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小托夫:青鱼
乌叶村的精壮汉子黄藤生在两岔河岔口那地方钓起一条大鱼。有多大呢?从鱼嘴到尾巴稍差不多有近一米长吧。这么大一条鱼,力气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将出水面时,只扭了扭,钓竿就脆生生地一响,折断了。鱼也再次沉入水底。只见顶端连着钓线的那小半截钓竿,掉在了水上,并且被水底那条大鱼拖曳着逐渐远去,直直地往下游而去了。黄藤生见不得这么大条鱼就这么溜走,他顾不上脱掉衣服,以蛤蟆入水的姿势一跃而起,咚地跳进水中了。多亏他水性了得,于水中没活动多大会儿工夫,就赶上,截住了那条大鱼的去路。他先是抓起那小半截钓竿,然后踩在水里一点点收线。他这边一收线,一旦收得稍稍紧了,水底那鱼便觉吃疼,更加死命地胡乱挣扎一下子。钓线是越收越短,鱼也是越离越近了。
黄藤生感觉到隐在水底那一股股杂乱无章的暗流,正冲刷着他的脚背和脚踝,这都是那条鱼搅腾出来的。有那么两下,他的小腿肚被鱼尾鳍有力地一拍打,这致使他双腿站不稳差点就跌了下去。黄藤生知道怎么对付它。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扣住它的腮,它就没啥好闹的了。钓线缠在他左手上,他抬起左手,提起最后那截钓线,那条鱼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顺着钓线往上浮起来。当鱼整个地浮出来,黄藤生瞅准机会,另一只手鹤嘴般精确飞快地刺过去,牢牢地扣住了它的鳃。它纵然是使劲地扑腾,但效用却不大了,丝毫也无法脱身。就这样,黄藤生收获了一条大鱼,这也是他渔猎生涯中钓到的最大的一条,是一条青鱼。
这条青鱼生命力强,就是被掳到岸上,就是被抱着摔了两摔,仍旧弹跳不止。黄藤生没别的办法,只得照着鱼头使了几拳头。鱼终于算是消停了些。虽然尾鳍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地面,但那气力已经很小了。黄藤生从河边扯来一把草,老练地编出个草绳,将其穿过鱼鳃及鱼嘴,绑在一根木棍上。接着,他用肩膀扛起木棍,大阔步地走了。在他背后两尺远,悬着的正是那条青鱼。
黄藤生回了村子。夏忙刚过,眼下麦子都已经入仓,或者已经卖掉了。村里村外,倒是堆满了一垛垛金灿灿、小山包似的麦秸垛。黄藤生从这些麦秸垛旁边经过时,尚能闻到阵阵清香。恍惚间,仿佛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浪正在眼前恣意地随风翻滚着。前一段收麦子那阵儿,村小学给学生放了一个短假,名曰麦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帮着父母收麦子。事实上,学校里的老师们也都差不多个个种着地呢,大伙儿要收麦子,老师也不例外,所以这短假就不仅是放给学生,也放给老师。黄藤生育有三个儿女,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年龄都还很小。女儿们至多能帮着捡拾个麦穗,他那顽劣成性的小儿子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别说让他来帮着做点活了,他不时时给你捣乱就已经够好的了。
黄藤生是先有的女儿的,那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长得极相像,除了个头一个稍稍高一点外就再难分辨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常常叫错名字。他的妻子刘青却能把她姊妹俩分得一清二楚,哪怕一次也没有弄混过。在这点上,他承认自己不如妻子心细善察,并且也没少挨妻子的训斥。这对双胞胎女儿固然乖巧伶俐、讨人欢喜,黄藤生却仍旧时常闷闷不乐、愁眉不展。有时候半夜里,他起来上茅厕,上完也不走,就蹲在那儿,一任蚊虫来回叮咬,木偶样动也不动一下。唯有香烟一闪一烁,在宣告这处有个实实在在的人。他是在那儿借着抽烟排遣自己心头的苦闷呢!他苦闷、懊丧,是因为他一下子有了两个女儿。按照规定,他已经没有再生育的资格了。
村里的旧风俗是,传宗接代非得要靠儿子,女儿再多都算不上。非得有个儿子,他身内的这股血脉、他黄家的这支香火才能得以延绵留存下去。黄藤生同村里很多人一样,思想里固守着这一贯的风俗。这旧风俗虽看似旧,虽历经各种思想的革命,却仍旧顽固不化,正像荒滩的野草,割也割不尽,斩也斩不绝,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其实当地政策对农业户口是有所照顾的,头胎是一个女儿,准许生二胎,二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准许再生了。但不幸的是,黄藤生的妻子刘青一胎就生了两女儿出来,这就令黄藤生感到又喜又悲了,想笑又想哭了。喜的是母女平安,他就此当父亲了,悲的是一下有了两个女儿,他就不能再有儿子了。他特别羡慕邻村的赵古三,他婆娘也是一次生俩,生出来的却是一对胖小子。他也羡慕那些头胎是一个女儿、二胎是个儿子的家庭。一儿一女,也很好嘛。他郁郁寡欢的是他自己家,两个小丫头,长大成人出嫁而去是迟早的事,一旦嫁出去——俗话说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跟他黄家没有直接关联,是去旺她们的丈夫家的香火去了。而他黄家的香火便就此灭了,没了继承了,门庭势必也要就此寥落下去了,儿孙满堂的热闹场面更是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即。他整天想着这些烦心事,如战败的斗鸡一样,垂头丧气,神情颇为黯然。
鉴于此,终于有人给他出主意了。给他出主意这人正是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的赵古三。一次,赵古三请他吃饭喝酒。席间,他寸眼不离地盯着赵古三那对刚学会蹒跚着走路的胖小子,看着他们从这里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里,从那里摇摇晃晃地走到这里,样态甚是滑稽可爱。犹豫再三,黄藤生就说出了压在他心中已久的一个提议。他提议说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作为交换,换来赵古三的一个儿子。“这样一来多好,”他说,“咱们两家不就均衡了?”赵古三听罢则大摇其头,未经考虑就予以否决了。“你倒是均衡了,我却不觉得哪里均衡。”赵古三说,“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我一点也不嫌多。”说着便满含深情地把两个儿子左右纳入怀中,紧紧一搂,在他们光溜溜的圆脑袋瓜上分别抚了抚、亲了亲。“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赵古三眼睛一瞥,欲言又止。
