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温亚军:见面礼(节选)
只要是碎舅来,不管是下午还是深夜,母亲第一句话总是问他“吃了没”?母亲从没换过别的词,她似乎也不打算换。为此,刚升小学三年级开始上了几天作文课的弟弟,从炕上爬起来,当着碎舅的面纠正母亲:“妈,你能不能讲点逻辑,这三更半夜的问碎舅吃了没,到底指的是明天的早饭还是今天的晚饭?”母亲顺手会砸向弟弟一些物什:“给你的逻辑。”有次,母亲手里拿着顶门杠,刚给碎舅开门还没放下,要不是碎舅反应快将顶门杠抓住,母亲没扔出去,否则弟弟就惨了。弟弟不长记性,下次碎舅来,只要是母亲问“吃了没”,他照样反驳。
母亲这样问自有她的道理,外公外婆去世早,还没成家的碎舅跟着大舅一家过日子。大舅生性懦弱、木讷,对精明能干的大舅妈言听计从,大舅除过埋头干活,家里事情都是由大舅妈操持,自家子女的成长、学习都是如此。碎舅在大舅家的屋檐下,得不到大舅的庇护,大舅妈心思在自家孩子身上,眼里哪有碎舅的影子,碎舅自然是矮人一头。幸好有个比碎舅小两岁的侄女红娟,是碎舅陪伴、保护着一起长大的,红娟视碎舅为一家人,而且是长辈,以前一起上学放学,饭好了喊他,衣服破了帮他缝补,碎舅才不至于经常饿肚子、穿破衣服。可碎舅饿肚子的时候肯定是有的,比如侄女偶尔走个亲戚或者去知青点找那个女知青瑛子,俩人闲扯起来没完,经常错过饭点。舅妈做好饭从不喊碎舅,爱吃不吃,她认为没有侍候小叔子的义务。
碎舅生性腼腆,当然也懦弱,与大舅是一个娘,性格里怎能少了这一点。他有时从地里回来迟误了饭,红娟会给他盛好暖在锅里,可红娟不在家时就没人操心,回到家冷锅冷灶,连点残羹剩饭都没有,他又不便重新生火做饭,只能饿着肚子。尤其是晚上,白天干活体力消耗大,没点进食,饿得撑不住,就走三里多的路来我家,保证能填饱肚子。当然,碎舅饿肚子也不是常态,红娟跟外面没多少交往,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还不到下地上工的年龄,在家帮舅妈打理家务,对碎舅缺不了照顾。只是到了晚上,大舅一家人钻在屋子里有说有笑,碎舅一个人在自个儿屋里没事干,他又不能厚着脸皮蹿进大舅他们屋子,凑上去听人家说话,睡觉又太早,实在无聊。红娟偶尔会进他屋说几句话,也是红娟说得多,特意找话,安慰似的,碎舅也就应答,回应红娟的安慰。这样一来,倒让红娟越来越不知道说啥,说啥都让碎舅回应得小心翼翼。就是说,碎舅大多夜里来我家,打发夜晚的孤寂、排遣孤单的因素更多。可母亲不这样想,她固执地认为是舅妈不给碎舅留饭,故意饿着碎舅。母亲一边骂舅妈,一边点火要给碎舅做饭,碎舅拦不住,也解释不清,脸憋得通红,一着急便有些磕巴。弟弟有次偷偷地对我们说,妈再这样不讲逻辑,非得把碎舅逼成磕巴不成。他背地里已经悄悄地叫磕巴舅了。
星期六晚上,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公社回来度周末,母亲叨叨个没完,父亲为了不听母亲的唠叨,迅速扒拉完饭,打着手电筒带我们几个去打麦场学骑自行车。这是我们的节日,惹得村里的小孩围满了打麦场,他们羡慕地看我们兄弟几个轮流骑车,还是不怕摔坏的公车。
碎舅经常会出现在那些观看的小孩堆里,只要一看见他,弟弟有些得意忘形,会大声喊起来:“磕巴舅,磕巴舅,到跟前来,我这轮让给你骑。”
父亲听着不对劲,厉声制止,高举起的手落在弟弟头上,像柔软的梳子理顺弟弟的头发,并没制止住弟弟的张狂,他喊得更来劲,还空出一只手冲着碎舅的方向挥了挥,要不是一只手的控制力度不够,自行车开始歪七扭八地不听使唤,他大概还要继续挥手绕上一圈,享受这种被艳羡的快感。父亲面子上过不去,待弟弟把车子骑稳,才将射向自行车的手电光收回,忽地抡到碎舅脸上,命令道:“他碎舅,过来!”
