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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6期|棉棉:“你见过一个天才吗?”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6期 | 棉棉  2021年06月24日07:07

英国的康沃尔是一个被称为英国的“海角天涯”的旅游胜地,《蝴蝶梦》的故事就发生在康沃尔,我前夫的父母家在那里,2000年时我们在那里举行了婚礼。康沃尔就像一部英国古典小说,而我正沉浸于上海市区中心的各种戏剧性场景,对诸如全球气候变暖、有机食物、欧洲的乡村之类的话题完全没有兴趣。在我们的婚礼上我认识了英国青年James Bollen,他为我们的婚礼拍了一批黑白照片。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了亲人,他正深爱着北京女孩王悦,当时她是著名的“挂在盒子上”的主唱。James毕业于伦敦大学亚非研究学院,1990年代末他在北京认识了一些至今在他看来都超有才华的乐队,他喜欢跟那些乐队朋友在演出结束后一起喝酒宵夜。James和我的前夫都是在北京住过的英国人,他们跟北京朋克一起喝燕京啤酒。此时James在台北,前几日在听木马的《犹豫》时,他还在被这首歌感动,他说这些乐队应该以与英国乐队同样的方式被世界认识。2000年的夏天James来上海,爱上了上海女孩DJ.钮扣和她开的电音俱乐部Mazzo,他说那个夏天只有这家俱乐部还开着。

再后来,James搬到了上海,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独处,他不是那种你晚上出门玩到一半可以打电话把他叫出来的朋友,他也不是那种你会在马路上或者什么开幕式上碰到的朋友。跟他见面要提早约。每次见面我们都会谈我们的创作和我们所处的城市,有两次我记录了一些我认为值得记录的细节,后来他出现在我的文字里时我称他为“詹”。

……2010年4月30晚,我叫詹陪我去MAO看王翼昊的演出。詹是艺术家,他一直在拍照,但他不仅仅是摄影师,他是艺术家。今晚是我第一次去MAO,我想要准时到那里。我从襄阳南路的艺术之家出发,在某条我现在想不起来的小路接上詹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今晚哪里都找不到东西吃!他说他只吃了一个三明治。

王翼昊的兰亭乐队还没有上场,台上有一个乐队在玩金属。詹说:我跟你说了吧,这些演出从来都不会准时开场的。我反应过来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MAO没有我可以喝的酒。我决定出去走走找找看哪里有好一点的葡萄酒。

詹和我走在这个叫红什么的艺术区,我们先看见一个服装店,接着看见民生现代美术馆,然后突然看见几个雕像散落在黑暗中,确切地说,是散落在一个布置出来的类似旷野或铁路附近的场景之中。

詹说:这法克是什么?

我也不停地像一位演员一样笑着说:这法克是什么?

詹说:它们一点性格都没有。

我说:它们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我们在假旷野的尽头找到了一家西餐厅,服务员说这里有散装的红酒。我只想喝一杯。但是詹正在戒酒精、咖啡、牛奶、可可、糖。我在等酒的时候,詹说演出可能快要开始了。我打电话给兰亭的王老板,他说:阿姐,我们马上就要上台了,还有五分钟就要上台了。

我让服务员把散装红酒倒在一次性杯里。在赶回MAO的时候我们再次看了一遍那些散落在假旷野中的雕像。其实至少我并不为如此糟糕的艺术而感到悲伤。事实好像恰恰相反,我确实有些幸灾乐祸。

那天晚上兰亭有首歌叫《如果有一个人寂寞那大家都寂寞》。有一个用上海话唱RAP的孩子上台跟着一起唱,上海话把“寂寞”念成“yi qi”。“yi qi”念起来又很像英语里的“痒”。所以听上去那孩子不断地在唱“一个人痒大家都很痒”。演出结束我立刻离开了现场。我确实只喝了一杯可能已经变质的红酒,并且没打算找第二杯。演出前去找酒的时候,我在詹面前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我真的有喝酒的问题”。詹当时在黑暗中并没有看着我,他看着前方跟我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真正的酒鬼不会说出来自己有问题。