黄藤生急忙求教说:“你说。”
“说来倒也简单,主要就看你了,就看你敢不敢去做、有没有那个胆子了。”
“说来听听。”
赵古三端起酒杯,呷入一小口白酒,哈出一口酒气:“那我就说了。你借口离开乌叶村,带上妻子去外地谋食……至于两个女儿嘛,就干脆交给你母亲……”
于是,在一个冷冽的冬日的傍晚,黄藤生偕妻子离开了乌叶村。他给村人留下的因由是,要去外地投奔一个远房亲戚,寻点事情来做。其时,闭塞陈旧的乌叶村虽然接受了一点新风向,听说了外出务工、做买卖这些路子,但也只是听说而已,乌叶村以及相邻的两个村子没有一户人家真正践行此道的。所以,当黄藤生带着妻子离开后,大家采取的都是观望的姿态,以为他们不久后便会碰上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来;或者挣到不少钱,归来时便带着扬眉吐气的神态。
谁料,及至第二年的冬天黄藤生夫妇忽然回到乌叶村时,村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俩并不是真的去外地谋食了,谋食只是用来瞒骗的幌子,谋“生”才是目的。这夫妇俩走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时却多了一个缩在襁褓之中的超生子。这个超生子是个小子,黄藤生得偿所愿了,他有了一个儿子。黄藤生给这孩子取名叫水波,愿他长大能像水上的波浪一样,自由且无忧无虑。水波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上,那么,谁都无法随意把他抹杀掉,就是村里的计生主任,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计生主任不仅无法忽视他,还要特别关注他。作为乌叶村首个超生子,水波的降世在村里当然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和很大的骚动。黄藤生的行为已经算得上是违法了,他要面对的一笔对他来说数额不菲的罚款。不过,他觉得值得,同一个儿子比起来,罚款算得了什么?要罚多少便就缴多少!他甘愿领受这处罚。终于,他东拼西凑地把罚款交齐了,日子虽然窘迫紧巴了,但他心里痛快了、舒坦了。
就着腌白菜下稀饭时,他对妻子说:“我心里乐!”
夜里他侧身躺在床上,望见另一张床上撩着衣服给水波喂奶的妻子,心里也说,嘴里也说:“我还是乐。嘿嘿……想想就是乐!”
他倒是乐了,可村里的计生主任张彩丽却乐不起来。时下计生工作正在村里村外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宣传标语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每面墙都承担起了被刷子刷写的历史职责。不仅如此,或是出于防微杜渐的考虑,计生主任张彩丽时常带人逐门逐户地走访,不辞辛苦、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标语里的要义,要听者深明大义牢记在心,万不可掉以轻心铸下错失。虽是千叮咛万嘱咐、千防万防,仍旧是没能防住,黄藤生这一次,一声不响地就把张主任的网给钻破了,成了漏网之鱼。有了效仿的对象,村民们势必就要纷纷效仿,这样一来,她这个计生主任接下来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所以为着计生工作的顺利展开,她要把黄藤生这个大伙本欲加以效仿的对象变成引以为戒的对象。首先是户口的问题。黄藤生很快就发现人们虽然无法忽视他儿子水波的存在,但可以不认可他的存在。这体现在水波上不了户口。上不了户口可不就成了黑户。成了黑户,那他往后的人生处处都要多出许多障碍了。于是,黄藤生便也不那么乐了,便也开始忧虑了,便也为此苦闷了。
计生主任本想拿黄藤生当个反面教材,事实上也确实拿他当作反面教材拿来做宣传了。虽说有些效用,但那只是对于部分人而言。另有些人,求子心切,就跟黄藤生一样,是铁了心要生,不只不怕罚款,并且也不在乎能不能上成户口。只是要生,先生出来是最要紧的。于是不久后,村里又有几个妇女挺起了不合法的肚子。这便让计生主任气急败坏了。眼见着超生子将愈来愈多,她当真是心急如焚、寝食俱废、坐卧不宁了。她与村委会成员协商之后,一致认为必须及时、坚决地遏止、扭转这股由黄藤生掀起的不正之风。既然黄藤生的儿子水波已然降生了,就不能再去抹杀他的生存权利了,但是对于那些尚且只是怀着身孕还没有生产的超生孕妇,则有必要进行引产处理。但要引产也很不好办,就跟打游击战一样,你这边带人闯进她家围追堵截,她那边早就得到消息东躲西藏起来了。要想逮个正着也很不容易。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送到了乡里,结果赶上乡里刚刚闹出一个大岔子。似乎是因为要对一个妇女强行引产,然而那妇女誓死不肯,一来二去就寻了短见了。这事情一出,乡领导就禁止强行引产了。
由此乌叶村的超生子就渐多了。村委会把这一事实归咎于黄藤生,责怪他在村里先开了个坏头。
几年后,黄藤生的儿子水波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但却入不了学,村里小学不敢擅自接纳他。拖了一年多,经由学校的孔老师从中不懈斡旋,事情才得以妥善解决。水波这才作为插班生,进了小学教室。这时水波已经七岁了,而他的同班同学差不多都要比他小上一岁半岁。他先前落下的功课,也是孔老师私下里补上来的——孔老师真是十足的热心肠的一个人。
话说回来,当黄藤生肩挑着大鱼进村时,正赶上村民们的午饭时间。农家饭食本就简单,更何况夏忙已过,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忙的了,做饭时间也就提得更早了。有些人家已经做好饭了,于是就三三两两端着饭碗蹲坐在路边或者哪个阴凉的树下,一面跟人谈闲天一面挥筷往嘴里扒饭。当他们看到黄藤生以及垂悬在他身后的那条大鱼时,尽皆惊呆了。他们互相间停住闲谈,转而端着碗捏着筷子起身向黄藤生围拢来。他们指指点点地惊叹说:
“这真好大条鱼!”
