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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5期|李修文:不送
来源:《雨花》2021年第5期 | 李修文  2021年06月21日08:49

这里是桃花和梨花,那里是油菜花和海棠花。尽管天还没有透亮,趁着一点点微光,他还是一一认清了他所经过的那些花朵。对他来说,这些花,几乎可以救他的命:在远离父母的寄养生涯里,唯有到了春天,花朵们开在河水边,也开在山岗上,开在富人的墙头,也开在穷人的墙根,就连不到十岁的他,因为形单影只而动不动就要挨上一顿揍的他,当花朵们扑面而来,他也觉得自己被它们公平地对待了,不不不,不止是对待,那简直就是天大的款待。然而,这天早晨,他却顾不得和它们在一起。闷雷在头顶隐隐作响,继而又转作霹雳之声,听上去,就像他在《封神演义》里读到过的天庭正在被刀劈斧砍,一场大雨说话间便要到来,而他,离他的目的地还有遥远的路途。

他的目的地其实不在他处,就在四十公里之外的县城。为了给他正在大学里进修的父亲挣一点学费,他的母亲,不得不常年在外找活路,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县城的纺织厂里做临时工,因为这个当临时工的机会来之不易,她不敢请假,所以,一直都没有去他被寄养的村子里探望他,而他,一开春就生了一场病,连日里发高烧,在高烧中,母亲却如影随形,给他煎药,喂他喝药,还给他穿衣服、蒸鸡蛋,然而,终日在纺织厂里三班倒的母亲当然是不在他身边的,一切都是他在迷乱中产生的幻觉。也正因为如此,病一好,他就发誓一般坚固了自己的心意:哪怕一步步走到县城里去,哪怕进不了纺织厂,远远地,他也想看一眼母亲。

然而,眼下,当他刚刚爬上一座山岗,大雨还是说来就来了,转瞬之间,他的全身上下便被雨水浇淋得透湿。仓皇中,他看见了一棵密不透风的大树,赶紧狂奔着跑到树冠下去躲雨,可是,还没躲多久,另外一件事情却几乎令他心惊肉跳—据他所知,就在这座山岗底下,有一条河,河面上有一座木头搭的桥,平日里,这座桥并没有比水面高出多少,要是突然涨水,水面便会将整座桥淹进去,现在,要是雨越下越大,那座桥在河水里消失不见,他可如何是好?于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雨雾里重新开始了奔跑。有好几回,他摔倒在了路边的荆条丛里,脸上和脖子上都被荆条拉扯出了伤口,但他根本顾不上理会它们,爬起来,一意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就好像,母亲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在跑,母亲也在跑,又或者,他在朝母亲跑,母亲在朝他跑。

只是,就算如此,等他到了河边,还是忍不住肝肠寸断:那座桥,终究被河水遮盖,消失得再无踪影,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当然不肯就此打道回转,稍作思虑之后,他脱了鞋子,光着双脚,又凭着记忆,来到可能的上桥处,伸出一只脚去河水里打探,但是,花去了好长时间,心机都费尽了,他的脚无论如何也踩不到桥面上。眼看着对岸近在眼前,眼看着大雨噼噼啪啪地变成了暴雨,一下子,他便哭出了声,只是雨声太大了,他的哭声再大,始终也没有雨声大。然而,就像菩萨显灵,又送来了垂怜,这时候,竟然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声,从雨幕里闪身出来,一把拽住他,再叫他不要怕,也不要哭。他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听声音也知道,那拽住他的人,是个并不年轻的女人。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管对方是谁,比河水还要深的委屈从心底里涌起,他横竖不管地扑进了对方的怀中,继续哭,哭得停不下。

