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陈世旭:悟道雅室
吴喜保派了一辆加长豪车,大老远跑到省城来接陈志去讲企业文化。来人着唐装,是一个白面书生。
我是刘总的助理,老师叫我小李就好。
递名片的时候,小李弯着腰说。
陈志接过名片,瞄了一眼,说:嗬,博士!一头钻进车里,靠在后座。他特别恶心风靡一时的唐装,觉得谁穿了都像个账房先生。
吴喜保由一个小县城拎泥桶的小工发迹,成为省里的“十大优秀企业家”。当时正时兴企业家立传,他来省城辗转托人,领他找到陈志,出的润笔价码很可观。陈志那时刚有了点小名气,正意气风发着:
你让我写真的你,还是写假的你?
吴喜保张口结舌。
别劳神费力了。写真的你,你不高兴;写假的你,我不乐意。
陈志毫无商量余地。
吴喜保脸色一下蜡黄,笑得比哭还难看。
十几年过去,吴喜保早已今非昔比,声名显赫,如日中天,从“省里的”变成了“全国的”,花高价进国家头牌高校上了EMBA,俨然国际一流现代企业家。媒体上隔三岔五就是他的重头戏,简直就是神话。
陈志先前从来就不在意这类现代神话。换了刚出道的那几年,他根本就不会接受这种毫不相干的企业邀请。而今江郎才尽,成了过气明星,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不能不放下身段了。
时代集团的总部是欧洲老皇宫的山寨版,正面一排高大的罗马柱。陈志一下车,一大帮制服笔挺的保安跑来,在他两边各站成一个纵队,护卫大佬似的护卫他进入大楼,穿过富丽堂皇的前厅,踏上走廊的红地毯。
陈志早上跑步没来得及歇口气,急急忙忙地刚套上皱巴巴的T恤,人家就来了,他赶紧蹬了运动鞋,光脚塞进圆口布鞋。现在他夹在两队昂首挺胸的保安中间,像只卖艺的猴子,很搞笑。走廊老长,好像没有尽头。陈志一向最烦的就是这种作古正经的摆谱,又不好临时变卦,想想真后悔当初的随口答应。
陈志糊里糊涂被拥进了电梯,又糊里糊涂出了电梯。又是一条老长的走廊,他来到一扇跟整栋大楼完全不搭调的门前。
飞檐翘角的门头,汉白玉的貔貅门墩。进去,木质墙壁,长条桌子板凳、古琴、笔架、文房四宝、镂刻条屏,悄没声息的古装女孩……像是个电视剧片场。
老师,您一会儿就在这里讲课。
小李指着条屏上的王阳明语录,庄重地介绍:我们刘总把阳明心学的“致良知”确定为我们企业文化的核心。这个课堂是刘总专门从北京请顶级专家来设计的,命名“悟道雅室”。这是我们时代集团人的心灵殿堂。
陈志特烦满世界闹哄哄的“国学”,一个个人五人六的,都成了装腔作势的儒门弟子,他心里一下就蹿上来一串流行句式:有一种土鳖叫老总,有一种骗子叫专家,有一种愚蠢叫打造,有一种无知叫文化。
尖酸归尖酸,陈志知道这回的讲课费有点分量,可以不看僧面,也可以不看佛面,还能不看钱面?他定定神,坐上了讲台。
听课的都是集团总部中层以上的骨干,学历最低的也是本科毕业。这让陈志多少宽慰:不至于对牛弹琴。
别的老板拜关老爷,求的是江湖信义;你们刘总拜王阳明,求的是天地良心,高多了!
