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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葛芳:云步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 | 葛 芳  2021年07月12日07:39

1

雪下了整整一夜,这在同玄镇是极罕见的事,且雪能积起来,更让人意外。

满树,满屋顶,路面上也都是,一觉醒来,冰清玉洁。林平山大清早就起床了,煎茶小坐片刻。雪后的阳光正好,他决定回老村走一走。

村子里人气回笼过来,麻将桌也搬到了阳光底下,几个老人窝在墙角根,坐着拉家常。林平山掰着指头数数,去年村上竟去世了三个人。老熟的,患病的,一个一个排着队等。

傍晚林平山去喝寿酒。因为一直唱戏,很少喝酒,但这回,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活不放过他,硬着头皮喝了一些黄酒,未料起了酒兴,喝到不肯回家。后来躺在皑皑白雪上打盹片刻,只是额角不知在何处撞了个大包,软软的,如水晶球一般,一碰就痛。

一夜,梦纷至沓来,鞋子、大衣都不知丢在何处。仿佛是插翅而归,醉酒那段记忆一点也回想不起。凌晨三点醒来,头却不是很晕。七十多岁的老爹鼻息如雷,林平山望着黑沉沉的夜,睡不着了。

清晨,林平山独自在田埂间漫步,泥泞的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如执拗的小兽,伺机潜伏而出。几乎分不清田与路,含混成一大片,右侧河面结满了冰。

老爹问了他妻儿情况,林平山也淡淡回了两句,说你媳妇程心佑在外地出差,孙女被外公外婆接去过年。他也落得清静,正好回家陪老爹。

老爹没有多说,他是真爱喝酒的人,大清早就要一壶米酒、花生米、豆腐干、一小碟牛肉。

“来一口?”

他故意试试林平山。

林平山笑了,仿佛回到十五岁。

十五岁时他在泥坯墙面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进来几个人,说是来选人。选人干什么?不清楚。要他们四十个同学站得笔直,伸出手,再细瞧面孔,最后唯独点了他林平山。老师要他唱首歌,他稀里糊涂,清亮亮的眼睛眨了眨,唱就唱呗,索性唱平日最喜欢哼的《小芳》。于是张口“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老师情不自禁给他鼓掌,后来他就被带到省戏剧学校就读昆剧专业。

那时他初三,懵懵懂懂之中,就被选上了,像一场梦,初三直接到省城读书,整个同玄镇首例。父母也高兴,逢人便夸耀。

前年在成都演昆曲时,也恰巧下了场大雪。大剧院挤满了人,有人喊“好!”昆曲其实不需要喝彩,喊好的人反成了外行。他被掌声包围了很长时间,有一种窒息感。他最想做的,是一个人到雪地中走一番。江南很少下雪,雪成了稀罕物,好几年才盼上一回。

舞台上雪常有,似真似幻,悲情的,白茫茫一片。他演过一出戏《长安雪》,剧中女主角罗娘并非人类,而是一个由千年藤萝修炼成的仙,居于终南山,罗娘爱慕书生李山甫,最终由仙到人结为夫妻。

林平山饰演书生,书生面对皑皑白雪,面对情深意长的仙子恍惚良久。仙,人,鬼,到底谁的感情更忠贞更持久?

林平山在宽窄巷走的时候,发现白雪中红梅傲放,一朵一朵,精神得很,他兴致大增,掏出手机来拍,忽然接到程心佑的电话,她说:“二十年同学聚会,一起参加吧。”

“好啊。”

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他不幸中招。程心佑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三十八岁的当口昏头昏脑喜欢上了他们班做外贸生意的。林平山常年在外地演出,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程心佑索性提了分居。

或许是演戏太多,对于悲欢离合,他倒也淡然。他朝她作了个揖,她骂他神经病。他再向她作揖,她恨得咬牙切齿,她说:“唱戏,唱戏,把你脑子唱坏了!”

