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5期|马金莲:韩式平眉
这种眉型据说叫作半永久韩式平眉,早就不流行了。在她脸上还残留着。像一个时代已经画上句号成为过去,有人却苦苦揪着尾巴不放。这就有了别样的味道。究竟什么味道说不清楚,反正怪怪的。柳如月瞅着那对眉毛,想笑又不敢笑,憋着,目光里就有了刀子的味道,她拿刀刃剜她,狠狠地。心里暗暗给她起了绰号—韩式平眉。
韩式平眉不知道有人在心里恨自己,她保持着一个紧绷的姿态,树桩一样立在柳如月前面,笔挺,强大,冷硬,不容有丝毫的侵犯。一个大双肩包被她背在后面,屁股一顶,包就分外凸,硬硬的,随着她本身的活动,大包时不时剐到柳如月身上,硬擦而过,像钝刀子在割,柳如月隔着薄羽绒服也觉得骨头疼。她已经剐擦柳如月好几下了。柳如月想发作,可身处的环境实在不是发作的地方,她柳如月也不是那种说发作就能发作出来的女人。她有点懊丧,有个男人在身边就好了,最好是高大强壮那种类型的,护花使者在侧,韩式平眉就不会这样肆无忌惮了吧。不过她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可笑,什么时候她柳如月需要借助一个男人来抵御同性的欺负了!坚持了半辈子的自尊,难道会在这点小委屈面前坍塌?
她稍微拉开小半步,和韩式平眉保留一点空隙,但也保持警惕,随时防备有人从斜面插进来。哪怕插进一个人都是危险的,都可能让她一大早开始排队的艰辛付诸东流。墙上的白色信息板里写有护理信息,今日出院七名,需要住院的已经排出一长排,柳如月数次回头瞄,不会少于十个人。明显的求大于供。所以排队就显得尤为重要,能不能住得上,能不能及早得到治疗,就看这排队的功夫了。妹妹和母亲被挡在呼吸科通道外,没有办好住院手续不让进。想到母亲昨天被她们姊妹带着在门诊和各种检查的路上奔走大半天,昨夜又被病痛折腾了一夜,今早来排队办入院就显得特别重要。
数九寒天是呼吸病高发期,老弱病残扎着堆儿往医院赶,呼吸科天天爆满,也在情理之中。柳如月的老娘每年冬天不犯几次肺气肿,简直就不叫熬冬。老人受罪,子女心疼,恨不能立刻把老娘放上病床接受治疗。这队排得让人绝望,十几个人围着一米来长的半月形护士台,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住院证、核酸检测单和医保卡抢先塞到护士手里。所有人都急,但护士不急,办理手续的只有一个人,慢腾腾地瞅着电脑屏幕,根本不在乎排队的人急得眼里冒火。先办出院,再办入住!不出院我咋给你办入住啊?她喊。已经喊了不下八遍了。没人听,办理入住者的耳朵好像集体失聪,只认定一个目标,要赶紧挤,抢,争,要先把自己或者自己亲属的住院证给办了,一切才能缓缓商量。
一根弦儿是怎么绷紧的,不知道,反正已经很紧很紧了,却不能松,哪怕是越来越紧。没人叫他们排队,是他们自觉排起来的,是拥挤的过程里,产生出的一个歪歪斜斜的队形。像一截便秘患者勉强挤出肛门的排泄物,硬撅撅横着,把护士站进出的通道都堵住了,护士们进进出出忙碌,要擦着他们的身子走。也有护士试图劝说,至少把通道让开吧。没人听。十来具身体跟活的木偶一样,热腾腾杵着,谁都不愿意挪步,身子挨着身子紧紧楔在一起,实现了陌生人之间的无缝隙衔接。还是有人试图插队。而且有大夫领来一个人,走进护士台,跟护士交代,让办理入院。谁都看出来那人找了大夫的后门。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一股愤愤不平的气息,在肉体之间扩散。没人说话,只是身子挤得更紧了些,好像在取暖。
柳如月又被韩式平眉的包剐了一下。这韩式平眉要是端端正正站着,这擦剐就不会出现,偏偏她要回过头和旁边的一个男人说话,身子每斜转一下,包跟着往相反的方向调头,这就注定要剐到紧挨在后的柳如月胸口,疼得柳如月悄悄吸冷气。气人的是,韩式平眉好像丝毫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睛全在那个男人身上,不停地跟他说着话。
柳如月叹了一口气。前后看看,本来狭窄的走廊,每个病房外头都有加床,药瓶子吊在半空中,人就在行人注视下输液。而她担忧再不拼命挤,老娘连这样的床位也住不上呢。人呐,千好万好,别被病盯上就好。
事实证明,这时候连暗自感叹也是矫情奢侈的。那个包又剐擦了她几下。每剐一下都火辣辣地疼,不知道那双肩包里都装了什么杀伤性武器,能这样伤人于无形。柳如月一边往后退,一边拿眼睛瞪这个韩式平眉。可惜人家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压根不知道已经把别人伤得苦不堪言,她的注意力全在旁边的男人身上,和他说话,注视他,忽然又提醒他找个地儿坐下缓缓,别累着了。
