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离响:一个炎热的晌午
从这条路转个弯就到友谊商城了,冯牧青约在那里见面。不拐弯,再往前就是解放西街,从那条还算宽阔的路走过去就是骑楼老街。街边几组南洋风情的雕塑散落在路边。游人只会靠着雕像拍照,完全不理会雕像脸上的皱纹,手中的活计、肩上的担子和眼中的忧愁。光凭想象方岚就知道那条街上的场景。
有几年没到这来逛过了。一切都像是虚幻的,街道、人、车,还有断片的记忆,都丧失了可信性。有一瞬间,她怀疑冯牧青也是虚幻的。她只活在自己的真实里,大大小小的包裹就是她的社交世界。打开微信,她是别人的商机。她和陌生的或熟悉的人是通过包裹交流。仿佛包裹里不是形形色色的物品,而是她与有缘人的情感和共识,物品上有对方的气息,她打开包装,拿起里面的物品,一次亲密的交易就完成了。
方岚把左边车窗打开了一些,玻璃下去一半,一股热浪涌进车内,闷热。刚进入五月份,岛上就热到38度,一切都在蒸腾、在炙烤,阳光晃得人无法睁开眼睛。
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车停好,不是倒进去,而是一头扎进车位。她看了一下,两边都是车,她抢占了唯一空着的车位。她知道午饭后离开时,够她受的,她一准儿会一次又一次尝试把车头撤出来,车尾不撞到人,而人又总是那么多,她一定会弄得直到满头大汗,不过,总会出来的。操作汽车就像操作她的生活一样,她丧失了费心经营的勇气,只一头扎进去。反正四处都是墙,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墙,冲也没有用。她感到气闷,不得不把口罩从鼻子上拉下来一些,张开嘴深深呼吸,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
冯牧青已经在一间餐馆里等着了,想到这她心头一热,不过,也仅此而已。她清楚见面也是白白浪费时间,无非是吃顿饭。他就是那样,与她不远不近地暧昧。不过,她还是来了,除了他,也没有别的能坐在一起吃顿饭的异性。她是闷久了,才会大热天冒险开车到这个地方来。
不知为什么,她感觉一切都旧旧的,死气沉沉。商场的冷气充足,像一个冰冷的野兽呼出的怒气,售卖员的嘴唇都红艳得让人乏味,柜台琳琅满目,色彩那么烦琐,她被包围了。
经过一个口红柜台,年轻的女店员盯着她看,从头看到脚,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女店员一定认为她该买支口红,苍白才真实,方岚在心里反驳着那位女店员。是的,苍白。她莫名地伤感起来,木然地穿过长长的商铺廊道,来到约定的餐馆,仿佛走过了空旷的荒野。
打起精神来。到餐馆门口时,她告诉自己。
他坐在餐桌后,对她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好像生活中没有痛苦这两个字。她也只好微笑起来。其实她根本不想笑,她心里悲伤着呢。她一直微笑着直到坐下来,她都忘了收回脸上的笑容。
好久不见,他说。
是很久没见了,最近还忙吗?她只能这样回应,用文明而礼貌的方式。她知道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真可耻。
他们并不常联系,在微信上也不说话了,好像彼此都不存在。春节时没有彼此问候,隔离期间也没互相关心。横在他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是道德,还是懦弱?最初,曾经有一小段时间,方岚确实考虑过孤注一掷,只要他说爱她,只要他有付出爱的意愿,她会打破这沉闷的生活,如同敲碎一块精美的玻璃,扑向他。哪怕深渊就在前方。
不过,当她期待的时候,他总是躲闪。说些恭维话,只跟她约会喝咖啡、吃饭,一次次确定他们之间的蹩脚友谊。好在,他们总有话说,聊一些好的话题,就像刀刃在皮肤上划,可从没割破皮,见不到红色的喷涌和流动。
方岚猛然发现冯牧青的头发白了很多,间在黑发中间,很扎眼,这些白发让她情感上跟他又近了些,他不会觉察出她内心的变化,她差一点儿又生出爱意。他一向理性,让她分不出真假,他的恭维也失去了分量和严肃。
这个春天很艰难,整个世界都遭受了一场没有敌人的灾难,很多人染病,很多人死亡。奇怪的是,方岚从没觉得她自己会染病,她就像一尊雕像,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间里停滞着。这些想法她没对任何人说起,没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理解。她也不觉得儿子和丈夫会被感染,她把他们照顾得够好了,她已经尽量压缩自己,像一块儿干瘪的压缩饼干,而他们都像膨胀的面包。