他仍没有大悲伤,想起有一年在皖北瞧见一座花戏楼。雪还没完全化干净,一些残雪被铲起来堆在树下,残雪和草木一起,一面斑驳,一面枯黄,很般配。

绕着老村走了几圈,回同玄镇,路过三茅峰,索性爬山。山上仍有残雪,在林间,在石凹深处。一路拾级登山,山中多野气和萧瑟之气。登到最高点莲花峰。石块上大下窄,摇摇欲坠,却又似摇曳生姿的莲花。他一人在莲花峰上坐了很久,只觉视野开阔,空气凉爽。

2

林平山读初二时特别想上军校。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林平山的二叔死在战场上,那时才二十三岁。遗体用福尔马林保存得完好无损,随着大运河一直运送到同玄镇。棺材里的二叔一直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眉清目秀,死前他有一个女朋友小菊,住在大西宅,跟同玄镇只隔一条河。夏天时,二叔经常看见她坐在菱桶中采红菱,她的辫子长得拖到臀部,干活时将辫子塞到腰间。

棺材埋在距离老村不远处,在被农田包围着的柏树林中。

每年清明,林平山的爷爷就带着他来扫墓。三岁的平山大眼睛,皮肤白嫩嫩,爷爷让这小囡在手掌上练金鸡独立。他们钻进柏树林,拨开朴树枝条。爷爷让平山从阴宅窗户口伸进小手,拍棺木板,嘴里还叨咕着:“儿子啊,我们来看你了。”

平山一点一点长大,特别想看看二叔的模样,因为村子上的人都说:“哦呦,活脱脱一个翻版,到底是林家的遗传,这小囡和死在战场的二娃子越来越像了!”

二叔年轻时的照片,终于在一次老宅翻建时发现。好几张,叠放在生锈的铁皮盒子里。林平山十五岁,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巴,整个儿轮廓清白里带着飒爽之态,飞扬处有俊逸之姿。平山吓了一跳,二叔仍在,他躺在柏树林的棺木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林平山曾经来到这世界一遭,然后死去,然后又出生……

他欣赏二叔从容赴死的状态,非常有岳飞《满江红》词中“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气概。有一次同学们外出野餐,问他喝什么,他脱口而出“匈奴血”,同学都笑了。

他不笑,有一个时间段,他越来越觉察到,他和二叔感同身受。不信你听!二叔在棺木里孤独地说:“日子是风,日子是雨,我耳朵最敏感的就是这两种声音了——老天爷呼啸着,喘着气要连根拔起什么,一会儿是密集的雨点声,劈头盖脸而下,蛙呀鸟呀人群呀都不见踪影了,独剩孤零零的我在一片旷野中。天完全暗了下来,像块裹尸布把一切包扎得严严实实,瞧不见一丝光线。”

铁盒子里的照片原本要被平山的母亲祭祀时烧掉,平山抢了回来,啥话也没说,夺了就跑。一边跑,一边想,这是另一个我,烧掉了,我也可能会死,真的,不能烧!不能烧!烧掉了,我再也听不见二叔说话!烧掉了,我的人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果真,黑夜中攥着二叔的照片,平山又听见二叔在轻声诉说,他说得相当抒情。

“我躺在棺木里。我并不是故意装扮成死人。一个月前,一枚炸弹呼啸着落下来,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结果我半截脸庞和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在我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我看见空中有孤鹰盘旋,在远处蓝色的天际线上,我发现了桥头镇阴森森一片倒塌的残砖,那儿弹坑累累,浓烟黑沉沉地仍在升起,人影一个不见。”

平山问:“二叔,你死了,死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回到老家的?”