王阳明的确了得。二十岁中举,二十二岁进士不中,却为下次科举作了个《来科状元赋》,招人嫉妒,料他一旦状元及第,必定目中无人。二十五岁他再考科举,果然再次落第。
做过状元的老子怕他受不了,开导他:这回不中,下回必中。他笑起来:人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就受不了为耻。
这样的脾性,很难不得罪人。他快三十岁当官,没几年就得罪了权势熏天的太监,挨了四十大棍,贬到贵州一个叫“龙场”的地方当招待所管理员。中间还差一点被追杀,伪造跳水自尽才躲过一劫。
当时的龙场是蛮荒之地,没有开化。一个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公子哥儿吃不好住不好还要开荒种地,等于下了地狱。
人家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倒了霉的王阳明时常静思默想,有一天忽然灵光一现,悟到世上判断是非的标准是良知,世人凭良知分辨真假、善恶、美丑、忠奸乃至一切是非。所谓圣人之道,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也就是人人都有的“本心”,不是外在的什么事物。“理”全在人“心”,“心”就是“理”,“理”化身宇宙天地万物,人秉其秀气,人心秉其精要。只要随心而动,随意而行,根本用不着程朱理学那样的“格物致知”。天下事物无穷无尽,“物”没“格”完,人早烦死了。
这就是“阳明心学”:在儒家学说的发展上比程朱理学又进了一步,许多人觉得这是中国哲学的顶尖——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相,达到了无所不能的境界,找到了由凡人成为圣人的灵丹妙药。
龙场的灵光一现,后人称之为 “龙场悟道”。据说王阳明把悟到的“道”传授给蒙昧的当地土人,效果挺不错。一代代传到今天,也就有了我们这个“悟道雅室”。我想你们刘总的意思,就是希望活在现代的各位跟王阳明一样“悟道”,“致良知”,建立新的辉煌传奇。
不过,依我看,不论谁,不论悟什么道,都没那么神奇邪乎。古人一心想“悟道”,是巴望成为“圣人”;我们今天讲悟道,最多就是转变思想,换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尽可能让自己的视野广一些、格局大一些,好好做人做事。仅此而已。
我这看法不一定对头,仅供大家参考。
陈志最后补了一句。
一下午东拉西扯,都是些临时抱佛脚从网上搜出的皮毛。下过无数次这样的油锅,陈志早成老油条了。他知道人家大小把自己当了个名人,名人的特权就是东拉西扯——也用得上那个句式:有一种无耻叫名气。人家就是来看个热闹的,谁也没把你当什么大德大贤,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大智大慧。
那样的“道”,从老祖宗开始,都讲两千多年了,真要有用,还用得着这么没完没了地苦口婆心讲述?什么“致良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什么要知更要行,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要表现为行,不行则不算知……绕来绕去,不就是让员工听话给老板卖力?哪个员工不心知肚明?
陈志初中学历,仗着一点小聪明瞎编故事浪得虚名,又不愿读书,无知无畏,论事特偏激。在他看来,凡是被捧上了天的玩意儿,都是以某种目标诱导人的古老诡计。而被“诱导”的人也贼精,将计就计。结果是批量制造了历朝历代数不清的假道学、伪君子。
为了一点碎银子不得不委屈自己,在讲台上唾沫四溅地胡诌时,陈志一直别扭着,一肚子不合时宜。他说的那些,连他自己都不信,还能指望别人信?
课讲到尾声,吴喜保来了,老远就双手抱拳,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市里来了一帮外商,市领导临时把吴喜保找去参与接待。散了会,又把他叫去办公室聊了好一会儿。那个市是全省重镇,前面连着有几任出了事,现任这位特别谨慎,除了办公、开会,业余基本不与人来往,大院深处的独栋小院警卫严格,与外界隔绝,只有极少人能进去。吴喜保就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他活泛讨喜,市领导一有机会就乐意跟他聊天。省里的“首席名记”老高在报道里记录过一桩轶事:有一次在北京,市领导和吴喜保聊天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半夜宾馆暖气太足,两个人聊到兴起,汗流浃背,脱得只剩裤衩。
吴喜保一进门,满屋唰地一片起立,随着小李的手势,一个跟一个屏息静气走出去。
晚餐居然也在悟道雅室。
吴喜保领着陈志楼上楼下转了一圈。
社会上公认,吴喜保最大的特点是绝顶聪明,悟性过人,知轻知重,知得知失。自己做得到的,做什么像什么;自己做不到的,知道该让什么人来做。这幢大楼就是一个证明:设计专业时尚,各种功能齐全。
趁他们转悠的时间,悟道雅室已经收拾成了一间餐室。
先前的长条桌子板凳不见了,地板上铺了张榻榻米,当间放了一张矩形矮桌,两条长边各有一个蒲团。
讲台背靠的那面墙原来是一扇活动木门,已经敞开,垂下一幕透明纱帘。帘外是巨大的露天平台,竹影婆娑。王阳明塑像峨冠博带,颔首低眉,若有所思,立在竹影中。刚才吴喜保领着陈志特地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这座青铜雕塑是他专门请国内一流雕塑家打造的。
下午放讲桌的位置,放了一张琴台。一个古装女孩已经在琴台后面席地而坐,准备抚琴。边上一只小香炉,隐隐冒出一缕青烟。
吴喜保指着主位的蒲团,招呼陈志:请坐。
然后他才盘腿在桌子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感觉还行吗?