柳如月原谅了韩式平眉。不然还能怎么样?以同样的方式撞还回去?还是和她吵一架?再不然打一架?都不可行。都只是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人心里每天都滋长念头,好的,坏的,善的,恶的,简单的,复杂的,阳光的,阴暗的,柳如月是个简单人,也不能完全做到心如清水,一尘不染。老娘说过,一个人心里要是起了做坏事的念头,没有说出来没有做出来,及时刹住了车,那就不算有罪。也就是说,在心里偷偷想想,是无罪的。柳如月觉得这个有意思。跟法律是一个原理,在心里偷偷用意念杀人放火的人,你能判他有罪?柳如月却不会在心里把韩式平眉怎么样,主要是她懒得怎么样。不管起什么样的念头,都是需要耗费精气神儿的。陪老娘折腾了一夜,一大早又奔到医院排队,她睡意沉沉,脚脖子都是酸的,没心思计较。
有个胖子办出院。递上去的条子里没有缴费押金单。你单子呢?护士问。胖子眼睛瞪大,没有吗?没有啊!你们给过我单子吗?给了,快去找!护士催。胖子不乐意走,两只白胖的手在身上上下摸,要摸出一张单子来。柳如月瞅着他,发现出院者和入院者是两种气势,很明显地不一样,入院者可怜兮兮陪着小心,恨不能对这些年轻的小护士喊声妈,请求能快速让自己的亲人住进来。办出院的人腰杆子硬多了,磨磨唧唧的,有种我时间耗得起,你态度不好我就随时敢跟你吼的架势。反正已经要出院了,不用再低三下四求你们了。
琢磨着这里头的变化,再看看护士台里那些埋头干活或者站着发呆的护士,柳如月忽然就理解了她们的职业性冷漠。进出两种人,冰火两重天,天长日久甚至职业生涯的几十年都被来来去去的病人这样对待,她们早就看多了,习惯了。柳如月极力忍耐了韩式平眉的豪横。她觉得不是自己怕事,怕这个女人、怕女人身边那个男人,她是不想添麻烦,给自己,也给这些忙碌的护士,给此刻的呼吸科住院部。
胖子回病房去找单据了。又一个矮个男人挤进来,拿着单据说,为啥两张单据上的钱数不一样?差了一千多哩。他的口气明显不好,有质问的意思。看样子他要护士们立马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一个护士冷冷地接过单据,瞅了瞅说,少打了一张,等下给你打。矮子就插在了柳如月和韩式平眉之间。凭空楔进来一个大活人,空间再次无缝隙衔接。柳如月留意着身体两侧,怕再插进来一个,这个出院的好说,要是插进个入院的,她就没法接受了。所以她必须保持警惕,守好这个临时的阵地。
矮个男人进来,立刻显出了韩式平眉的高大。柳如月暗暗庆幸自己刚才的理智,多亏没有和韩式平眉急,就算被剐擦得肉疼,这个亏也是吃对了,真要闹起来,不用那个男人帮手,韩式平眉一个人对付她都绰绰有余。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时挤在韩式平眉身后,没觉出她有多壮实,也没比较出自己和她之间的差别。有这个矮个男人做对比,韩式平眉显得分外高,像一座壮壮的肉塔立在那里。目测有一米七吧。体重应该不下一百四五十斤。她脖子拧过去和那个男人说话时,能看到脖子里有一圈肉在扭动。柳如月注意到她一只手抓着双肩包带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两只手都很引人注意,不像女性的手,没有女性该有的那种柔媚细致,忽然捕捉到这样的手,如果不看手的主人,你会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男人的手。长这样手的男人,应是比较强壮的,稍微阴柔点的男人是不会长这么一双手的。总体来说,韩式平眉是个颇具男性特征的女性,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身体和气势都散发出浓郁的雄性味道。这种反性别身份存在的气势散射出来,柳如月觉得就是危险的味道。她的包已经蹭着矮个男人了,矮个男人抬起胳膊抵挡,看来他也受不了。后面又有人试图插队,队伍像水面上起了波浪,在原地扭曲起伏。
矮个男人从队伍里挣脱出去,拿到了护士刚打出的单据,却不走,站在边上核对,看样子是不能接受那笔医药费。柳如月羡慕他,能拿着收费明细核对金额,说明他或者他的家属,已经住完了院,熬过了病痛,现在要出院了,离开这个让人不得不来,来了却痛苦的地方,离开眼前这让人窒息的人群。既然要脱离苦海了,为什么还不走?是留恋这里吗—这念头当然不厚道,柳如月赶紧压制。可能是个经济不宽裕的人吧,才这么计较钱。柳如月也不是多有钱的人,不过她真的渴望这个人能和自己互换,要是已经住院结束要出去的是自己和母亲,她才不会计较有一千多块钱对不上账。人好了就万幸了,偷偷感谢上苍吧。
胖男人的押金单终于拿出来了,护士开始为他办出院。队伍悄然紧了起来,肉体和肉体之间的缝隙又缩短了,肉眼是看不见的,但身体跟着往前推进的感觉在。柳如月警惕着,不想再挨剐,和韩式平眉保持了一点肉眼可见的距离。这样一来韩式平眉的身体获得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她更大幅度地往后面转,看被她支使过去歇着的男人。男人挺有人缘的,很轻松就得到了一张凳子,那凳子本来是为楼道里的一张加床配备的。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伺候女人的一个年轻女人在旁边站着。柳如月想不起来她原来是不是坐在那张凳子上的。她可能把凳子让给了这个男人。她现在正在和男人说话,说得挺热络,两个人的眉眼间都有微笑。柳如月细看远在六七步之外的男人,再细看近在咫尺的韩式平眉,再次想笑。他们是夫妻,这个是肯定的。一起挤了近一个钟头了,谁和谁啥关系早看明白了。他们不像姐弟,更不像母子,那么除了夫妻,再不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了。