“后来,我就没有醒过来,我好像沉入了一场梦,首场战役一共牺牲了五个人,领导指示要保存好遗体,运送回各自的家乡。于是,我被他们洗澡、剃头、整容、整着装、换上新军服、盖上新被子。整个过程中,我记忆最清晰的是,我的半截肺呀胃呀肝呀膀胱呀被他们强行取出,然后塞入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棉花湿答答的,好像吸入了许多刺鼻的药水。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多么遥远呀!去时我们坐的是火车,我头一回碰到如此壮观的场面:长号、短号、圆鼓、鲜花、红旗、呐喊欢迎声!顿时感觉起来了,这真是要上战场了!回来时,我静悄悄地躺在漆黑棺木里,听到艄公的摇橹声,他们在船头抽旱烟,啪嗒啪嗒,互相轮换着摇橹,他们偶尔会谈论到我,说:‘可惜了呀,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怎么挡得了炸弹的轰炸?’”

平山没有再追问,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像二叔一样上战场,成为一个真正的血性男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被省戏剧学校选中,然后咿咿呀呀在舞台上扮相表演。

3

林平山的扮相实在是堪称惊艳。

长得俊,再加上化妆师笔墨点染,在舞台上,水袖一闪,别说女人心动,连男人看了也会爱煞。昆曲里的曲词又是雅极,光听那曲牌名,就让人浮想联翩,什么玉山颓、醉扶归、霜天晓角、桂花锁南枝,一个个场景让人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琴挑》那折戏,林平山面对小旦百转千回、满是妩媚的“啐”字,稳稳当当迎上去一个字“喏”,包容默契,且也是无限恩爱。男女水袖交织在一起,情思缠绕,台下无一人不说好。他才十八岁,把戏里男女感情拿捏得如此精准,连教他的老师也忍不住点头。

省城三年时光,为了演好戏,他吃了不少苦头。刚开学第一学期,他偷跑回家,抱怨说唱戏太苦了,寒冬腊月要压腿练台步,要吊嗓子,他不想再继续了。

母亲沉下脸,蹲在河埠头拉着老咸菜的菜帮子说:“哪一门不苦?去了就不好放弃!”

母亲的话不多,但含着人生的哲理,把平山逼回了戏曲学校,他想是啊,二叔是炮兵,他走在一人深的野草间毫无恐惧感,那里满地弹壳,水沟里到处飘溢着腥臭味,血水滴滴答答从罅隙里流出。敌机在轰鸣,越来越近,他的双脚却被杂草绊住了,根本不能向前跨出半步——炸弹落在他头顶上方,蘑菇一样开花,你看,二叔到死都没有放弃。

回到学校,他比以往更努力,很快被老师宠着,被女生围着追。程心佑是追他追得最厉害的女生,她爸爸在省政府大院里办公,可林平山的心思全在演戏上。

在舞台上他脚步轻轻移动,水袖翻飞时,他想另一个自己躺在几百里外的棺木中安静地睡觉。他的眉眼上抬,棺木里的自己也眉眼上抬,他的喉咙传出旖旎的称呼“啊,姐姐——”棺木里的他也在轻轻呼唤,呼唤当初的女朋友的名字,“啊,小菊——”

对。平山特意去见过大西宅的小脚老太小菊,她身材矮小,满脸皱褶,靠在墙角根看两只母鸡啄地上的米粒。他喊了她一声:“小菊婶婶!”她纹丝不动,没听见,耳背,一点也没反应。他怔怔地,心想,这是二叔曾经喜欢过的有藕节一样胳膊的小菊吗?

年轻时的小菊,一定鲜嫩得掐得出水。所有美的、青春的,都是这样惹人怜爱。

有一次,老师心血来潮让他扮演旦角。服装、头饰统统到位后,全场的人都敛声屏息,活脱脱一个妙龄女子,身材高挑,粉面桃花,云步,水袖绵延出万般思绪,水磨腔伴着笛声,竟是如此柔美!