没的说。
陈志是由衷的。
能入您的法眼,我就放心了。平时没事,我就坐在这里听琴品香。北京的教授讲,有个古代名人跟最心爱的女人就喜欢在夜静时放下香阁纱帐,燃一支红烛,摆几只宣德炉,点着绝品沉香,闻香的人就好像坐在花心里。
吴喜保扶了一下闪闪发亮的金丝眼镜,很艳羡。
岁月真不饶人,吴喜保老多了。头一次见到他,他只是发际线高,而今不到五十就几乎秃顶,剩下的毛发也没几根。脸色发暗,不管怎么振作小身板,还是掩不住疲惫。唯一的亮点是眼镜。他小学没毕业,视力超好,但他最大的兴趣之一是买眼镜,要求只有一个:必须是最贵的那一款。他的董事长室有一整面墙挂满了各国各地各型各款的大品牌眼镜。
那个酸溜溜的古人品香故事从吴喜保嘴里说出来,陈志总觉得有一点不伦不类,不由插嘴:那故事我知道,男的叫冒辟疆,明末四公子里的一个;女的叫董小宛,当时的名妓。
好像是。
吴喜保没记住故事人物的名字。
古琴蓦然拨响,悟道雅室清音颤颤。
古装女孩一个一个进来,又一个一个出去,送洗脸水、漱口水、湿毛巾、干毛巾……
陈志吹了一下午牛皮,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没完没了的仪式,不由心里嘀咕:不就是吃饭吗?搞得这么神乎其神。
这么多年,陈志天南海北乱窜,最烦的就是跟当地头儿一桌吃饭,他们一个个端着架子,要不颐指气使威风八面,要不高谈阔论大吹大擂,让人看着一桌子好饭好菜胃口全无。陈志得了教训,以后一上桌就埋头苦干,把肚子填实了,根本不管满桌子的谈笑风生,站起来就走人。但那是人多,没人特别注意。现在一对一,他只有老实待着。
古装女孩们又从门外袅袅婷婷地鱼贯进来,每人双手捧着一只很精致的木托盘,一人一碟依次把菜摆上洁白的台布。
碟子是名瓷,套话“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那种:
一碟红烧肉,方寸大小一块;一碟清蒸鱼,巴掌长一条;一碟油焖青豆角,食指样两截,上面撒了几粒油炸霉干菜;一碟鸡汁涮菠菜,一棵,极鲜亮,鲁迅说的草民用来骗皇帝老儿的“红嘴绿鹦哥”;一小碗蘑菇番茄蛋汤;巴掌大一蒸钵白米饭,钵心红枣一枚。
吴喜保和陈志各一份。
古装女孩摆放完,轻声说:请慢用。
陈志原以为等着他享用的一定是一顿大餐,一直眼睁睁地盯着古装女孩的纤纤玉手,心想这是餐前小食,就像交响乐轻盈的前奏,后面才是恢宏的主题。古装女孩的一声莺声燕语,让他忽然惊醒:就这些?
这是专家设计的“阳明养生膳”,我平时就吃这么多。您要是不够,随时可以添加。另外,菜品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换。
吴喜保等着陈志先动筷子。
这是想饿死我的节奏啊。
陈志本来就把“养生”看作天下最傻逼的一种话题,平时不论在哪里,一听这两个字就恶言恶语地冷嘲热讽。现在话到嘴边还是硬吞回去了。打死他也不相信吴喜保平时一顿饭就吃这么点,谁不知道谁啊,裤裆上的破洞缝起了几天?不过,人家是把你当狗屁的“贵族”了,别不识抬举。
对了,你喝酒吗?我从不喝酒的,客人例外。
不喝。
陈志尽力克制。
“不喝”什么?
“首席名记”老高人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了。
老高风风火火,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屁股蹾在陈志刚起身空出的蒲团上。
陈志随着吴喜保起身是表示礼貌的,没有想到老高会这样不管不顾。他本来就正在不爽,不由得更加窝火。
吴喜保有些尴尬,对小李说:怎么不给高老师准备个蒲团?