碎舅扭捏着,从孩子堆中挤出来,一手挠着头,一手扯着衣服下摆,他只有在父亲跟前才这么紧张,可能在他心里,父亲不只是他的姐夫,主要是公社的干部。但碎舅没法控制自己,走三里路来打麦场就是为凑这个热闹。
碎舅走到我们跟前,无论轮到谁,都会把自行车让给碎舅骑,可他连连摆手,身子像碰着火似的往后退,退到离自行车两三米的地方,着急起来更磕巴,惹得扶着自行车的弟弟狂笑不已。弟弟往前送,碎舅向后退,一个坚决要让,一个坚决不骑,惹怒了父亲:“回!”一字定音,我们只能悻悻地回家,心里埋怨着碎舅。碎舅讪讪地跟在后面,为提前中止我们的骑行体验而深感不安。但到了下次,相同的情景依然重演一番。
有个周六晚上,父亲突然放慢吃饭速度,对母亲说:“哪天我给大队说说,让他碎舅去南山看秋吧。”
母亲顿时眉开眼笑,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菜,说:“这就对了,以前给你说,还给我扣大帽子,咱干部家亲戚不能搞特殊化。不就看秋吗,也不是轻松活,钻深山里冷清,夜里蚊子还多……”
父亲吸溜了一口玉米糊糊,烫到嘴似的:“那就算了,别让他碎舅去受这份罪。”
“别别别。”母亲急了,“你是干部,可不能这么快反悔。你看看,他碎舅年龄小身子骨嫩,天天挣壮年男人的工分,个子越长越小了,回到家还吃不饱饭,不如去南山看秋,能混个肚子圆,好歹还有机会再蹿蹿个子。”
碎舅去南山看秋了,刚开始那几天看不到他的影子,还不觉得什么,十天半个月后,尤其是到了晚上,看不到碎舅瘦小的身影,听不到母亲那句缺乏逻辑的“吃了没”问话,我们心里空空落落的。有天晚上睡不着,弟弟轻声对我说:“也不知道磕巴舅想我不,反正我想磕巴舅了……”话音未落,弟弟莫名其妙挨了母亲一巴掌,他火了,吼道:“我又说错啥了?就知道打人。”
母亲却轻声说:“别以为你爸舍不得打你,我会手软。打你长点记性,啥磕巴舅?要传出去成了外号,你碎舅找不到媳妇,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弟弟冲着我轻声说了句:“咱碎舅是磕巴吗……”
母亲听得明白,瞪起了眼:“他哪磕巴了?他就是胆小。这要出去练练,练出胆来了,比谁都强。”弟弟没再吭声,悄悄地拉被角蒙住头,还装着打起了呼噜。
碎舅的磕巴外号没叫响,却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大舅把这个好消息带到我们家,也是晚上,白天大舅得上工,他又不会偷奸耍滑,回家吃完饭赶到我家时,我们快睡觉了。有两个多月晚上没人上我家的门,我们都很兴奋。母亲显然也很欢迎这时候来人,习惯性地问了句“吃了没”,猛然清醒过来,这是大舅不是碎舅。大舅不会饿肚子。母亲瞅瞅炕上的我们,尤其在弟弟身上多停留了一下,眼神有些羞愧。弟弟不知道是时间长了忘了这句话没有逻辑,还是想念碎舅而选择故意忽视,这次没有纠正母亲的错误,他很认真地看着大舅,想听大舅匆匆赶来要说些什么。
母亲知道,她要不问,大舅绝对能沉得住气不说一个字,他有这个本事。母亲叫了声“哥”,没什么好脸色,语气松散地问道:“这么晚来,啥事呀?”