“这鱼有没有四十斤?”
“拿到集上,准能卖个好价钱!”
“好价是能卖,就是要活的,鱼眼珠子一转白就不值价了……”
“看它腮还动呢!回去好好泡到水里,兴许它能撑到明天清早;大清早去赶早集,不愁卖不出去!”
“这么大条鱼你是在哪儿钓的?”有人向黄藤生打探道。
“就在两岔河那儿。”黄藤生回道。
“两岔河哪个地方?”
“岔口那儿。”
“那河里还能有这么大条鱼?”
“是啊,谁能想到。”
“你跳水里去了?”
这时候,他们开始注意到黄藤生湿淋淋的衣服了。他的单衣单裤紧紧贴着皮肉,衣角裤脚也在往下渗水。在他站立的位置,不久地上洇出了几小片水印。
“跳了,”黄藤生说,“不跳进去拿不上来。”
黄藤生在村民们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回到自己家里,那条鱼同样惹起了连声惊叹。先发出惊呼的是他儿子水波,水波当时正叉开腿坐在院子里用一根废弃的长钉捅着蚂蚁窝。他听到院门口有脚步声,便抬抬头,看到父亲肩挑着什么东西正迎面走来。大鱼被挡在父亲背后,他没有立即看到它。他只是随口问一句:“爹,你肩上挑的是啥啊?”黄藤生侧侧身。水波瞪圆了黑眼睛,一下子就从地上弹跳起来了,惊呼着喊道:“啊,啊——这么大的鱼啊!”然后就飞快朝父亲跑过去,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去戳鱼的尾巴。那鱼被戳了两下,似乎颇不耐烦,啪地摆一下尾鳍。这一摆,可把水波惊吓到了,他哎哟地叫了,连连退后去,小手背在身后,再也不敢伸出来。而此时,他的两个姐姐水秀和水萍,也从屋子里先后跑出来了。
她们看到这么大的鱼,也不由吸口气发出惊呼道:“爹,你在哪儿逮了这么大的鱼啊?!”她们比弟弟大两岁,已经九岁了,所以她们并不像弟弟那般怕这条鱼。她们走到这鱼的旁边,分别伸出手在鱼鳞上摁了摁。鱼被这么一摁,纵然也甩了下尾巴,却没能把她们吓住。见姐姐们毫不忌惮,水波也重新壮起胆子围了上来,轻轻地在鱼肚皮上戳了一下。黄藤生的妻子刘青,已经做好了饭,她从灶房里走出来,先解去腰上的围裙,挂在灶房门口的那株小桃树上,然后拍打着身上的秸秆灰。在灶房里忙碌时,她早已听到了儿女们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什么鱼啊。真大啊,那时她心想着,再大能有多大?至多筷子长吧!黄藤生是爱钓鱼,可她还从没见他钓到长过一根筷子的鱼。两岔河小鱼多,何况河的上游这两年也断流了,水不只浅,鱼也变少变小了。哪儿来的大鱼?因此,她心里并不觉得那鱼会有多么大,至于儿女们的大呼小叫,她只看作是大惊小怪罢了!
然而当她拍打着身上的秸秆灰,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条大鱼时,她也不得不自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惊叹了。真是大!村口的两岔河竟也有那么大的鱼?她快步地走过去,紧盯着鱼,见那鱼还活着,她转身问自己的丈夫:“藤生,这鱼……真是你钓的?”
黄藤生得意扬扬地对妻子说:“不是我钓的,难道是我买来的?你想想,在集上能买到这么大个的鱼吗?”
“那……你的钓竿呢?”
黄藤生指了指鱼,解释说:“还不是因为它,多好的一根竹竿子都给折坏了。”
“别站着了,快给它冰到水里吧,这大热的天!”
说着,刘青就去给压井添引水,一下下按压压井杆儿,冰凉凉的井水就从井口处冒出来了。黄藤生找来老大一只圆盆子接在井口(这盆子是给孩子们洗澡用的,所以容量很大),鱼躺在盆子里,水渐渐漫过鱼身,满到不能再满,可鱼的尾巴稍儿却还突兀地翘在盆沿上,可见这鱼确实是大。
都去吃饭了,只有水波还留恋地守在盆边,怎么喊也喊不动。烈日当头,他双手扒着盆沿,专心致志地观赏着那条鱼。大鱼横在盆中,侧躺在水底,掀着两腮一呼一吸,偶尔吐一个很大的泡泡。旁人或许不能理解,但这在水波眼里,是很神奇很有意思的,以至于他的鼻尖聚出豆大的一颗汗珠,嗒地砸落到盆里,他也没有察觉到。
瓦屋里,饭桌上,黄藤生和妻子刘青既在吃饭又在商量如何处置那条鱼。黄藤生的意思是卖掉换钱,家里最需要钱,前两年刚将亲戚邻里的债款结清,家底子太薄了,要多想办法积攒积攒,不然哪天亟须用钱时又没辙了,又要去借了。刘青说:“你说得对,是该卖了换钱,这么大条鱼,咱们也不馋鱼,你时常钓的那些小鱼,咱也没少吃。卖了也好,卖来的钱大半留着,小半拿来割块猪肉。咱家是多久没吃到猪肉了?”
黄藤生抬头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好一阵子没有吃到猪肉了。那好吧,到时我就买它一二斤回来,你来给做孩子们爱吃的红烧肉……”
“不行,”刘青又忽然说,“鱼不能卖掉。”
“为啥?”
“我姑婆后天八十大寿,咱把鱼孝敬给她老人家多好,何必去卖了呢?就算卖了,到头来咱也要再去买寿礼,折腾啥?”