在我们看演出的时候,在我喝下第一杯红酒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跟詹说:我们等会儿走回去,边走边录下我们的谈话。詹答应可以徒步回家和录音。不过他比较严谨地补充说明虽然他在用苹果手机,但其实他还是不太清楚怎么用它录音。在我们走出MAO之后,我们很快又看见了那些雕像,由于喝了一杯红酒,我的身体因温度增高而开始觉得风很冷。我很快放弃了录音的念头而想立刻坐车回家。

我们很快走在了淮海西路上。在离开那个叫红什么的地方之前,我就已经冷得缩着身体弯着背走路了。我们很快发现由于某些街道封路,几乎没可能打到出租车了。开始时有一些人走在街上,但很快突然就只剩下我和詹了,淮海西路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现在,所有的汽油味和灰尘突然销声匿迹。

詹总是那副和平的外表,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不会说不诚实的话。但是他经常提醒我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容易不高兴而且一直在生气的人(后来他跟我解释说,他成长于优越的生活环境,当他第一次去贫穷的国家旅行时,他感到很内疚,这是他生气的原因)。我前一天跟他说过事实上去年一年我都不可以喝茶、咖啡、酒、果汁,甚至不可以喝进口矿泉水,我也不可以服用保健品或任何一种可能可以令我看上去更年轻的补充营养剂。这些年大家都陆陆续续出现各种状况,都在戒酒或者各种戒。那些年我们在上海的俱乐部跳舞时,詹也在上海人李亨利开的北京的88号跳舞,我们都经历了“好像发生了很多引人入胜的事情”的时期,也都正在经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时期(尽管其实每天无数现实飞速发生)。我想跟他说其实这一切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会有一个新的詹产生。但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起码他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们到底是继续沮丧还是继续喝酒?还是既不沮丧也不喝酒?但如果我们就是克制不住怎么办?回味着刚才的演出,詹和我应该在看演出时都有一种轻微的感动,虽然他们的音乐跟我们关系不大,但他们在舞台上是动情的,这种动情激起了我们的怀旧感。

在黑暗寂静的淮海西路微弱的灯光下,詹在我身边一点点靠前的地方,突然用他一贯轻而懒、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老赵说他曾经在上海做过“鸭子”。

我说:什么意思?

詹说:真的,他真的说他在上海跟一个女人为了钱上了床。

老赵是我十一年前的男友。我说我知道他曾在北京做过一个类似行为艺术的事情,就是在那种免费英文报纸上登了个广告,说他可以出卖自己一次,结果真的有人来找他了,他也真的“出卖”了自己一次。

我又说:但是我从没听他说过他在上海做过。

詹走在我前面,像电影里的那样,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边走边看着前方的路说:我不知道。

那杯味道混杂令我发热的红酒开始让我胃酸。我叫詹在马路这边找车,我去马路那边的一家超市看看有什么吃的。詹说:我不过去,肯定都是垃圾。我不想再吃任何垃圾食品了。最近他对食品很小心。我觉得如果他更高兴点也许更重要。我在罗森买了一包紫菜,我想这应该不算垃圾食物。

从超市出来我对詹说:晚上去超市应该只去那家你去过几百次的超市,不然就非常奇怪。

詹说:怎么个奇怪法?

我说:就是“你是个陌生人,你看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

在离我住的“艺术之家”一个起步费之远的地方我和詹越走越冷,今晚马路出奇地安静。詹突然说:天啊,那里有一个女人在做头发!

我周围看了一下没有看见任何理发店。

我说:在哪里啊?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詹说:是那种老太太,或者阿姨。他们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法克做头发?

我们再次像演员一样感叹了一阵:法克她们为什么在半夜做头发!

这时有一辆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略带渴望地看着我们(他是想看我们有没有可能搭他的车,因为他知道我们找不到出租车),我们很快走过他,詹回头侧着脸看着那司机风中的背影说:在你的梦中,我会坐你的车。

詹说:我法克太瘦了。

我说:瘦好看啊!

詹说:上海女孩不喜欢瘦男孩。

最后,在YY’S坐下来之后,詹就说要为自己点一杯威士忌。我们俩互相看着对方,我说:你确定吗?这对你的过敏会有什么后果?

詹说:我太需要喝一杯了。

我说:想喝就喝吧。反正就喝一杯。过敏了也不要后悔。接着继续戒酒。

詹花了很长时间很仔细地阅读YY’S的酒单,他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他想要的威士忌,我说:那就别喝了吧!