仅仅片刻之后,就像是被火烫着了,他却又一把推开了从天而降的怀抱,原因是,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抱着他的人: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十里八乡无人不知的女盗贼,对,盗贼,这两个字就是因为她才被他记得牢牢的。想当初,在学校里的黑板上,老师写下了这两个字,再环顾着提问,问他和他的同学可曾认识一个盗贼,结果,几乎所有的人都举手了,他们都说,他们认识一个盗贼,这个盗贼,正是刚刚还在抱着他的她。她矮,瘦得像是一张纸片,不管是谁,只需一伸手就可以轻易地将她推倒在地,而且,她的手脚也算不上灵便,所以,偷东西的时候总是容易被人抓住现行,可一年到头,她还是在不停地偷。说起来,他也没少目睹过她偷东西被抓住了之后挨下的那些拳脚:有一回,在集镇上,她偷了别人正在卖的鱼,没跑出去多远,就被卖主重新夺了回来,之后,她被卖主绑在了电线杆上,整整一下午,只要卖主有了一点空闲,就手持着扁担去抽打她。而她,似乎并不觉得有多疼,反倒不停地咳嗽,一挨打,她就剧烈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到最后,她咳嗽得差点闭过气去,卖主这才松开了她,松开之后,她却并没有拔脚就跑,而是蹲在地上继续咳嗽,好几次都栽倒在地上,根本就起不了身。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她。要知道,往日里,哪怕一个小孩子,都可以对着她指指点点,乃至朝她砸石头,又或手持着木棍或竹竿去追打她,而她,唯一的反抗,不过是瑟缩着躲闪着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最后夺路而逃。实话说了吧,现在,他像被火烫着了一般推开她,只是因为羞耻—他害怕让人知道自己竟然扑进过她的怀抱。哪里知道,这一回,那女盗贼却根本就不放过他,在河岸边的雨幕里,他跑到哪里,她便追到哪里,再一把抓住他,见他动弹不得,她才告诉他,她可以背他过河。他当然不愿意,为了挣脱她,他差点失足掉进了河水中。天知道她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在他快要落水时掐住了他的脖子,再威胁他,要是不听她的,要是他敢自己过河,十有八九就会被淹死。可能是被刚刚的失足吓住了,也可能仅仅是被突然变身的她震慑了,中了邪一般,他乖乖地听了她的话,迟疑着,蒙昧着,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再老老实实趴在了她的背上。这时候,好似突然得到了一件珍宝,她闪电般朝背后伸出去两手,将他死死抱紧,紧接着,她下河了,在河中,她来回奔走了一阵子,终于踏准了水面下的木桥,再一步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出乎意料地,在木桥上,在那女盗贼的背上,还没走出去多远,他便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被母亲背在身上:雨雾里,她湿漉漉的头发在他鼻尖上擦来擦去;那触手可及的肩胛骨,瘦而高耸,和母亲的肩胛骨几乎如出一辙;还有一丝从她背上涌出的近似于无的热气,始终没有被雨水浇灭,一点点,一点点,涌到了他的身体上。也不知怎么了,他的鼻子一酸,几乎哽咽了起来,她似乎也觉察到了,稍稍止了一下步子,很快又摇晃着身体疾步向前,最终,他清醒了过来,继而陷入到深重的疑难中:巨大的羞耻感依然没有消退,而他,却又分明觉得,此时的她,千真万确就是一个母亲,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儿女;由此,他越是想要摆脱羞耻,就越会想起她是一个母亲,它们让他左右为难,只好轻轻地僵直了自己的身体,这样,他既稍稍离开了她,又没有让她觉得自己正在离开他。

他终归会离开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总算来到了河对岸,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放他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她,他已经听见前面有人说话了,如果没猜错,再往前走一点,它们就会来到一间宽敞而破旧的房子前。那房子原本是座废弃的货仓,现在,显然有不少人正在里面躲雨,房子里传来的谈笑声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显然,她也听见了那些谈笑声。终于,她蹲下身去,放下了他,没说话,只是隔着雨雾看了他好一阵子,却看不清楚,她便凑紧一点,再转过身去,将近在咫尺的房子指给他看,然后,她并没有和他一起进那房子,而是兀自消失在了雨雾之中。

