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神佛珠
编者按：2021年6月，肖复兴新作少年成长小说《兄弟俩》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以肖复兴自己和弟弟童年的成长经历为蓝本创作，讲述了胡同少年的童年往事。近日，除《兄弟俩》外，长江文艺出版社还有《京剧的故事》《追星》《农历》《红楼梦诗词精华鉴赏》等图书入选《2021全国中小学生暑期分年级阅读推荐书目》，将陪同少年儿童渡过热烈快乐的暑假。中国作家网经出版方授权，特遴选《兄弟俩》中“神佛珠”一节发布。
《兄弟俩》，肖复兴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小河跟着妈妈来到了欧阳太家。
尽管以前欧阳太好几次让他去她家写作业，说老在路灯下写作业会坏眼睛的，他从来没有去过，有时候，请教她数学题，小河也都是在她到外面乘凉或散步的时候，顺便问问的，不会贸然跑到她家里去打搅。如果星期天小鱼姐姐在家，小河会去找小鱼姐姐问问题，一般不会打搅欧阳太。欧阳太爱静，她家平常很少有人去，即使院子里街坊给她缴房钱，也都是站在门外，由玲嫂收钱。在小河看来，平常深居简出的欧阳太家多少有些神秘。
这是小河第一次走进欧阳太的家门。三间大房，开间很大，径深很宽，中间是客厅，两边的房子，分别住着欧阳太和玲嫂。厨房，是东边的一间耳房改建的，在玲嫂住的房间里，开了一扇小门，可以直接通到厨房。客厅一面贴墙摆着多宝格，上面陈放着小河根本看不懂的各式古董，另一面墙摆着一溜儿整齐的书柜，书柜最上面放着欧阳太的宝贝古筝。客厅的中央摆着一张黄花梨的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靠墙有一扇六棱形的后窗，窗前摆着两把太师椅，中间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一盆绿绿的文竹。窗户后面，就是那两棵桑树，以前，他们一帮孩子上房摘桑葚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这里还有扇窗子。那时候，他们光顾着爬到树上采桑葚，谁还注意底下的窗子呢？现在，桑树粗大的树干，还有低处的枝叶，都清晰地映在窗前，一片绿荫蒙蒙，像一幅淡雅的画，窗子就是它的画框。
走进屋子，玲嫂迎客，冲里屋喊了句：太太，丁婶和小河来了！
里屋传来欧阳太的声音：请他们先坐会儿，我马上就来！
说是一会儿，半天也没有见欧阳太出来。妈妈看看人家那么干净的椅子，不好意思坐，小河也没有坐。站在那里无事可做，就走到书柜前看。说老实话，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带有玻璃门的书柜。以前到新华书店买书，那里只有书架。书柜和书架的模样差不多，像一对孪生兄弟，却又并不完全一样，不仅是多了玻璃门，而且，欧阳太家的书柜，用的紫檀木，深棕色，还雕着花纹，看着那气派气势和内涵，能一样吗？这就像他和大河，也是亲兄弟，但看他的学习，再看大河的学习，成色一样吗？大河就像那书架，自己是这书柜呢。小河为自己忽然想起这样的对比，感到有些得意。
小河又走到多宝格前。书柜里放的书虽然都是些古书，小河好多都没有看过，但起码有些知道，这里放着的这些古董，小河可是一件都不认识。小河很好奇，一件件仔细看，但不敢用手摸，他知道，这些都是欧阳太的宝贝。他走到一件圆圆的近乎透明的东西面前，那玩意儿晶莹剔透，像颗神话里的宝珠，比珠子大，比小皮球小，闪闪发光，格外晃眼。小河有些奇怪，屋子里没有光线照着它，不是反光，这颗珠子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呢？莫非是自身就能放光吗？那也太神奇了！
珠子放在多宝格中间的一层，一个宝蓝色的缎面小方盒托着它，让它好像端坐在王位的宝座之上，君临天下一般，显得气度不凡。
小河不禁弯腰对着它仔细端详起来。这么一看不打紧，小河看见珠子的上面有一个镶着细丝金边的小圆孔，他很好奇，闭着一只眼睛，睁大另一只眼睛，对着圆孔看起来，好家伙，里面居然有什么人，晃晃悠悠的，隐隐约约的，看不大清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是个人。小河越发好奇起来，这玩意儿近乎透明，从外表看，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呀，怎么对着圆孔一看，就能看见里面有个人呢？怎么这么怪？莫非是自己看花了眼了吗？还是这家伙像个万花筒，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小河情不自禁地伸手从缎面小盒子上把这个珠子拿了起来，眼睛对着圆孔仔细看。这回，他看清了，里面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一尊佛。
妈妈看见小河从多宝格上拿起东西，赶紧走了过来，冲小河喊着：别动人家的东西，小心碰坏了！
这时候，欧阳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冲妈妈摆摆手，笑吟吟地说：没那么娇气，碰不坏的。
欧阳太刚才是在里屋换衣服，她就是这么一个讲究的人，家里来了客人，总要换一身像样的衣服迎接客人，这是礼数。她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缎子肥腿裤，上身穿着一件豆青色开司米的薄开襟衫，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小河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妈妈身上也有香味，是炝锅时的葱花和花椒带出的香味。
欧阳太走到小河面前。
在妈妈大喊一声时，小河已经把那颗珠子放回缎面盒子上面了。欧阳太把那颗珠子又拿了起来，递在小河的手里，问小河：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了？
小河说：看见里面有一尊佛。