现在这对夫妻分开了,一个在排队,另一个坐在那里等。应该是给那男的看病吧—柳如月发现人到了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会变得无比无聊,比如她自己,现在就无聊得很,一面头脑晕乎乎身体软塌塌地排着队,一面还有兴致观察着他人,好像这样就能减少排队的无趣和焦虑。人活在世上挺苦的,病了躺倒等待治疗的人苦,陪着病人前后奔忙的人何尝不苦呢?也苦。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作为人类中的一员,她柳如月何尝不是通过东瞧西看、胡思乱想来放松紧绷的那根弦?这么排下去,最后真要住不上,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忽然崩溃。
她只能极力转移视线,寻找比无聊本身更无聊的事。无聊的无聊,就是有趣。比如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韩式平眉和她的男人,他们两口子的关系,有点意思。说实话,要不是一开始就紧紧挤在一起排队,站远了看,她不会认为这是夫妻。他们不像,一点都不像。身形、长相、气质,都让人没法把他们往一起搭。就是土豆和茄子吧,叫谁的眼睛看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同一类。柳如月一开始就离他们近,这种近让她看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能确定他们是夫妻。不是夫妻不会这个样子。正是因为已经确定了他们的关系,柳如月才觉得有意思。还是那种不般配的感觉在作祟。如果把他们拆分开去看,没问题,感觉不会太特别。女人嘛,高大威猛、壮实泼辣,露在外面的五官比一般人粗大,属于加强版。这样的女性在现实当中也常见。不常见的是,她偏偏配了一个小型号男人。特大配特小,号码严重错位,别扭感就来了。这个男人其实算不上矮小,中等身材。之所以出现如此大的视觉差异感,是因为女人的大和胖。有这样的大号参照物在身边,他自然就分外显眼。
显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长得好。他全身偏瘦,肤色淡黄,整个人显得玉树临风,有一股风流倜傥的气度。他不像别人用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他的口罩挂在脖子里,五官露在外头。是为了展示自己出众的长相吗?敢公然不戴口罩!柳如月忽然意识到自己比较喜欢往他的方向看。这个男人具备吸引女人目光的资本。越看她越觉得可惜,他看样子有四五十了吧,还能有这样的风度,再年轻二三十年,岂不迷死满大街的少女!岁月不败美人,也打不倒男神,年龄给他添了皱纹,两个眼圈周围全是纹路,一笑就层层地堆叠。即使这样,也不十分影响他的帅。相反,倒添了一抹别样的魅力。你说,这样的男人,怎么就和这样的女人配成了一对儿?真是不可思议。慢慢地,她有了一点愤慨。为那个男人。这感觉,就是一块嫩生生的好肥肉,你想不通它怎么就落进了这样一张嘴里,并被慢慢地享用着。是单纯的惋惜,还是有着“为何我就没能下嘴咬一口”的遗憾?都有吧。这念头够无聊吧!柳如月拿自己开涮。
终于又办完了一个出院。队伍悄然往前挪了几寸。柳如月的目光反复去舔信息板上的数字,不管咋看,都是出院比排队入院的少。她心里难以踏实,又从最前头起数排队者,如果中间没有插队的话,她是能办理上的。可也不敢绝对确定,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不好说。她排在中间,不前不后,这个位置让人焦虑倍增。真要排最后,她肯定干脆不排了,带着老娘换个小点的医院去住。可眼看着有希望,人就特别舍不得放弃这希望,好像这时候坚持排队,就是帮母亲拽着健康,不能松手。别人能排、能等、能挤,她凭什么不能!好像跟谁杠上了,骨子里有一股劲儿在撺掇,逼着她非得把这个名额争取到母亲名下不可。
韩式平眉应该也是一样的念头,她豁出老劲也要为她男人争到住院的机会。也亏了有她这样的猛女,不然凭她男人那么清瘦单薄的身体,挤在这样的队伍里来排队,只怕要被挤成纸片儿。当然这想法有些夸张,可那样的男人,确实应该有这么个女人来呵护,像亲妈护犊子一样地护着。柳如月一边看韩式平眉,一边偷偷地乐。她觉得自己有些恶毒。