“袅情丝吹来闲庭院——”光是一句就足够有味道了,是百无聊赖中的浑身酥软,是江南细雨中的气若游丝。

抬头望镜中的女子扮相,林平山也着实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好像是,又是另一个自己?太阴柔美了,他不喜欢,他不喜欢自己太女人气,他需要自己刚性,再阳刚些,要气吞万里,要虎虎有神。

他扯下头饰,换掉服装,将搪瓷缸里一大壶绿茶喝掉。程心佑到化妆间,约他去爬明城墙。明城墙适合晚上去爬,一轮明月,一群男女唱着歌儿拾级而上。程心佑说她妈妈做了不少点心,蒸饺、烧卖、小米糕,带了一箩筐,拿到城墙上分着吃。

林平山惦记着同玄镇的点心,萝卜丝饼、粢饭糕、酱瓜、山药糕……他说:“我老家的点心才有味道,比你们省城的好吃得多。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到时凑合着吃吧。”俩人兴冲冲去了,等了半天不见其他人来爬,程心佑才羞答答告知:“不用等了,他们不来,就我俩……一起看月亮。”

他俩背靠背坐在城墙上,那轮月亮不够丰盈,但迷蒙得很,林平山的脑海里又跳出二叔的话,“那年年初,媒婆把她的照片送到我家里时,我心里是一百个喜欢。都讲好了,等明年年末,等我部队回来,就完婚。”

林平山的心一紧,二叔如果没有阵亡,娶了喜欢的女孩该多好。

程心佑拽着城墙砖缝里的草,柔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女追男,隔层纱,要这样实实在在吐露出来也不容易。林平山回过身体伸长胳膊,将程心佑搂在怀里,他想着,二叔把小菊姑娘终于搂住了。

一半虚幻,一半真实,他们在月光下开始缱绻,仿佛戏里的一对,白素贞与许仙,杜丽娘与柳梦梅,杨玉环与唐明皇,反正,愿意是哪一对,就哪一对好了。

4

林平山慢悠悠踱方步回到同玄镇平山工作室。

另一屋子里有七八个孩子在咿呀练唱,童声娇柔中含着脆生生,像霜冻以后的萝卜,滋味特别好。这些孩子跟了他两年,进步不小。

平山每两周回同玄镇一次,主要是惦念着古镇上的气息,苋菜馅儿的烧饼刚从炉子里取出,飘得整条胭脂街都是;河水哗哗地流,鱼儿跃出水面“啪嗒”的声响;他闭着眼也能从街东走到街西,不会掉进河里,不会撞到哪块青石台阶。

教孩子唱昆曲,是政府资助工作室成立后的事,他也欢喜,言传身教,看孩子们晶亮亮的眼睛,看一双双肉嘟嘟的小手跷起兰花指,真有天生的喜感,倒是让他忘记了很多烦人的俗事。

昆曲这艺术,说白了,要传承,不传承就会断了根,就会像浮萍,漂着漂着没了影踪。

程心佑多年前就改行了,她开服装公司,开化妆品店,她的观点是要赚就要赚女人和孩子的钱,赚得合情合理。程心佑自己就是衣架子,标准身材加标致面孔,公司形象大使,没得说。

程心佑枕边风吹过很多回:“别唱了,没前途的,有多少听众啊!成天面对老头老太皱巴巴的面孔,抖抖索索,哦呦,自己也变得酸腐气了。”

林平山不吱声。

他们家里一直都是程心佑在指手画脚,该买个大一点的房子啦!该买一些基金理财!该给女儿上最好的私立小学!林平山不说话,只做自己的主——下一场他要全力以赴演好唐明皇,去感受他在马嵬坡无奈惶恐到极致的心情。一招一式,一呼一吸,一字一顿,都是人生面临崩坍的迹象。

“真是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程心佑气鼓鼓说道。恼怒之余索性不跟他商量,再加上她小姐妹也多,没事就一起外头开心逍遥,经常玩到深夜回来,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胡乱扔,倒头就睡。

林平山面对一面墙闭眼睡觉。他听见另外一个自己在棺木里说话:“透过阴宅的窗户,我能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的泡桐树,树上有鸽子在扑动翅膀,忽然间全都飞起来,在水渠上盘旋转圈。”

