倘若有第三方对此予以关注,那么,文艺评论便成了事态,可以被记录、描述或研究;倘若有第三方足资进行比较,那么,文艺评论便成为意态,可以被指证、肯定或否定;倘若有第三方值得借此褒贬或对话,文艺评论便显露出情态,可以被认为是影射、发挥或寓托。因此,新文艺评论之“新”相应有事态、意态和情态三种含义。从广义上说,任何时代的文艺评论都可能产生“传统”和“新”的分化,任何时代的“新文艺”都可能伴生以之为对象的评论。尽管如此,当下语境中的新文艺评论有其特殊的外延和内涵。它所涉及的主要是伴随新媒体广泛应用而产生的文艺评论新事态、新意态和新情态,作为观念以关注新变、促进协变和警惕异变为要旨。
一、新文艺评论的事态:从媒体引领到未来已来
所谓“事态”指的是局势,或者说事情所处的状态。如果由笔者(指本文作者,亦可泛化理解为元评论者,即对评论文艺现象进行评论的人)来充当第三方的话,那么,有许多现象值得作为新文艺评论的事态来概括(参见图1,箭头代表笔者观察的方向)。从第三方的角度看,文艺评论是创作者和鉴赏者之间以作品为中介的交往,其事态受制于媒体所提供的条件。迄今为止,人类业已经历了多次信息革命,才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多种媒体并存的事态。关于信息革命的次数及标志,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本文采用其中比较简明的通行观点,即人类自诞生以来经历了分别以口语、文字、印刷术、电磁波和计算机为标志的五次信息革命。
文艺评论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以口语为标志的第一次信息革命所提供的语境中,其表现是面对面的对话,内容大致是探讨共同关心的神话传说,或者对彼此在群体联欢中的表现评头论足之类。书面化的文艺评论只可能在以文字为标志的第二次信息革命爆发之后问世。当时的媒体构建了知书识字者可以跨越时空以文会友、目不识丁者即使在场也被排除在外的新事态。文艺评论之所以能够大规模跨时空传播,原因是以印刷术为标志的第三次信息革命提供了书刊形态的大众媒体,由此形成的是由编辑部、出版社引领作者和读者互动的新事态。以音像形态出现的文艺评论将以电磁波为标志的第四次信息革命所创造的广播电视当成安身立命之地,由此迎来了电台、电视台标领风骚的新事态。通过数字信号传输的文艺评论从属于以计算机为标志的第五次信息革命所构建的网络媒体的增值服务,它代表了在技术上由电信运营商、移动运营商等通过平台对文艺活动施加决定性影响的新事态。
如果要将当下文艺评论和数十年前的文艺评论加以比较的话,那么,在事态意义上可以列举出很多新变化,如网生代崛起、弹幕即看即评、大数据揣测喜好、用户生成内容迅速积累、载体相对于信息的价值降低、社区网站评分举足轻重、获大奖影片转瞬间火遍全球,等等。就这类现象而言,新文艺评论之“新”主要是由新媒体创造的。
由此而来的问题是:第六次信息革命将以什么为标志?李世东认为,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以云计算、物联网、大数据、移动互联网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产生,使人类社会进入了以云计算、物联网、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为核心的第六次信息革命新阶段”。姜太碧则倾向于采用云计算、大数据、移动互联网、智慧城市、人工智能作为标志。这类看法基本上是以现有技术为基础的。然而,第六次信息革命目前也可能只是在酝酿中,还没有真正到来。它的标志或许是目前已露端倪的量子计算、脑波通信、生物媒体、星际互联网,或许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新技术。未来毕竟是不确定的,近未来如此,远未来更是如此,但有一点应当可以确定:如果第六次信息革命爆发,那么,它必然创造出新媒体,改变文艺创作的形态,同时也改变文艺评论的事态。就此而言,新文艺评论在事态上的特点是肯定新媒体、新技术引领文艺变革的必然性。作为例子,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利用区块链技术重构互联网的可能性。这种技术用去信任、去信用的办法,建立起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信任和信用。若使区块链与互联网全面结合,充分发挥其透明化、难篡改、可追溯的优势,有望增强文艺领域参与者之间的信任,包括评论者和被评论者之间的信任。它的优势体现在创新见解易于认定、观点源流易于追溯、参照系统得以共享、作品推荐更为有效等方面。至于这种事态能否激励文艺评论的升级、是否为所有评论者欢迎,那是另外的问题了。如果经过重构的互联网不会“遗忘”,这意味着每个网民都必须为自己所发的帖子承担永久责任。显然,对于人们来说这是很大的挑战。
