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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设定终点
来源:文艺报 | 朝颜(畲族)  2021年07月05日11:19

窗外车声喧嚷,夜色并没有因为我的安坐陷入沉默。然而对一个作家而言,她需要学会在各种环境中开启写作时光。她需要耐得住寂寞,也要敌得过喧嚣。

从2009年到2021年,12年的沉浸、痴恋、执著、坚守,一个蜗牛般缓慢攀爬的散文写作者,方才迎来第三部散文集的问世。是的,文学几乎消耗了我全部的热爱与投入,但我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高产,也并不急于追寻太多所谓的结果。也许,写作本身对我的吸引力,更多在于那种冒险的过程。正如略萨所言:“没有任何事情能像文学创作中的某些时刻一样让我感觉到如此幸福。”

坦率地说,写作所给予我的最重要的财富,远不是那些奖项,那些期刊上的目录,那些一本接着一本上架的作品集。这些年,在不停地阅读、思考和书写过程中,我仿佛正一点点地啄破那个困囿身心的茧,逐渐看到从未知的地方朝我涌来的光亮。它在拓宽我,改变我,打破我,那些旧的观念和思维,那些原有的对世界的认知,那些被设定的局限……或许相对于阔大无比的世界,我仍旧蜷缩在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但文学所带来的力量,使我有足够的勇气伸展肢体,继续追逐那更加盛大的光。

事实上,我的写作路径也正经历着时空维度的不断打开。从《天空下的麦菜岭》到《陪审员手记》,再到今天捧出的《赣地风流》,正契合着从“我”到“我们”,从家族命运到家国命运,乃至人类命运的掘进过程。

作家无法选择时代,但作家有义务记录时代,成为时代的在场者和表达者。的确,在历史大事件的纪念节点,文学界往往会出现一拥而上的现象,太多的众口一词、众声喧哗,令人眼花缭乱。而我只想回归到文学的本质,书写所立身的这片厚土,以及跨越百年的时间中,曾经在这里生存过、抗争过、期盼过、热爱过的人,还有那些不应被历史遗忘的血泪悲欢。它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应和与追随,而是生命经历的累积,心血感情的喷涌。

我不会忘记,在与惟一一个用小脚走完长征路的女红军杨厚珍的后人交谈时,内心的痛切与震撼。她在贵州一户农家的牛棚里产下儿子,她亲手将婴儿交由陌生人带走,她跨上马背焦急地追赶部队,她解开裤头看见身子里凝固的血块……我写下这些,并不为着夸大或拔高一段历史或一种信仰,而是为着铭记宏大背景下无数普通人的命运和追寻。当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被时代的洪流漫卷,她的爱情与牺牲,她的前行和活着本身便具备了某种值得祭奠的意义。

江西省社科院的评论家袁演在凌晨四点半开始了对散文集《赣地风流》的阅读,并第一时间发来微信留言:“看完《奔跑的小脚》,感动地哭了很久。可能是同为女性的身份,你作为写作者,我作为阅读者,都更多一层感同身受……”

我又想起前几年,天津作家武歆来到瑞金,对我们讲述在博物馆偶然看到杨厚珍裹着小脚的照片时,心灵上经受的强烈震荡。他喝了一些糯米酒,在微醺中反复喃喃自语:“我泪流满面啊,泪流满面……”说着,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由此我想到,无论男性还是女性,触动我们的,还有特殊年代特殊群体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极限考验。

我也不会忘记,在清明的雨声中,我和开国大校彭金高的嫡孙进行了整整一天的对话。那一天,习惯午睡的我并没有感到疲倦。在百度百科里,在史书上,留给彭金高的仅仅是一小段生平简介,而他九死一生的传奇,他在雪山草地、枪林弹雨中的艰难与幸运,恐惧和勇气,也许最终会成为永久的空白。他是英雄,同时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祖父……他的故事,他生命的诸多细节该如何被时间印刻,被后人回味?

我希望我所塑造的形象,首先是个体的人,有生命的、有呼吸的人,而不是那种夸大失真的、单一扁平的英雄人物。我所呈现的,应该是文学的、人性的,能引发各个时代读者共情的故事和细节。如此,方能直抵人心,客观反思历史,映照社会生活,并释放启发当下的力量。

同样,那些属于我的生活,以及我同时代人所亲历的命运哗然翻转,它们都应该被烙印在历史的进程里。我正在听见、看见、触摸到、感受到一切,我想要真实地记录万千面孔、万种情形、万类话语,并在其中寄托自己的创作理想和精神向度。

一百年,在浩瀚的时空中显得如此短暂,而它留下的人类生存和追求史又如此丰富。广义而言,所有的记录都应该被赋予价值,而我在尽量找寻一种可能,即《赣地风流》是可以超越地域、超越民族、超越某种旋律的。我希望,近二十万字的书写,能够用人文的力量,抵达人心相通的部分。也许这只是一种自夸抑或妄想,但至少表明了我对文学的一种立场。

我发现,当一个人真正沉醉于写作时,所有的喧哗都会在意识里退后,只留下与电脑和键盘相对的美妙时光。选择了文学,就不会停止探求。我愿意这样,活着,写着,永不设定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