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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孙鹏飞:花木槿
来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孙鹏飞  2021年07月01日07:27

编者按

本期新发现栏目的作品文本质地各异。孙鹏飞的小说《花木槿》从八个人的不同角度与口吻来讲述一个人一件事,形成一种叙述过程中故事情节变奏式的“罗生门”,这种对小说写作的再探索与再尝试让小说创作有了丰富性与多向度的可能性。

花木槿

文/孙鹏飞

赵庆书

从哪里开始说。我叫赵庆书,家是许昌的。二十九岁,已婚配,我的职位是什长。对,来的时候是自己背着粮食来的,在营中已有十五载。这十五载我是兢兢业业……花木槿,我有印象的。不算多深刻的印象。我这人比较内向,见了面,点点头权当打招呼了。再多亲切的表示是没有的。我跟花木槿不熟。

花木槿挺粗犷的,长得像汉子。不仔细看,看不出是个姑娘家家。

也的确是条汉子。听说她每年都是标兵,各项体能指标都是合格的。跟我算是一类人,气质、精神都很像。也不是听说,用词不当,她当过我的手下,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说了我没动过她,我现在说,我没有,从来没有。我也瞧不上这样的人。她刚来的时候我是伍长,不能说她跟我们住同一个帐篷,我就得跟她熟吧。我就动她吧?再说了,我婚事早,什么没见过。跟他们能一样吗,什么都逮不着似的。我说了,我们不熟,很少说话。

听说是要处死花木槿,我不好说心里的想法。花木槿也没什么,很普通的一个人。她的好多带兵打仗的本领,都是从我这里学来的。这么说不妥,但是,和我对她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你不信?

十二年前可不像现在,哪里有太平盛世啊?当兵就是为打仗。我们打了很多次仗,我这个什长,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是爬得慢了点。而她花木槿,从一个马前卒,一跃成为小都统。当然我也不羡慕别人,都是自己舍生忘死换来的,怪只怪我没有勇气。机会都是平等的。

可是今天我要说,花木槿成了百夫长,成了小都统,这里面有问题。是,花木槿确实立下了战功,可什么问题还是请您去调查呀。

我不敢说。我说了,没人保我平安无事,尽是些秋后算账的老传统。哈哈,她长得像汉子,所以这里面就没有问题了?

先是和她的前一个小都统文莫离传得沸沸扬扬,后面是军医华无人,还有柔然的木骨鹿,她没有问题,我就不姓赵了。

赵换弟

我现在种地呢,这一片地都是我种的。咱有的是劲儿。你问木槿啊,我们不光是同乡,我和她还一起长大的呢。一起从军。这你不知道吧?

我们自己带着马匹、粮食、兵器,一起来的兵营,吃住、摸爬滚打都在一起,当然她比我刻苦。她是男人性格。你想听什么?跟你说说木槿立功吧,你看我这只胳膊没了,就是最后一仗打没的。最后一次跟柔然的那群牲口干架,哎哟,那是几十万人的群架啊,今天已经没有那种大场面了。

一大早起来,没洗脸没刷牙,每人分了一个热腾腾的胡饼,我捧着胡饼,那时候我还有这只胳膊呢,我捧着胡饼,有些烫,来回捯着手。

当时说好了。打了十二年,咱都乏了。柔然的木骨鹿大将军说是讲和了,都在大帐篷里谈判呢。谈了一晚上了,伙夫端着酒水进去,又端着酒水出来,偶尔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我们觉得事情谈成了,以后可以免干戈了。咱也能回家过日子了。

要是没有后来的事,我估计我早回家说媳妇了,而我和木槿,绝对同现在不一样。这都是命运推着人往前走啊。我还捧着大饼跟当时的小都统花木槿聊天呢,木槿问我,受到惊吓还踢被子不?看见尸首还是一宿一宿睡不着?我说上月感染重风寒一次,差点要了命,病愈后像是把所有问题一下子都给看清了。我知道不该过问她的事,可是那天我还是问她,跟行军医师华无人怎么样了,我说咱这些年都挺难的,不要让一个医师毁了。华无人私下里是爱慕着花木槿的,狂热地爱慕。这个人头脑一热,有点不顾后果。我希望木槿远离华无人。

这话先抛一下,人家木骨鹿大将军真是有风度啊,你别不爱听,我现在搁家里种地,我自食其力谁也不怕。我就说人家有风度,人过四十,还跟小青年儿似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木骨鹿钻出了帐篷,一动不动站着看我们,像个石像在斜阳下屹立着。这个时候我们阵营里出现了小部分要杀掉木骨鹿的人,说的是咱们北魏的话,嚷嚷着杀掉木骨鹿,一统天下。接着人家木骨鹿的人就动手了,人家也是护主心切,一刀剁掉了我们龙广将军的脑袋。