十多个人的队伍,一条长蛇,痛苦地扭曲了两个小时后,大多数住上了。一个中途走掉了,剩下两个不甘心,一个胆小的站在一边看,一个胆大的跟护士吵。柳如月办好住院手续了。楼道门口一个看守通道门的护士给办了陪护证,有了证,柳如月就顺利地把等在楼道外的老娘接了进来。人一进病房,天大的病也就不慌了,大夫护士已经围了一圈,给老太太检查呢。柳如月觉得人老了就像孩子,本来看上去病得马上就能咽气,进了医院住下,只吸着氧气做个检测,危急情况就缓和了,这也可能是肺气肿病人的共性吧。
柳如月一颗高悬的心慢慢落下来了。当年母亲生养拉扯儿女,据说一次次揪心、担忧,吓得死去活来,如今老太太反过来讨起债来了,用同样的方式把柳如月一次次吓得六神无主。人生就是一种互相的欠债和还债吧,中间的纽带是你没法抗拒的血缘。看着老太太满足的脸,柳如月深感庆幸,觉得为抢一个床位那么拼命地排队是值得的。那两个没排上的呢?应该走了。去了哪里?他们家的病人,会不会由此耽误病情?但愿都好起来吧。柳如月发现当时自己的心挺硬的,在疾病面前人心变硬了,当仁不让,能抢就抢。事后回想,心里还是挺愧疚的。希望大家都好吧。
整个呼吸科的常设床位,加上楼道里临时加的十几张,每个床位都有病人与陪护家属,加上护士和大夫,还有清洁工,小小的楼道里人满为患。和柳如月一起入住的那些患者都分散进了不同的病房,与原来的病友融为一体。柳如月只认得排队时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人,人看着病恹恹的,挤起来劲头不饶人,惶急中还踩了她一脚。柳如月没计较这个,在楼道里碰到,两个人互相微笑、点头,好像是朋友。别的人柳如月几乎没记住。当时只顾着挤,身子和身子较量,压根没心情看脸。恍然瞅见韩式平眉的男人,蹲在楼道里,和一个护士说笑。第二次出去,还在说笑,蹲的地儿稍微挪了下,护士换了,他没换。柳如月心里嘀咕,这病人心够宽的,不在病床上好好躺着,老跑出来做啥?医生咋也不管管。可能韩式平眉忙去了,他成了缺娘管束的孩子,由着性子到处乱跑呢。
柳如月的心乱了。微微的一点,却也足以左右她的行为。她感觉病房里够闷的,窗户不能开,都是呼吸类病人,最怕见冷风。她就出去,到楼道里。楼道里的空气清新不了多少,进了医院还指望呼吸新鲜空气,这本身就是矫情的事。她还是喜欢楼道胜过了守在母亲床前。老太太也不能没人守。柳如月就进进出出,像个忙碌的孝女。每从那男人身边经过一次,她就有新的收获。有时候她走得很慢,观察他的表情,听他具体在说啥,有时候故意很快走过,竭力装出一点高冷:她只是路过,对他毫无兴趣。其实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张地捕捉着他散射出的每一点信息。
他确实是个很特别的男人。身形、头型、脸型和肤色都没得说,绝对的帅男标配。再具体到五官,每一个器官都有棱有角,立体感十足,好像造物主亲自用手一点一点捏出来的。尤其是眼圈周围的那些皱纹,更显出了一种成熟的帅,是超越了毛头小伙子的成年之帅。最要命的是他的神情和姿态,他总是那么乐观,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不愉快的事,他随时都活在愉悦当中,见了哪个女的都微微地动人地笑着—他好像总是在跟女性打交道。柳如月觉得沮丧,从认识以来,好像没见过他和哪个男的一起说过话,全是女的。而且那些女的好像全都不在意他不认真戴口罩,有可能会传播病菌。如今的女人啊—柳如月在心里感慨,如今的女人都没有矜持可言了,见到皮囊看得过去的男性就恨不能往上扑。
有一回柳如月看到和他说笑的换成了一个女病人,女病人是加床,床就放在楼道里,一张床一个输液架子就是她住院设施的全部。白天输液,夜里睡在床上,脸露在外头,过道里谁都可以免费参观到她的睡姿。人睡着了是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可她还在极力保护着自己。身子蜷缩成一团,侧身睡着,两只手紧紧抱着肚子,枕头边放着眼镜和手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柳如月曾经心头有些怜悯,一个人来医院,还睡在楼道里,说不清楚为啥,莫名地就让人替她难受。
意外的是,在这白天,她和韩式平眉的男人说笑的时候,完全换了一个人,好像睡着了是一个很虚弱的人,让人担心她随时会停止呼吸,现在神采回来了,眉眼活络,思维利索,和那个男人一样健谈,两个人头对头坐着,她坐在床边,他把屁股下的铁凳子一直挪到她跟前,好像要和她咬耳朵说个秘密,她没有介意男人的亲密举止,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比护士放得开,可能护士是因为在她们工作的场合吧,得收敛着,她就不一样了,她是病人,和韩式平眉的男人是病友。身边又没有来照顾的人,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和病友交流交流挺正常的。
