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5期|汤成难:去梨花村
1
“整个冬天,我都在铲雪,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我用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以记录第十三个被大雪覆盖的梦境。火车在震颤。我的字歪歪扭扭,像被敲断了筋骨,软沓沓地挤在一起,在纸上呈爬坡之势。火车也在爬坡。有一阵,我分明感到它停了下来,喘气,颤动,摇晃,然后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慢慢挪动。车厢里有几双眼睛看着我,好像这缓慢的原因是我造成的,又像是火车慢下来使得眼神不那么摇晃,他们的目光像膏药一样黏在我身上,又如钉子似的敲进我的皮肤。我知道,我的头发,胡须,以及衣着,无一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肮脏又落魄的中年男人。不过,都无所谓了,我并不在乎陌生人。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车程里,我没有开口对陌生人说过话,几次必要的交流都是通过纸和笔进行的。也许你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不想说话的时候就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
我要在G站下车,这是戈壁上的一个小站,下车的人不多,列车员在我们这节车厢搭讪,时不时地用眼睛瞟我,像是随时欢送我的离去。在西北广袤的大地上,一旦错过了站,下一站就得在几百公里之外。
我已经写下整整一页纸,这个年代在纸上写字多少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尤其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你要去哪里?列车员突然转过身问我,我觉得这个问题一定盘踞在他脑海里很久了。但我不想说话,你知道的,此时也不愿在纸上写下此行的目的—去梨花村。如果我把那张写着字的白纸举过头顶,又如果有个镜头从这几个字上慢慢抬升,再抬升,直至整个火车都在镜头的俯瞰之下—这看起来多像一部电影的拙劣片头。
火车一声鸣笛后我下车了,列车员在身后提醒,把行李带全。他的声音很钝,带着戈壁滩砂石粗粝的气息。窗玻璃后面许多双眼睛齐齐看向我,人们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了,这时他们会发现,这个走在月台上蓬头垢面的男人除了一只和他一样干瘦如柴的背包外,什么也没有。
去梨花村,这是在三十一个小时前决定的。那时我刚从一列火车上下来,站在火车站广场上茫然四顾。我在广场上足足站了两个钟头,春天里还不太暖和的风吹得眼睛生疼。这一个月我去了很多地方,一张鸡形的地图上标注了我走过的路。我见了我所有的朋友,当然,我的朋友并不多。我把那些名字记在一个本子上,不长,只有短短的一小串,偶尔掏出来看看,会让人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不少人与我有着关联。我曾经见了两个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如果不是苍老的脸上还残留一点儿时的模样,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还见了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我们有过六年一起骑车上学的经历,后来各奔东西,去了不同的城市。我居然记不得他的大名了,经另一个同学提醒,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和我只相差一个字。他在一个很远的工地上打工,看见他时,我的这位朋友正用独轮车运送砂浆,身子比独轮车高不了多少。我上前招呼,他瞪大眼睛看我,眼珠呈砂浆一样的青灰色。认出我后,他找人替了一会儿班,然后和我坐在一堆碎石前。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的搅拌机实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种声响。他把鞋脱下来,倒出里面快要凝固的砂浆,然后又用石头刮着鞋底,对我说了那个傍晚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再不刮掉,就要变成鞋帮子了。这时我才发现它们的厚度,像唱戏的粉底皂靴。整个傍晚我都在看他倒腾那双鞋,从工地出来,迎面一阵大风,把能吹上天的都吹起来了,我闭着眼睛怔怔地站了一会,睁开时,一只裂了口的旅游鞋落在我脚边,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觉得这旅游鞋和自己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