他跟女朋友复合了。他刚刚告诉她的。他说他本不打算结婚。相识几年,他已经找了几个女朋友,都以分手告终。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这些女人,是一面透明的墙,她看得分明,他也看得分明,可谁都不会敲碎这面墙。这全怪他,她尝试过,把那面墙砸碎。不过,很久以前她就失望了。
她猜到他的顾虑,他是个固执的人,对女人有偏见,对待婚姻像警惕暗处的毒蛇。他以为有女人会觊觎他的钱财,这她都能猜到,他是个有些小气的没担当的男人,精巧地计算生活中的得失。他是出国学习过的人,也许正因如此,他把国内的女人想得都太没骨气了,以为她们都是靠着肉身生活的水蛭,只吸男人的血呢。
现在的女人没想着靠男人养,大多数都很独立,没事找男人干什么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她说,她在替那个女人和那些女人说话,她不能在女人的阵营里背叛女人,那就是背叛她自己。
他说了两个字,她没有听清。
对啊,找男人结婚为了什么呢?她又说了一遍,看向窗外,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他抿着嘴笑,她愣了一下,她恍然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做爱”这两个字,就是她没听清的两个字。她确信是这两个字,于是,抬眼看着他。她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不然她就会对他说跟哪个男人不能做爱,做爱也要选一个值得的人才行。
他依然笑着,她看到了他的恶意。他的心思也精巧得如同纳米结构。他是研究纳米的专家,在整个岛上找不出几个干这行的人。他是这个城市的精英,有理性的思维,比钢筋水泥还牢固。
他开始点菜,用手机扫桌面上的微信。方岚看着他。以往他们都是互请,他请一顿,她也会回请一次,一直都是这样,持续七年了。这一次,方岚没打算主动买单,再说一顿饭也没有多少钱,况且是他约她出来的。
他把手机递到她面前,让她点菜,她没推辞,相识多年,她实在不愿推来让去的,说是礼让,不如说是假客套,凡事直接一点更省力。她选了一份辣子鸡,一份日本豆腐,一份清炒油麦菜。她不该吃辣椒的,快到生理期了,可是她看着那红红的图片,就觉得过瘾,生活中尽是些这不该那不该的,她真受够了。
吃一个红火的。她说,把手机还给了他。
他看了看菜单,默认了。
等菜的时候,他们沉默。方岚不知该说什么,这多半是因为他跟女朋友复合的缘故,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分手后又复合,这不同寻常。虽然他说不打算结婚,不过,方岚想他会结婚的。她想这次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完了,她没什么要说的,拿起手机,胡乱地看着微信,他也翻看起手机来。
还好,菜很快就上来了。
吃吧。他说,他拿起了筷子对着她笑。
她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拿起来筷子夹了一根油麦菜,和着白米饭一起放进嘴里,嚼着。
很多很多次,方岚就是这样跟冯牧青一起吃饭的。第一次是在一个朋友家吃,那是她第一次见冯牧青。她发现他很朴实,不客气地吃了五个小紫薯,边吃边说话,很自然。受他的感染,她也破例地吃了两个紫薯。她喜欢冯牧青身上那种农民气息的学者气质。就是这个原因,她愿意跟他交朋友,甚至一度爱上了他。
现在,方岚仍然愿意跟他坐在一个桌上安静地吃饭,随便说点什么。他们的话题很少涉及家庭。偶尔涉及家庭,也是不关痛痒的,显然,他们都尽量避免这个局面。
他第一次惹恼方岚是因为他竟然暗自猜测她遭到家暴,方岚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至少露出他本性中的一点恶意。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当时只是这样表示了她的不满。不过,他那笑容和语言中隐藏的恶意还是伤到了她。
没有激烈的冲突,伤害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些许失望,一点心酸,酝酿着,为了最后一刻的决裂。