营中大乱啊,可我记得特奇怪,我们阵营乱了之后,原本嚷嚷着要杀掉木骨鹿的一大团人,像块火炉前的冰,立马化得没形没影了。而我们没跑掉的,只能任人宰割了。要不然我这条胳膊哪去了。

木槿没慌,我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慌。她拔了刀,劈开人浪,越来越多的人围着她,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女流之辈,就在一层层刀光剑影里穿梭着,直到一刀劈开木骨鹿的脑袋。

从小木槿就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小时候我救过她,我俩在村口桥头涉水,小孩子家家打赌嘛,她为了要我服她差点掉进深水里,我一把拽住她了。掉下去的话,早淹死了。要是这样,那咱们这会儿还吃了败仗,见了柔然牲口抬不起头呢,哪能扬眉吐气啊!

我就是这只手拽住的她。现在这只手没了,哎呀命运啊。

李子虚

花木槿不容易啊,一个女儿家,我知道的时候也是震惊的。这点像当年的花木兰。当时我们打了胜仗,可汗要论功行赏,花木槿说,不要赏赐,只想回家给父母尽孝。满朝的文武官就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可汗说,封个尚书省的官给你做做。花木槿又说了一遍,不要赏赐,只想回家给父母尽孝。还从没有人这么坚决,加上是两次拒绝可汗,好像是弄得可汗脸上挂不住了。

哎——这些你就别记了。你这不是给我惹事吗?

什么我们的人要杀木骨鹿,这都是谁说的。我是龙广将军的副将,这件事我最应该说说。你知道花木槿怎么说的?她说,这叫无中生有,是木骨鹿将军用的一计,嚷嚷着杀木骨鹿的,都是木骨鹿自己的人。

花木槿早看穿了。

我们同柔然打来打去十二年啊,这个木骨鹿可是尸堆里爬出来的将军,他会轻易讲和,那是笑话。

多亏了花木槿从军之后熟读兵法啊。哎,我说,这个女人真不容易啊。当时我们的龙广将军掉了脑袋,树倒猢狲散啊,他娘的——我们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花木槿就逆着人浪拔了刀,你知道这个女人多不简单吗,她没有砍杀其他的柔然将士,她是直奔木骨鹿去的。木骨鹿这个邪恶的美男子啊,没想到栽到花木槿手里。

两人当时都握着刀,面对面站着。两具雕像似的,纹丝不动。最近我脑子里常常想着这一幕。花木槿眉头锁死,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了一声。倍儿凄凉。花木槿慢吞吞舒展着眉梢。她是一招制敌,就一刀。等木骨鹿感觉到,已经是听见风声和自己的喷血声了。我们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刀无双发呀。

自古文臣死于进谏,武将战死沙场。你们是有能力为木槿做点事情的。像你们这么苟且活着,惭愧吗?

文莫离

花木槿,我这几天常常梦到她。还是高高瘦瘦的,一点没变。她刚来那会儿我听说了,一个女人混进了大营。这个也能理解嘛。可汗大点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木槿她独苗的亲哥当然不能来,要为家里留住香火呢。街坊邻居好多这么干的。她来了,知道的也都心照不宣。不过有一段时间,她一下成了红人。好多人慕名而来,都想看看她什么模样。她这个人吧,确实是争强好胜,单从这点你就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女的。

后来她当上了伍长,那时候我是什长。我们相处得很愉快,经常在一起研究一些战略。她差不多三年一调,从大兵到伍长,从伍长到什长。等她干上了什长,我是百夫长,还是管着她。有时候我们也有点暧昧吧。反正我挺喜欢她。我后来当了小都统,木槿当了百夫长,那会儿是天天见面。我到现在都觉得彼此如果还有精神上依赖的话,就是我当小都统的那几年。我和木槿不光研究打仗,还研究战场救护,研究怎么包扎止血。对,我们相互包扎过。包完了,我还会摸摸她的脉搏。摸不到脉搏,伤口裂了才不会喷血,这才算是包扎成功。我们在大营中推广过包扎术。什么军医华无人?我没听过这个人,想不起来了。