我站在售票厅里,看着屏幕上滑过的时间和城市名,突然决定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见屏幕上出现了G市。人的记忆里总存在一些奇怪的罅隙,G市就是藏在一道隙缝里的名字。从前的记忆慢慢回流,我想起了很多,我甚至能脱口而出有关G市的那个完整的收件人和地址:达瓦,G市察木乡梨花村。
2
我有的是时间,我要把时间大把大把地赠给别人。有一天,我发现时间在我这儿是有皱褶的,平铺开来,简直辽阔无边,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漫长冗余的一切。我从站台搭便车去察木乡,花去一天;转而搭乘过路的小皮卡从察木乡去梨花村,又花去小半天。我把时间像钞票一样挥霍出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皮卡一路颠簸着,跳跃着,和时间一同向前奔跑。晌午,皮卡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皮卡主人指着一条细瘦隐约的路对我说,到了,沿着它向前,就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了。
现在,我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除了和时间一样辽阔无边的草地外,并没有看到村庄。我想起不久前在路边和皮卡主人的对话。我问这是不是通往梨花村的路,皮卡主人认真地看着我,他黑黢黢的,白眼珠在黑眼眶里木木地转了转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反复说着这句话,无比坚定。我说,我要去察木乡的梨花村。他点了点头,对,察木,就是察木。我一头雾水,察木?我们不是刚从察木来的吗?他看着我,又说,这里就是察木,过了这里,前面就是明洛乡了。
路很快就不见了,像被草丛吞掉,又在不远处吐了出来。此时正是春天,草原上的春天姗姗来迟,草色仍未返青,这时的草是变色龙,散发着和土地一样令人颓唐和沮丧的颜色。它们并不像路的样子,极其轻浮,只是在作为路的地方,草色比其他地方略深,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辨认路,像要把它们从泥土里揪出来。
正午的阳光使身体微微出汗,一条轻描淡写的路指向南方,我开始怀疑这条路的正确性了,怀疑皮卡主人逻辑不清的语句。就在这时,我遇见了桑吉,或者叫次仁吧—他告诉我他有三个名字,他的阿爸叫他桑吉,他的母亲叫他次仁,而他的姐姐喜欢叫他尼玛。不过,他喜欢桑吉这个名字,因为他最喜欢他的阿爸。桑吉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脑子里迅速给自己取了三个名字,一个叫建国,一个叫华仔,一个叫吴成功—三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桑吉正躺在一个斜坡上晒太阳,我先是看见他的羊群,他的羊正在一块洼地里吃草,头也不抬,不仔细看,你还以为它们正在吃泥巴呢,再然后便看见了桑吉。
喂—我朝他喊,小孩—
他抬起头,眉毛微皱。我叫桑吉,他也朝我喊。
你的羊在吃泥巴吗?我不怀好意地笑。
唔,你的羊才吃泥巴呢,桑吉歪着脑袋说。
你知道梨花村吗?这条路是不是往梨花村啊?我收住笑容。
这回他咧开嘴笑了,牙齿熠熠生辉,阳光在他下巴处打出一片阴影。他飞快地向我跑来,准确地说,像小石子儿滚到我的脚边。
唔,我当然知道梨花村。白牙被收进去,他抿着嘴,一副得意的样子。桑吉个头不高,看起来十岁左右,我问他年龄,他想了好半天,将又黑又脏的右手在空中翻了一翻,伸出两个指头,说,十岁,十二岁,唔,十一岁。说完摇了摇头,皱着眉,好像这个问题难住他了。他朝四面看看,右手在半空画了几道弧线,弹跳着指向远处。梨花村就在那里,他说。
还有多远?问出问题后我就后悔了,这样的距离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困难。但桑吉很快就答非所问了,唔,梨花村,梨花村就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故意逗他。
唔,那里就是那里。
后来我发现,“唔”字几乎是他的起始语,好比我们喝酒前要打开瓶盖,瓶盖和瓶嘴发出“啵”的一声后,方能倒出酒来。
唔,爬一个坡,再爬一个坡。
唔,朝着太阳走就对了。
唔,梨花村不多远。
……
我继续向着太阳前进,走出不远后,桑吉追了上来。唔,你要去梨花村吗?他喘着粗气问,没等我回答,又说,你是要去梨花村看水井吗?
3
桑吉和我上路了,他说他都快记不起来梨花村和那口水井了,现在遇见我,我问了他梨花村,这下他就想起来了,想起梨花村后,这一天他会没心思放羊,所以他也想去梨花村。
在得知我去梨花村不是为了水井时,桑吉很意外,但仍然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因为在这片草原,除了他和他的阿爸丹增,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的了。
那你的羊咋办?我问。
唔,羊自己吃草,桑吉说。他很健谈,他的阿妈说他的问题比乌木家的羊还多,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比草原上的草籽还多。
你去梨花村做什么?桑吉问。
我想了想回答,去旅行。
唔,旅行是什么意思?找朋友吗?