如果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话,那么,信息革命通过改变人类交往方式、创造新的社会关系的方式改变了人的本质。上文所说的文艺评论事态的更新,仅仅是这种改变或许微不足道的表现。就此而言,第一次信息革命通过推广语言促进了人猿相揖别,第二次信息革命通过推广文字使人类从原始人演变成文明人,第三次信息革命通过推广印刷术而激励启蒙、使现代观念开始深入人心,第四次信息革命通过推广电子媒体而使人类在远程交流过程中逐渐形成“地球村村民”的身份,第五次信息革命通过推广计算机而使人类从信息编码的角度理解生命的本质、展望自身进化的新的可能性。第六次信息革命将会带来什么变化呢?也许是人类通过同化人工智能而成为超级智能,或者通过重构互联网而真正结成基于信任的命运共同体,或者通过研发生物媒体建设地球智慧生态圈,或者通过推广脑波通信而实现“心心相印”,或者通过推广量子计算机而做到“脑洞大开”,或者通过星际互联成为“太阳系村民”……这类议题在当下实际上已经(或正在)进入科幻文艺描写的范围。就此而言,新文艺评论的又一特点是承认“未来已来”,即未来才可能出现的事物通过想象影响了当下。
在新文艺评论的事态类选题方面,当前的重点是媒体前景与文艺趋势的关系。关于未来媒体的构想主要来自科研工作者的基础研究(如量子通信等)、媒体开发商的战略决策(如第六代移动通信,即6G)以及科幻文艺家的大胆想象(如跨维度通信等)。新文艺评论可以将它们结合起来,眺望文艺的未来。现阶段科幻作品已经有不少相关的构想,如通过芯片植入拓展艺术才能,通过脑波通信实现艺术共享,开拓跨越物种界限的文化产业,让时间机器传播跨越千年的情歌,用音乐让外星入侵者爆头,将名画作为穿越世界的端口,到地外智慧星球进行艺术考古,等等。辨析这些构想的源流,分析其寓意、悖论、技巧、价值、风险、对策,以期激发人类想象力,是新文艺评论的可为之事。
二、新文艺评论的意态:从人机竞争到人机协作
如果由笔者来面对第三方的话,那么,有许多问题值得作为新文艺评论的意态来思考,那么,自己所取的身份通常就是评论者。作为评论者,我们在新文艺评论的实践中面对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竞争者,这就是人工智能(参见图2,箭头代表笔者观察的方向)。我们所发表的对人类作品的每一篇评论,都将被输入数据库,转化成为人工智能可以利用的信息资源。人工智能因此不仅可以了解人类创作了什么,而且可以了解人类怎么看待自己的创作(自我评论,或者由某些人评论另一些人的创作)。然而,我们如何让人工智能明白提供给它们阅读的这些文本是文艺评论呢?如何让人工智能相信这些文本是人类才写得出来,而不是它们靠数据挖掘就能源源不断地高速生产的呢?我们自己又如何确信自己在文艺评论领域可以胜过人工智能(至少是在某些方面不落败)呢?为回答这类问题,我们必须设定元评论,即对评论的评论,或对评论的反思。就此而言,新文艺评论新就新在人机对话和人机竞争上。
所谓“意态”通常是指神情姿态。笔者在这里取的是其字面意义,即意识所处的状态。意识可以选择自己为对象,由此构成自我意识;可以选择对新鲜信息的接纳程度,由此构成开放意识或封闭意识;可以选择对社会规范的认同,由此构成道德意识、礼仪意识、法律意识等。意识是在人类运用工具以制造工具、运用符号以生产符号的过程中诞生的,意态则是在人类将自己从动物界提升出来的过程中形成的。意态与意识构成表里关系,或者说是状态与功能的关系。
传统文艺评论都是由人类写作的,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人类将自己当成万物之灵的优越感。这是一种从容、优雅的意态。一旦发现人工智能也会生产类似于文艺评论的文本时,人类文艺评论家还能神闲意定吗?如果要证明自己为人工智能所无法企及,那又该从哪儿入手呢?