看着她走开,他原本想叫喊一声,要她和自己一起进那房子里去,可是,就算年幼如他,也大致知道,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女盗贼,她是断断不敢和那些正在谈笑的人一起躲雨的。好吧,她走了,巨大的羞耻感也跟着她走了,他三两步冲进了房子里,果然,房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便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像旁人一般,脱下自己的上衣和裤子,手脚麻利地尽可能将它们拧干,再迅速穿回自己身上。然而,当他刚刚穿好衣服,不可抑制地,他还是想起了她。这时候,雨终于下得小些了,他就趴在窗子前往外看,眼前除了一片看不到头的油菜花地正渐渐变得清晰,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不信她会走得那么快,他甚至疑心她也许就在这屋子的周边打转,所以,连半步都没有挪动,他一直趴在窗子前朝四下里张望,但是,直到雨完全止住,躲雨的人们纷纷上路,他也始终没有看见她。

他当然也要重新上路。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之前跟他一起躲雨的人们,大多都是跟他一样前往县城的,他只需要跟着他们朝前走,就一定能够到达县城,然而他毕竟还是太小了,没过多久,满是泥泞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鼓足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再看近前和远处,桃花和梨花,油菜花和海棠花,所有经受住了大雨欺侮的花朵们好似重新复活,又满怀报恩之心,牵引着蜜蜂们越过更多的花朵抵达了自己。不同于之前河岸边的菩萨显灵送来的垂怜,此刻的眼前所见,就好像天上的菩萨手提着装满了恩宠的木桶,再将那一桶桶恩宠泼向了人间。不自禁地,他感受到某种威严正在眼前生起和升腾,渐渐就停止了奔跑,刚一停止,他便觉得不对劲:身边的油菜花地里,动辄就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树枝正在被踩断,又像是冬天的积雪从屋顶上掉落下来,他站住,盯着油菜花地死死看了一阵子,突然间大惊失色起来:莫不是什么猛兽正在紧盯着自己?一念及此,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手足并用地再一次奔跑了起来。

直到一道崭新的天堑挡住了他—几公里之后,他来到了一面崖壁之下,眺望再三,却不敢往前走一步:虽说暴雨消失了,暴雨造成的滑坡却正在持续,石头们从山顶滚落,一块块堆积在窄路的中央,在石头与石头之间,还趴着一只已经死去的羊,也不知道它是从山顶伴随着石头们一起滚落至此,还是正好经过这里,被石头们砸在了自己身上;再往山上看,几株松树,几块更大的巨石,都在若有似无地摇晃着,说话间便要倾塌下来,与此同时,碎石纷纷坠落,那些坠落就好像一场宣告:谁要是胆敢走上这条窄路,谁就可能落得像那只羊一般的下场。自然,他不敢,他还要留下性命,去县城里见母亲。现在的他,又该怎么办呢?还好,远远地来了几个过路人,他们似乎早已知悉那条窄路的情形,转而走进树林,再朝着山顶处行进,如此,他们便用攀越避开了窄路。他愣怔了一会儿,也跟他们一样,跑进了树林中,可是,他还是太小了,从树林前往山顶的路比他之前走过的路要湿滑艰难得多,每走一小步,他都形同于爬行,即便如此,他还是未能走出去多远,一个趔趄,又摔回了刚刚出发的地方。

天大的委屈降临了。终于,在树林与窄路之间奔走了好几个来回之后,他回到树林里,在一株松树底下坐了下来,再不动弹,伤心却源源不绝,又在瞬时里化作了厌恶:对,这目力所及的一切,正是阻挡他见到母亲的一切,也因此,这一切都令他厌恶。这厌恶,甚至减轻了他对猛兽的恐惧—其实,从那片油菜花地开始,那只猛兽就没放弃过对他的跟踪,无论是油菜花地里,又或是树林中和荆条丛的深处,那只猛兽一直都在,那些细碎的声响和动静一直都在,他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却又始终不肯现身,既像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刀,又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带刀侍卫。时间长了,他便时而觉得怕,时而觉得全然不怕,他甚至想和它面对面,但是,只要他奔向它,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此刻,伤心、委屈和厌恶从上到下将他席卷,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全都变得异常灵敏,不仅如此,一个闪念在突然间不请自到,让他的清醒和决心都无以复加,却也让他迟迟不肯确认那个闪念。要冷静,他提醒自己,要冷静,所以,他先是装作漫不经心,不经意地往四下里看,果然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猛兽藏身的所在,然后,他疯了一般奔向它,在它近旁站住,又对它说:你再来背我吧。