等天黑了,韩式平眉的男人回病房去了,那个女病人也早早睡了。手机还是放在枕头边。现在的人都离不开手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离开。只有睡着了,手机才被放下。要是就这么死了呢,再也睁不开眼了呢,那么手机咋办?临睡前她跟手机说再见了吗?如果永远不再见面,那么手机里有没有存着来不及删除的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就算隔着口罩也能看出颇有几分姿色,还挺洋气,手机里肯定没少存自拍照,也许还有大尺度的甚至是裸照呢,真要永别手机,这些也是要删除的,难不成留给别人!也许还有更多的,不能让别人知晓的秘密。柳如月远远收住脚步,偷偷看她。她觉得挺解气的,这个忽然盼望她睡过去再也不能苏醒的念头,好像替她报了什么仇一样。
这天查床前,柳如月的母亲忽然就变得严重了,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青紫,整个人像一片黄透的叶子,在风里飘摇,随时都要从生命的枝头落下。大夫护士呼啦啦冲来抢救的时候,柳如月站着看。等抢救过来,她才发现一双腿软得撑不住身子,哗地一下坐在凳子上。脑子里有一锅粥,白花花翻滚,眼看着要炸锅,她不知道撤火,只是一个劲儿添火。接下来心情变得既紧张又糟糕,守着母亲寸步都不敢离开。忙碌起来就把那个男人给忘了。
到了夜里忽然又想了起来。那真是男人里头的奇葩,病了不在床上好好待着,总往外头跑,真不知道哪来的闲心情招惹他人。他女人呢?咋不好好收管收管?奇怪,这几天进来后好像再没见他女人。估计是把男人安置下就回去了,那风风火火的样子,肯定是家里的顶梁柱,全方位保姆,没有她,家里的日子都转不开。只是,她怎么放心把男人一个人放在医院里?没有她全职保姆般的照顾,老母亲般的呵护,悍妻般的约束,她男人就脱缰了,野马一样在呼吸科活动,明显在勾搭女性,还有老少通吃、美丑兼收的迹象。那是一对怎么样的夫妻呢?平常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属于青年时期就牵手的伴侣,还是后来半路上结合的二婚?无论哪种,柳如月都能够断定,他们不幸福,没有幸福可言。那男人究竟因为什么娶了那样一个丑八怪,那丑八怪又凭什么嫁了那样一个帅哥,真正的内幕可能只有当事人知道。算了算了,为啥忍不住要为别人瞎操心呢?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世上的男女关系,自古少有十全十美的。人无完人,两个完人真要在一起过日子,估计那日子也会让人受不了要崩塌。
柳如月去水房洗碗,迎头碰到了他,他刚从厕所出来,埋头整理着裤带,耳朵上斜斜挂着口罩。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柳如月的心忽然荡了一下,莫名地紧张。他却看都没看柳如月,压根就没注意到柳如月这奇特的心理变化。柳如月有些羞愧,回头目送他消失。旁边一个女人忽然“哼”了一声说,那个垃圾男人,有啥看头?柳如月心头“扑通”一下,以为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女人却看都不看柳如月,哗哗地搓洗着一条红裤头,说遇上这样的男人,倒了八辈子月经霉!柳如月一愣,接着差点笑喷。这姐们儿奇特,别人最夸张也就会说倒个血霉,她倒好,连大姨妈也拉来助阵。可知有多恨那男人呢。
终于见着了一个恨他的,这倒难得。如果排队筛选的话,这呼吸科的楼道里估计能站一长排,场面比呼吸病高发时段办入住还壮观,都是喜欢那个男人的,其中既有护士,也有病人。虽然这推理有些狗血,有些牵强,不过还真不是特别离谱,事实摆在那里。难得有一个例外。这一个怎么就例外了呢?柳如月的八卦心迅速复活,作出了判断。八成是在他那里受了伤,求而不得,才恨得咬牙切齿吧。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嘛。柳如月不笑了,吃不到葡萄,牙根能酸成这样,也是可怜女子一个。
女子却不自怜,只是愤慨,说你不知道,他老婆对他有多好,我敢打赌,他妈对他都没那么好。柳如月再次差点笑喷。这女人看上去精瘦精瘦,言语却粗壮生猛,大姨妈刚助完阵,这下又拉上人家妈了。韩式平眉对她男人好,柳如月第一天就目睹了。相信满楼道的人也都看见了。柳如月这几天只要看到那男人在楼道里和别的女人闲扯,就想笑,就反复想起韩式平眉那张脸,脸上那对过时的眉。两个明显不般配的人,要在一起长久生活,肯定有一个人得迁就和忍让,不然早散伙了。他们之间,受伤的注定是那个女人。
看柳如月不吭声,瘦女人憋不住了,说不信你就去看看,亲眼看了你就信了!跟我一个病房。说着拧了裤头就走。柳如月好像被无形的手给牵住了,不由得跟上。路过护士站,看见他坐在护士的椅子上,不知道刚说了什么,两个小护士被逗得咯咯笑。护士站里头病人是不能进去的,只要越过半步就会被及时劝退。这个人能进去,还有椅子坐,看来和小护士的关系又亲厚了一层。柳如月狠狠瞅他一眼,心里说这个人才不会好好在病房里待着呢,你让我跟你去看什么?瘦女人甩一下裤头,拽住柳如月的胳膊,低声说别理他,一个垃圾。说着把柳如月拽进了她的病房。