高老师是不速之客,垂手站在一边的小李措手不及,听到刘总的提醒,赶紧去拿来蒲团,放在矮桌的侧位:高老师请这边坐。
不用,我坐这里就好。
老高摆摆手,不动桩,完全拿自己不当外人:
上饭吧,饿了。我不要你们那样的鸟食,给我上大份的。酒还拿上回的XO。
吴喜保从自己坐的蒲团上跳起,一步抢到小李刚放下的蒲团坐下,指着自己先前坐的蒲团对陈志说:您坐那里吧。我这样说话方便。
对对,坐坐。
老高这才注意到陈志的存在:呵呵,大作家也在。听说你最近在哪家杂志得了个奖啊,恭喜。
奖算什么,痔疮而已,是个屁眼迟早都有。
陈志冷笑。他知道老高这个“恭喜”是个话头,接下来就会历数他自己荣获的各种大奖小奖。
老高好像没有听见:在刘总这里我不客气。我跟刘总的交情十几年了……头一个报道刘总的就是我……到现在我报道刘总的文章可以编砖头厚一本书了……
老高的年纪和资格都是省里媒体一帮70后、80后的前辈,在全省上下混得如鱼得水。他从业以来就一直待在省里不挪窝,怎么调他也不走。他是老人,上级也不好怎么勉强他。
我干吗要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出门就是熟人,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单位没有不认我的头头。在这里我是“首席名记”,换个地方屁也不是。
老高一说话就红头胀颈,嘴角冒白沫。他高声大气地打着哈哈,自嘲,故意加重语气突出自封的“首席名记”后面两个字的谐音,让这自封好像是个玩笑。他最有名的格言是“你在河里摸,我在你箩里摸”。给人家做报道,要起润笔费来绝不脸红:哪有走正路能暴发的?你去给他贴金,他凭什么不该谢你?有人去他家,他一定让人参观书房:一房书柜没有一本书,全是高档名酒。
刚去新疆跑了一趟。
老高兴致盎然:
喀纳斯湖的水那是真清,一眼见底。让你忍不住非要脱得精光跳下去不可……
老高到哪儿都是一个人包场说话,他要不停,谁也插不上嘴。打断他的是他自己的一个响屁。
每天到处胡吃海塞,消化不良,老高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屁多,而且响亮,毫不顾忌。
陈志想象着仙境般的喀纳斯湖被一只丑陋油腻发臭的脏物污染,直想呕吐。
高老师饿了,请先用餐。
吴喜保岔开话题。
小心烧着了房子。
陈志没头没脑说。
老高马上明白陈志说的是他刚才的那个响屁:跟房子有什么关系?
那种气体在原理上是可以被点燃的,因为含有甲烷。
呵呵。
老高压根儿就不知道世上有“难堪”二字,或许是装不知道。
陈志从蒲团上一跃而起:刘总,你忙。我告辞。
已经是夜晚了。中式的悟道雅室、欧式的时代集团总部、光怪陆离的市区,被渐次抛下。车子上了高速,四野一片幽暗,远处乡村的灯光像漂浮的渔火。
陈志在驾驶副座上发闷。
老师今天的课讲得真好,言简意赅,又通俗易懂,几句话就把那么深奥的道理讲明白了。下午刘总从市政府赶回来的路上就给我打电话,很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听老师的课。
小李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闷。
是吗?
陈志瓮声瓮气。
老师以前跟我们刘总熟吗?
小李看着车灯照亮的远处。
见过一次,不熟。
陈志的情绪开始松动。
我们刘总特别敬重您。
敬重?敬重我什么?
他跟我说过好多次,他见过好多名人,就老师最有骨气。
陈志愣住了。
想不到对多年前他那个硬邦邦的拒绝——“你让我写真的你,还是写假的你?”吴喜保会做这样的理解,并且会这样刻骨铭心。
小看这个人了!