“你姑婆那么大年纪了,吃得了那么大条鱼吗?”
“她自己是吃不了,可她要摆几桌筵席啊。”
“那照这么说,不如就当作寿礼给她送去得了。”
“也不妥,”刘青细致考虑后接着说,“你想,既是给她祝寿,那按咱这边的风俗,晚辈们少不了都要带条鱼。虽说都不会比咱们家这条大,可大家伙都带着鱼过去,那鱼就太多了,就是每桌都来上一份蒸鱼,那也还是绰绰有余的。与其这样,咱们还不如买一条大小适中的鱼带过去,顺便再买些点心搭衬着,只是一条鱼的话,终归还是有点单调了。”
“那咱那条鱼咋办?到底是要卖了……”
“不卖。”
“不卖?”
“对,不卖。”刘青放下碗筷,言辞郑重地说,“你忘了咱儿子水波是怎样才读上书的了?你就是跑东跑西、焦头烂额、着急上火,也没那本事把事办成,多亏了谁?不是孔老师,咱儿子能背着书包去上学吗?”
“咱不是答谢过他了?”
“那哪够?喊人家到家里吃一顿饭喝一顿酒就算答谢啦?人家那恩情咱一顿饭就给还完啦?那咱们是不是太没记性了!我是觉得咱还是要再答谢答谢人家,毕竟人家帮了咱那么大忙,那条大青鱼给他送去也是应该的。你要是不舍得,赶明儿你就把它带集上卖了吧!”
“哎呀,看你说的!我哪里会不舍得。”黄藤生说,“吃完饭水波去上学,我跟他一块儿,提着鱼,先去趟孔老师家里。”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水波还没过来吃饭,就扭头朝院子里喊道:“水波!你小子赶紧过来给老子好好吃饭了……”
黄藤生举臂提着鱼,这次他没用木棍肩挑着了。可是鱼是真沉,在路上没走多久,他就觉得臂膀酸了。孔老师家在邻村,是厚卜村人。周边几个村子间唯一的小学也坐落在厚卜村的东南角。黄藤生提着鱼先是去孔老师家,可是家里没人,院门从外紧锁着。想是来晚了,孔老师已经去学校了。可是他的妻子竟也不在家……随后,黄藤生就带着水波去了学校。在学校里找遍,不见孔老师,向别的老师打听,别的老师也不清楚,但是下午的两节课是孔老师的,他也没让其他老师代上,所以八九不离十还是会来的。
黄藤生在校园里的一棵老槐下提着鱼站着等了半天,天气真热,他不停地擦汗,不停地掀着衣角扇风。然而不经意间一瞟,发现鱼已经悄无声息地晒死了。鱼嘴呆呆地张着,鱼眼珠空洞洞的,也不再转动了。水波这时候不在他身边了。水波一到校园,看到他一年级的同学兼伙伴朝他招手,就忍不住跑去同他们一块儿追逐打闹了。黄藤生等得着急了,另外,有些老师看他手里提着鱼杵在那儿,就远远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冲他指指点点,互相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学生也出于好奇围着他,问这问那,间或从地上捡起小细枝条去戳那鱼,看它还能不能动弹动弹。这就弄得黄藤生很烦躁,他等不下去了,就把水波喊过来,告诉水波他要回家了。“这条鱼,”他对水波说,“我就挂在你们教室的窗户上,等孔老师来了你就告诉他,这条鱼是给他的,是咱家带给他的。”教室的窗户很大,是木框沿的,因为曾经钉过窗纸(现在早已被学生撕完了),所以还留有生锈的旧长钉在上面。为了杜绝学生招惹这条鱼,黄藤生攀上了窗台,刻意把鱼挂在最高处的那枚长钉上。然而鱼终究是太长了,尾巴梢几乎就要连到窗台上了。
黄藤生把鱼挂上去以后,便从窗台上下来,一面拍去手上的灰尘,一面对围拢过来的学生们吩咐说:“这鱼,是给你们孔老师的,谁都不许动它。”说完,他就离开了。
半个钟头后,上课铃徐徐地敲响了,伴随着这铃声,孔老师也终于胳膊夹着课本小跑着跨进了校门。直到上了讲台,他还气喘吁吁的,汗珠顺着面颊直往下淌。他年纪不到四十,却已显出老相,他身材本就瘦削,近来更见其瘦了,因而看着就有些单薄了,剪着平头,头发过早地白掉了一半,夹杂在黑发间,并且逐日地白发加多而黑发变少;不止于此,他的脸色也粗糙而暗黄,眼角与额前的皱纹添了又添,以至沟沟壑壑,鲜明惹眼。而他的双目,虽不失坚毅,但到底时时流露出犹豫与困顿了。
在讲台上,孔老师呼吸稳定以后,便翻开了课本,一手撑着课本,一手捏起粉笔在黑板的中上方规规整整地写下这节课的标题,开始了他的讲课。他讲课,是特别注重学生们的注意力的,他向来要求学生注意力要集中、思想要集中,要紧紧跟随他。但是对待这些年幼的孩子,只强调纪律是不行的,纪律有了,可他们要是心不在焉的话也还是白搭。为此,不管是先前讲习数学还是现在讲习语文,他都努力去把课文讲演得生动活泼而又有趣,以此来引导学生,传授知识。然而,今天的课堂上学生们老是东张西望,注意力似乎是被窗外的什么东西牵引着。他移开手里的课本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出去,就看见了那条大鱼——悬在窗户上的大青鱼。来的时候匆忙,他都没有注意到那里悬着一条鱼。单单悬着一条鱼,还并不足把学生们的视线牵引去,鱼的旁边还出现了一只猫。
那只猫早前就伏在墙上了,无奈当时校园里人太多,不敢草率行事,只得在那儿伏卧着伺机而动。眼下见人都回了教室,就觉得机会到了,就从墙上下来了,踱步来到这扇窗前,先是直竖着尾巴,徘徊着,暗自估量着能不能跃上窗台吃上美味。也不知道它最后估量得怎么样,总之就开始往窗台上跳了。一跳不成,就两跳、三跳,怕是想的是总能跳上去的吧?然而,它这一跳一跳的,在窗户里头的同学们看来,就是一只猫头在窗台处一伸一缩,很是有趣,也难怪把他们的注意力全吸引去了。
孔老师见状便拎起直尺出门而去,将那只偷吃的猫给轰走了,直轰得它顾不上斯文,拖着长尾巴从开在墙角处的排水孔里钻出去了。
回到教室,孔老师就问大家这里怎么挂了一条鱼,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学生们扯开嗓子争先恐后地回答,声音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地让他听不明白。孔老师就找个学生代表代为回答,那女学生指着坐在教室中间的水波,说:“那鱼是水波的爹拿来的,是他爹把那条鱼挂在那儿的。”孔老师又问水波。水波说:“我爹说了,先把鱼挂在那儿,那鱼是给孔老师的……那鱼是我爹从河里钓上来的,你看那鱼多大……”