他从来没有和程心佑说起过二叔的事,她一定不感兴趣,而且会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他也没有必要告诉她,这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另一个自己的事,他不想让任何人介入。

“我舒舒服服将我的手脚伸展开来,我用战争残留给我的一只耳朵凝神听着,听窗外的风声、雨声、鸟啼声和村人耕作时的闲谈声……光线在变化、四季在交替,通过这比巴掌大一点的窗户我都能感知到。我并没有死去,我的肉体还在,这表明我还能思想,能感知我所热爱的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生灵。”

二叔的棺木在平地之上,一米高的阴宅有窗没有门。

平山心想幸亏没有彻底埋在土下,否则哪有光线?他小时候就最怕黑,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会把他逼疯。

夫妻俩各自忙,一个忙生意,一个忙演出,孩子丢给外公外婆,一家人团聚的时间很少,好像夫妻情分、亲子关系也不是那么浓了。

反而是回到同玄镇工作室,一接触这些孩子们,林平山的心绪就安静得很,不想其他事情。

晚饭喝粥。林平山在工作室用文火慢慢熬,人站在旁边,用勺子慢慢调,看粥渐趋黏稠。手上还拿着本书画,读扬州八怪里一怪——高翔。

“匡床自在拥寒衾,卧听儿读妻织履”,林平山一字一字体会,多有市井生活气啊!浸润着丝丝凉意的清晨,妻子在窗下盈盈编鞋,勤学的儿子也借着晨光,在院子里稚声稚气地诵读着功课,作为丈夫的高翔拥裹着被子,还在床上闭目养神。

古人真是惬意慵懒。林平山伸了伸腿,生活上的情态他已经不做奢求。

如今他在乎一个人的时光,工作室临河,开窗就是古运河,水声欸乃,还有船只经过,他泡好一壶茶,萧萧瑟瑟地看河水涌动,一寸寸里亮着光泽。

他想起五年前在省城日日夜夜排练《牡丹亭》的情景。为了挽救昆曲,改变它不死不活的现状,让它焕发青春活力,让更多的青年观众接受,林平山也是下足了工夫,当领导让他饰演柳梦梅,而且下任务要演出全新的柳梦梅时,他也默然应允了。

于是开始在花花草草间腾挪,将那一声“我嫡嫡亲亲的姐姐啊!”不知呼唤过多少回。偶尔,他的念头会飞快地闪现过躺在棺木里的二叔,他也青春着,永远二十三岁,定格在那个时刻。

那么他林平山就是几个人的化身,他们都在喊“我嫡嫡亲亲的姐姐啊!”每每这时,林平山在舞台上的表现完全凭直觉,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别有韵味,连唱腔也独有他的味道。青春忧愁的气息在升腾。他含情脉脉,两颊粉色,比杜丽娘还有柔情几倍,全场的观众像茶叶一样在水中舒展开来。

5

阳光普照,冰雪消融。稻桩露出来,参差不齐,镰刀收割过的痕迹依然可见。凹陷处,仍有薄冰,清水流淌。麦苗湿漉漉、乱糟糟,从雪被中冒出头来,如顽皮的孩子疯玩疾步跑回到家时的状态。

树林间的风柔和吹,林平山深吸一口,仿佛已闻到春天的气息。麻雀最噪,吵个没完。

他不想回省城,不想回形同虚设的家,那些事不好意思跟老爹说,就一直搁着没说,好像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了。何时彻底离婚?孩子还在上小学,大队长,怕她一下子心里承受不了,现在孩子心理脆弱,动不动就会出事。