啊,旅行,我停顿了下,寻找一个合适的解释。旅行就是去那儿看一看吧。
为什么不去坝子上看一看,那儿有一棵红柳树,很漂亮;或者去宁亚寺,去转经,还能看喇嘛们辩经呢。
我皱着眉,说,我不想去坝子和宁亚寺,我就想去梨花村看一看。
为什么嘛?梨花村还有啥吗?桑吉打破砂锅地问。
我有个朋友住在梨花村—
唔,我说嘛,旅行的意思就是找朋友嘛。桑吉噘着嘴,十分得意。
你的朋友叫什么?过了会儿他又问。
达瓦。我说,不过,我并没有见过我的朋友。
唔,他不愿意见你吗?
当然不是,我们有十多年不联系了,他给我写过信,我也给他写过信—
桑吉连忙打断我,告诉我他知道“信”是什么意思,信就是要紧的东西。对吧?他说。
有时,也是不要紧的东西,我反驳。
不要紧为啥写信嘛?
可能是……想念了。
唔,想念就是要紧的事嘛。我发觉桑吉像是已知谜底的人对我进行发问。他说没人比他阿爸更懂得信了,因为阿爸曾经是个送信的人。
在草原上送信?我很惊讶。
唔,草原上,骑马,送信去,从乡里到村子,到梨花村,到关木村,还到鸡头村。桑吉说阿爸经常带他一起去送信,他们骑一匹枣红色的马,每次出门都要两三天才能回来。不放羊了吗?羊和牛怎么办?阿妈总是追出来。阿爸就说,这是乡里派的任务,你把羊赶到坡子上去嘛,羊自己吃草嘛。我们沿着这条路走,如果先去鸡头村,再去关木村,最后才去梨花村,这样路上就会走得很快,想快点去梨花村嘛;如果是先去了梨花村,再去鸡头村和关木村,离开梨花村后就会走得很慢,总是要多花半天时间。有的时候没有梨花村的信,阿爸也会去看一看,因为梨花村有一口井,阿爸就用桶装点井水回来,井里的水比沱沱河和昆仑河的水甜,阿妈说用井水煮出的酥油茶好喝,阿妈喝到甜井水,就不要阿爸放羊了。
唔,你和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联系了?桑吉好像突然想起来,转过头来问。
我想寻找一种简单易懂的表述使桑吉明白,因为我和达瓦是“笔友”关系,“笔友”这个词桑吉能懂吗?我认识达瓦的时候和现在的桑吉差不多大,达瓦和我都是四年级学生。至于我和达瓦为什么开始了通信交往,我已经不太记得,好像是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察木乡梨花村小学的报道,我写了一封信,那时我一定不知道达瓦,以为只要在收信人的地方写下“四年级14号学生收”就可以了。
14是我的学号,很快,我便收到了回信,这简直太让人意外了。写信的人就是达瓦,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他说他就是14号。达瓦的汉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像是被风吹散架了。
4
太阳晒得草尖儿发亮,回头看走过的路,很难分辨,完成使命后它们又藏到泥土里去了。我想着我所生活的城市,那些道路流露出来的自信,它们的强度和稳固性,使它们看起来那么的高傲和漫不经心。有的路极不友善,起初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等着你的到来,可你一旦踏上去,它们就变得老谋深算,处心积虑地让你多走弯路。
我们笔直地向着南方,即便有时从路上偏离,但很快就会回到路上,在草原上没有什么比一条小路更让你感到踏实放心的了。
桑吉的话很多,但是并不令我厌烦,我也说了很多,好像把前几日的话都攒到现在说了。
桑吉说爬过前面那个小坡,向左走,就能到鸡头村,向右走,就是去关木村,如果既不向左也不向右,那就是去梨花村了。
你对这儿很熟悉。我称赞他。
桑吉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和阿爸去送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小,比现在小,有时是阿爸骑马,他坐在阿爸的前面,有时是他自己骑马。每次经过这儿,阿爸总会问一下普莫,普莫是阿爸的枣红马,阿爸摸摸马额头说,普莫,我们要不要先去梨花村嘛?普莫这时就会打个响鼻,撒开蹄子朝梨花村的方向奔去。
桑吉问,城里的送信人也骑马吗?我说不是,马不会待在城里。
为什么嘛?桑吉问,城里人不喜欢马?
