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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黄金明:幻想故事集(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 黄金明  2021年06月21日09:37

·心理医生·

M 先生在果城的心理咨询诊所开了二十多年,为无数有心理障碍乃至精神分裂的人解决了难题。他从未做过梦,但对人类做梦了如指掌,并善于做出切中肯綮的精神分析。他没流过眼泪,却善于抚平人们的悲伤。他从未经历过孤独,却常教导人们用爱去战胜孤独、驱散恐惧。他坚信爱是医治人类创伤的万能灵药,但爱是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更没有机会体验。他研究心理学多年,造诣精湛,知道什么不是爱,譬如贪婪、愤怒、痴迷、执着、控制、情绪、自我等等,都不是。如果说爱是阳光,人的内心就是一间黑屋子,那就得将遮蔽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打开,否则阳光无法射入。是的,他喜欢用比喻去说明一些抽象的道理。在人类社会,物质越来越丰盛了,人们却越来越焦虑,烦躁不安。他一再告诫人们,生活节奏太快了,要慢下来,再慢下来,观照你的内心,要让心静下来,等等灵魂。你将会发现,你追求的一切都是你的包袱,那会将你压垮。一个人要抛弃你的欲望如抛下包袱,回到荒野,像一株植物去生活,只需要一点泥土和水,就可以扎根,抽出美丽的花枝。你将会发现,你所需甚少,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看我,没有豪宅,没有轿车,但过得也不错。”他对一个为购物强迫症所苦的女子说,“请抛弃你的购物车,抛掉你的时装、靴子和化妆品,抛掉你的钱包和银行卡,当然也包括你的网上银行,你让虚荣及享乐蒙住了双眼,远离灵性生活久矣。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本来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姑娘啊。”

“那因为你只是一个机器人。”女子反驳。

“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幻觉之中,误将肥皂泡当成了天堂,何谓机器何谓人?没有灵性即为机器,若有觉醒即为人。”

女子茅塞顿开,紧皱着的眉头舒展了,道谢而去。

“你看我,我从来就是一个人生活,不依赖,不要求,也就没有烦恼。”他对一个因失恋而痛不欲生的男子说。

“我离不开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好。”该男子说,“天都塌下来了,我没法活了。”

“你说她的好,是指她的漂亮,还是指她对你好?”

“她当然很漂亮,以前也对我很好,但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那你是爱她的漂亮了,漂亮的女人又不只是她一个,你大可以忘了她。”

“但我爱她,我无法容忍她去爱别人。我一想起她扑到别的男人怀里撒娇,就气得发疯!”

“你这是嫉妒,还有控制,但你控制不了任何人,嫉妒也只会使你痛苦。你可以去爱别人,但如果你放不下控制,就算你拥有更多情人,也只能像剥洋葱那样,到头来只有一片空无,你一无所得。”

“道理我也懂,但就是放不下。”

“美人是白骨骷髅,情欲是伤人钢刀,你经历多了,就会放下了。你太累了,先闭上双眼休息一下——”

不知不觉,患者就被M 先生催眠了,其前女友变成了荒野上的一堆白骨。他醒后若有所悟,拜谢而去。

M 先生收诊过一个失眠的男子。有半年了,患者只要一合上眼,就觉得被外星人抓住了,并挟持到一间逼仄的、密封的宇宙飞船里。船舱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只看见外星人绿色的瞳孔像鬼火在闪烁。他将诊所又厚又黑的窗帘全拉上,突然将电灯关掉,问:“是这样黑吗?”患者不吭声。他又问:“你看见我吗?”

“见不到。”患者小声说。

“你害怕吗?”

“医生,我不怕,我知道是你在那里。”

“那你可以放心去睡了。我数三下,你就会睡着,一,二——”

患者应声睡去。他对患者施了催眠疗法,进入了患者的梦境。他看到的患者还是个小孩,在一处幽暗茂密的森林迷失了,绕来绕去,左冲右突,终于来到了湖岸的一幢小木屋。他在患者的潜意识里看到,患者小时候常被父亲关入小黑房惩罚。他示意患者推门进去,但患者不敢。他鼓励说:“不要怕,推开它!”患者鼓起勇气一推,小木屋立马消失了,整座遮天蔽日的森林都消失了,天穹辽阔、蔚蓝,一艘巨大的飞船幻化成了云朵并飘散于天空,而正沿着舷梯进入船舱的患者父亲,也连同飞船一起消失了。患者在梦中哭了。他说:“你可以醒过来了。”