应当不是简要复述文艺作品的内容吧。尽管这种做法往往在写作文艺评论时被当成引子,要想写好摘要也得费一番脑筋,但它并非文艺评论本身,何况人工智能已经学会写摘要了。是追踪演变趋势去揭示某种趋势吗?如果将历史资料作为数据、将计算机化的海量历史资料作为大数据,那么,人工智能完全可以通过和大数据技术的结合实现显幽阐微的目标。
是运用某些理论术语表达自己欣赏文艺作品、观察文艺现象的感受吗?用这些术语(而非适用于街谈巷议的大白话)作为文艺评论的手段,往往显示出鉴赏者经过一定程度的学术训练,具备相当水平的学术功底。理论术语用得越多,作者的知识面仿佛就越广泛,文艺评论的学术水平仿佛也就越高,结果就是评论写成了论文。然而,人工智能应当比较容易掌握各种理论术语,并将它们当成标签使用。
是应用某种理论模式去分析文本、作品或文艺现象吗?这是传统文艺评论最习惯的做法了。理论模式好比是滤镜,用它一照,什么文艺对象都顿时显示出特定色彩;又好比是圈子,用它一套,什么文艺对象都即刻呈现出吻合度来。我们之所以信赖并运用某种理论模式,往往是由于承认它的科学性。不过,越是符合科学标准的理论模式,就越具备被擅长逻辑思维的人工智能理解的可能性。换言之,它们可以相对容易地学会文艺评论的这种做法。不论是科学主义还是人文主义,不论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或后后现代主义,只要能析取出理论模式,就有可能让经过训练的人工智能套用到有待评论的文艺对象上,写出类似于人或远胜于人(在更精确、更有条理等意义上)的论文来。
……
要回答上述问题,还得审视人工智能和文艺评论结缘的观念。例如,米翰(James R. Meehan)在1979年指出,如今音乐理论家有可能在生产创作与分析调性音乐的程序方面共享人工智能研究者的哲学与方法。不过,人类智能毕竟不同于人工智能。美国计算机科学家布鲁克斯(Frederick P. Brooks,Jr.)相信人在三种智力行为上总是比计算机强,这就是模式识别、评估判断和背景搜索。从文艺评论的角度看,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1)模式识别未必是计算机的优势。将计算技术引入文艺评论领域,是人文计算或数字人文兴起的标志之一。大约从20世纪50年代起,人们已经用它建构索引,解决原作归属之类的问题。这在当时被称为“计算机辅助文学批评”。曾有人相信:计算机将为任何关于文学主张提供可靠证明,并且将是最强有力的读者,能在文学文本中发现批评家相对软弱的眼睛未能洞悉的意义模式。不过,正如法国学者德拉尼(Paul Delany)在1994年所总结的,这种期待的结果是失望。根据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研究员刘成林2016年所进行的分析,目前以深度学习为代表的主流方法有三个明显的不足:一是需要大量的标记样本进行监督学习,这势必增加模式识别系统开发中的人工成本;二是模式识别系统的自适应能力差,不像人的知识和识别能力是随着环境不断进化的;三是模式识别一般只进行分类,没有对模式对象的结构解释。要弥补上述不足,殊非易事。(2)评估判断亦非人工智能的强项。美国心理学家西蒙(Herbert Alexander Simon)认为,人的思维和计算机运行都是对符号的系列加工,因此可以用计算机来完成人脑的工作。他宣称:“如今世界上有了思考、学习和创造的机器。而且,它们做这些事情的能力正在迅速增长,直至(在可见的未来)它们可以驾驭的问题的范围与人类心灵所已应用的范围同一外延。”与之不同,法国数学家塞尔(Jean-Pierre Serre)提醒强人工智能的倡导者注意:“无论意向性是别的什么东西,它都是一种生物现象。” 他将作为生物现象的意向性当成理解因果能力的关键。人类智能之所以不同于人工智能,在于它并非只是符号系统,而且还有身体支持。就此而言,塞尔所遵循的是具身认识论。从这个角度看,意态不仅是人脑作为处理器的工作状态,而且包含了人通过身体对世界的体验,所谓“意向性”正是基于这种体验而形成的,评估判断也是以这种体验为基础进行的。人工智能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就谈不上基于身体体验对文艺作品进行评估判断,更谈不上人类读者“《汉书》下酒”(宋代苏舜钦的典故)那样的豪气。(3)背景搜索看来对人工智能比较困难,至少在现阶段是如此。搜索算法可以用来寻找问题的解,其原理是根据初始条件和扩展规则构造一棵“解答树”,寻找符合目标状态的节点。文艺评论所要求的背景搜索则是“知人论世”,其答案往往是发散型的。人工智能若要了解作者其人其世,所涉及的变量太复杂了,远非目前的计算能力所可以处理。