这个病房大,里头密密麻麻塞满了床,柳如月抬眼看过去,一共十二张,人满为患。气味比母亲住的房间难闻得多。女人拉着柳如月走到最里头,靠窗户的一个床位前,嘴一努,示意她看。柳如月已经看到了,11号床上躺着韩式平眉。她本来睁眼望着高处发呆,注意到有人走近,目光收了回来,慢慢抬头看。柳如月确定是她,韩式平眉。有五六天没见吧,她瘦了好多,肤色蜡黄,明显一副病容。她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旁边还有一台心脏检测仪在运行。柳如月深感意外,住院的居然是她,不是那个男人?她还一直以为是那男人病了。怪不得这几天不见她露面,那男人倒是满楼道晃悠。是什么误导了柳如月?是那天办入院排队时的情景。那天的韩式平眉太不像个病人了,而她的男人,则柔柔弱弱,乖顺听话,跟在大姐姐屁股后面,就是个生病了的小老弟。所以一开始柳如月就先入为主地以为病的是他。
瘦女人搭好了裤头,手在裤缝上蹭几下,动手给韩式平眉掖掖被角,说又胡思乱想啥哩,为那么一个东西,你值得吗?韩式平眉瞅瞅柳如月,又看看瘦女人,喊了一声“姐”。声音拖长,显得不情愿,也有撒娇的味道。柳如月看呆了。要不是亲眼看到,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个女人也会有温柔的时候。她,居然会有温柔的时候。想想办入院的那个早晨,排队的人群里,她是多么能挤,胖墩墩的身体跟一个装得过饱随时都要爆裂的口袋一样,沉甸甸地扛在柳如月前头,一边排队,一边回头照顾她男人—那个瘦弱得一阵风都会刮倒的清秀男人。你坐那儿去吧,站着多累。你饿吗?忍一会儿吧。渴不?住下了就给你晾水。玩会儿手机吧,别心慌了。他真的坐下了,也掏出手机看了。她又喊,头抬高点,费眼睛。一会儿又说,缓缓吧,起来活动活动,老低个头,累着颈椎了。她看样子是专为住院来的,带的东西比较多,除了后背上扛的一个双肩包,脚边还放了个大包,看上去不轻,她一边排队一边还得关照大包,却始终不让男人提过去照看。所有的举动,都显示出她的强壮、能干,包揽一切。那个男人就是病人,所以享受着病人该有的照顾和体贴。柳如月当时看着挺肉麻的,除了觉得这对男女不般配外,还觉得女人太啰嗦了,简直母爱泛滥,对别人粗暴蛮横,恨不能把前后左右排队的人都给挤出几里之外,对那个男人,她却完全是另外的表情,就差喊他宝贝疙瘩了。闹了半天,生病住院的是她,压根不是那个被全方位照顾的男人。
她呀,一个姐妹,不会笑话的—瘦女人给柳如月一摆手,又伸手在韩式平眉额头拍拍。你说你有多傻哩,真是拿你没办法!
韩式平眉又喊了一声“姐”,打断了瘦女人。她真的不高兴了,眉头拧着,眼里有阻止的意思,也有哀求的神色。瘦女人看来也没料到人家会这样,余下的话就卡在嘴门上,看了看躺着的人,反应过来了,说,嗨呀,这大妹子,不说了,不说了,姐听你的还不行吗!柳如月不是笨人,察言观色,看出来了,人家不欢迎自己,也不想向自己这个外人敞开心扉,有意要隐瞒呢。于是她就赶紧往后退,向瘦女人点头,说我妈喊我呢,走了走了。退出门,她不再回头,快步奔回了母亲的病房。
再去打水,柳如月有意慢走,留意观察那个男人。难得没人陪他闲扯,他独自坐在一张加床边的铁板凳上,没看手机,仰起头靠住身后的墙,好像在冥想。柳如月不敢逗留,快步走过,心里说这就是浪子啊,一个老了还浪荡的人,浪子也有累的时候吗?提上水往回走的时候,她装作对他没一点兴趣,有些高傲地仰起头走自己的路。耳边听到他“哧”地一笑说,姑娘你暖壶塞儿呢。一句话打乱了柳如月的方寸。她这才感觉到一股灼烫从壶口往上喷。她差点丢了壶,赶紧用两只手托住壶。果然,她把壶塞儿忘在了水房里。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噔噔噔”回去,拿了壶塞儿,又“噔噔噔”返回,始终不看那老浪子一眼。她越走越快,最后几步甚至踉跄着小跑,直到奔进病房。
你咋了?母亲抬起头。她察觉到女儿的紧张。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你揪心啥?放心,完不了,命在骨髓里头哩。她以为女儿是为自己的病担忧呢。柳如月没法解释,懒懒地坐着,心里有一缕乱。她是大风浪里蹚过来的人,这些年结婚,离婚,再婚,再离婚,吃过情感的亏,算不上百炼成钢,却也还不至于见个小阴沟就一头扎进去把船翻掉。她觉得懊恼,这是怎么了?瘦女人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垃圾男人,她自己也亲眼看到了,他就是个情场高手,没有责任心的浪荡子,老婆在病床上躺着,他不去守着,却跟流浪狗一样在楼道里蹲守,逮着一个女的就调情,这样的男人,就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那又怎样?也只能算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贾宝玉。
柳如月端着母亲的小便去倒,瘦女人跟来了,进了厕所劈头就给柳如月说,你不要多心,她对你没恶意,就是自己心里不得劲,还牙硬舌头软,死不承认罢了。柳如月摇头,心里说没多心啊,再说我有理由计较吗?又不是我的啥人,我用不着自寻烦恼。瘦女人忽然抬手拍了柳如月一巴掌,笑了,我说呢,我没看走眼,你跟我一样,好女人!