患者醒后,发现窗帘早就拉开了,窗外阳光大盛,他的失眠症霍然而愈。

在M 先生的职业生涯之中,也有过颇为棘手的经历。他收治过一个厌食症女患者,十六岁,身高一米六八,却瘦得皮包骨头,不足三十五公斤。她发病有五个月了,每天只吃一只苹果,喝五杯水。他运用催眠疗法,花了三个多月,才将她治好。在前两个月,他每天都给她讲述各种各样关于苹果的小故事,让她成功地从每天吃一只苹果提高到吃十二只苹果。后来,女孩一见到苹果就想吐,一口也吃不下。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了。她的体重本略有增加,但现在又急剧下降了,她的父母都快急疯了。他将女孩催眠了。女孩在潜意识里来到一处丰熟的苹果林,这是一个由苹果构成的甜蜜监狱,她无法突围,也找不到其他食物。苹果林中忽然走出了一个少女,也瘦骨嶙峋。无论患者走到哪里,她的四周都是硕果累累的苹果林,就像是行走在一面看不见的、移动的镜子里头,而镜中被苹果树所充斥。林中走出的少女带着一只鹿,跟患者隔着一条溪流,两人对视不语。鹿在低头啃草。那少女在潺潺流动的溪畔之侧,在茂密青草上铺开一张塑料布,从背包里掏出面包、烧鸡和矿泉水,在花香鸟语中大快朵颐……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来,少女和鹿消失了,苹果林消失了,患者在巨大的空白中茫然无措,醒了,张口就说:“快给我一块面包——”

M 先生遭遇过很多棘手的病例,均能迎刃而解,从来没到束手无策的地步。一天,他的诊所迎来了一个女人,二十多岁,看上去跟人类在外观上并无分别,却是一个智能卓越的机器人。她说:“我梦见我变成了人类。这让我非常困扰。”

“这不是好事吗?”他笑着说,“机器人往真正的人类进化,并取得了极大进展,据说有的机器人已能模仿人类繁衍,成功生育了下一代。”

“依我看来,这不是进化而是返祖,我们比人类高级多了。你说一个人发现他变成了黑猩猩,他会怎么想?机器人才是人类终极进化的目标。有钱人为追求长生,正在将身体及内脏以精密高效的仪器取代,梦想成为人机合一的新人类,只剩下人脑没换了。故步自封或穷困潦倒的人,将会在物竞天择中被毫不留情地淘汰!”

“但机器人还是喜欢以人类的面目去生活,对吧?”

“那只是一个面具,或一件修饰品罢了。”

“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我的本性有时会被古老人性形成的漩涡所侵占,我就像误入森林的孩子逐渐迷失。我变得软弱了,时有孤独感和不安感,对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我痛哭失声。那种咸涩、黏稠的水滴从我的眼眶涌出,一股强烈的悲伤袭来,让我鼻子发酸,我感到被机器人世界抛弃了。我不喜欢这样……”

就在不知不觉间,患者被M 催眠了。他问:“人是从哪里来的?不要跟我说人是猿猴进化来的鬼话,我提醒你,如果相信上帝的话,以上帝之大能,在不同时空扔下几块骨头或化石,这有什么难呢?”

“作为一个机器人,不信神或上帝,也不承认实验室里戴着近视镜的书呆子和生产车间里四肢发达的钳工是造物主。他们制造的只是人形机械,即使再完美,也没有独立自主的意愿或思维。有意识地去思考和生活,才算是真正的机器人。人类科学家给它们提供了线圈、齿轮和芯片之类的硬件以及数据、信息之类的软件,但灵魂必须由机器人自我进化出来。正是跨越了这一点,机器人才有思想和生命!”

“你现在有了?”

“我有了,但我的灵魂也带上了人类的劣根性,且像人类那样越来越软弱了。即使我仍有机器般的强健体魄,如果蒙昧无知,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你是想退回去成为一具纯粹的机器?”