如果接受布鲁克斯上述观点的话,那么,在新文艺评论中,人机共同体的分工协作就有了比较明确的依据,那就是:人类评论者发挥自己的优势,从文艺作品和文艺现象中识别并提取模式,结合一定的价值标准予以评价(或者分析评论对象和特定需要及其转化形式之间的关系),将它们嵌入一定的背景中予以阐述。计算机则发挥自己在量化研究方面的优势,和人类配合,以求达到创新的目的。从意态的角度看,新文艺评论的特点是人机协作、优势互补,这种方式超出了传统文艺评论的范围,却可以解决当下传统文艺评论感到棘手的问题,如网络小说越写越长、难以卒读等。郭军认为:“当人工智能令整个人类文明进入提速阶段,这意味着过去单一的传统写作、阅读与评论都到了终盘收官时刻,也意味着新的人类与机器棋局的开局。过去所有的新闻评论写作不该成为新闻评论的标志或高峰,其只是‘到此一游’。唯有如此,人工智能才能以一双过路者的眼睛,沿着人类新闻评论的疆土反复探查,却无法取代人类智慧的新境界。”他说的虽然是新闻评论,但其观念也同样适用于文艺评论。
在新文艺评论的意态类选题方面,当前的重点集中于人工智能的文艺应用。根据笔者所提出的理论,文艺产业主要由六个领域分支构成,即文艺创造业、文艺制造业、文艺传输业、文艺营销业、文艺养成业和文化管理业。目前,人工智能已经逐渐向这些分支渗透。在文艺创造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在文艺创作(原创)、文艺表演(二度创作)、文艺鉴赏(三度创作)等业态的应用,探讨它作为辅助工具的价值,以及独立进行创作的条件、绩效与评价标准。在文艺制造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对文艺设计、文艺用具制造、文艺产品制造等业态的影响,探讨智能化文艺设计(如可随意重组之建模)的方案、智能化文艺用具(如自动画板)的特征、智能化文艺产品(如主动按照对客人喜好的认知改变形态的室内装饰)的可行性,探讨它们的定制、推广等问题。在文艺传输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所引领的文艺印刷、文艺摄录、文艺广播等业态的变革,探讨如何用智能网支持远程印制高精度绘画,如何用智能手机等设备拍摄高质量视频,如何用智能卫星实现跨国文艺团队的无缝衔接,等等。在文艺营销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对于文艺娱乐、文艺销售、文艺中介等业态的价值,探讨智能机器人充当演员、主播、文学顾问、艺术经纪人等角色的可能性。在文艺养成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对文艺教育、文艺竞技、文艺出版等业态的影响,探讨如何通过智能设施培养新型文艺人才、组织精彩赛事、开发多态图书等问题。在文艺管理领域,新文艺评论关注人工智能对文艺部门管理、文艺社团管理、文艺场馆管理等业态的作用,探讨如何通过智能化更有效地集成文艺信息、进行文艺决策、贯彻文艺规划、实现文艺目标等问题。
三、新文艺评论的情态:从“解梦师”到“敲钟人”
如果由笔者来设定第三方的话,那么,有许多期盼值得作为新文艺评论的情态来表述。文艺评论并不局限于创作者和鉴赏者之间的对话,每一句话都可能另有所指,“言在此而意在彼”。正因为如此,表面上是对特定作品发表意见,实际上是表明自己对他人、对社会、对自我的看法;表面上是说给评论者听的,实际上可能是说给所设定的第三方听的。在传播过程中,受文艺评论影响的往往不是原作者,而是其他读者。传统文艺评论承认其他读者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他们(而不是所评论的作品的原作者)而写作。新文艺评论不仅继承了上述传统,而且使自己扮演起敲钟人的新角色来(参见图3,箭头代表笔者观察的方向)。
文艺作品因为具备憧憬性、虚构性和创造性的缘故,经常被视为创作者所心仪的“白日梦”。与此相适应,评论者所起的作用相当于解梦师。他们要告诉其他读者:文艺作品那些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或技托邦想象是因为什么缘由产生的,作者试图表达哪些对历史经验的看法、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对未来趋势的瞻望,这些想象有什么意义或价值,在展示这些想象时作者运用了什么技巧,等等。有些时候还要和其他作品、作者进行比较,试图提炼或印证更有概括力的范畴。就此而言,评论者必须超出作者所描绘的“白日梦”,进行理性的透视。文艺评论的功能便是“点醒梦中人”。
