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于坚:棕皮手记(下)
轻蔑
忙碌了一辈子,不苟言笑地上班、下班。坐在办公桌前不动,坐在电视机前不动,绝不会跳舞。退休后,孔雀般地忽然打开,开始跳舞、唱歌,像舞蹈学院一年级的新生那样。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大庭广众下。动作非常丑陋,歌声相当难听,仿佛是在侮辱舞蹈、音乐这些专业。这种本事也是需要一生才能学会的,必须培养起对艺术的绝对轻蔑。
但也并非一无是处,群魔乱舞就像远古时代的祭祀,那里面也没有人天生就会跳舞,也不在于跳得好不好,而在于战胜对不可知的恐怖、无依无靠的孤单,成群结队团结起来。他们成群结队,目标一致,锻炼身体,以活得更长久。
平庸
平庸不是恶,生活本来就是平庸。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绝它,这是无法拒绝的,天地无德,这就是平庸。写出平庸的力量,这正是普鲁斯特、乔伊斯的高明之处。好好看看乔伊斯如何写排便、煎羊腰子,那真是平庸至极,如果他不热爱平庸,他根本写不出那些伟大的细节。单位难道不是生活?世间一切皆诗,不要非此即彼,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过的、值得写的!哪怕那是地狱!但丁、白居易、卡夫卡、塞林格、杜甫……都是写平庸的大匠。杜甫写“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漫成一首》);“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白小》)。白小,就是面条鱼。《追忆逝水年华》难道不是对平庸的追忆?《红楼梦》《金瓶梅》写的都是庸人,你的邻居。
金饵
有个人喜欢钓鱼。他说,如果鱼不吃的话,就算用金子做的饵也没用。他为这句话的深刻而得意,逢人就讲。
但是金子不能做饵,鱼只吃蚯蚓、苞谷面、米粒、面团、酒糟……
他很有钱,所以喜欢用金子做比喻。58岁,他觉得自己很懂哲学。
颜色
雅典的猫为什么那么黑,太阳晒的。雅典到处是古铜色的人,像云南的佤族、哈尼族、景颇族……海滩上到处是晒太阳的人。身体随处可见,劳动随处可见。如果在云南高原上,佤族、彝族人的部落旁边待了三年,一天也没有被晒成古铜色,你就白待了!知识是次要的,生命要和大地发生关系,知识才会复活。所以歌德说,理论之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我是来自四川盆地的白人,但是在云南一生,我自觉地归依了云南的古铜色。
述焉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曾经有一个伟大的时期,先知们出现在黄河流域、希腊半岛、麦加荒野、两河流域、恒河两岸……都是布衣赤脚,在人群、城邦、水井之间走来走去,风尘仆仆,四处游说。轴心时代有孔子、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晚近有耶稣、佛陀、穆罕默德……许多说法似乎凭空而至,“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其实无不是对大地之事的“述焉”。这种述焉有取有舍,彼何人斯?做了啥?《易经》《诗经》《圣经》《吠陀经》《古兰经》《奥义书》《大藏经》……似乎众说纷纭,在我看来,说的都是一件事,就像庄子讲的:“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人既已被抛入世界,“在而且不得不在”(海德格尔),那么人如何在世,如何消磨掉“一生”的时间,《论语》《诗经》《道德经》《南华经》《圣经》《金刚经》《古兰经》……“反要而语极”,不管如何说,说何事,说的都是“莫之能害也”。所谓传统,就是“莫之能害者”,纣、秦、小脚都是害者,述焉,只是为了“莫之能害”。人生在世,如何才能“弗能害”“不以物害己”如何好在,如何好,如何止于至善。先知们的解释,说法不同,都是为人好。“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庄子》)
数载之后,经验不断被总结,说法不断被文明检验、筛选,害人的说法早已失传。传得下来的说法,都是因为曾经“生生”,“生生之谓易”,《易经》是之谓传统。传统,如果不生生,必失传,传下来,语境变了。但必是曾经“生生”,害生的绝不会传。
最后的守塔人
云南建水县南郊拜佛山上有一座塔,乃道光八年(1828年)所建。为写字的笔建塔仅中国独有。文字诞生日,天雨粟,鬼夜哭,乃世界文明惊天动地之神秘重大事件。自商周武丁时代大爆发之后,文教产生了。姬昌乃世界历史上第一位文王。子曰:“郁郁乎文哉!”自古,文在中国有着神的地位,文人之地位近印度婆罗门,乃民族精神日常祭司。《诗经》之匿名贞人、灵均屈原、诗人曹丕、阮、嵇、王维、李、杜、白、词人苏……诸神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文之黄金时代迭出。文人无行始于清,意味着文已经灵光丧失。五四重振,积重难返。鲁迅生,文自垂死复活,鲁迅逝日,遗体乃有白锦绣“民族魂”三字覆盖。胡适所倡白话文乃文之新生。
北回归线穿越建水山地、水洼、原野、丛林,文笔塔独立山冈。建水地方风格颇近南美,古铜色人民,热爱歌舞,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山坡上野罂粟花幽香。文教自明传来,士农工商即集巨资建伟大文庙(全国第二大)。城中至今多古人,喝井水,居四合院。木匠、石匠、陶匠、裁缝、屠夫、作者、花匠、琴师、画师、大厨、僧人……时可遇见。
此塔乃金字塔,塔端为笔头,须毫垂布山野。石头做工精良,不亚于世界各地金字塔一般做工,唯以小见大。
想昔日,大匠民工耗时三年落成斯塔,良辰吉日,文人步至塔下,焚香祭天,文神大悦。建水乃滇南文化名邦,文人辈出,曾子之后,《长生殿》作者洪升之后皆移居此。此时代汉语无力,小资风格,建水沉默于喧嚣之外,塔弃如废墟。邑人李伟、马辛林不忍,乃吁请修路以通。马辛林一向为建水文化奔走,此次又亲往督工。其人如颜回,穷而傲。春分日,余与和成、曾力、李罡再随辛林前往,日落中又有所悟。叹曰:最后的守塔人。词曰:瘟疫奈何,滇南又春分,万物欣然出土,笔塔高踞山冈,阴阳沉浮兴废,不负大块文章。辛丑春分记。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