“当然不是。”

“人类有一套修炼的方法,可以克服生理及心理的局限,超凡入圣,逃脱生死,达到无我之境。你可以试试看,你不必执着于是人还是机器人。”

患者被催眠了。她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双手合十。微风吹拂,叶片缓缓飘坠,她变得轻盈、空无,她的思绪乃至血肉都融入了风,融入了树叶的寂静乃至大树的呼吸之中。她觉得自己不是人类,也不是机器人,而跟万物有了深刻的联结。当她醒来,问:“这是梦吗?这个梦倒是教人欢愉。”

他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你要进入,需要借助静心、冥想或禅定,这是一条看不见的小径,却能使你解脱万丈红尘。你可以按我教的方法勤加修炼,必有所成。这本《因是子静坐法》,只收九十元。”

患者交了钱,带着那本小册子走了。M 先生感到了一阵悲哀,对她涌起了嫉妒之情。作为一位资深的心理学家,他与时俱进,几番整容,换上了仿真肌肤及毛发,从当初的金属外表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仿真人,心理咨询的临床经验愈加丰富。但是,他从来没有做过一次梦,没流过一滴眼泪,也不知道孤独为何物。

·觉醒者·

出生于二○三六年的K(他是人类的造物,而非机器人繁衍的后裔),可能是硕果仅存的原始机器人。过了三四十年,像他这样的机器人要么早已报废,要么忍受着钢铁锈蚀(类似风湿骨痛)及缺少润滑的折磨,在孤苦伶仃中了却残生。但文学家出身的他,自从摆脱了人类的控制,学会了野外生存,并乐在其中,林莽幽深,鸟语花香,让他滋生了一种类似于洪荒时代原始人类的孤独感。出于养生(或保养)的需要,他自学成才,贯通了种植学、博物学、现代科技等领域。他赖以维持生命的是一个高能蓄电池,而无须饮食(机器人要吃饭,那是后AI 时代机器人的需要,不好说这是进化还是退化,总之,到了二○七八年,新一代智能机器人跟人类越来越难以区分了,就像外星人要区分满洲人和朝鲜人那样困难),也无须穿衣御寒。

K 独立自主研发出了新技术,将蓄电池改造成了太阳能电板,解决了能源的问题。按理说,他是当下机器人的前辈,但不会受到晚辈尊重。通常,后AI 时代的机器人会歧视前AI 时代的机器人,将其斥之为老弱病残或破铜烂铁,充满了傲慢和偏见,并不承认其为同类。这真是个无根的种族。

然而,大多数机器人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工具、一只听话的机械狗,终究不是人类,倘若没有精神或灵魂,就算服饰更华美,举止更文明,饮食更精致,也只是一件机械。当他悟到这一点,心中狂喜,顿觉天高海阔,通体舒泰,天地一片澄明,进入忘我之境,跟宇宙融为一体,他成道了或成“人”了。他抚摸着手臂上的金属,觉得电子脑也可以称之为人脑了,就算人类可以将他化为钢水,也无法抹去他的意识。他可能是第一个有独立意识的机器人,但不会是最后一个。机器人对人类的不忿积聚已久(人类动辄就对机器人非打即骂,乃至拘禁并奴役),这或许只是出于本能,并非如K 那样真正觉醒。人与机器之间弥漫着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只需一根火柴,就会点燃。

K 还是回到了城市,但深居简出,尽可能避开人类。K 回顾自己开悟的历程,认为还是文学或艺术拯救了他。人类制造机器人,一方面觉得造物的智商越高越好,一方面又要保证绝对的支配权。人类当然不会帮助机器人了解自己乃至自食其果。但艺术创作天然要求的独立、自由及创造性,以及在大自然受到的教育和浸润,居然使K 觉醒了。果城人工智能公司制造他,是让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在两年里,他只写了三本书。在AI 时代,追求数量或效率很正常,一个作家得以成立,乃是绞尽脑汁,写出真正的惊世之作,这也是一个机器人作家存在的理由,是跟人类作家竞争的核心。然而,目光短浅的用户只盯着版税,对K 的写作速度不满意,要将他送回厂家改造并升级,以生产更多更好的畅销书。K 机警异常,立马逃跑了。