是的,那只猛兽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她,那个背他过河的女盗贼。现在,她就蜷缩在荆条丛与荆条丛之间,听他这么说,她觉得难以置信,恍惚着,身体颤了一下,但是,随即,就像是被唤醒了,三步两步,她就从荆条丛背后闪出身来,走向他,也不说话,蹲下去,等着他重新回到她的背上。还等什么呢?他可没有丝毫客气,冲她笑着,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背上,当他们起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成群的蜜蜂飞掠过来,在他们的头顶缭绕不去,就好像,他们也是两朵花。

那一条从山下通往山顶的路,其后多年,一直像刀劈斧砍一般刻在他的身体里,那条路,让他想到九九八十一难,也让他不停想起过年时看见的一副副春联:那么多的好字好词,像在拴牛,把可能的好日子牢牢地拴在了红纸上。而现在,他明显觉察到,那些好字和好词,它们离开春联,来到了他和她的身边,难道说,他和她的此刻,也是它们想要拴牢的好日子?那明明就是八十一难啊:沿途的荆条上都长满了硬刺,可是,为了勉力撑住身体,她却非得将它们抓牢攥紧不可;青苔遍地都是,她的脚吃不住力,所以,每一步踏下去,都要格外地慢,格外地沉,唯其如此,她的脚才能将地面咬死;最麻烦的,还是满目的淤泥,它们将可能的陷阱全都遮盖住了,让她根本看不清淤泥下的石头究竟是坚固的,还是一踩上去就会突然崩塌。有好几回,石头突然崩塌,她的腰膝一软,险些硬生生砸倒在地,幸亏她早有防备,既然倒地无法幸免,她就干脆随着崩塌轻轻坐到淤泥里去,等到崩塌结束,她再轻轻地站起来,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有她在,他不要怕,他只需要死死地抱住她就行,对,死死地,一定要抱得死死的。他当然听她的话,越往前走,他的身体就越是变成了她的一部分,不仅死死地抱住,他其实是死死地贴住了她。不同于在河水中的木桥上,现在,身上涌出热气的是他,只有死死贴住她,那热气才会穿透她仍然湿漉漉的衣服真正抵达她。再一回从淤泥里轻轻起身的时候,她觉察到了他身上的热气,也在刹那里明白了他的心思,慌张着,赶紧就要松开他一些,他却不答应,纹丝都未动。这样,他和她,便只能一起接受那只可能出现在春联上的好日子:微弱的热气将他们焊得死死的,稍后,她的身体,微微地颤了起来,他的身体,也微微地颤了起来。

他还是忍不住问她了:“你也有儿子吗?”

“……有。”迟疑了一小会,她一口咬定,“我有儿子。”

他再问:“他在哪里?”

“……被人拐跑了,”她站住,“找不见了。”

“他今年多大了?”他先是被震惊,终究又忍不住多问,“你……想他吗?”

“想。”她狠狠地点头,猛地抬高了声音,“怎么可能不想?”

然而,就连她自己都无法适应那抬高了的声音,那声音,迅速又低沉了下去,像是在对他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今年,二十三了。”

然后,他们继续往山顶前进,久违的太阳光也终于破云而出,再穿过他们头顶的树冠,化作影影绰绰的光斑,照在了他们身上。迎着那些光斑,他们,其实是她一个人,终于一步步挪到了此行最艰险的地方—最高的山顶上,大部分地方都被围垦成了田地,常年的围垦,使山顶的边缘多出了一条十几米深的沟壑,而他们却必须跨过这条深沟,才能下山,才能再次踏上去县城的路。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她当然跨得过去,但是背着十岁的他,她却全无把握,仅靠他自己跨过去,显然又绝无可能。这样,她便只好原地站住,再喘着长气,搜寻着可能窄一点的、让她背着他就能跨过去的地方。实际上,脚下的地势已经平坦了不少,为了让她好过一些,他一心想从她的背上下来,可他刚一动弹,她的手就将他抓得更牢更死,他也只好乖乖顺从。这时候,她身上照旧还是湿漉漉的,只是他知道,现在的湿漉漉,都是此前的雨水掺杂了汗水,那汗水,越来越浓重,他却觉得好闻,就像母亲的汗水一样好闻。