孔老师明白了。不过下课后孔老师把水波单独叫到一边,却说:“水波,这鱼我不能要,放学了你还是带回去吧。你转告你爹,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么大条鱼我不能接受,孔老师心想,虽然为着水波的事,我尽过一份力,可那是在尽我的义务。我既是为他,也不是为他——说得确切些,是不光为他,也为自己。我不那么去做,良心就过意不去,就感到不安,就觉得自己不配站在这三尺讲台上。所以,我也不图什么答谢,何况几个月前,耐不住他父亲三番五次上门邀约,已去他家做了一次客,吃了一顿便饭了。而今他家再次送鱼答谢,我真是受之有愧、无力承受了。
这小学下午的课,只有两节,到放学也才四点多。孔老师找来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喜树和豆姜,五年级,跟水波是同村),让他们帮着水波把鱼抬回去。鱼已经被孔老师捆绑好了,鱼嘴和鱼尾系有绳环,由一根木棍从这两只绳环间穿过。喜树和豆姜,一个抬前一个抬后,就把这鱼给抬走了。水波跟在后面。孔老师之所以不能亲自去退还,是因为他知道,如若他亲自过去,依照水波父母的性子,这鱼绝对是退不了的。
鱼被抬走后,孔老师也离开学校回了家。他家中有一个病了多年的妻子,时常卧病在床,不能做力气活。她最近又病得厉害了,上午他带她去了镇上找大夫看病,因为输液的关系,就耗去了大半天的时间,所以黄藤生提着鱼来他家就扑了个空。他回到家,看妻子倚靠在床头怔怔地发呆,还不到做饭的时候,他就搬个椅子坐在床头陪妻子聊闲天。她自从病了后,性情就逐渐变得孤僻,只同至亲的人说话,与村里人绝大多数都不来往了。她孱弱,也不愿在邻里间走动。而邻里们,又因为她孤僻寡言,觉得无趣,也同样不愿跟她多说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要多陪妻子聊天。除去日常的教学工作和地里的农活,他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妻子身上。他没有村民们惯有的嗜好,他不打牌,不抽烟,酒嘛倒是喝,只是喝的时候很少,只有在非喝点不可的时候才喝上一两杯。他的情况也不许他有那些嗜好。他是个民办教师,平日里,他既要教书育人又要下地干农活,还要洗衣做饭,照顾生病的妻子。这些年因为妻子生病他已经花去不少钱,再加上他们还有一双儿女在县城读中学,日常大小开支都要仰赖他,他就必须加倍地省吃俭用了。
此时他坐在床头陪着妻子聊天,聊着聊着,他妻子就唉声叹气起来,不免又往自己这病身上扯,说:“我这病,真是拖累了咱家了,一年两年的老也不见好,不但做不成事,还要劳你做这做那,家里的事,我虽然一点都帮不上,钱却一分也没少花。往后咱家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哩,你即使领着薪水,可说来也很不多,要不是守着几亩地,怎能支撑下来?我真想两眼一闭就不再醒来了,那样一来也就一了百了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我总劝你多想好的,你多往好处想,你想想今后,等儿女大了,都能自立了,那时候咱俩就能享清福了……”
“我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拖到那一天,看到那一天了。”
“看你,又这样说了!怎会看不到呢!”他看妻子面露愁容、眼含悲色,直呆呆地望着墙壁,就想把话题转移开去,谈点别的,因此就说起了那条鱼。“乌叶村的黄藤生下午来学校了。他带了好大一条青鱼来,是要送给我的。见我不在,就把那鱼挂在教室的窗户上了。你没见那条鱼,你想不到有多大,就是集市上那些卖鱼的也从没有卖过那么大个的,老实说,那么大的鱼,我也是生平头一遭见到。”他摊开两手比画了一下,接着描述说,“足有这么大!好家伙,这个黄藤生还真是有能耐,这么大的鱼他都能钓上来!”
听他说完,他妻子转而望向他,问道:“鱼呢?”
“我让学生给送回去了。”
他妻子沉默了,哀叹一声,闭上了眼。她的鼻翼翕动着,眉头紧蹙,就连黯然无光的面颊也在微微地战栗。她纠结着压着声说:“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他握住妻子的手:“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那鱼,你是该收下的。”她说,又提醒道,“你忘了明天就是礼拜天了?他们兄妹俩就该回来了。”
“是该回来了。”
“这兄妹俩吃住都在学校,心里知道家里条件艰苦,就不愿跟同学比较花销,你每次给的生活费本就不多,他们每趟回来,却还总说没花完,可见在学校里吃得多简便。回家来吧,也不见得就能吃上好东西。每次他们回家来,我都想要你大鱼大肉的做给他们,让他们好好解解馋,可一想到咱家的境况,到嘴边的话就硬是说不出口了。我真恨透了我自己,恨我的不中用,恨我拖累着这个家……”
“这哪能怪着你,不怪你。”他说着便挪坐到床沿上去,一只手仍握着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放到妻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安抚着她。“你要想,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家,没有你,我孔立先就没有妻子,也就没有他们兄妹俩——你对这个家的贡献大着嘞!哪是你说得那般轻巧!”