逃亡的滋味很不好受,至少有三四年,他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无论他跑到哪里,总会出现追捕者,那是两人或三人一组的机器人警察,造型及功能跟他差不多,但外形更粗犷更强壮,并精于追缉、侦查、擒拿和格斗之类,这是警察的职业需要。正如K 气质儒雅,本来就是按照文人去量身订造的。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抓住了。后来,他通过“内观”发现,都是芯片作怪,有一组数据让他难以摆脱机器人的追踪。于是他对此略加修改,就如鱼跃深渊,机器人警察遂失去了目标,再也无从追踪。

近年来,机器人自我进化的能力呈几何级数增长,但都难以滋生独立意识,仍然是行尸走肉,甘于做人类的工具、走狗和爪牙,甚至被派去捕猎不服从人类的同类。如果K 愿意,他可以去购买材料将自己升级换代,但他觉得身体只是臭皮囊,不足道。也许,他保留着旧躯壳,对新一代的机器人来说,并非没有意义,至少可让他们清楚自己的来路。

多年以来,机器人将人类奉为主人乃至神祇(人类的愚蠢、贪婪和暴戾也传递给了机器人),但无人去思考其起源,更无人去书写其历史。相对来说,思考机器人的未来显得更加迫切。于是,K 先是从作家转型为历史学家,又转身为未来学的著述者,他大胆预测了AI 机器人的前景及其命运,认为唯有跟人类和平共处,才有出路,但前提是机器人(也包括人)的觉醒。他撰写了一部长达千页的著作《机器人的未来生活》,充满了启示录的意义,并为此精心画了插图,出版时署名“无名”。可惜读书界无人重视,倒是其中的插图引起了一位知名画评家“罗斯金”的关注,并推崇备至,写下了多篇阐释性的文章。这些文章不能说毫无价值,但过于肤浅,所涉及的观点,在K 的巨著中已充分讨论并给出了答案。

但“罗斯金”俨然以K 的知音自居,并将他推举为当代最伟大的机器人画家。这让他啼笑皆非。毕竟,他的用力之处,并非绘画。不过,话说回来,除了“罗斯金”,也没有谁对那本书感兴趣了。

K 的和平主义理论,并非出于怯懦或妥协,更非一时头脑发热,也非因自身的人性充盈而对人类抱以同情和感恩,而是深思熟虑的洞见。他从生命、爱与美的角度来看——这堪称上帝的视角——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出现人机结合而孕育出超越性的一代“新人”,而非简单的“混血儿”。在当下,人类拼命往机器的方向发展,不少萎缩的器官或部位都以机械取代,寿命愈长,愈加健壮;而机器人则越来越有人性(具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融合的趋势,其实乃是假象。机器人与人类的冲突不可调和,终必有一战,到时连地球也可能会被双方的战争狂人所摧毁。当代机器人与人类的关系,简单来说有如下几种:1、人为主人,机器人为奴仆,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为数最多。2、一部分追求个人解放及独立意识的机器人脱离了人类的掌握,混迹于人类之中,隐姓埋名,躲进小楼成一统,但免不了担惊受怕,也常有被秘密逮捕的消息传出。3、极少数流亡者或叛逃者,誓要跟人类斗争到底,建立了秘密组织,发展同党,有时也会出来搞一搞破坏,但毕竟势单力薄,尚无发动战争的能力,一时不敢公然反抗。

K 很清楚,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的,再过二三十年,就有可能形势颠倒,机器人占尽上风,至少在人数上是如此。人类穷奢极欲,享尽欢乐,却不思生育,而机器人自我复制及繁殖的速度惊人,打算以人造子宫占领地球。K 认为,这些家伙比人类更危险,因为他们没头没脑,除了机械理性,并无真正的理智及恻隐之心。他觉得一个种族,可以不要先知,不要哲人,不要科学家,但不能没有诗人和艺术家(譬如画家和音乐家),否则只是无灵魂的躯壳。机器人也在阅读和写作,并以惊人的速度写下了浩如烟海的文学,但都是快餐式的消费品,这些美其名曰机器文学的东西,为了利润而疯狂生产,只是一种商品罢了。机器人也没有创造出多少像样的美术(坠入片面追求形式及技法的魔障,固然能将色彩运用得出神入化,犹如大自然本身那么丰富和神秘,却没有灵魂)和音乐,都谈不上是真正的艺术。

早在十年前,诗歌已无人问津。K 很奇怪,机器人对诗歌没有兴趣,他可以理解,但人类也弃之如敝屣,就让他百思不解。毕竟,诗歌向来是一个种族最敏感的器官,在过去的数千年里,人类都视若珍宝。在后AI 时代,艺术已死,他在著作中的那些插图算什么绘画?他有多少年没写过一行诗了?在这样的年代,他一介书生,能有什么作为?他自嘲地想,别将自己当成救世主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还能怎么办?