柳如月一头雾水,心里说进了医院就只有病人和没病的家属,医院又不是分好人坏人的地方。再说你凭啥认定我就是好女人了?瘦女人有着一副又薄又干的嘴唇,一笑嘴唇全部咧开了,露出红艳艳的牙床,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好像她的牙龈随时都要出血。瘦女人说,妹子我观察这几天了,整个呼吸科就你为人正经,从不和那个垃圾男人招嘴,你看那些女的,一个个恨不能跳进他眼睛里去,只有你走得端,行得正,我刚还跟她说呢,你是个好女人。
事情搞清楚了。柳如月悄悄吐舌头,真是羞愧啊。原来瘦女人特意靠近自己,是因为自己通过了她的考察。她现在把她当朋友对待了。柳如月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眼,因为自己的眼里有慌乱,她忽然深感愧疚,知人知面难知心,她这心里也为那个人起过波澜,费过思量,几十分钟前,还差点烫到了自己。她没有她说的这么好。都说女人水性杨花,她柳如月也不例外,也喜欢视觉效果,也迷恋英俊皮囊,也暗暗渴望风花雪月。
瘦女人欢喜得不行,把柳如月拉进女厕所深处说,你是眼里没见,真要见了肯定能把你气死!纯粹就是个垃圾!懒,馋,奸滑,娇气,还心眼多。看着是跟到医院伺候病人来了,其实啥都不管,就是个甩手大掌柜,好像他来医院是参观来了,还嫌病房里味道重,跑到楼道里呼吸新鲜空气。要我说,呼吸个屁,满楼道都是人,你看这呼吸科,一个个咳着痰,吐着脓,还哪有新鲜空气?纯粹就是矫情。柳如月心里忍不住想笑,他还真是够奇葩的,想勾搭女人就勾搭么,何苦找这么个浅显的理由。瘦女人越说越上气,一件件一桩桩数说着她看到的。
柳如月听得也上了气,说既然啥作用不起,为啥还守在医院里,好像他有多疼老婆一样!
瘦女人本来一直在摇头,忽然点点头说,对得很,你和我一样的看法。我看不过,叫她把他赶回家去,省得在眼前头晃悠,叫人看着胀气。
柳如月心里猜测肯定是他老婆不让走的,丈夫丈夫,她是要他时刻在一丈之内存在的,就算在眼皮底下公然不老实,她也能接受。这个女人究竟是个啥样的女人呢?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着男人,简直是无微不至,愣是把男人培养成了儿子。
人根本就不愿意走!赶不走,一赶就眼泪汪汪的,说舍不得老婆,就是要留在医院里陪老婆。
柳如月闻到一股尿骚味从厕所地上弥漫上来,往人鼻子里扑,口罩都遮不住。她“扑哧”笑了,说真的啊,一个大男人还眼泪汪汪?有意思的是,她嘴里这样问,好像根本不相信,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说任何一个男人黏糊在女人屁股后面哭鼻子不肯离开,她不信。放到韩式平眉的男人头上,她信。世上也许只有他能这样吧。
瘦女人没有文过眉,一对眉毛还保持着娘胎里带来的原始模样。算不上有眉型,颜色也很淡,这样一对眉毛长在人脸上,没什么修饰美化作用,像两撮胡乱生长的短草。口罩把其余的部位遮住了,只能看到眼睛眉毛。通过脸部轮廓和身形,也能判断出她是个长相一般的女人,毫无姿色。她对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吸引力,不在他关注的范围。正是这个在范围外游离的女人,才更具备批判那个花心大萝卜的热情和勇气。
不信啊?要不是亲眼看到了,我也不信!她那一对淡眉夸张地抖动。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哎,说实话,要我看啊,也不都怪人家,他女人也有问题。男人嘛,就叫他当牛做马嘛,对女人好,挣钱养活女人,撑起家里的担子!这不都是应该的?她倒好,把男人惯坏了,顶在头上怕吓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就差噙在嘴里了!你猜她咋说的,叫他到外头散心去,病房里头味道重,会熏着他。还有,顿顿给他叫外卖,点的全是肉菜,她呢,一口也舍不得吃,就吃他剩下的。你说哪有对男人这样好的?儿子也不能这么惯!她居然这样好了半辈子,二十几年!你说这都叫啥事嘛!
