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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3期|干亚群:蝴蝶的手指
《江南》2021年第3期 | 干亚群  2021年06月21日09:02

这是一篇贯穿着生命思考的散文。作者由于身体上的疾病和疼痛,回忆起人生不同阶段的片段,进而引发了对生活的体察和感悟,这种体察和感悟不是浅尝辄止的,而是层层深入的。作品把病痛描写得既真实又虚幻,既残忍又美好,与人生经历巧妙结合,让人感同身受。干亚群的散文充满真实的生命体验,既是内心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流露,也反映了坚韧的生活态度,闪耀着人性光辉。

——编辑推荐

我拧拧肚皮,没有多少痛感,不太甘心,又掐了掐,痛感开始拖出尾巴,但痛点很模糊,似乎痛往四处逃跑,犹如我涣散的情绪。

我继续加大力度,拇指跟食指几乎跪在了腹部,并往同一个方向扭,渐渐它们绞在一起,底下的皮肤被我掐成了一只成熟过度的橘子,上面荡起皱褶。隐藏的神经组织好像突然被惊醒,一下子跃出皮肤,并甩出波纹状的痛觉,紧紧咬住橘子状的皮肤。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被拧的那个点上,痛觉快速爬升,皮肤渐渐红了起来。

我隐忍着,面无表情,任疼痛长出一根根须,犹如见壁攀援的凌霄,一边扭,一边朝空中甩出一根藤,喇叭状的花朵,黄澄澄地开出热闹,那热闹含着警觉,从枝叶间提出一盏盏灯,在我眼前晃动。

一起晃动的还有窗帘,一会儿往里鼓,一会儿朝外卷,默默接引着我的痛感。

向晚的风,从窗外松一阵紧一阵地进来。我坐在窗底下,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本书和一壶茶。书看了一半,中间夹了一张书签,看上去像虚掩的门。我是个路盲,常常迷失在这个城市里的小巷小弄,那里到处是紧挨着的门,但没有一扇门是虚掩的,日子的七七八八被隐藏在门背后,只有到了夜晚,一扇扇类同的窗拼盘出万家灯火。

喝茶,看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所需时间正好跟别人做美容美体差不多。我不清楚那些美容店的生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美容店的数量远远超越书店。整个小城全部书店加起来也不过是非常靠前的个位数。我比较抠门,不上美容店,也不去健身房,以及瑜伽馆,这个钱不如用来买好茶,购好书。好书太多,我所读不过沧海一粟,好茶也很多,我所取不过弱水一瓢。因此,我所认为的好茶,不过是能去五味,好书无非是阅读愉快,如见老朋友,不时能会心一笑,忘却世间的粗糙。

但,茶与书解决不了身上的疼痛。

我有偏头痛,往往毫无征兆头就跳痛,似乎有一个小锤子在敲打着我的颞骨,时间一长,疼痛慢慢游走,并在耳根边骤然停驻,然后隔几秒跺一下,痛感呈扇状发散。白天还好,能忍受,诸多琐碎的事情也能抵挡一下疼痛。但到了晚上非常折磨人,大脑其实很倦,可神经很兴奋,甚至是亢奋,在我迷迷糊糊间猛然揪醒了我,它在里面快活地跳起来跺几下,我捂着耳根,一点也不快乐。一旦,痛住进身子,愉情逸致只剩下一副骨架。

疼痛在医学上分成12级,由轻微痛到明显痛,然后一节节攀升,直至剧痛、爆痛,以及内脏痛。我现在属于微阵痛,类似于肌肉注射,针头扎进屁股还不算痛,注射液被推进的那瞬间疼痛才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承受不住这个级别的痛,很多人龇牙咧嘴,痛不仅仅在表情,也释放在声音里,不停地吸气,但气不知所措,在喉咙里来回奔跑。