我后来当了逃兵,因为打不了仗了。三十一过,我体力、记忆力均是入不敷出,还是回家说个媳妇实在啊。

你这么说不对。我走,也不是为了把位置留出来给花木槿。我没有爱上她,也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你们都是这么想别人吗?我可听说了,她刚来那会儿,可没少人占她便宜。她的真实身份好多人都知道。我第一眼就看个大概,哪有男人像她一般清秀。啥,谁说她像汉子?明明是个清秀的姑娘。那些晚上跑去摸她的,以看穿了她的身份要挟她的人,多么恶心。真恶心,呸。

啥叫真凭实据,过去她的伍长,赵庆书就摸过她。还扬言要揭发她。这人什么东西,要不一直升不上去。心思就不在正点上。

花木槿不是什么都听我的,她挺有主见的。她很聪明,为了委曲求全经常隐藏自己的想法。有一次我们去东桥支援,路上花木槿还跟我说,打仗布阵,时辰是关键,提前到了就是暴露,要三思。我说,没办法,上面的令我们得执行啊。那个时候的风气是那样,那能怎么办?后来,仗打起来了,是没占多少便宜。那怎么办,我们是提前去的,人家后去的早有准备。

民间写她的那些字句我都读了。有些地方和花木槿不相符,说她替她爹从军,不对,花木槿的爹也是个大兵,是让那些柔然人,用长矛一下下扎死的。听说是隔着衣服扎的,从早扎到晚。柔然人讲究点到为止,只破衣不伤皮。她爹估计是活活吓死的。所以,她来了是带着自己一腔热血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看用在她身上也合适。

长 岭

民间的《木槿辞》我是有看法的,我也是诗人出身,只不过我身份特殊一些,我是行军中的诗人,边塞诗人。多少篇大雪、长矛、弯弓都是我写下来的,当然能留一千年了这些文字。木槿辞美化花木槿的太多,写实的笔墨倒是欠缺。

花木槿拒绝了可汗的封赏,那真是笑话。什么人会不要封赏?封赏错了吗?要说没有吧,似乎绝对了,我勉强算得上与真理为伴的人吧。我写诗不是为了名利,是为了传承这种精神。可是面对可汗的恩宠,我敢不领情吗?

另外花木槿拒绝封赏,是她有自知之明。那阵龙广将军一死,我们都在没命地跑。我只跑了五十步,可花木槿足足跑了一百步,你说她该不该封赏,她心虚着呢。杀了木骨鹿,那叫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要不然花木槿在民间不招人待见呢。

民间都喜欢我的诗,凭良心说,我的诗极度纯粹。可是我没有给他们写,我只为我们的大营写,为我们的边塞写。你想想,你也别说我血口喷人,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征战十二年没人发现她是女儿身,且不说这十二年她遭遇的都是什么,就说说万一有人发现了,像我一样刚正不阿的人发现了,举报她。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你想想看,她会怎么做。

我说点大家都知道的,花木槿当了小都统,那是文莫离托着她呢。花木槿研究止血包扎,那不就是华无人手把手教的。花木槿和文莫离、华无人,这都是不清不楚的。既然是一个这样的人,她配不上我为她作诗。好多人都会以为我这个边塞诗人,会为她写一首诗,可我说了她配不上。难道要我写累死的牛与耕坏的地啊?我这里有首诗,是今早上太阳破了漫天云堆,刮了多日的大风终究平息,喜鹊立在枝头呱呱叫个不停的时候,我预感到有贵人要来,特意写的。哪知道贵人就是您啊。咱们写史的,日夜操劳不说,记下来的都是他人的事迹,唯独没有咱自己的,这怎么行。只知道奉献、牺牲,我可不答应,我念念我写给您的诗,烦请您提提意见。

一支圣笔写天下,两袖清风行世间。中间一句还没有想好,后面是大风大浪定乾坤……

木 闾

我来的时候小,才十一就给抓来了。听说来了要打仗,都吓尿了。花木槿是我的伍长,我们一个帐篷住过三年。她对我挺好。几次大战前夜,我真吓尿了,我看着湿漉漉的铺被,只想逃跑。在帐篷外面碰上了查夜归来的花木槿,她看看我的铺,要跟我换床睡。我难为情,嘴硬说不换,她就说这就是令。哎,一把把我提溜到她的床上。现在想想,都是爹娘生的,干吗让她受罪呢。

我们一家人,命都不怎么好。我爷爷就是给抓了壮丁,一辈子没回家。那会儿他十五岁,才刚有我爹。后来我爷爷逃过两次。都是这里逃了,让另一个队伍抓去。还不如不逃呢。如今我爷爷五十四了都没有再回来。我爹都不知道我爷爷什么模样。过去来过一封信,是我爹大婚的时候来的。说是打仗打不动了,只能给兵士烧火做饭。

现在是生是死不知道。我刚来那几年,真怕哪一天我跟我爷爷战场上碰到。我爷爷没说在哪个队伍里,估计是当了柔然俘虏了。他怕我们受牵连,不敢说。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吧。真残酷。想想,要不是花木槿,我也得跟我爷爷一样了。后怕,都不敢想以后。

现在我一个舅舅挣了几个钱,在省府买了个官。你们不是把花木槿关起来了吗,我得找找我舅舅。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是的,她做伍长时,给我们四个人缝过衣服,就这,就是女儿身了?