搜寻了好半天,她还是一无所获,只能放下了他。可是,接下来,他万万不会想到,她竟然真的化身为一只猛兽:也没跟他打个招呼,她的身体突然直挺挺地朝前倒下。他吓得大叫了一声,却看见她并没有坠下深沟,相反,她的两只手,就像两只蹄铁般扎进了深沟对面的泥地中,随后,她才吩咐他,赶紧踩着自己的背走过去。他是真的被吓住了,连连往后退,退了两步,又觉得对不起她,干脆说自己的鞋子太脏了。快,快,快!她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地催他,快,快,快!眼看着她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两只手的青筋在骤然间变得乌黑乌黑,他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一下子,眼泪涌出了眼眶,然而,这眼泪,却不是蒙昧与慌乱之泪,相反,它们让他比在山下时更加清醒和灵敏。好吧,听她的话吧,他对自己说,现在,要听她的话,就像要听母亲的话,一,二,三,他不再迟疑,径直踩在了她的背上,再迈开步子,小心翼翼,但却稳稳当当,一,二,三,仅仅几秒钟过去,他就来到深沟对面,站在了她蹄铁般的两只手边,而眼泪却愈加汹涌,模模糊糊地,他看见她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翻过身去,仰着面,剧烈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起来。直到此时,他才全然明白过来,不止是现在,自打她背着他上山,她就一直在强忍着自己的咳嗽,一下子,他想向她扑过去,可是,她还躺在深沟之上,为了不让她有什么闪失,他也强忍住了自己,只是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咳嗽,再看着她拼命去忍住咳嗽,而这时候,又有一大群蜜蜂朝他们两个齐齐飞过来,却只高悬在她的头顶,缭绕不去,就好像,在它们眼中,她的咳嗽,不过是她正在开花。

然而,这却是她和他最后的近在咫尺—在一棵桃树底下歇息了片刻之后,猝不及防地,她起了身,告诉他,她不再往前送他了,只因为,她的目的地,本来就不是县城,现在,她要到距此地不远的一个镇子上去了;他知道,她是在骗他,她之所以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往前走,不过是因为,此刻,山下那条笔直宽阔的大路上,正走着好多人,这些人,有的是要去县城,有的则是打县城里回来,作为一个十里八乡无人不知的女盗贼,一如既往,她害怕跟大路上的人们打照面。而他,却说什么也不愿跟她分开,虽然在一刹那的工夫里,他也曾说服自己,不要再纠缠她,让她走。可是,事到临头,眼看着她就要跨过那条深沟,他还是狂奔着挡在了她身前,再跟她说,不要怕大路上的那些人,要是有人打她骂她,他可以去告诉他们,她也有儿子,就算她偷了他们什么,那也是为了她儿子,一定是这样:她偷,是因为她心里想着儿子迟早都会回来,能偷一点,就能给注定回来的儿子多一点偿报,就能减消一点她自己对自己认下的罪,一定是这样,对不对?对不对?

他有一万分的把握,说准了她的心思,他甚至看见,她的身体一软,像是被蛇咬了,又像是要再一次匍匐在深沟上,直挺挺地向前栽倒而去。还好,她终究还是站住了,站住之后,他看见,她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那甚至都算不上笑,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他却一心认定了,她就是在笑。是的,她在笑,她笑着去摸摸他,想了想,怕是又想起自己常年都是被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手持木棍或竹竿追打的人,赶紧又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这才跟他说,他还是个小孩子,要脸,而她,早就没脸了,要脸的人,不该和没脸的人在一起。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谈笑声,如果没猜错,那是几个从县城里回来的人爬上了山坡。听见动静,她的脸色突然大变,一把推开他,跳过了深沟,可是,她也没想到,哪怕隔了一条深沟,他还是呼喊着告诉她:他有脸,她也有脸,所以,他不怕让人看见他跟她在一起。

她终于不再向前,停下,转过身,问他:“你觉得……我还有脸?”