喜欢,城里人喜欢马,城里人更喜欢马肉。我狡黠地笑。
桑吉似懂非懂,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块,拴在马鞭一端,举过头顶,抡开,马鞭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持马鞭的手一收,小石块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打在一个小土堆上。桑吉说自己有一次差点打中一只狼崽,那只狼崽是独自出来觅食的,它跟在羊群后面,等待掉队的羊呢。放羊时桑吉沿途会捡几十个小石子放在随身的皮兜里,如果哪只羊离队或不老实,一个石子甩过去,它就老老实实回到队伍里来了。但我从来没有打在它们身上,桑吉补充说,因为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达瓦给我写的信了,他总是在信末写上一句:你最好的朋友达瓦。我被这句话感染了,以至于每次回信时,也在信的开头写上:达瓦,我最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我和达瓦只通了四次信,后来怎么就不写信了,我也记不起来了。我记得第二封来信,达瓦滔滔不绝—那时我刚学会这个成语—说了很多,除去错别字,除去没写周全的字,再除去那些被风吹散架的字,能认出的也不多,那些字只讲了一件事,就是他们村的梨花都开了。
达瓦说村子里有一片梨树林,每年春天梨花会开放,白白的,像雪一样。
达瓦写那封信时正是春天,等我收到时夏天已经到来了,信在路上跑了很多天,但我仍然能闻到信纸上梨花的香气。
我问桑吉看过梨花没有。
桑吉说,看过,紫色的梨花,唔,好看得很。
我愣了一下,更正道:梨花是白色的。
5
我没想到桑吉会因为梨花是白色还是紫色的问题与我赌气,他一边抽着鞭子,一边快速向前跑去,把我甩出很远。
刚刚我对桑吉说梨花只有一种颜色,白色,为了证明梨花是白色,还特意背诵了一首苏东坡的诗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你看,梨花淡白,就是白色的嘛,梨花白色是事实,不可改变,它像真理一样存在。
于是桑吉急了,他说他看到的梨花是紫色,准没错的。梨花是阿爸带给他的,阿爸的梨花是从梨花村摘的,也准没错的。他说自己不知道真理是啥,他的阿爸也经常和他讲到真理。他觉得真理就像一个洞,越掘越深,可是没有人能在洞口看见里面的样子,他倒是想把阿妈剪羊毛时难闻的气味看作是真理呢。
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争论梨花的颜色。白色,紫色,有那么重要吗?也许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真实世界的影子,是现象世界,在现象世界背后还有更加真实、更加完美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也许就是那个紫色梨花的世界。
桑吉—我在他身后喊。
你不可以叫桑吉,只有阿爸才可以这么叫。
次仁—我换了叫法。
也不可以,桑吉噘着嘴。看来他真是生气了。
咩—咩—我开始学羊叫。
桑吉转过身笑了,他将双手窝成喇叭放在嘴边,朝我大声喊,所有的羊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桑吉让我讲一讲我的朋友达瓦,达瓦的信一定是经过我们脚下这条小路去往乡里呢。
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给达瓦回信,信寄出后便开始盼着,达瓦的信姗姗来迟,等到我觉得可能再也收不到他的信的时候才会出现。信是寄到学校的,课间我会被班主任叫到她办公室去取,班主任走在我的前面,她走得极其缓慢,好像随时要掉转头问我什么,但一次都没有。我们要穿过操场一角,还要经过一条水杉小道,才能到达她的办公室,我从没这么认真且缓慢地走在校园里,水杉羽毛形状的落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会发出“哧哧”的响声,我的脚有点不听使唤,走得很别扭,不知道该让步子重一点,还是轻一点。我听到远处大堤上的鸟叫,还有更远处自行车的铃铛声,尖细的,短促的,似乎奔赴远方而去。这一路,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激动,欣喜,温暖,还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忧伤,好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即将要消失似的。
美好的东西都很短暂,我突然对桑吉说。
桑吉抬头看我,眼睛里有夕阳的影子。短暂是什么意思?他问。
短暂,就是马上有消失的危险。我努力解释着。
唔,那么,阿爸的枣红马也要消失吗?