“话虽这样说,可我要是没这病,他们兄妹俩就会好过不少,至少我这省下来的瞧病钱,就能让他们吃得好点穿得好点了。为着我这药罐子,苦了孩子了。”
“你别光埋怨你自己了,你也埋怨埋怨我,要怪你就怪我孔立先没本事、没能耐吧,是我没能好好待你,害你生了病,害你跟着我过苦日子。有句话叫明珠暗投,你就是明珠暗投了,嫁错了人了。”
他的这番话把妻子给逗乐了。她脸上终于现出了一抹笑意,宛如穿破层云投下的一束光一般,难得而珍贵。她接着作弄似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趣说:“是的,是的,我这明珠投到了臭水沟了。不过你还是挺有能耐的嘛,不然怎会有人给你送鱼没人给我送?”随后她旋即止住打趣,换上十分冷静的口吻继续说,“要我说,那条鱼你真该收下,好容易有个机会让孩子好好解解馋,你怎能竟然自作主张地推辞掉呢?不为自己你也要为孩子们考虑考虑啊!那么大条鱼,足够他们吃上好几顿的了。你是不好意思收下,还是怕落下话柄?我对你说,你就是收下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不知道你帮了他黄藤生多大的忙,他送你一条鱼也是应当的。何况你先前也说了,这鱼是他钓上来,又不是花钱买来的。要是他买来的,咱们还真不好收下,可那鱼是他钓来的,他只出点鱼食而已。谁不知道他黄藤生是个钓鱼的好手?你看只要农忙一去,一闲下来,他就去河里蹲守着钓鱼了。人家钓不到,他钓得到,人家钓得少,他钓得多,鱼啊虾啊,他家是不缺的。这鱼对他家来说没什么,对咱们来说就太显珍贵了。你说你怎能把它推辞掉呢?”
妻子的话让他又重新思考起来,她说得不无道理,事情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他们家太需要这条鱼了,这条鱼——如果儿女们一回来就看到一盆金灿灿的外焦里嫩的炸鱼块摆在眼前,他们该会多开心、多惊喜!它那么大,一半拿来做炸鱼,另一半还能拿来炖鱼汤,配上豆腐、豆芽,也能炖出一大锅来——不是能给这个家添很多幸福和欢乐吗?他推辞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个家,考虑到儿女,他考虑的仅仅是自己。如若考虑到这个家,考虑到儿女,他绝对不会那么利索地把它推辞掉的。想到这一点,他顿时心生内疚,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这个父亲,做得很有些失职,对这个家,考虑得也不够周到……他愣愣地发着呆,脑海里浮现出那条挂在窗户上的青鱼,那条青鱼愈来愈大,几乎有如一头鲸鱼那么大了……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鱼都已经送回去了,还能怎么补救回来?
“不如,你去——再去把它讨回来吧……”
听到此话,他不由诧异地抬起头,转过来看向妻子。他感到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听错。他的妻子也正直直地与他对视着,毫不闪避地继续说:“你要是真为了这个家着想,就先放一放你那脸面,亲自去走一趟……”
这样一来,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张口结舌了:“可是——鱼,鱼都退回去了。过去了,我该如何开口?”
“你不用想太多,用不着你开口说那讨要的话。那夫妇俩都是明白人,你只管去,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他就去了,硬着头皮去了。每走一步,他就觉得有一股拉力,把他往后面拉,那力道是很强的,直要把他拉回去。不过他终于挣脱这无形的拉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了。走出愈远拉力就愈强烈,来到黄藤生家门口时尤其如此,那可真是举步维艰,好比深陷在泥潭中了,他几乎迈不开步子。
令他意外的是,当他走进黄藤生家的院子里,这拉力忽然松懈了。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黄藤生不在家,刘青正围着围裙坐在压井旁淘洗菜叶。看到孔老师来家里,她先是有些意外,随后转念一想就不觉得意外了,送了他一条鱼,他估计是专门来当面答谢一番的。她赶紧站起身,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揩干,搬来一张凳子要他坐,又说要去给他泡杯茶来喝。孔老师并不坐,而且不让她去泡茶。
孔老师不坐,也不喝茶,也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神色呢,很不自然,有点拘束,有点犹豫,又有点慌张——这就让刘青感到十分困惑了。他是遇上什么难处了不便对她讲还是怎么回事?他不说,刘青也不便去问。但这种沉默实在是让人难受,刘青就只好打破沉默,没话找话说。她先是说自己的儿子水波,说他能读上书真不容易,多亏了孔老师帮忙,这才解决了这个大事。又说水波还不懂事,太顽皮,平日里想必没少给孔老师添麻烦,还望孔老师多点耐心,别跟他计较,水波要是实在哪里做得出格了,也不要手下留情,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小孩子就跟那小树苗一样,不修不剪是成不了材的。接着她又关切地问起孔老师的爱人,问她近来饮食怎么样,身体好些没有。对于刘青的问话,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做了简要的回答。最后,刘青终于提到了此时此刻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了。刘青说:“孔老师,那鱼是不是挺大的?谁能想到村口那两岔河里能有那么大条鱼!藤生先前整天钓鱼,也没见他钓到过那么大的。”说到这里,刘青不说了,她看出他好像有话要说,她就不说专等着他说。结果,他又不说了。他又把张开的嘴合上了。刘青想:你要是专程为了说感谢的话而来呢,你就说吧,说出来吧,虽然我们不图你感谢,话说回来我们还要感谢你呢!可是你这趟来,要是专为了说感谢的话,那你也尽说了吧,说了你轻松,我也轻松,你这样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让人琢磨不透,你难受,我也难受,不是吗?见迟迟没有等来回音,刘青就只得继续说了:“孔老师,要我说,那条鱼,你最好切块裹了面用油炸一炸。那鱼太大,这大热天,不好放,炸了还能多放些日子……”
孔老师终于开口了,虽然万分为难,但总算说出来了。“那条鱼,我让人送回来了。”说出来后,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胸口那里总像压着一块石头,现在,那石头移开不见了。
刘青感到惊讶了:“啊?送回来了?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下午我一直都在家,我没见谁送鱼回来。”
接下来,孔老师也惊讶了:“还没回来?我是让你们村的喜树和豆姜帮着水波把鱼抬回来的。他们一直没回来?”