窗,是南窗。这是我的习惯。北窗偶尔也坐坐,东窗是绝不坐的。说来也是书读多的影响,看到东窗,总联想到事发。一介布衣,并不存在东窗事发的可能,只是感觉这个词到底有点煞气。茶喝久了,心也慢慢淡了,随之对有戾气之类的词都不太愿意碰头。

窗底下有一棵樟树,不是很粗壮的那种。在清晨的时候我常看到有一个老人背朝樟树不停地撞去,嘴里嘿嘿地叫着。那声音自然不是因为疼痛,而为了增加背撞树的效果,达到胸腔的微震,从而捎带出肺脏内的一些分泌物。我没跟老人探讨过这些,自是替他每天这样撞击找到一种解释。有时他撞得猛烈了些,樟树的枝叶会震颤,似乎有人在挠它的痒痒,它忍不住。可,更多的时候我想到它在疼痛。

有次,我在街上闲走着,突然闻到一股清香,是那种能够流淌的香气,与花香完全不同,花开时的香气弥漫得近乎混乱,闻过的记忆跟着迷糊。我四处寻找,发现不远处有人手持电锯正在锯樟树的枝枝丫丫,也没什么标准,靠近窗户的多锯些,那些锯下来的枝叶,像脱掉的一件件褂子。香气,便是从这些被锯掉的伤口处散发出来的。我无可救药似的想到了那是樟树疼痛的气息。更无可救药的是我突然对树的气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人走着走着,走到了树跟前,摘一片叶子,揉碎,闻一闻。时间一长,似乎也闻出了树的脾气。不落叶的乔木,气息沉稳,散发性差。落叶灌木,气息各异,如果借用人的性格,有内向,有外向,也有内外向兼而有之。

不过,树站着与躺着时散发的气息是不一样的。前面有一个公园,因为一场大雨,水漫进了公园,于是,大部分的花树五花大绑地被移植,也有的裸露着根须且不知所终。那一段时间,我经过公园时总能闻到一股杂味,是一种七上八下的味。后来,我看到没被移植的花树一半慢慢枯萎,它们是死给人看的。

疼痛击败了我流沙样的情绪,我一点点松开手指,由拇食、食指及中指、无名指,像是从公园里撤退的铲子,锹,还有镐。撕裂样的疼痛分解了我的茫然与无措,或者说是我的厌倦情绪在疼痛袭来时得到缓解。我全身松懈,潮热退去,仍一动不动,仿佛得到涅槃。

这是我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小时候我也做过。母亲偏爱哥哥,对他好言好语,最好的衣服肯定是哥哥的,出门走亲戚带的也是他,但对我呵斥有加。我也确实非常皮,在家里整天待不住,一出去肯定不是弄脏了衣服,便是身上挂了彩,或者惹了事,得母亲去赔礼,又老是顶母亲的嘴。母亲不喜欢也是情理之中。母亲曾吓我是捡来的。我一度信以为真。可当我生病的时候,母亲对哥哥的那种好完全释放在我这里,言辞温和,不停用手去试我额头上的体温,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如不见好转,必背我去看病。我伏在母亲的背上,体会她一脚一脚的前行,幸福得让全身颤抖。但装病没法装,我只晓得肚痛发热,而肚痛意味着不能吃东西,馋让我原形毕露。所以,我只好故意把自己摔痛,只是痛需要肌肤来印证的,我就拧自己,拧出一个个瘢痕,以吸引母亲对我的重视和温暖。母亲并没有识破我的小把戏,直至我初中离家去了外地求学,母亲突然变得不舍起来,可我的游戏停不下来,尤其是我心里发堵的时候,我重复我的游戏。

我起初背着家人,只挑肚皮,上面的瘀血他们看不到,即使偶尔瞧见了,我说是做艾灸留下的,很容易搪塞过去。后来我往腰部下重手,家人似乎觉出那些瘀点怪里怪气。经不住盘问,我很快招了。