有一次他找她帮忙,早上他还没吃早饭,她提前到一家西餐店里等他,他来后,一直抱怨停车位不好找,车蹭掉了一块漆,他那态度让她觉得是她的错,因为她让他来那家西餐店,他的车才会剐蹭。后来,他提议离开这家西餐店,她同意了,心里却对他很失望,觉得他不够包容。这样的小事渐渐多起来,不过,都微不足道。他和她的交往依然很正规,谁也不会强硬地反驳对方,都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后来,方岚才明白,他们有所保留的性质完全不同,她是不想失去他,而他是本性如此。
有一次,她喝多了,他吻了她,当他有更多要求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不想跟他随便苟且。
你想要什么?他问。好像她会提出交换条件一样。
你的心。她说。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她几乎没有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给不了。他说。
她就哈哈哈笑起来,他其实没必要这么伤害她的,他可以说谎。即便说谎了,她也是开心的,愿意的。
可是,她经常会反思,那一次若是她不执着于要他的真心,她和他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她一定会遍体鳞伤。不过,她总会好起来,生活给她的失望够多了,多一点也一样。
可是,眼下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冯牧青变了。他说话时会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她得凑过去才能勉强听清。他不是想挨近她,绝不是,他养成噤声说话的习惯,变得小心翼翼,警惕得如同一条冰冷的蛇。方岚觉得他们之间的墙更厚了,成了冰山。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高深莫测。她暗自恼火,失望。
这顿午饭吃得很快,靠近他那边的辣子鸡只剩下红红的辣椒,习惯性的,方岚把盘子转了一下,把有鸡肉的那边转给了他。从前也是这样的,像多年的情侣一样。
他看了一下她,笑了。
方岚吃光了一碗米饭,干干净净。现在,她不忍心浪费一粒米。当然,菜也都吃干净了,只剩下干红的辣椒壳。
他们都意识到以后一起吃饭的时候会很少,所以迟疑着,都没有干脆离开的意思。
方岚突然想到骑楼那一带转转。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骑楼?她问他。
好啊,好吧。他说,他从来都是晦暗不明,又固执得如同石头。
她从包里拿出折叠伞撑开,两个人就走在太阳下了。
他对她讲别人的事,工作的事,社会的事,世界的事……大道理,小消息……她感到厌烦,她的心全不在那些地方,那些人也与她无关,那些事也与她无关,都是喧嚣的投影,还不如她的悲伤真实。
事实上,在她跟他并排走在路上说着话的时候,她心里一直在想她的生活——丈夫、孩子、早餐、晚餐……地上的饭粒、垃圾桶里的馊气……最难以忍受的是丈夫总是管东管西,把她当成一个笨蛋。其实,她挣的钱不少,虽然不是从事上档次的职业,她以前在文化公司做,几年前她辞了职,就兼职写一些商业文案,即便是兼职,她得到的钱依然比他的工资多。当然,她也知道,并不能用钱的多少来判断事情的对错,或是聪明与否,这是她的公正和客观,丈夫也付出了。
她只是觉得窒息,丈夫的意志挤满了整个房间。她有时候暗自希望他得什么致命的病症,这样他就不会再对她指手画脚了,也不用再考虑离婚这种麻烦事了,孩子自然要跟着母亲,这很重要,失去什么都不能失去孩子。
不过,她为产生这恶毒的想法而受到良心的谴责,有负罪感。她内心委屈,胸腔憋闷,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
太阳实在很烈,方岚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踩着路面破裂的石板,心情变得烦躁不安,觉得委屈,想哭喊,这样走着走着,脚下就模糊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至于太过度,引起路人的侧目就不好了。
冯牧青还是发现了她的异常,他吓坏了。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她从来都是笑着的,像秋日高空中的云,总是淡然的。
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直问她怎么了。而她根本说不清原因,太复杂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就是这样平淡,这样无声无息,她才忍不住让悲痛喷涌而出,像一座沉睡了很久的火山。不过,也是刚刚喷发就又死寂了。