“还没回来,可能是小孩子家贪玩在路上耽搁了。”刘青说。她可算弄明白孔老师的来意了,他是想讨回那条鱼,否则,他不会特意上门来说自己没收下那条鱼。因此,她就说:“孔老师,那鱼你怎么能给退回来呢?那鱼是我们对你的一点心意,你怎么着也要收下才是。你把它退回来,那不是驳我们的一番好意嘛,让我们情何以堪呢!不行,不管怎么说,那鱼你也要收下,你非收下不可。孔老师,这儿有凳子,你先坐着歇歇。我这就去找水波去,这小子,只顾着玩,都这么晚了还不着家!”
刘青出门去找水波时,水波正独自走在乌叶村村口的小石桥上。
孔老师让喜树和豆姜帮着水波把鱼抬回去,他们也确实照做了。他们俩一前一后地抬着鱼走,水波斜挎着书包蹦跳着走在一边,在他们身后,还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一只土黄色的狗、三只野猫,其中两只是花色的,一只是油黑的。抬到半路上,出了厚卜村了,走到一口干涸的水塘边,这时候他们发现了一窝鸟,鸟窝安在一棵老槐树上。是喜树先听到的鸟叫,走到那棵老槐树底下时,他发出嘘声说:“快都别动!我听到小鸟的叫声了,啾啾的。”豆姜不敢动,水波也不敢动了,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喜树循着声音仰起头来,豆姜和水波也仰起头,喜树的视线在密密的槐叶间移来移去,他笃定地说:“我敢说,那是一窝小鸟,你们听出来没?啾啾的,听着就在这树上。”
豆姜说:“我听着也像在这树上,只是我没看到。”
水波说:“我也没瞧见在哪儿……”
喜树说:“你们再仔细瞅瞅,肯定在这树上哪儿呢!”
接着,豆姜伸着手指惊呼道:“在那儿,在那儿,我看到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喜树急切问着,同时撂下了手里的木棍,豆姜也撂下了。那条鱼便砰地掉在地上了。喜树凑到豆姜身旁,扒着他的肩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波也想扒着他们的肩膀,凑上去看,可是他太小了。他扒不到他们。他在他们身边急得团团转,不停地跳起向上看。可他什么也没看到。而喜树呢,很快就看到了。喜树看到了那个鸟窝,并且看到一只浅黄的小鸟从那巢窝里伸出头颈来,偏着头向底下张望。
“是黄雀。”喜树说。
“它们的窝可真够隐蔽的,真不容易发现。”豆姜说。
“要是容易发现早就被别人端走了,哪轮得上咱们。”喜树说着推了推豆姜,“豆姜,你上去吧。”
“不行,不行,”豆姜摇着头说,“这窝太高了,我爬不了那么高。”
“笨家伙,这都不行。”喜树说,“那还是我来吧。”
喜树取下书包,走向那棵老槐树。那槐树很粗大,他也只能抱住一半,不过他很善于爬树,就是只抱住一半,他也能爬,只是爬得很慢,显得很吃力。此时,水波这才慢慢发现那个鸟窝,虽然那只小鸟的头颈已经缩回到窝里去了,但他还是乐不可支地跳着、笑着,说:“哎呀,原来在那儿呢!”
树上,喜树爬到半腰上,寻根树杈坐下来歇息,掀起衣角擦着脸上的细汗。树下,豆姜坐在地上着急地向上望着。水波呢,则搂抱着树,想往上爬,只是两脚刚一离地,就突突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还不行,他还没那能耐。
喜树歇够了,就又往上爬了。越往上,树干越细,最后只有碗口粗细了。那鸟窝就安在这碗口粗细的树干的枝杈上,喜树离那鸟窝也是越来越近了。从树下看上去,喜树的身形影影绰绰的被很多层枝叶遮挡着。喜树就要够到那窝鸟了。等在树下的这两人,伸长脖子仰着头,根据喜树的进展,不停地移动着身体,想看得更仔细、更清楚一点。
喜树探出手去,终于够到鸟窝了。见喜树够到了鸟窝,树下这两人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哇哇大叫。可是他们的开心没持续太久,喜树刚把鸟窝端到手里,看清窝里的情况,窝里的鸟就四散飞走了。四只小黄雀,朝着四个方向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喜树在树上大叫道,“你们快看飞哪儿了!”