因为我是学医的,先生向来对我的病痛并不敏感。在他的眼里,医生似乎不会生病。而我也常常表现得如此,身体上的疼痛很少跟他说起。你问他我有什么爱好,他会如数家珍,而问他我身上有哪些隐疾,他会很怪异的眼神看着你,仿佛你的问题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但,疼痛留下的痕迹让他惊恐不已,可又无法说破,于是,他从网上找来一些图案,比如树背后能看到几只老虎,比如先看到少女,还是老婆婆。先生认认真真地测试着我,还不时记下来,然后去翻看答案,综合我的精神状况。

我配合得不是很好,明明看到的是少女,偏偏说是老太太。先生对照着答案,一边不无忧虑地望着我,眼神充满了担忧,这一下子拉近了他的沧桑。我不禁心里一颤,先生也老了,他有肚腩了,像有只锅覆在肚皮上,头上的白发似乎势不可挡,眼角的皱纹也逐渐显山露水。一些松垮垮的肉不仅仅瞄准我,也袭击他的周身,由腰及腹,手一扯,可以扯出数寸长。衰老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我们每天带着松垮垮的肉上班,各自处理那些可忙可闲的事。生活陷入了激情的洼地。

似乎为了对抗皮肤的松弛,我内心越来越处于僵硬状态,遇事容易堵,不够柔软,以往那种轻盈与惬意的感觉,仿佛被隔离,只剩下闷气一次次侵袭我肌理,它们在我的肌肉、黏膜、皮下组织里堆成一个个小结节,不动生色地附属在我的体内。它们分享着我的不快,吞食着我的抑郁,在我情绪低落、烦闷不安的时候在体内左腾右跃,或扭成一团,或拧成一块。我用手指从颈乳突肌推过去,能感觉到它们的滑动,那些轻微的嚓嚓,是它们隐忍的笑声。尤其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那些结节似乎长出触角,沿着我的肌体恣意地游走,并且丢下数颗数颗的脂肪粒。

可我对它们的侵入并不惊觉,密集的神经末梢仿佛套上了假指,迟钝,麻木。

曾有一个病人来我处看病,双手戴着厚厚的线手套。因为是冬天,这很正常。我问病史时,她把右手放在了小腹,手指呈半握状,既不像捂,也不像扪,说话的时候,那只手始终处于这个动作,倒是左手一张一合,还一举一挥,配合着她病情的叙述。我给她测血压的时候,她把左手放到嘴边,一咬,手套脱了出来,而右手仍搁在腹部,仿佛她的病情砸伤了它。

后来,我给她做检查时她红着脸让我帮她解一下裤扣,原来她右手戴的是假肢。假肢已戴了五年,可她仍没有接受它的存在与替代。她说握手的感觉一直萦绕着她,从臂膀出发,顺着手肘下来,非常强烈,也很清晰,但到了手掌处断裂了,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但手指活动的记忆却盘桓在断掌处。她在人前总是把手藏起来,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她还说,有一段时间她有一种幻觉,手掌与手指仍会长出来,就像小孩换牙一样。所以,她手掌发生意外后她莫名地喜欢上了幼儿园,还特别喜欢正在换牙的小孩,她说小孩绽开着少了几颗牙的笑容,她就觉得自己的手指更贴近肌肤。后来有一次,她冲动地去抱小朋友,不小心露出了假肢,把小朋友吓得哇哇大哭,她才不去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小朋友的父母差点上她家索赔,因为小朋友一看到图片上的手指就拼命大哭。

心理学上有一种心理障碍叫密集恐惧症,看到密集的东西心里就充满恐惧,仿佛有虫卵在自己身上蠕动。我没有这方面的障碍。但并不是说我没有其他障碍。我的障碍在于高处,一站到高层,两腿不听使唤地抖,脚底发痒,最不可思议的是明知道害怕,却往下跳的冲动时时漫过我的神经,仿佛两个我互相击打。我试着去战胜这种情绪,逼迫自己靠近冲动,用一个真我去识破另一个假我。这个过程注定很艰难,两个我最后都隐退到冰山下,胆怯毫不费力地控制了我。在我个人病史上恐高症将携带终身。