欧阳太说：你再看看。
小河把眼睛对着圆孔又看了看，回答道：还是一尊佛。
欧阳太说：把珠子转一转，再看看。
小河眼睛对着圆孔，用手转了转珠子，哎呀！佛居然变成了一个观音！这也太神奇了吧！莫非这颗珠子是个魔术师，可以大变活人吗？这简直是一颗神佛珠啊！
这是怎么弄的呀？这么一点儿的小孔，怎么雕刻进去了两个人呀？而且，为什么外表看是透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通过这个小圆孔才能看得见呢？
小河小心翼翼地把珠子放了回去，这一连串的问号，忍不住脱口而出，问起欧阳太来了。
欧阳太笑了，转过头对妈妈说：看你家小河多可爱呀！我就喜欢这样好学的孩子！
妈妈也笑了，说：他呀，就知道问问题，一肚子问题！
欧阳太冲妈妈一摆手：一肚子问题好，能有问题问的孩子，是好学习的孩子！
欧阳太指着珠子对小河说：这颗珠子是用上等好玉做成的！做这颗珠子的师傅，也是上等好的工艺大师。你提的问题，一直也是我的问题。我也弄不明白！咱们中国的文化和工艺艺术实在是太神奇，让人琢磨不透。这样的问题，我等着小河你长大替我搞清楚呢！
妈妈笑得更厉害了，连连对欧阳太说：看您，太抬举他了！
欧阳太回道：怎么是抬举呢！我可是看好你家小河，将来长大以后，好多问题不靠他们解决，还能靠我们老朽吗？
欧阳太让小河和妈妈坐下，妈妈不肯坐，说：说几句话就走！
欧阳太笑吟吟地说：好不容易来了，就是客人，怎么能不坐呢？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地说。
妈妈只好坐下来。
小河说：我是小孩子，就站着吧。
欧阳太又笑了，冲小河一摆手，说：小孩子，也是我家的客人呀。再说了，我请你好几次都请不来，你这是第一次来我家，更得好好招待，怎么能不坐下来呢？这不是欺负小孩吗？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说得小河不好意思，只好坐下来，不过，那椅子硬得很，真硌屁股，坐得很不舒服。
玲嫂已经端着盖碗茶，给小河和妈妈上茶了。那盖碗茶杯茶碟都是细瓷做的，上面描着几笔淡淡的兰花。性急的茶香拱出杯盖，冒出来，很清香的味道弥漫开来。说实在的，小河上到六年级，还从来没有喝过茶呢，他都是喝白开水，冬天喝热的白开水，夏天喝凉白开。他很想尝尝茶的滋味，但偷偷地瞥了一眼妈妈，妈妈没动茶杯，他也没有动。
欧阳太对妈妈说：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别客气！
妈妈还是很客气地说道：有件事要麻烦您了！我家小河要开家长会，您知道，小河今年六年级了，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家长会和毕业考试的事情连着，很重要。他爸爸工地上忙，请不下假来，我呢，大老粗一个，怕家长会上听不明白，再耽误事……
欧阳太听明白了，一摆手，说：我知道了，你是要我代表你们参加小河的家长会，对吧？
妈妈连连点头，说：是这么回事，就怕您不愿意呢！
欧阳太笑了：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呢！小河那么好学，成绩又是那么优秀，我能参加小河的家长会，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就怕小河嫌我这个家长是不是太老了点儿呢！
小河连连摆手，看欧阳太说得这么亲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问问题时，他的话常是开闸放水一样直泻而奔，但说起这样大人的话来，他就卡壳了，嘴显得特别笨。
妈妈赶紧说道：您要真的是小河的家长，是他的福气！您就是他的奶奶辈的家长呢！
欧阳太笑得更响了：那敢情好！你看我这一辈子也没个孩子，要是冒出来小河这样一个孩子，得是我多大的造化啊！
妈妈一把把小河拉了起来，对欧阳太说：您要是不嫌弃，就认小河当您的干孙子吧！然后就冲小河说，快！快叫奶奶！
小河没有想到家长会节外生枝，又来了这么一出，一时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也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奶奶，突然让他管平常叫惯的欧阳太叫奶奶，还真的叫不出口。
其实，妈妈有口无心，只是顺着欧阳太的话头儿那么一说，客气，又表示对人家欧阳太的感谢而已。她不知道欧阳太的心思，是真心想有小河这样一个孩子的呀。从小河跟着爸爸妈妈出现在大院，欧阳太头一次看见了他，忍不住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在欧阳太心里，自己的孩子就和小河这样大。说来真是有些怪，在没有见到小河的时候，她记忆中的孩子，好像总也长不大似的，定格在六岁的年龄里。在见到小河之后，孩子跟着小河一起在长大呢。自从头一次见到小河，已经过去了快六年，这一点心思，竟然像一粒种子，也在发芽、长大。这让欧阳太自己都有些惊讶。只是，欧阳太把这心思藏在心里，对谁也没有说起过。不过，玲嫂是猜得出来的，懂得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对孩子的那一份感情，就像太太种的花，是开不败的，即使香味随风飘散，还会有一缕花香始终残存在心底。
欧阳太站了起来，笑着一摆手，消除了小河一时的尴尬：别为难孩子了，真要让孩子改口叫奶奶，我还得给红包呢。改日等我准备好红包再叫不迟！
她走到小河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开家长会那天，你来叫我，咱们一起去学校。记住了，提前点儿来叫我，奶奶我老了，走得慢。说完这句话，她的手使劲儿一摆，像下命令似的，很有力量，一点儿也不显老，倒显得年轻了很多。说着，她为自己这样子呵呵笑了起来，禁不住又用手拍了拍小河的脸蛋。
小河觉得欧阳太的手那么柔软，比妈妈的手光滑多了，简直就像细腻的绸子。而且，她的手上还带着一股香味，是抹过雪花膏的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