柳如月忽然有个渴望,想动手扯下瘦女人的口罩,看看她究竟长啥样子。自从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戴口罩成了所有人的习惯。尤其寒冬季节的医院呼吸科,更强调戴口罩。你可能和一个人近距离相处一天,也不会看到他(她)口罩下的真实面目。柳如月没看到过瘦女人的脸,瘦女人也没看到过柳如月的,但不影响她们交流,好像通过眉毛和眼睛,就能断定一个人的长相,还有品性。
瘦女人应该很丑。就算口罩捂住了最关键的几样器官,但一个人漂亮还是难看,除了五官,身体的各个方面都有体现。这么一个黑瘦干枯的女人,又能漂亮到哪儿去呢?这么一个丑巴巴的女人,不守在床头照顾她男人,却热情饱满地为邻床的他人操心,这不又是一个奇葩?柳如月不由得疑惑,难道这个女人也对那个老浪子有意思,只是她表达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她没有勾搭的外在条件,加上她男人就躺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她选择了相反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之。他不对老婆好,她就对她好,好到像亲姐妹,无话不说,所以韩式平眉应该跟她说了很多他的事,还有他们夫妻间的秘密,柳如月看出来了,韩式平眉信赖这个瘦女人。他不照顾老婆,瘦女人帮着照顾,两个女人一起嘀嘀咕咕说私密话,然后她出来跟柳如月炫耀刚得到的秘密。
有这么夸张狗血吗?柳如月对着厕所洗手台前的镜子看,镜子很脏,照出两个戴着淡蓝色一次性医用口罩的女人。瘦女人还在嘀嘀咕咕说着,表达着她的愤怒、感慨。无非就是那个男人有多过分,那个女人有多可怜。她自己呢,是叙述者,也是评论者,是旁观者,更是参与者。她已经陷进去了,难以自拔,也不自知。柳如月看得清楚,忽然厌倦,心里说我这是怎么了,陪老娘来看病,不尽心尽力把病人伺候好,魂不守舍地这叫什么事?她打断了瘦女人,说还忙,先走了。她丢下瘦女人快步回病房了。
瘦女人就这样被得罪了。后面的几天,柳如月又碰到她几次,她不理柳如月,好像压根不认识,头一扭就擦肩过去了。第八天,柳如月续交费用,恰巧碰到瘦女人,她在办出院手续。出院啊—柳如月朗声问。丝毫不介意这几天的疏远。瘦女人好像被吓了一跳,看看柳如月,慌慌地点一下头,拿着一堆票据走了。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再慢就被柳如月逮住了。韩式平眉还在,她男人像长在楼道里一样,永不疲倦地撩拨着小护士们。一次柳如月路过,听到他喊一个女孩“小妹妹”。柳如月差点从鼻子里喷出笑声。老帅哥也太自信了,按年岁算,他给人家小姑娘做爹也不夸张。柳如月决定去看看韩式平眉。
冬日下午的阳光把脏乎乎的窗玻璃给净化了,本来灰沉沉的玻璃显出一大片暖暖的亮。亮色落在韩式平眉的脸上。她睡着了,鼻子下黏着氧气管,嘴巴紧紧闭着,好像在梦里也坚守着什么秘密。不戴口罩的时候,她的五官一览无余。确实是个很普通的女人。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再平凡不过。唯一能吸引人的,是眉毛。一对纹得很重的眉毛。肯定是连美容资质都不具备的那种街边小店的手艺,谈不上美感,又直又粗的两道,从眉心处出发,一道向右,一道向左,一旦分道扬镳,就誓死永不相遇。没有眉型,没有丝毫的柔美,破坏了女性的天然妩媚,恶狠狠地横在脸上。柳如月静悄悄看着,她发现如果不看这对糟糕的眉毛,只看下半部分,这张脸其实并不那么难看,甚至还有一些平常妇女都有的和善。
为什么要文这么一对俗气的人造眉毛呢?肯定是为了美。世上的女人,不爱美的有几个呢?这个女人本来就不美,再有个那么惹眼的男人,为了配得上他,她肯定没少努力。这眉毛就是努力的证据之一吧。这真是何苦呢?柳如月眼里有了怜悯。看她的穿戴打扮,应该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要弄这么一对眉毛,得花费她多久的收入呢?反正据她所知,是不便宜的,前年韩式平眉在小城里席卷而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文了这样的眉毛,一时间满街都是韩式平眉。柳如月也在其中。这才多久,流行风向变了,平眉过时了,女人们纷纷忙着改眉毛,从平眉改弯,拉出弧度,不再傻粗傻直。柳如月曾经望着街头的女人们观察过,最后的结论是,都是平眉的时候,没觉得有多漂亮,如今都弯了,也没变得有多美。这里头真正得益的是那些美容院。这个女人没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是韩式平眉。她可能以为花一次钱,就能让自己好看一辈子。她不知道的是,有些变化是很快的。
柳如月望着熟睡的女人,悄悄吐出一口气,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眉毛也是会过时的。就像她躺在病床上,可能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外头忙着干什么。永远都不要知道才好。当然,不排除她比谁都知道得早。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孤独树》,中短篇小说集《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头戴刺玫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等多种。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