我小腿上有许多白色的瘢痕,很密集,像白癜风,这是蚊子叮咬后留下的。因此,即使大热天我也是套着丝袜。面对别人不解的目光,我始终没办法把这个秘密说破。不仅仅是腿上,我身上还有许多的疤,虽然都是意外的磕碰,可我固执认为这是身体对我的报复与警告。

我以前经常出现荨麻疹,一碰井水,或冷风一吹,手上、脊背,甚至屁股上出现一个个大包,红肿,还特别痒,简直痒到了骨髓里。明知不能去挠,可实在忍不住,似乎有一千只毛毛虫子在密密麻麻地左奔右突。理智根本管不住躯体上的病理反应,无法抵挡手指不住地变换动作,由挠到抠,由抠到挖,直到血痕斑斑,才终于战胜了毛毛虫。

那天,我从书店里出来,风刮得很大,刮得我踉踉跄跄,想打车,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也没多大的风,走着走着踱进了书店。书店里没多少人,这没多少人大多还是孩子,他们的小屁股搁在书架上,手里捧着书,旁边站着的大人在滑屏。我绕过他们走上三楼,我看的书在那里。现在购书途径很多,书店相对去得少。不过,一年之中总会去看看,不为别的,就喜欢坐拥书城的那种感觉。在书架上看到自己的两本书,夹在汪国真与海子的中间,看得我有些惊悚。我本能地抽了出来。最后仍放了回去。心里嘲笑自己真没出息。我翻看了一些书,可吸引自己买下来的念头很不固定。售货员有数人,各自低头玩手机。当书店里打烊的铃声响起时,我把刚才翻看过的两本小说抽了出来。到了书店光看书不买书,似乎心里有罪恶感。

当北风一次次恣意地出入我身体时,书也被肆意地翻起,纸张之间撞出哗啦啦的一片,像是在拆开某种藩篱。虽然已过了大寒,仍并不觉得冷,现在风这一刮,才感觉冬天如此贴肉。我一会儿背着风,一会儿迎着风,尝试着避开风口,而风的嘴角似乎无处不在,这边啃啃,那边嚼嚼,有时还咂几下。我感觉周身的毛骨起立倒下,倒下起立。

好不容易到了家,一杯热茶下去,身子还在哆嗦,桌上的那两本书也跟着哆嗦,只不过它们已经是哆嗦后遗症,书页翘得跟爆炸头似的。我不停地搓着手,朝手心哈气,脑海里不时闪过自己顶风前行的场景,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硬是被风吹到了小区。这样的情形我以前也有,下村回来,突然遭遇大风,然后一身鸡皮疙瘩地回到寝室,一个人坐在床边不停地挠,厚厚的风团东一块西一块,待周身发热后才慢慢消退。我下意识去摸背脊,除了冰凉,并没有异常。我又朝别的地方伸手,并没有突起的风块。

荨麻疹就这样从我身上撤退了。始于何时,很模糊,而终于何时,同样不很清楚。就像我街上碰到的人,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处中年时,看到的是多接近我年纪的,或超越我年龄的那些人。她们一身花色,但花得模模糊糊。她们脸上的黄褐斑泄露着她们的生理变化,粗糙的皮肤遮掩不住她们内心的渴求。她们鸭梨状的身材,稀疏的头发,还有四角脸。黄脸婆一词如鼻涕虫一样粘住我。

她们有时突然叫阿群,我会怔愣一阵。这个小县城里有许多个叫亚群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叫阿群的更多,楼下的那条餐饮街上有一个“阿群牛味馆”,每次路过心里非常不爽,似乎有意跟我作梗。我不吃牛肉,这是公开的秘密。不吃的东西还有许多,包括野味。听起来有些假慈悲,就算假慈悲,也打算到底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阿群是什么样的,本来还有些模糊的遐想,但后面一跟上牛味,好像瞬间之间拖了一块破抹布。至此,我宁愿相信那个阿群是个男的,有着杀猪胚的身板,瞪一双铜铃眼。