作为语法学术语,所谓“情态”(modality)是用来体现说话者对其所言的主观态度的范畴。譬如,“这本小说很棒”“这本小说一定很棒”“这本小说确实很棒”“我认为这本小说确实很棒”,此类说法都包含了言者对作品内容的肯定态度;至于“这样的描写不可信”“这部小说胡编乱造”等说法,都包含了言者对作品内容的否定态度,虽无表情符,似有表情在。美国学者默里认为:正如读者反应批评学派所揭示的,阅读行动绝非被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心理活动是非常活跃的,他们运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破译作品所传达的信息,与人物分享各种情感变化,并创造出仅属于自己心灵的想象世界。阅读作品是如此,观看影视亦然。如今,在进入虚拟世界时,人们可能有两种不同的心理取向:一种是抱着批判态度,对所见所闻都加以审视,不断从中发现破绽;另一种是抱着移情态度,试图随风入俗地配合有关场景去创造某种幻象。这就有个信与不信的问题。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并不只是自愿地将怀疑批判的理性倾向加以悬置,而且是积极主动地展开想象,运用创造力,以求“信以为真”。她说的批判态度和移情态度,就是读者和用户的两种基本情态。
就此而言,新文艺评论所扮演的角色“新”在从“解梦师”到“敲钟人”的转变上。这种转变的由来,是新媒体正致力于营造具备沉浸性、交互性、想象性的环境。这三个范畴本来是用以概括由计算机技术支持的虚拟现实的特性,如今已经适用于整个媒体社会的现实。人类日益为由数字设备生成的图像和声音所包围(沉浸性),对它们不仅能听、能看还能通过互联网互动(交互性),在线传播的新闻有些比文艺家所构思的故事还精彩(想象性)。我们可以将这类现象理解为“内爆”或图像时代、消费社会的标志,但它们也可能是“奇点”正在逼近的迹象。如果人工智能异化的话,它们完全可以通过互联网散布各种误导性信息,在作为其终端的视听设备上呈现出各种让人类信以为真的景象,最终实现“假作真来真亦假”的目标。早在20世纪末,美国科幻电影《黑客帝国》就展示了类似的可能性。如果人们习惯于用移情态度对待数字媒体所呈现的一切,那么,异化的人工智能就得售其奸了。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上,新文艺评论格外重视“敲钟人”的功能。换言之,它试图为人类建立一种新的预警机制。
在新文艺评论的情态类选题方面,目前备受关注的是“奇点”问题。有人满怀期待地将“奇点”视为人类进化新的里程碑,以之命名高等院校、研究机构、艺术项目或新锐作品;也有人忧心忡忡地将“奇点”看成人类被异类(首先是人工智能)取代的转折点,担心人为进化带来不可预计的毁灭性结果。新文艺评论所进行的考察可以沿着传播的不同层面展开。例如,在社会层面,人工智能在什么意义上对人类的主导地位构成威胁?人类对待人工智能的态度如何影响其发展?人工智能如何介入人类不同利益集团的矛盾?在产品层面,人工智能将以什么样的形态与人类智能互动?是机器人、虚拟人、生化人,还是某种变异的操作系统?人工智能若形成自我意识的话,将会持什么样的价值观?他们是步调一致,或者产生复杂的分化?在运营层面,人工智能将会如何对待人类?他们如何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心理环境的各个角落?是否会进化成地球上的新物种?人类如何应对挑战、化“危”为“机”?诸如此类问题,不一而足。
综上所述,新文艺评论的特点可以归纳为关注新变、促进协变、警惕异变。它是为适应新一轮信息革命的要求而诞生的,既以新媒体、新平台为传播手段,又对新技术、新现象保持密切关注。它将人机共生、人机对话、人机协作视为建设人机共同体的途径,认为上述建设可以使文艺批评、文艺研究上升到新水平。与此同时,它意识到科技崇拜的危害,对盲目发展人工智能的风险保持高度警惕,试图通过自己所做的工作使人类避免丧失批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