他说:我真的需要喝一杯。

可能是在等待自己点的酒时,詹突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天才吗?

我说:天才?天才?我见过诗人。

詹说:(仅仅是)诗人不算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詹又说:这个时代做摇滚乐的里面有诗人。Thom Yorke(英国乐队收音机头的主唱)是一个诗人。

我说:谁?

詹说:Thom Yorke!

我问服务员要来一张餐巾纸,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YY‘S的纸巾上写东西了。

回忆这个晚上发生的一些小事,我在纸巾上写了一些简单的词语。

在YY’S我没有喝酒,我什么也没点。我问詹饿不饿要不要吃馄饨。我不能吃因为那里有肉。

他说:我不要吃肉了。

詹再次不断地说:我他妈的整个生活都法克特阿婆了。我不能喝酒、咖啡、茶、牛奶、糖。

我再次说:真的,这会给你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你很快会适应的。你很快会找到新的东西来让你开心。

詹正式搬来上海不久,参加了一个由他朋友组织的有关英国作家JG Ballard的自行车之旅,紧接着就听说了这位传奇作家离世的消息,詹深感这是一个沉重的损失。渐渐地,在上海探索和漫步时,他发现自己在思考JG Ballard和他的作品。

“我想要一部革命小说。我想认识到潜意识的整个领域,这是英国自然主义小说从未尝试过的。我想要一个虚构的小说,它可以告诉我们关于自己的真相。我想要未来,而不是过去——我想要未来五分钟的未来。”——JG Ballard

JG Ballard于1930年11月15日出生于上海苏州河边的公济医院(现在的第一人民医院),在1930年至1941年期间他和家人居住在如今的番禺路508号,当年的门牌号码为安和寺路31A号,1942年和1945年期间他在龙华集中营。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JG Ballard的作品是《太阳帝国》。1987年3月,斯皮尔伯格带着《太阳帝国》剧组在上海拍摄了二十一天,这算是当年上海的年度大事,乍浦路、外滩封路,第一天拍摄就动用了五千名群众演员(我们的朋友Duncan也在里面)。2017年世纪文景出版了《摩天楼》,序言《JG Ballard:生于上海番禺路的英国“科幻小说之王”》由胡凌云撰写,这篇序言非常清晰地总结了巴拉德的“科幻”,他的不可思议的前瞻性和伟大天才,以及童年在上海的经历如何一直停留在他的“内层空间”,并影响了他所有的作品。英国作家Will Self在疫情爆发之后的一次采访中分析了他的朋友JG Ballard如何在作品中预言了当今的世界。

詹的第一本摄影作品《JG Ballard与上海》,通过对《太阳帝国》以及JG Ballard高度视觉化的小说的广泛阅读,用自己的绘画性摄影语言对上海进行了一次文学性的探索。他的同名艺术展于2012年7月29日在上海岳阳路170弄1号的James Cohan画廊开幕,展览中的十二件作品建造了一个时间逐渐消失,生活变成了剧场布景的城市景观。

……詹用轻得有些遥远的声音问我:所以,你那个朋友,她法克还是没有男朋友?

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像电影里的那样”。

此时,我看着窗外,我的英语完全“像电影里的那样”,我说: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

我们的出租车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说:天啊那些贴在马路上的好像是我朋友的照片!

像电影里那样,我走下车,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走近那一排贴在马路上的海报,我说:天啊居然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有没有必要啊!

海报上是今天过生日的David Ho,我们是来参加他的生日聚会的,David Ho以前开过一个俱乐部叫ClubV。

詹很快发现今晚的生日派对上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棉衬衣,还是格子的。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聚会上的上海女孩们都穿着晚礼服,像是去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样子,香槟是免费的。

我只喝水,他给我买了瓶进口气泡水,给自己点了杯威士忌,刚喝了一点儿,我说:我们溜吧!我要走!

下午在襄阳南路的“艺术之家”时,詹跟我说过他今晚必须跟什么人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了。他说他必须要说些话,而且他的头非常得疼。

走出生日聚会,像电影里的那样,我走在马路上不停地表达着我的厌倦。

詹的头剧烈地疼着。我说:肯定是因为你拍了一天照片,晒了很多太阳。

詹说:对,我很上火,然后我喝了冰水。

我说:你不应该喝冰水。你要让热气出来就不会头疼了。

我说:还有,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拍照时戴顶帽子呢?