另一条街上有个叫阿群的豆浆店,算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舀出来的豆浆如一碗打蛋,厚笃笃的。这个阿群是个老头,六十开外,腰间系个围裙,眼睛有些吊,而两条法令却像两片括弧,如果他不看你,你反而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所以,进入他的店,得一边喝他的豆浆,一边迎接他的目光,这时候豆浆的味道才一寸一寸地上来。

我的名字如同小半部生活史,每个叫阿群的人是生活史的一个标点符号,或逗号,句号,也可能是感叹号。家里人叫我阿群,以示亲昵,母亲发怒时叫我还是阿群,只不过声音像上了浆,硬邦邦的,如果掼下去可能跳出去几丈。在学校我被老师称为亚群,以示对我成绩优异的肯定。同学喊我老干,虽然年少,却叫老干,听之心里却喜滋滋,少年老成是表扬的另一种方式。还不太会写作时早早替自己拟了个笔名,似乎有意跟自己的名字相抗衡。但怎么看,仍找不到什么感觉,于是仍回原形。

阿群是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只是我从来没有在书店里听到过。仿佛,我跟众多的阿群永远在直线上,偶尔相撞一下。但没有我所期待的撞出光泽。

同事给我送来蔬菜,说是丈母娘种的,纯无公害。我奇怪,她怎么会有菜地。原来市政府在城里有许多储备土地,外面打个围墙,有时也不打,这些地就这样撂荒着。慢慢有人翻墙开垦出一块地,很快,跟进一批人。只要邻居有两三个人在种菜,他们很快会结群。尽管各自熟悉,但仍在各自的地块上做好标记。数步之外车水马龙,而她们撅腚弓背地种下一棵棵菜。这块地种完了,她们继续拓展地块,还共享信息,每天拎着水桶、小锄头,寻找着遗落在城里的空地。为了种上有机作物,她们在家里用痰盂,用一只塑料袋装着去施肥,像是维护着一个农民的尊严。种出来的作物,大多自己吃,或亲友,多时也会去菜场卖。也怪,好像不需要吆喝,很快被人买走。这样一来,旁边的菜贩主不乐意了,再也不愿意借秤杆给她。

那些被抛荒的土地上曾住过阿群们,她们拿到一笔巨款,在城里购置房子,一天之内把我这个阿群奋斗了一辈子的积累轻易化解。

只是,这些阿群,不知道如何处置那些钱。这让我有些期待。

我有一个同事,也是我的上司,她名字里有个君,我猜测家里人或许会叫她阿君。用小县城的方言,君与群的发音差不多。但单位里永远不可能喊她阿君。她后来因为拆迁房的事进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虽然自己调离单位后跟她联系不多,但留存在记忆里的那些片刻,不可抑止地涌上来。她在单位里口碑还是不错的,工作雷厉风行,职务一级级上来。当然,大家也知道她身上的缺点,利用她职务的人和想接近她的人都会利用她的缺点,她似乎也没把这当回事,反而成为能与人打成一片的借口。大家都知道她在一线城里有多处房产,而且据说也运作得不错,却不想临近退休还是滑铁卢了。她的消息传得很快,而且传得越来越离谱,可仍被人说得有鼻有眼。那些鼻眼者,不乏曾经讨好过她的。可这些都已不重要。她在里面也听不到这些,即使听到也不是最关心的事。以前,我跟她有过一次小玩笑,我说我名字里有羊,但没钱。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一语成谶。因为,她当时说钱最多,如果人身不自由有什么用?