6
据说,桑吉一家搬来若尔木牧场的第一个夏天,他的阿爸丹增就开始骑马送信了。他们渐渐熟悉了草原上的每个小村落,每个山丘,每条小路,每扇被北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毡包门。他们会在水花飞溅中穿过昆仑山脉冰雪融化的溪流,或者在夕阳下慢悠悠爬上牛背山的山口。桑吉说阿爸总是爱唱歌,他的声音跑得很远,普莫奔跑好一会儿才能追上所有回音。夏天是最好的季节,阿爸和普莫看着风景就到家了。到了冬天,路就难走了,地上结满冰溜子,阿爸穿上厚厚的毡筒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遇到大雪,去一趟梨花村就得一个礼拜了。村里的人都很盼望阿爸的到来,要是很久没看见阿爸,他们就会串门子问一问:看见丹增了吗?丹增多久能到?丹增的枣红马去井边了吗?阿爸的挎包里背着几封信,有从县里寄来的,有从省城寄来的,回去的时候,包里还会有几封信,是寄到县里的,或寄到省里的。
桑吉问他的阿爸,他们为什么写信?信是祝福吗?
哦,不止是祝福,还有,别的嘛,他的阿爸回答他。
桑吉又问,唔,他们为什么把信装在纸包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吗?
哦,看不见使它美丽,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他的阿爸说话时喜欢加一个“哦”字,和桑吉的“唔”一个意思。桑吉说草原上没有人比阿爸识字多,他喜欢听阿爸说话,虽然常常听不懂。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太阳变得无力,我问桑吉还有多远,桑吉回答,不多远。这样的问答已进行了若干次,每一次桑吉都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仨字。要是我再追问,桑吉一定会说,梨花村就在那里,准没错的。
天黑前能赶到吗?我又问。
桑吉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好像脑子里正进行精密的路程计算,计算完,继续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不多远,准没错的。
桑吉说他和阿爸送信去梨花村,有时太阳很高就到了,有时天黑才赶到。有一次,天黑透了,他们还在半路,后来阿爸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是毡包,毡包很破,所以它的主人没将它带走,他们便在里面待了一晚,阿爸说一定是从夏牧场赶去冬牧场的人家。他们在毡包里发现一小袋青稞面,一盒火柴,那个晚上,他们吃得很饱,睡得也很好。
黑暗是一层层降临的,第一层黑暗到来时,大地生出些许凉意;第三层黑暗到来时,我和桑吉看不见彼此的眼睛了。又向前走了一会,我们并没能幸运地遇到一个破毡包,倒是在一个矮坡下发现了两堵墙,这是一个废弃的羊圈,用石头堆成长方形,现在只剩下两条边了。当然也没发现青稞面,只有墙角堆着一点牦牛粪。在草原上,牦牛粪是个好东西。我和桑吉点上牦牛粪,火光明灭。
不赶路的桑吉这时想起了他的羊。
它们会自己回家吗?我关心地问。
桑吉说会的,但是,他还是会担心,因为他从没有和它们分开过这么久。桑吉说乌木家的羊每天自己回去,詹太佳家的羊也是自己回去,可是他一点都不担心,他只担心他的羊,这是为什么嘛?桑吉问我。
因为你和你的羊建立了联系,我说。
唔,阿爸也是这么说的,阿爸说写信就是人与人建立联系。
我想了想说,人存在就是为了与人联系吧,只有这样,生命才有意义。
桑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对我说,可我还是想去梨花村,去看那口井。很快他又进入梦乡,嘴角微微上扬,白牙在火光中如珍珠一般明亮,桑吉一定正在梦里品尝梨花村的井水吧。
7
火早已熄灭,牦牛粪燃烧时间太短,熄灭后竟能闻见牦牛啃食的青草的气息。我被风声叫醒了,但不愿睁开眼睛,谁想看这笼盖四野的黑暗呢?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现在,整个草原都交给了它们,它们在狂奔,在撒欢,它们成了黑暗的主人。风声里包藏了一切,桑吉细微的鼾声,还有别的动物叫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我的身上立即生出寒意,仿佛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我睁开眼一看,着实吃了一惊,满天大如眼睛的星斗,草原上空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明亮。最早定义星宿和天象的人应该有一颗诗意的心吧,他们就应该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观察月亮与星星的变化,搞明白阴与阳的关系。所以,世界从来都不是忙碌的人创造的。