“飞那儿了!”豆姜指着一个方向说。
“飞那儿了!”水波则指着另一个方向说。
“别愣着了,快去追呀!”喜树在树上喊着说。
原来这窝黄雀羽翼已经丰满,到了该离巢的阶段,可以尝试着飞行了,只是飞得很是生涩,几乎飞一下,就要落下来,落在地上。见它们落下来,豆姜和水波就冲过去扑,一扑,它们就又飞走了。然后它们又落下来。他们就再去扑。后来喜树也从树上下来加入追扑的阵营里了,他们仨各扑各的,渐渐互相间离得远了,离老槐树也远了。等喜树猛然想起树下那条大鱼时,已经离那树至少有三四百米远了。他往那树下眺望,就见那树下猫狗成群,他暗道一声不好,飞奔过去。
“哎呀!真是糟透了!”一奔到树下,他就嘟囔着说。横在他眼前的那条鱼,已经被猫狗们吃去一半了。他轰开猫狗,捡拾起那根抬鱼的木棍,捅在鱼身下将鱼整个儿翻过来,一看,这一半还完好。喜树大喊着豆姜,他要把这一情况赶紧告诉他。豆姜正捕捉追逐着一只黄雀,虽然听到了喜树的喊叫,却不舍得放弃那只黄雀,还反倒说:“喜树,快来帮我拦住它,它飞得累了,我就快捉住它了!”喜树见那只黄雀确实越飞越低、越飞越慢,于是也顾不上别的,连忙冲上去帮着豆姜围捕。两个人合力,总算是把那只黄雀给捕到了。豆姜把黄雀握在手里,那样子犹如对待一件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呵护有加。他轻轻拂去鸟脖颈处和头顶上的灰尘,然后伸出手指在鸟嘴前晃来晃去的,逗引它。忽然鸟嘴一张,啄住了他的手,他哎呀一声,像被针刺了似的,缩回了手。喜树在旁嬉笑不止。嬉笑完,喜树说:“豆姜,我要告诉你件坏事。”
“怎么了?”
“鱼被吃了。”
“啊?被吃了?被谁吃了?”
说着,豆姜转头向那棵老槐树望去,喜树也望过去,他们就看见,那群猫狗又围上来瓜分那条大鱼了。他们嚷着,跑着,同时捡拾着地上的土块朝它们砸过去。
他们奔到树下,见鱼身上的肉已经不多了。
喜树指着地上那条鱼对豆姜说:“这下更不好了,刚才只被吃了一半,另一半还完好,眼下这边这一半也快被吃光了。这可怎么办?”
豆姜也开心不起来了。他说:“唉,就剩鱼头和鱼身上这点肉了。孔老师让咱们把鱼送到水波家,可咱们为着捉鸟把这事办糟了。要是孔老师知道了……”
“我不敢再去水波家了,”喜树问,“你敢吗?”
“我也不敢。”豆姜大摇其头。
那群把肚儿吃得溜圆的猫狗,先开始还舔着舌头远远地站着,或蹲坐着,见他们只是在谈话没有再做驱赶的动作,就死灰复燃一样,悄无声息地靠拢而来,还想再吃几口。猫看狗往前一步,猫也往前挪动一步,狗看猫往前挪动一步,便也跟着挪动一步,就这么一点点地靠近了。不止它们,就连地上的蚂蚁也特意从土里拱出来,前来分一杯羹,而三三两两的苍蝇,也不嫌路远专程赶来了,发出嗡嗡声。在很隐蔽的角落,还有一只黄鼬从一丛草间探出头来,贪婪地嗅着,踯躅着,不敢上前,只是东张西望。当喜树、豆姜发现了靠拢过来的猫狗,发怒地去追撵时,黄鼬就拣了机会,迅速从草丛里跳出来,飞奔到树下,咬起一块鱼肉,叼着就跑了。鱼肉本就不多了,经它这么一撕,更见其少了,除去鱼头安然无恙,鱼身上差不多只剩下一架尚且完整的鱼骨了。
喜树和豆姜把水波召回到树下,水波虽说也去追鸟了,可他一无所获。“我们把鸟送给你养。”喜树说。喜树的话着实让水波惊讶又惊喜,他万万料不到他们会把这宝贝鸟拱手让给他。他原地跳了一下,落下来时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喜树说。
喜树冲豆姜使眼色,豆姜接到了喜树的眼色,明白喜树的意思,可他还是无动于衷地握着那只鸟,眉头皱着,神情显得很憋屈。喜树又催了一遍豆姜,豆姜这才恋恋不舍地把鸟交到水波手上,并告诫水波,一定要善待它,好好养它。
水波接过鸟后,拿在手里,只顾低着头看。
“水波,天晚了,你回家去吧,不然你娘又该来找你了。”喜树催促说。
“你们呢?你们不和我一块儿了?”
“我们还要再去捉一只,不能和你一块儿了。”喜树说,指着地上那条鱼,“这鱼你自己带回去吧,你看,现在你自己也能拖动它了……”
水波得到了鸟,对这地方也不留恋了。他只想尽快回到家去,找个笼子把鸟送进去养着。他根本也不在意那条鱼怎么样了,他只管走,当然他没有落下那条鱼,那条鱼还被他拖着,拖在地上。他一手握着鸟,一手拖着鱼,鱼头上的绳环还在,他便是抓着这个绳环拖着它走的。虽说那鱼只剩一副骨架,但骨刺间终究还有些残肉,这残肉却也在哆哆嗦嗦、陆陆续续地被拖掉了。进到乌叶村,乌叶村本村的猫狗也闻风而动,纷纷走出来跟在他后头,捡拾地上的残肉吃,有只老狗不屑于捡拾地上的残渣,伸舌去舔那拖在地上走的鱼骨架,一次也就舔去一点,这让它难以忍受,它想把鱼骨架拉扯去慢慢享用。它咬住鱼骨架的末端往后拉,而正在前头走着的水波忽然觉得手里一沉,这异样感促使他把心思和目光从鸟身上暂时移开,移到另一只手拖着的鱼身上。他回身一看,哎呀,这不知好歹的狗来抢夺他的鱼了。他呵斥着踢出去一脚,那狗就势一躲,闪开了,但还是跟着。
水波又开始走了,走在村巷里,他又把心思和目光转移到手里的那只鸟身上了,而毫不注意身后。这时他身后不只跟着猫狗了,就连鸡鸭也排成队地跟在后头走,边走边低头捡拾遗落在地上的残碎的鱼肉。一路上,不停地有家禽或家畜加入进来,这队伍就渐渐延长了,以至浩浩荡荡的。有些村民适巧撞见了这一奇景怪象,都感到很是惊异好笑,有人就冲着水波喊说:“水波,你成将领了!”
小托夫,生于1994年,河南省淮阳县人,现居丽江。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大家》《芙蓉》《作品》等刊物,被《小说选刊》等多次转载,出版长篇《骑着鹿穿越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