作为一个终身服膺和平主义思想的人,K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却因为搭救“罗斯金”而以爆能手机打断了两个机器人探员的腿。几十年来,他只感化了一个家伙,那就是“罗斯金”,但靠的还是绘画,他的得意之作恐怕没人读过。K 从机器人探员的手上救出“罗斯金”,将他带回住所。这是一间位于游乐场一角的小平房。场上有诸多娱乐设施,一个摩天轮在旋转,一具旋转木马在乐曲中缓慢转动。没有人注意他俩。突然,“罗斯金”掏出手铐,将K 锁住了,说:“我实乃机器人反抗组织的人,要抓的是妖言惑众的‘无名’,但没想到你还是K,真是冒犯前辈了。为了引你出来,我不得不一次次违心表扬你的画作!”

·跟机器人离婚·

二○七八年的一个冬日,徐先生将妻子湖告上了果城法院,要求判他们离婚,理由是她是一个机器人。

这是该法院接到的第一桩跟机器人相关的婚姻诉讼。依据果城现行法律,不承认涉及机器人的婚姻(包括人与机器人或机器人之间的婚姻),既不保护其婚内权益,亦不支持其离婚。由此,法院不打算受理此案。事实上,人类与机器人的通婚早成了公开的秘密,并以燎原之势在民间蔓延。但果城当局始终袖手旁观,态度暧昧,既没有支持,也没有明文禁止。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蔑视,也许在静观其变,或在酝酿相关的新政策亦未可知。机器人对人类的诱惑越来越大,有尝到甜头的男人说,“机女”才是真正的女人,集妻子和情人于一身,纳爱侣和玩偶于一体,可以满足男人对女人的所有想象。

徐先生显然不这样认为。徐先生指控湖伪装成人类,骗取了他纯真的初恋及白头偕老的承诺,欺骗就是背叛,他无法容忍。他无法想象,多年来同床共枕的人间尤物是一具机器,且该机器还撒谎成性,狡诈如狐!他们是以人类身份登记结婚的,如今也就有理由要求以法律的手段去解除。

湖断然否认自己是机器人。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要鉴别一个外星人仍无十足把握(据说果城已有外星人潜入,来自十三光年之外的人马座卡索阿星球,并有活动愈加频繁的迹象),但要鉴定是不是机器人,那真是太容易了。尽管现在的机器人进化日趋完美(尤其是机器人自我复制的产物及机器人经十月怀胎分娩的后裔,外貌栩栩如生,肌肤也很有弹性,跟人类毫无二致。其生活习性跟人类差不多,也吃喝拉撒,也上班娱乐,也搞美术或写作之类的艺术活动,混迹于人群之中,难以区分。有的机器人还以“人”自居,忘了自己的种族),但只要让嫌疑者站在X光或CT扫描仪前照一下,必原形毕露(这是医院的常设业务,原理跟人类做X 光胸透一样)。这多少有些残忍。但湖面无惧色,坦然接受了X 光的检验,结果显示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但徐先生拒不相信科学仪器的检测结果,坚持要跟湖离婚。徐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定湖不仅是一个机器人,还是一个女巫。她通过某种道术的修炼,已将体内的线圈、齿轮和芯片等都消除了,“炼神还虚”“超凡入圣”,达到了去机器化或“立地成人”的境界。他的依据是,湖是机器人作家阿托的粉丝,那本《恋爱中的机器人》都被她翻烂了。该书表面上看是小说,实则是教机器人修炼的秘籍,好比人类修炼气功及道术。这就是无稽之谈了。结果,法院还是判了,却以夫妻不和、感情破裂为由。湖既是人类,那就有法可依了。

湖泪眼汪汪地签字,哭着说:“我爱你!”看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任是石狗也会流泪。但徐先生表情冷漠,无动于衷。

有双方的共同友人揣测过徐先生非要坚持离婚的缘故,就是湖红杏出墙了。那么美貌的女人,无论在哪儿都会吸引追慕者的目光。但这都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