我伸展了下腿,手臂环住桑吉,有一阵觉得是抱着童年的自己,这么一想,心里居然小小感动了一下。白天桑吉问我会不会给他写信,我说会的。桑吉很高兴,但很快就沮丧起来。你不会的,因为没有人再写信了,他说。我把记着梦境的纸送给他做纪念,桑吉很开心,他接过纸折起来,把字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这时便觉得那些和雪有关的文字具有了意义。他把纸包递给我,让我在上面写下,桑吉罗布(收)。
我收到达瓦的第四封信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天气还没有回暖,南方湿冷的空气使人情绪低落,达瓦的信就是这时候到来的,达瓦说,我最好的朋友,欢迎你来我的家乡。他说如果我这时候去梨花村的话,正好赶上梨花开放,今年的梨花会开得特别好,特别多。去年的梨花也开得很多,不过,今年一定比去年还要多。我最好的朋友,达瓦写道,你一定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梨花,它们又白又透明。
又白又透明的说法使我困惑很久,以至于后来学习化学,总是将白色液体和透明液体混淆。
夜里我做了一串梦,一个梦里说达瓦又给我写信了,他的字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被风吹散架的样子,达瓦在信末写道,“桑吉,快给我回信啊,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达瓦。”我立即给达瓦回信,我要对达瓦说,我不叫桑吉,难道你忘记我的名字了?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但我的笔写出的字和纸一样又白又透明。
醒来天已经亮了,草原升起淡淡的水汽,是那种又白又透明的模样。桑吉起来了,正在用一个石块拨弄灰烬。
我们又上路了,桑吉的情绪明显不及昨天高涨,他走在前面,偶尔转过头看我一眼。唱首歌嘛,桑吉对我说。我扯着嗓子用五音不全的调子吼了几句,桑吉连忙阻止,唔,别唱了,你的歌声连秃鹫都会被吓跑的。他说阿爸的歌声很好听,整个草原上没有人比阿爸的歌声更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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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太阳把他细瘦的影子送到我脚下,我踩着影子前进,有一阵想起夜里的梦,觉得挺有意思,好像我正被童年的自己牵引着。
晌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溪边,直至此时,桑吉才兴奋起来。就是这,就是这,准没错的,桑吉一阵雀跃,他说自己记得这条小溪,因为看到小溪就意味着快到牛背坡了,到了牛背坡就快到梨花村了。桑吉说沿着小溪向前再走一千零九步,到达牛背坡,翻过山坡就是梨花村了。他指着不远处一条拱起的坡线,让我看。快看,梨花村就在那里。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条微微隆起的曲线,曲线的那一边被挡住了,看不到,曲线和天空构成一道神秘的符号,像一道拉链,隐约有水汽(可能是炊烟),细瘦的,正从拉链缝隙中穿过。
我喜欢桑吉说的一千零九步,这让我觉得从这儿到山坡的路变得神奇,仿佛它不是一条路,而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我想了好久,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比方。我们打算在溪边歇一会儿,在开始计数前,我想充分休息一阵。的确,我们也走了很久了。桑吉说阿爸每次走到这儿都会让普莫喝水。普莫喝完水就去吃草,阿爸便慢慢往前走,不管阿爸走多远,只要一吹口哨,普莫便奔跑过去,普莫这样做并不是顺从,它只是不想和阿爸分开得太久。
我掬一捧水洗脸,溪水很凉,简直可以算得上彻骨。溪水两边的草地厚实了一些,草尖儿已开始返青,让人愉悦。我兜水浇在草地上,桑吉在学我。我捡来一个尖尖的石块,打算将溪水引流,泥土很松软,很快就被犁出一条小道,水迅速流过来,附近的草色明显深了,再将分流的溪水引向更远的草地。桑吉问我在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写字。说完,桑吉也捡来一块石头效仿我。我说桑吉,你在做什么?