他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没有顺势靠向他的肩膀,而是礼貌地挣脱了。他的肩膀是结实而宽阔的,然而,她清楚这只是表象,他不是那些铜质的塑像,也不是山上的磐石。他跟她的丈夫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不会明白她,永远都不会。
一切都不会改变,她对一切都丧失了冲动,只是觉得胸口发闷。流出的泪水缓解了她的憋闷。没流出的泪水,她又收回去了,变成深沉的海,在她狭小的胸腔中冲荡。
我好了,就是突然感伤,就像你说的,我太过感性。她说,吸着鼻子,又露出了微笑。
他有些犹疑,但很快就释然了。
之后,她活跃起来,她告诉他十多年前她经常跟朋友在这一带逛,让她们心动的东西太多,钱总是太少,买一件心仪的衣服经过再三比对,拎在手上都是满足感。不过,讲价的都是朋友,她就是开不了口,并非她假清高,一是她的自卑心理作祟,二是她总觉得做生意的人不容易,她母亲就是做生意的。
他自然认为她太过善良,她当然明白,他真实的意思是她太过傻气,太过感性。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中山路,两边的骑楼在阳光下泛出晃眼的白光。它们被修饰过,被装饰得一片惨白,失去了时间的厚重。好像它们是新来者,猛然间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傻帽一样。她依旧在辨认在哪一个窗口曾经有火红的三角梅,在哪一处墙上,三角梅的根深深地扎了进去,死命地扒住斑驳陆离的墙壁,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现在,它们全不见踪影了。痕迹被水泥和墙漆覆盖得一丝不剩。
方岚这才发现,她右手里的纸巾被她揉成了一团,那是她刚刚擦眼睛的。她找了一个垃圾桶,扔了它。她感觉好了很多。
她提议到一家咖啡店里坐坐。他们就拐进了眼前的一家小咖啡店。店里没有客人,两个服务员在看手机。见他们进门,两个人放下手机,不解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不该出现。
两杯咖啡。方岚说。
他要了一杯美式,她要了一杯焦糖。两个人就坐等着咖啡,要是这时候,女服务员能放点轻音乐就好了,蓝调、萨克斯、民谣都行,宗次郎的陶笛也不错,可惜,什么音乐都没有。冯牧青翻看手机,方岚只好看向门外。
女服务员推开门,把一杯水洒向了路面,一汪水就开始消逝。
方岚看着路面,想着自己融化在路上,渗入坚硬的路面,或像那杯水一样,片刻之后就消失了,痕迹也没有,完全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确定她真正厌恶他了。她宁愿做一个感性的人,也不会变成他这样,压低声音,谨慎小心地说话,好像他在从事秘密工作一样。
现在,她看清了,她曾以为他是一片宽阔的天地,到头来,他不过是一个囚徒。她无法通过他获得自由,即便一头扎向他的世界,她也只不过是跟着他继续做一个囚徒。
她要的不是普通的男女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还不如大猩猩来得纯粹。她不甘心这样埋葬了自己。
她想要的是一个穿透她灵魂的男人,在做爱时,不单单是为了动物性的交媾,还会路过她的灵魂,淡淡地问一声你好,不过分热情,也不冷漠。
就这样结束了,她对自己说。她感到失望,倒不是因为失去了他,她从没拥有过他,他只是一个象征,她反抗过生活的证据,她失望是因为还有别的,为了不知所以的人生,为和他待在一起的岁月变得虚幻而惋惜,那些带着她最热烈的情感的岁月慢慢渗入了看不见的地方,一丁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再次祝福了他,祝他抱得美人归,不过,她有真实的想法——他会离婚的,他不懂女人。也许,他连他自己都不懂。
离响,本名王莉华。蒙古族。海南省作协会员。海南外国语职业学校教师,海南创意文学院秘书长。多篇作品在《绿风诗刊》《草原》《阳光》《科幻画报》《百花园》台湾《人间福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获第二届草原文学奖小说提名奖、海南省民族文化“七个一”长篇小说特等奖、首届晓剑青年文学奖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