詹:我拍照时绝对不能戴法克帽子。太法克傻了摄影师戴帽子。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模一样的谈话我们已经有好几次了。

我说:我的生活是一家夜总会。

詹说:你应该把这句话记录下来。

刚搬来上海的时候,詹可能只跟我谈话。我们极少见面。一个冬天的雨夜,我终于约他在“小城故事”见面。

我坐下后边麻利地摆着碗筷说:对不起你来上海这么久我们都没有见过,其实我们住得非常近,但是因为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

詹说:我最近也在想死亡。

我突然停下来,我凝视着他说:我们这是什么谈话?

那以后,我们大部分见面都在“小城故事”。我们会有一些固定的话题,比如“如果不待在上海我们可以去哪里”,詹和他母亲的关系,詹正在进行的有关JG Ballard的探索。其实在“小城故事”我们可以吃的也不多,我会点菜脯蛋,他会点一份拌着菜的米饭。詹说话做事都像他点菜那样三思而后行,我记忆中有关他的回忆都像被略微调慢了速度。

2011年上海当代艺术博览会期间,我给詹准备了一辆大巴,大巴内部是一个有吧台、唱机、音响、银色迪斯科球和洗手间的酒吧,大巴的主人是一位叫马达的上海人。马达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在他的办公室中央,有一个玻璃的全透明的圆形录音室,那里是中国第一家网络跳舞音乐电台“电音中国”。詹在“电音中国”的大巴里做了他的第一个摄影展,外滩18号赞助了一些香槟,那天晚上这辆可以跳舞的大巴去了JG Ballard念过的学校Cathedral School,还去了番禺路508号。詹说番禺路508号门口的保安很好,保安让大家参观了JG Ballard的故居。

詹用了五年的时间住在上海思考和制作《JG Ballard与上海》,为此他学会了书的设计和印刷所需要的所有知识,最后还请到了巴拉德的女儿Fay Ballard为这本画册作序。但是詹的作品更是关于自己的“内层空间”的,那个被JGBallard定义为“内心世界与外部的现实世界相遇的地方”。在这个项目之后,詹还制作出版了Wallpaper:TheShanghai Collection和See You, The Shanghai Issue。这些有关上海的摄影集都可以通过jameshbollen.com找到。在See You, The ShanghaiIssue中,詹为二十位女性在上海拍了五十张肖像。他把整个画册制作成一本杂志的形式,像那种1990年代的DIY时尚生活杂志,这是艺术家詹在向过去时代的那种“更自由、更另类”的风格致敬!他镜头里的那些女性就像是属于“地球最后一批”自然而美丽的人类。詹搬离上海后继续在日本和台北用摄影表达他的“内层空间”,据我所知他没有另外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可以跟他漫步街头,好像他也不在乎跟人讨论他的艺术,他说“作为艺术家,有名和没有名应该是一样的”。

詹仍然认为Thom Yorke是个天才!他问我有没有听Thom Yorke的个人专辑,他觉得收音机头乐队的大部分创意和电子的部分可能都来自ThomYorke,尽管他认为收音机头也是天才,他们一直在创造性的方向上前进。就像在上海那样,我们还是会经常思考死亡的主题。他说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生气,吃素让他开心。他还将继续出版摄影集,有关台北这座城市的作品,还是JG Ballard和超现实主义的,并且会说到大卫·林奇、科幻电影,其中一个故事是关于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梦到了地球。他也希望可以做一本有关东京的摄影集。大疫情前他正在做有关京都的作品,那是关于孤独、死亡和花园的。他说:我妈妈设计了我们在伦敦和后来在亨利的房子的花园。我最后一位叔叔不幸在一月份去世了,他的乡间别墅有一个惊人的花园,旁边有一条河流……

在不同的城市,James H Bollen 镜头里的女性一如既往地优雅而天然、谨慎而美丽。在我看来那些照片,持续地呈现了多重现实高度并置时的一种清晰的幻觉,这让我始终感觉我们依然漫步在上海夜晚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