世间重复的事很多,衣食住行,受想行识。昨天重复今天,今天还将重复明天。佛说轮回,莫不如此。每天几乎都能看到颓废的人,泡在牌桌上,沉醉在低档的小饭馆,徘徊在公园的河边。他们看似为生存挣扎,但其实挣扎在自己的意志里。或许前一个晚上还在痛下决心,跟现在脱离,但第二天仍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不能说他们自甘沉沦,生活的皱褶太深。我也在重复自己的一切,今觉昨非的彻悟还是小模小样,好像亏待了岁月的流淌,以及眼角的鱼纹,但痛改前非的决心迟迟下不了,仍持续着昨日种种。

荡开光阴的波纹,言其重复,不免有悲情。

可,生活的坍塌正从一个借口向另一个借口滑行。同样的泪水,不会想到用它来洗脸。有些词语倒在了纸上,再也站立不起来。那些记忆也是如此,翻看日记,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但记忆也是并不可靠。读那些词,犹如看故事。那些感觉,已找不准,如一盆倾掉的水,随形而赋,但始终立不起来。

这个年纪突然莫名其妙变得不太会妥协,尤其是跟儿子相处的时候。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儿子突然长大了,出门总跟你隔着一段距离,同他说话,得重复几次后才递过来一句。你再问一句,他早已嫌你烦。他在房里,你在门外不停地凑耳朵,跟密探似的辨识那些声音来自游戏还是英语练习。他看书时,你又总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书,怕他看了不该看的书,或者无厘头的书。你希望他能按照自己指点的路线前行,且以人生的经验来训导他。他却不以为然,看你的眼神犹如看隔壁的奶奶,你一旦读懂了他的眼神,内心再次掀起汹涌,简直可以把自己吞没,而他冷冷地望着你,哪怕你气得发抖,他也不以为然。他有自己的阅读兴趣,比如《三体》,而你并不认同这样的小说,尤其是看了网上的评论,觉得自己背脊发凉,甚至挑战自己的三观,特别是看到他在日记里摘抄那些充满血腥与冷酷的词句时,情绪坏到了极点。于是找他谈心,苦口婆心,叮嘱他要看经典的书籍,那些书可以帮助你做有根的人。他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你,以青春的倔强直面四处渗漏的更年期。

所以,那天看到有人在雾霾天气里拍婚纱照,觉得年轻人真不可思议。婚纱脏兮兮的,非常不洁,甚至还散发着酸味,接近于腐败的食物。俩年轻人不拍照的时候各自玩手机,脸上浮现的笑容比摄影师调教出来的更纯真。摄影师说开始,他俩才慢腾腾地放下手机,好像跟手机里的人依依不舍。摄影师说笑,他们便笑。摄影师说两人相视一笑,他们便侧过身,目光对着目光,他们的笑就这样定格在照片里。婚纱照会在客厅里挂起来,然后在下面亲嘴,也会吵嘴、拌嘴。如果哪天嘴上过不去了,或许生活的梦想便停滞在卑微的后半夜。

一段时间,我在后半夜经常醒来,醒来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借窗外的灯光看钟,才凌晨两点。返身继续睡,可那时是装睡,这一装把杂念都装了进来,一会儿天一会儿地的,间或还有回忆南来北往,脑袋怎么也不能消停。先生酣睡中,蜷缩着身子,偶尔动一下嘴唇,喉咙里咕咚一声,嘴角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像个婴儿。先生是个坐着都能睡着的人,休息天如果我不叫他,他可以一直睡十七八个小时,起来时还老大不情愿,说是才刚刚睡了一觉而已。我真不好意思说我一个晚上有时要睡好几觉。

曾经有许多的梦想,似乎一个比一个阔大,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心所向往的居然不过是睡个好觉。国际上专门有个世界睡眠日,看来睡眠问题已国际化,并非我一个人在后半夜数水饺。我试过各种方法,甚至偏方,但也只是时好时坏。不得已时也服过安眠药,醒来时感觉自己像是从水底捞上来的,头脚湿淋淋的。