当年打了胜仗见了可汗,队伍解散后,我们和木槿一道回家的。到家之前她还是我们小都统,到家之后,才卸了盔甲换了女装。我才知道她原来也是个美人啊。

华无人

我给了刽子手钱。等花木槿大刑之时,要他手下留情,断皮留筋,万万不可身首异处。这没什么,我敢做敢认。碑我也找人刻好了。还选了个风水宝地,打算风光大葬了花木槿。你瞧好吧。

就算你们找到,毁了这个碑,也毁不了花木槿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你找我不是为了这事?

我说呢,犯了错误,这么快组织就知道了。

我喜欢过花木槿,你都听说了,是的,我回顾一下。文莫离说得不对,包扎是我教给花木槿的。文莫离逃走倒不是年纪大了,是因为花木槿喜欢我。这个他是无力回天的。花木槿身上四十一处大伤,断过七次骨头,那都是我给她缝的,接的,你说她哪里我没见过?文莫离跟我竞争,还不够本事呢。

还有一件事我要补充。早在两年以前木骨鹿将军和花木槿就有过交集。你知道吧,北魏跟柔然交手这么多年,一直是你来我往不相上下。不说木骨鹿这样的大将军,就连我这个行军医生,每天面对那些断肢残骸,我觉得人接受这些“能量”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程度,一准崩溃。

木骨鹿每天一个念头,就能生产出千百号尸骸,凄惨的哀号声从来没有间断过在他的头顶盘旋。你说他崩溃不崩溃。所以,最后一战,我有发言权,木骨鹿是自杀。

不然怎么解释花木槿杀他,他却没有抵抗。

之前他俩也有交集,可那会儿他想拉拢花木槿。两年前在河滩短兵交接,龙广将军一看敌众我寡,撤了。可花木槿带着人冲到了河滩那边,撤不了。木骨鹿是欲擒故纵,有心放花木槿一把。后来托人送来了重金重银,一箱创伤药酒,是给花木槿的。让龙广将军扣下了,没了下文。没想到两年后的相遇,会是这样。

花木槿的刀太快了?也不是吧,这是精神上的东西,我说的都是精神层面的,你懂吗?木骨鹿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木槿的眼睛,这里面有着过于复杂的情感。对于胜负也早就心里有数了。花木槿快也好慢也好,木骨鹿都是自杀。既然自杀,为什么杀龙广将军?事先当然计划着杀龙广将军了,可是木骨鹿当然也是厌战的,在当时突然就崩溃了也说不准,这他娘的,我跟你说了这叫精神层面。你别问我了,我啥也不知道。文莫离老了,他跟我竞争,当然注定了要失败的。而我也输了。我的医术还不够,不足够使花木槿起死回生。真是崩溃了。

孙奎文

我出不去了,这份《木槿札记》你拿着,咱们写史的,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你要弄懂。别像我,惹上牢狱之灾。你别再写了,先听我说,《木槿札记》后面附着给可汗的奏表,你保存好。等时机成熟了,你把这一切完整公布出去,以后有多少人记得花木槿,就会有多少人记得我孙奎文。那我就知足了,这一世没白来。

还有,我见到花木槿了,她坐牢另有原因。龙广将军的一个副将李子虚,挂了将军的旨令,李子虚将军要花木槿做他的副手, 继续攻打柔然。李子虚是立功心切呀。木槿觉得十二年的征战刚刚结束,百姓没必要再跟着受苦了。木槿不从,也极力劝阻李子虚再生事端。公然违抗帅令,如今关进大牢,等待发落。

两份奏表如下:

可汗隆恩,民间女子花木槿,替兄长从军,征战一十二载,劳苦功高,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胜还朝,不求封赏。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英雄也。抗命是实,但罪不至死。禁困狱中,民情激愤,太平盛世得来不易。倘诸先烈黄泉下有知,不瞑目矣。微臣斗胆进谏,免除花木槿一死,流放边疆,以显可汗开明。

望可汗三思。

奏表:

可汗隆恩,民间女子花木槿,替兄长从军,征战一十二载,劳苦功高,鞍前马后———可汗一日不赦免花木槿,微臣一日进谏不休。微臣不畏死,死不足惜。

赵庆书

不是说过一次了。上一个史官叫孙奎文吧,前几个月刚问过我,你要接着问吗?他怎么样了?我托他调查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从哪里开始说。我叫赵庆书,家是许昌的。二十九岁,已婚,我的职位是什长。花木槿?不算多深刻的印象,我这人比较内向见了面点点头权当打招呼了,再多了亲切的表示是没有的。花木槿挺粗犷的长得像汉子,不仔细看,看不出是个姑娘家家……

孙奎文死了?我没什么啊!没有要说的。花木槿也死了?怎么回事?我觉得花木槿是个传说吧,不一定真有其事的。我现在很镇定,真的。只是有些事情我记不清了。孙奎文说,花木槿在民间威望极高。你又说,她砍头的时候,没有人表示不满。你想说明花木槿是大家虚构的,未必确有其人其事的?是的,再说了百姓看杀头可不是看热闹,那是为了受教育去的。

虚构的还怎么砍头?虚构的现场那么多人?这……总之,我不知道什么花木槿,没印象啊。木槿辞我知道啊,你该把诗的作者找出来啊,我哪知道为什么会编纂木槿辞。反正我不认识什么花木槿鸟木槿。我只想好好为朝廷干好这个什长,我已经干了十年什长了,枕戈待旦,兢兢业业……至于其他的,你可以再去打听打听别人。

文莫离

花木槿确有其人,我当什长的时候她当伍长,我当百夫长的时候她当什长,我当小都统的时候她当百夫长。她差不多三年一调。我们那会儿是天天见面。我到现在都觉得彼此如果还有精神上依赖的话,就是我当小都统的那几年。你说虚构就虚构?你这样上街随便拦住一个人问当然不行,他们不说,可不代表他们不记得花木槿。我相信花木槿会一直在他们心中。请问,我不是问你……

大胆?我是大胆。那会儿我们天天见面。我到现在都觉得彼此如果还有精神上依赖的话,就是我当小都统的那几年。我和木槿那会儿不光研究打仗,还研究战场救护,研究怎么包扎止血。我们相互包扎过。八月流火的节气,在一棵大树底下,我摸摸她的脉搏。摸不到脉搏才算是包扎成功。哎呀草木的热气,她的体温,就都收进了我的鼻子里。我就享受那一刻,我就是大胆。

我这几天常常梦到她。还是高高瘦瘦的,一点没变。她刚来那会儿我听说了,一个女人混进了大营。虽然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我第一次见她那夜,雪从白天就斜斜地下,打着旋儿边落边化,一个穿着跟我们同样的衣服,面容姣好的兄弟踩着雨雪而来,我光张嘴不出声。四周白茫茫一片,红唇,我还是惊艳到了。可是在梦里,木槿一直纠正我,说是那会儿正是艳阳高照,草木都蔫了吧唧的,一看见我的眼睛,她在丛中笑了。

倒是鱼死网破的笑吧。我真是老了,哪是真哪是假都记不得了。你说是虚构的就虚构的吧。最好连我的悲哀都是虚构的。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个写得好。

附 录

我最终没有找到华无人说的木槿墓,更没看到墓碑,以及碑文。当前一个史官孙奎文问斩之后,我再去询问当初的几个当事人,木槿的战友、同乡,大家对于花木槿避而不谈。之后便是再找不到木槿的家、姐姐、父母、阿弟。乡间有人说是一夜之间搬走了,还有人说,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民间的《木槿辞》现在找不到了,这里借鉴一下《木兰诗》,木槿买好了骏马、鞍鞯、鞍下的垫子,嚼子、缰绳、挥舞的长鞭,早上辞别父母,晚上宿营在黄河边。听不见父母对于女儿的呼唤,但是听得见黄河汹涌奔流的声音。早上辞别黄河,晚上达到黑山脚下。听不见父母对于女儿的呼唤,但是听得到燕山胡兵战马啾啾的嘶鸣声。我每每读到这些,心里总免不了生出些许的疑问。诗人的名姓早已隐去,可是诗人当时毕竟不在花木槿身边,如何通晓如此的细枝末节。此般生动形象的描述,是真实的吗?

我从民间归来的那一夜,又在征兵。北方的寒风中传来打更声,清冷的月光映照着一副一副的铠甲。

 

孙鹏飞,1991年出生,山东寿光人。曾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2018年度莽原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