桑吉头不抬地说,写信。说完我俩都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石块扔向对方,再后来,把石块换成水,用手舀水泼向对方,水花溅向空中,又白又透明。
两人打闹尽兴,手上脸上沾满泥巴,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刚躺下没多久,我感到身体被什么推了一下,翻身爬起来看,原来是一个地鼠洞,一定是堵住它们出路了。当我守着洞口时,地鼠在几米外探了下头,我连忙扑过去,还是晚了,小东西又钻进去了。我发现它有两个洞口,便喊桑吉来帮忙,一人负责一个洞,不信捉不住它。
当我们紧守两个洞口时,却发现洞口不止两个,因为我们都看见地鼠从远处的一个洞口奔向溪边的一个洞去了。但我们没有泄气,好像地上地下的动物正进行一场游戏。我和桑吉用泥巴将每个洞口都堵住,但是地鼠总是从新的洞口出现,直到傍晚,我们都没能取得胜利。我想起了常玩的打地鼠游戏,锤子刚落下,地鼠保准从另一个洞口探出头,于是就这么乐此不疲地追逐下去。
后来我们也不堵洞了,守在一个洞口等待地鼠的出现,就这样过去很久,我都快忘记自己坐在这儿干什么了,忘记自己为什么坐在草原上的一个地鼠洞前。
太阳早就不见了,天空呈现出铅灰色,像一个巨大的水泡摇摇欲坠。好一会儿后,我和桑吉才想起我们的目的地—去梨花村。
9
按照桑吉说的,从溪边走到坡下正好一千零九步,为了控制好数字,我们走得极其认真,但是很不巧,我走了两千零九步,而桑吉走了两千四百多步,我猜桑吉说的一千零九步也许是马步,难说。
快到坡顶的时候,我竟然感到有些激动,从我的脚步便可看出,我想起在校园里跟在班主任身后去取信的时光,水杉叶子在脚下发出沙沙声,阳光被头顶的树叶筛出无数光斑,有的是静止的,有的在跳跃,我踩着光斑前进,好像要把它们一个个摁进黑暗的泥土里。
我和桑吉牵着手,因为谁都不想让另一个人落在自己后面看见梨花村。
山坡下的世界一点点出现了—
是广袤又辽阔的草地,和泥土一样颜色的草绵延到天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怔怔地站着,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应该是村庄啊。矮矮的、石头堆砌的房子散落着,或者紧紧挤在一起,房子之外是矮矮的树木,准确地说,是梨树。梨花一簇一簇地开放着,像雪一样,又白又透明。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一间破房子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羊都没有,天地间空荡荡。我和桑吉慢慢往坡下走,下午的打闹耗去我们所有的力气,以至于此刻都不想说话。天色暗了很多,包藏在头顶上的水泡越坠越低。半晌,我们看见远处有个人,骑着马,正向我们靠近。我们用力招手,那人向我们走来,近了才发现,他并没有骑马,而是骑着一辆笨重的摩托。
这里是梨花村吗?梨花村在哪里?我们迫不及待地问。
对方皱了皱眉,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摇着头继续赶路了。
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仔细听还以为踩在雪地上呢。
果然,开始下雪了,雪花一朵一朵从天上坠落下来,重重地,有力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在我的眉毛上,雪花很大很漂亮,白得那么透明。
我想起了我的三个名字,我把它们分别送给一只地鼠,头顶的一朵云,还有牛背坡前面的那个小土丘。
黑暗一寸一寸降临,渐渐地,如同拉链一样,将天地连成一片。看不清远处,只看见视线的尽头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点的矮树,在有风的草海间,如同一艘载着整个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驶去。
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钟山》《上海文学》《作家》《雨花》等刊物。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