偶尔也跟朋友说起睡眠的事,她们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说到原因时,大多语焉不详,犹如心头堵着一个不可公开的秘密。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间水疗店,只要一说起水疗,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如果她发现你没在认真听,她一把拽住你,从国际到国内,从小钱到大钱,最后归根结底是在健康方面花大钱也是小钱。只要她知道你哪方面不对劲,她肯定会推荐她的水疗。她列了一个单子,除了不孕不育,几乎把所有的疾病都罗列进来了,自然也包括睡眠障碍。她得知我睡眠不太好后,天天来问候,问候之余便是鼓动我去做水疗,手机被她问候成发烫。她自己很瘦,脸色不是很健康,让人怀疑她也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可我无法说破。除了她,还有一个朋友,做的是保健产品,朋友圈里尽是她推销的产品。自己怕跟她联系,只要一联系,她就给你推荐产品,从胶原蛋白到卵巢保养,反正女人的那种心思都全说透了。她的劝词无非是女人要善待自己,让自己美丽最重要,有时还配上一段血淋淋的段子,说是女人不待自己好,别人的女人就会睡咱老公,打咱儿子,等等。感觉凡是女人不买胶原蛋白,这后半辈子无法活了,尤其是看了那些图片,一个个水灵灵的,清纯无限,你不动心是假的。但动了心,结局肯定是伤了心,最后不得不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

谁也不会想到,女人到了更年期时,居然把原来很嫌弃的大姨妈捧成了宝贝。尽管是很私密的事,女人闲谈时仍会聊起生理期的一些情况。有的说变少了,有的说好几个月不来踩点了,也有的说已差不多衰绝了。这种话题在女同事间很平常,大家也不遮遮掩掩,甚至是大大咧咧,就在吃饭的时候也会聊到。一天几个女同事凑到同一张桌子吃午饭,一口饭,一句话,饭浅下去,而话越接越多,家长里短,老公孩子,最后拐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说早没了,那个说要么好几个月不来,一来不肯走。然后,大家都说女人过了五十差不多是可以绝经了。突然,邻近一桌有个声音抛了过来:谁说的,我还有,而且每个月都很正常。我们都把目光推送过去,是单位里的女驾驶员。她也不怕别桌有男同事,把话说得很笔直。我们有的赶紧把饭塞进嘴里,以避免让笑显得很醒目,也有的不出声,但跟对面的相视一笑,笑里隐藏着杂质。好在食堂里人多声杂,谁也不习惯于聚焦,而且饭食讫,话题跟着消淡。过了几天,这位姐姐在办公室走廊里一间一间地敲门过去,问女同事有没有卫生巾,说是这次提早了一天,没做好准备。她似乎一点也不回避男同事,即使是讨到了卫生巾,她还大大方方地捏在手里,从一间办公室窜到另一间办公室,脸上淌着自豪与自信,仿佛有一条鱼流动着。

办公室的楼下有一个荷花池,枯荷梗像五线谱,错乱地戳立在水面。因盛景不再,暴露了水质,黑色的淤泥一览无余。湖底也是衰败的,苍凉,贫瘠。与曾经的明媚和浩荡碧波相距甚远。这让我看到一个女人的暮年,一个巨大的凄惶潜伏在岁月的光景里。

从办公室出来还早,我便去河边散步。散步的时候看到一只蝴蝶,抖动着翅膀,翠绿色的,联想到古诗里着绿倚门望的少妇。捡起来,才知那些抖动,原是受伤的翅膀在颤动,如疼痛不已的人浑身颤抖。蝴蝶的疼痛,让它看起来像舞动的手指。

疼痛最高的是分娩痛。自己没有经历过,我生儿子时是剖腹产。那种痛,犹如骶部与耻骨分离。

可,母亲从未给我说过。

泪,扑簌簌地下来,滴在肚皮上,那里卧着一只蝴蝶,像母亲无处可逃的皱纹。

(本文刊于《江南》2021年第三期) 

干亚群,女,1972年9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宁波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庄》、《树跟鸟跑了》、《带不走的处方》等。散文常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作家杂志》、《上海文学》、《天涯》、《美文》等。曾获得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储吉旺文学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