大舅扫了眼炕上的我们,不紧不慢地说:“也没啥要紧事。就是,土桥坡爱说媒的那个——那个,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婆娘——”
弟弟的神情松懈下来,不失时机地嘟囔了一句:“又是个磕——”自知不妥,将“巴“字硬生生捂死嘴里,憋得咳嗽起来。母亲居然顾不了,直勾勾地盯着大舅。
“不说那个婆娘了——就是她——她来给咱小弟说了个媳妇。”大舅终于说出了重点。
母亲惊愕地问:“没说是谁家的女娃?咱见过没有?”
大舅顿时两眼放光,非常难得地不是把话挤出来,而是顺顺溜溜地说了出来:“就是土桥坡大队支书康拉财的闺女康娜娜,那女娃咋能没见过?跟红娟以前是同学,还来过咱家里,眼睛水灵得能滴出露珠,个头比红娟还高。听红娟她妈说,媒人告诉她,是康拉财主动让她把闺女说给咱小弟呢。你说这么好的事咋让咱碰上了,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红娟她妈说是她和我前世修来的……”
母亲挥挥手,赶紧制止住大舅再往下说,她心里明显不悦,嘴上却说:“哥呀,是你和嫂子平时把小弟管教得好,小弟也确实惹人疼爱。可康拉财那么高傲的支书,要把闺女说给咱小弟,你还看不明白?他是看你妹夫在公社当干部,想攀咱的高枝呢。”
大舅点着头说,是呀是呀,有这层意思。又说了些筹备怎么见面,怎么送见面礼的事。这才是大舅此行真正目的,连我们都听得出来,他是舅妈派来索要见面礼的。要不,这么好的事,舅妈怎能不来!
母亲叹口气,说:“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现在还没转正,看着在公社当干部,可记的还是生产队的工分,同你我一样年底分成,他平时在公社食堂吃饭都是从家里背的粮换的饭票,不像他们那些正式干部每月有几十块钱工资。我这情况明摆着,四个孩娃都上着学。小弟是我的亲弟弟,他说媳妇相亲、送见面礼我得出力,可眼下就是能凑些钱,没有那么多肉票,到哪儿去买肋条肉啊?”见面礼除过一条烟、一瓶酒,最重要的得有四五斤的肋条肉。
大舅不吭声了,这个时候他的性格优势明显展露出来,不吭声意味着不退让。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窗外的秋虫却叫得挺欢,一片声嘶力竭,欢欣鼓舞得像庆祝什么似的。我们几个在气氛凝重起来时已经躲进了被窝,大气都不敢喘。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多嘴,母亲手里把正纳的鞋底握得很紧,随时都会毫无征兆地抽向谁。
沉默像面厚厚的鼓,带着挥散不去的沉闷气息。屋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像什么东西在吞噬着所有的声息。大舅歪着头,一门心思地盯着门后面的日历,好像能从日历上寻找到满意答案似的。那可是父亲从公社拿回来的日历,别人家不可能有的稀罕物。我们从被子里露出头,受不了气氛的压抑,又悄然扯住被子盖上头。最后,还是母亲打破了僵持的场面,她笑着说:“哥,你先给土桥坡那个媒婆回话,这么好的事,咱高兴还来不及呢,让她订相亲的日子,见面礼咱一起想办法。没啥大不了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大舅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顿时踏实了,他自觉这门亲是他和舅妈修来的福,已经是替碎舅操了很大的心,剩下的不该是他们的事。这大概也是他不急不慌半夜来我家的意思,他吃透了我母亲对碎舅的操持之意。大舅目的达到了,站起来习惯性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心满意足地走了。
送走大舅,母亲把顶门杠很重地砸到门板上,气道,人是你家的人,挣的工分在你名下,分成都在你手里攥着,却让我出见面礼,我上哪儿凑去!