陈志的脸一阵阵发烧:他那哪是骨气,那是没教养、浅薄、傲慢与偏见。好在那时候小李应该还在大学啃书,对这些一无所知。
你们刘总错爱了。
陈志认真说。
刘总这次本来想好好陪老师几天,好好向老师讨教的。老师突然告辞,他这时候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了。做了快半辈子企业,他越来越觉得做企业首先是做人,做人要有品格,脊梁撑得住,才能行得正、站得直。不然企业就是做得再大再强,人家还是看不起。他是真心想懂阳明心学的,相信那是做人的学问。可惜自己文化不够,许多道理只知其名不知其实,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悟到了,却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他把文化人看得跟大神一样。他真的特别敬佩老师,每次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老师的文章,总是不住口地夸老师了不起,是个人物……
陈志好久没有这样被人夸过,想不到背地里还有人会把自己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当回事,心里不免泛起一股久违的虚荣。这虚荣让他意识到自己今天断然离开悟道雅室是一个错误。他是吴喜保的客人,悟道雅室是时代集团的地盘,他犯得着因为那样一个“名记”冲动吗?不由暗自切齿: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从来就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别人的感受。还有你的自以为是,简直莫名其妙!你对吴喜保真正了解多少?有什么根据对人家抱那么狭隘的成见?吴喜保并不是凝固的,而恰恰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的时代标本,一个值得剖析的社会典型。剖析吴喜保,其实就可以剖析一个时代。这对你日薄西山的写作没准是一种拯救。
回去代我向刘总道个歉,我今天很失态,但不是因为刘总。什么时候他想招呼,我随叫随到。
陈志的声音有些喑哑。
太好了,我一定转告。
小李顿时兴奋起来:这下刘总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到时还是我来接老师,我猜刘总也会来。
车子风驰电掣。高速很冷寂。车灯的强光照着单调枯燥的灰白路面,扎进深深的黑暗。
电话是半上午来的。时代集团的小李刚喊了声“老师”就哭了。
昨夜刘总突然说去省城找你。而且非要自己开车。结果半道上车子冲出高速护栏,掉进了峡谷……
陈志赶到时代集团的时候,悟道雅室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吴喜保的遗像神采奕奕,秃顶给人感觉是睾酮过剩。下面摆满了晚菊。
晚菊是董小宛的最爱。浓条婀娜,叶碧如染,花繁而厚。每天晚上,董小宛会将白色屏风围起菊丛,然后身入花间,燃起高烛,调理花枝具横斜妙曼之态,人影与菊影在屏风上参差摇曳。
近些年吴喜保也喜欢上了菊花,不知是知道了菊花是清高的象征,还是仅仅从古代名人故事里学的。
从吴喜保的追悼会回来后不久,陈志在网上看到时代集团所在的那个市的市领导落马的消息。对这类消息大家已经麻木,反正就是一般人的想象力绝对达不到那个程度的钱、房子、女人之类。多少引起一些议论的只有两条:一条是,不久前媒体还报道,市领导下基层调研,对几个作风庸俗、顶风违纪的领导干部当场大发雷霆,回来就让有关部门派人审查,做了处分;另一条是司法机关网站随后正式发布了他的自供,行贿者名单上,也有吴喜保。
对吴喜保知根知底的老人们照旧喊他的原名“喜饱”,他们很是惋惜。喜饱老子死得早,癫子老娘讨饭养大他,临死的时候忽然对他说了一句清楚的话:你死鬼老子交代过,日后就是讨饭也莫做亏心事。要么不活,活就活出个人样。胯上要跑得马,肩上要站得人!
吴喜保的车祸疑窦丛生,众说纷纭。
陈志觉得,谁都不容易。即使牛到吴喜保这样,也不会没有苦衷。他最后几年那么煞费苦心地玩阳明心学那样高大上的玄虚,恐怕真不是为了装门面。现在他把什么想法都带走了,走前跟小李说去省城找自己,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也许真拿自己当可以掏心窝子的人。不管怎样,至少该为他叹息一声,他就在悼文里弱弱地提了一句“吴喜保以及时代集团的成长历经风险”。
没想到悼文出来,引起了一片哗然。许多人认定:“风险”云云是影射落马领导。“首席名记”老高正义感爆棚:
这样墙倒众人推的事我是绝不做的。太不厚道了!
陈志自知算不上厚道,但不至于“太不”。他说的“风险”,那位落马市领导又何尝不在其中?同为悲剧人物,都是“破心中贼”的失败者,最多是想过和没想过的分别。本想有机会就做个说明,又觉得无聊。罢了。
不久,看到了“首席名记”老高在自己的微信公号推出的沉痛文字:《悟道雅室:一块雅致的遮羞布》。
陈世旭,当代作家,著有长、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集二十多部。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获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全国第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马车》获全国1987—1988年优秀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