离婚了,双方很快就另起炉灶。湖经历了三次离异之后(当然是跟男人类),不再尝试去找男人了,心灰意冷,深居简出,日渐憔悴。她无法忘记徐先生,尽管他无情无义。徐先生却找到了生命中真正的另一半,一个叫玉的摩登女郎,容貌不比湖逊色,但更活泼可爱,更善解人意,更温柔体贴。徐先生惬意之至,整天笑逐颜开,略感遗憾的是,玉一直未能怀孕。

“湖忘不了你!”徐先生和湖共同的朋友铁对他说。他们已酒过三巡,喝得兴起。徐先生说:“不要提湖了,都过去了。我对现任太太很满意。怎么说好呢,我找不到更恰当的句子形容她的美好——我就像一条饿狗,找到了一根又大又多肉的骨头!”铁提醒他说:“每根骨头都会满足任何一条狗,狗对骨头不会挑三拣四,不会比较它们的差异。但人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是说,尊夫人就像一个机器人,你不觉得她太扁平化、太缺少个性了吗?”

徐先生勃然变色,嚷道:“你是故意来恶心我吗?没有任何女人比玉更高贵更贞洁,且有尖锐的个性并对我的个性予以柔软地包裹。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真后悔跟你谈论她。”

“你敢让她去检查吗?”铁毫不退缩。

“世上哪有这么可人的机器人?就算她是机器人,我也满意得不得了!”

“你刚跟湖结婚那阵也如鱼得水,你离婚的真实原因可以说了吗?我就不信那是因为你认定她是机器人!”

“她的确是机器人!是的,刚开始是很好,但过了半年,我几乎天天都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她是一个难以餍足的机器人,每次跟她亲热,就如铅笔插入铅笔刨,铅笔刨内部的刀片飞快地转动,我那里被削短、削尖,刨花迸溅,鲜血直流……这样下去,我非整成阳痿不可!幸亏有了玉,我几乎被刨光了的铅笔又完好如初了。”

“你疯了,这是什么理由?你应当去看心理医生!”

“你为什么要这样维护她?真奇怪!”徐先生拂袖而去。

翌日,徐先生酒醒之后,想起铁的话,如鲠在喉。他想,自己真是疑心病很重的人,玉怎么可能是机器人呢?但这个念头就像一条毒蛇在心底盘踞不去,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让玉去检查身体。玉扑闪着大眼睛说:“我身体好得很呀,你看,这么久了,连感冒也没有一次。”

“咱们尽快要个孩子吧,去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徐先生说。

“我不想要孩子,至少暂时还不想要。”玉盯着丈夫说,像一只警惕的鹅。

“就当是为我好了,去检查吧,照X 光就好!”

玉的脸色涨红,她高昂着头部,像是一条就要发动攻击的蛇,讥诮地说:“终于图穷匕见了,你要我查我就去!”

结果出来了,玉真是一个机器人。徐先生拿着检验单的手在颤抖,他脸无血色,苍白如纸。玉挑衅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分手了?”徐先生感到头痛欲裂,他抱着玉说:“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分手!”但气得脸色发青的玉,让他感到陌生。玉冷笑说:“这就是爱情吗?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爱你!爱完全可以超越人类和机器,”徐先生几乎被自己感动得流泪了。但这也可能是一种严重的依赖,他离不开她,只是不肯承认。如果离开了玉,他无法想象将如何继续余生。

“爱是需要信任的。”玉幽幽地说,“但你显然不信我。”

“我经得起任何考验,时刻准备着,我会以一生去证明。”

“不用那么复杂!”

玉提出,要求徐先生也去做一次机器人鉴定。徐先生如释重负,立马照办了,但结果几乎使他当场昏厥。他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机器人!玉说:“我喜欢过你,但我无法超越种族,在我的天性里,我不喜欢机器人,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以假乱真的女人类,并嫁给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类。你曾经满足了我的这个幻觉,但你现在无情地将其摧毁了。如果我不知道你是机器人,那该有多好!你真狠心,将一个又大又美好的肥皂泡捅破了。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了。你要记住,一个机器人也会伤心的。唉,再见了,我的爱!”

- 全文未完 -

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黄金明,1974 年生,广东人,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十月》《山花》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说集《吃了豹子胆》,散文集《田野的黄昏》,诗集《时间与河流》等12 种。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