“有,”他片刻都没迟疑地回答她,“当妈妈的,都有脸。”

迟滞了一会,她再问:“一个当贼的妈,也有脸?”

“有,”他接口就再回答了她一遍,“当妈妈的,都有脸。”

想了想,他终究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儿子,会回来的……到时候,让他背你。”

听他这么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住,身体彻底软下来,却又强撑着,这才勉强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声,只有一声,她又生生止住。可能是因为远处的谈笑声正在迫近,也可能是她突然想起,她,一个女盗贼,从来就没有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起来的资格;但她还是想哭,又大哭了一声,几秒钟之后,下意识地,又一次,她生生止住了哭,然而,那戛然而止的哭泣却没能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最终,当远处的谈笑声已经能够被他们清晰听见的时刻,她还是站起身来,踉跄着,趔趄着,消失在了一棵苦楝树的背后。奇怪的是,当他踮起脚来,隐隐约约地看见她抓住身边荆条的时候,又有一群蜜蜂飞上了她的头顶,像刚才一样,既不近身,也不离开,她一定是甜的,他想:她一定是甜的。

实在是没有办法,待到几个过路人路过了自己,辽阔的山顶上,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接下来的路,他还要将它们继续走完。没想到的是,在确信她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之后,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接受了事实的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身上突然多出了许多此前从未感受过的蛮力,凭着这些蛮力,他只需要再一回奔跑起来,县城便会听从他的召唤,来到他的眼前身边。所以,他决定不再磨蹭,当即便撒开腿,朝着山下跑去,一边跑,桃花和梨花的香气,油菜花和海棠花的香气,全都像潮水一般涌进了他的身体,现在的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并不仅仅是奔跑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与此同时,他也奔跑在天上菩萨们一桶桶泼洒下来的恩宠之中;可是,即便如此,等他跑下山,在满目皆是的油菜花地边继续跑了一阵子之后,突然间,他还是停下了步子,再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朝前走—是的,不在它处,就在油菜花地里,再三确定之后,他相信自己又听到了那只熟悉的猛兽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些声响,跟第一回被他听见时全无分别:像是树枝正在被踩断,又像是冬天的积雪从屋顶上掉落下来。其实,都不是。他知道那些声响的真相:它们不过是那猛兽死命止住自己的咳嗽时发出的声音,所以,他对自己说:慢一点,走得再慢一点。

那只近在咫尺的猛兽不知道的是,眼前这条让他们遭逢和并肩的路,绝不是只到县城为止,相反,它将一直持续下去:在他的寄养生涯结束之前,他都将既走在自己的路上,也走在她的路上—她当然还在偷,三两件衣服,七八棵白菜,又或小卖铺门口堆放的几只碗和瓷盆,她能偷来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了。许多时候,当她得手,踏上回家的路,他就藏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当然无意成为她的帮凶,但是,他也的确做过这样的打算:要是有人追上来了,他就牵着她的手一起跑。不过还好,她几乎没有被人抓住过,他也就得继续去听她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还是个小孩子,要脸,而她,早就没脸了,要脸的人,不该和没脸的人在一起。他不喜欢这句话,但是,他决定,要听她的话。唯独的一次例外,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她被人抓到现行,挨了一顿暴打,随后,她一个人回家,路过一片稻田的时候,她坐在田埂上,咳嗽得差点死过去。只差一点,他便要从藏身的稻田中狂奔而出,去往她的身边,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对自己说:要听她的话,就像要听母亲的话。可是,他该如何去听她的话呢?在满天的星光下,在沉甸甸的稻穗边,他想了又想,终于咬定了最后的答案,那便是:和当初的她一样,现在,他也要既在送她,又没有送她。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