话虽这样说,母亲还是不敢耽搁碎舅的终身大事,这才星期三,她等不到星期六晚上父亲回来,便去大队给父亲打电话商量借钱的事。大队的那部黑色手摇电话一般不让人随便打,父亲不是一般人,母亲让会计给公社挂通电话,会计拿着话筒喊叫了半天,总机才回了句,父亲下去检查工作了,不在公社。
母亲焦急地等到周六晚上父亲回来,把情况还没说完,父亲已经不高兴了,他说,筹备见面礼的钱我可以想办法借,这个不是太难,只是有钱也难买到肋条肉,得去县城找人。他大舅这样做不像话,太会算计了,平时都不给他碎舅吃个饱饭,这会儿又一推干净。父亲埋怨着当即要去大舅家理论,被母亲拦下了,母亲说,就我哥那个样,能是他的主意?事情明摆着是婆娘让他这么做的。眼下不是理论的时候,咱先想办法凑钱应这个急,回头我去找那个婆娘说去,她至少得出一半吧。
父亲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凭啥她出一半,她得全出!他碎舅挣的工分可都落在他们家了。
母亲哭了,抹把泪说,谁让小弟和我是一个娘生的。可怜我爹娘死得早,不然哪用得着我为他操这份心。
土桥坡大队那个媒婆回话,定在八月初六双方见面,大舅来告诉母亲,还说红娟她妈找人看了,初六是个好日子。得给南山捎个话,让小弟初六前必须回来。
捎话的活自然落到我们头上,大哥大姐都用作业写不完为由,不愿走山路,弟弟却很兴奋,像在学校上课似的,高高地举起手冲到母亲面前:“我去我去。我去给碎舅捎话。”母亲见此,也只能同意,不过担心弟弟路上贪玩,就把我搭配上,星期天一大早跟弟弟一块儿去南山。山路不好走,我与弟弟走了半晌,满头大汗才爬到碎舅看秋的山坡。碎舅见我们来了,高兴得不知说啥好,连忙掰了一大堆玉米棒子,煮给我俩吃。山里的玉米棒长得小,却很香甜,我们一口气吃了四五个,还想吃,碎舅却不让吃了,他说,留点肚子,我给你们找更好吃的去。
碎舅给另一个看秋的同伙说声他去巡山,让我们留在看秋的屋里等他。过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碎舅背着鼓胀的袋子回来,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一个叫石峡的山谷,给我们摘来一尿素袋紫色的野葡萄、红色的五味子,还有黄绿相间的苦李子。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抓起来往嘴里塞,酸甜的五味子,甜得倒牙的野葡萄,还有带点苦味的苦李子,太好吃了,真后悔中午玉米棒子吃得太多。我边吃边想,难怪都争着来山里看秋,不光不用顶着日头干活,还有这么多好吃的,真似神仙过的日子。碎舅瞅着我俩吃得欢实,他一脸满足的样子像是特别慈祥的老汉。
吃着吃着,弟弟突然想起正事还没说呢,于是,他咽下嘴里的东西,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把相亲的事告诉碎舅,又一五一十地把见面礼的来龙去脉顺便也说了。碎舅听着听着,脸色先是羞涩地红了,慢慢地变黑,渐渐凝重得似下雨前的乌云。
天色不早了,碎舅将袋子里的水果分成两半,分装成两个袋子,让我们背回家,叮咛我,一袋子留给我们,另一袋送给红娟。
……
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
温亚军,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 1984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现供职北京某部队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等七部,出版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二十多部。作品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多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