反正他也常年演出在外。《牡丹亭》研磨精致后,受到了各地邀约。他去了台湾、香港、澳门一些大学演出。不知不觉,脚步越走越远,去年去了法国巴黎。巴黎的夜晚流淌着七叶树的味道,红色的花朵缀着绒毛飘得满大街都是。大剧院就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身为柳梦梅的他再次像云气,像水波,像春天的柳枝柔情万种,吐气如丝,在明媚的阳光下袅娜、缭绕,与上天入地的杜丽娘生死相依。满场听者,全都被带入了美轮美奂的东方昆曲意境。

掌声把他震醒,全场的观众起立鼓掌,足足十分钟,他和搭档谢了好几次幕,才有机会杀出重围去卸妆。是啊,舞台上生生死死由人恋,可真实的婚姻竟如此不堪一击。

四月份的巴黎还有些寒意,阳光还好,街边咖啡馆飘出了浓郁的香味,情侣一对对,热烈相拥亲吻的很多。林平山沿着塞纳河畔,走了很久很久,穿过卢森堡公园、先贤祠、卢浮宫、协和广场……他说服不了自己停下来,整整走了十五公里,直到静坐时感到双腿酸软无力。

就在巴黎的夜晚,他回想起儿时的若干片段,他大概五岁,记得母亲在水稻田边带着哭腔放声大喊,因为五分钟前一个村人告诉她:“你那神经错乱的公公又带着你小儿子去墓地了,刚刚他还抓了一把鸡屎往脸上抹,估计是早上忘记吃药了。”

爷爷惊愕地站起身,神色凄惶,慌慌张张扯了些朴树叶,对着平山说:“喂你叔叔吃,他饿了,喂,赶快喂!”

母亲的叫喊声越来越近,爷爷抱着他像老鼠吱溜从柏树的罅隙中蹿出。

巴黎夜晚梦中,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在叹息,“我感觉我身旁这圈柏树越长越起劲了,那强有力的根蔓延到周围的水稻田里,肆无忌惮地膨胀着、推挤着,层层叠叠,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七月插秧季节,一提到要去墓地周围的水稻田插秧,村人们都面有难色,因为这些柏树根太粗壮太邪门了,一不小心就会扎破村人们的脚。他们互相推脱,谁也不肯去插秧。我想可能他们并不是惧怕有我这个死人,我有什么好害怕呢?甚至有人怀疑棺材里本来就是空的,哪有什么死人啊,一炮弹轰炸下去,哪还能见什么人影?”

林平山被自己吓醒,起来喝了口水,酒店房间有很多面镜子,形成了特别诡异的场面,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在延伸,在交谈。有的是人间的他,有的是身处阴间的他,还有的是在天堂的他,他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个一个手指收拢,镜子里所有的他都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个一个手指收拢。

已经是凌晨,听得见路上汽车声。一个人在轻盈的晨曦中唱起了咏叹调,法国人真是浪漫啊。他冲了个澡,最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会早醒,醒来以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随想,为了遏制这种失眠状态,他也带本书,看后随便写些文字。

他问起过同玄镇上其他人,关于他二叔的事情,他们也含糊其辞说不太清楚,1960年代发生的事,早被世人淡忘,追问毫无意义,还是要随着时代潮流往前看。

倒是有人提醒平山:“同玄镇的房价又涨了,从最初一个平方三千元涨到了一万元。你不是想在同玄镇养老吗?还不赶紧攒钱买房!”

古运河边庵桥以西的水稻田大都被征用过来,叮叮当当,充斥耳朵的是建筑施工声。房地产开发,也成了同玄镇热门产业,越来越多的上海人到同玄镇看房买房。

林平山仍陷在一片苍茫中,像山脉在某处被云雾截断。

他接到了程心佑的电话,程心佑说:“趁早离了吧,明年五一我准备结婚,去香港住半年。”

平山思忖了一下,说,“好!”

6

林平山沿着同玄镇又去转一圈。他看见一个女孩,在打井水,她的身,侧面弯着,像一段完美的弧线,背部露出一块,若隐若现的,胸部因为用力而起伏着,圆滚饱满,散发着热乎乎的青春气息。

他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要弄明白二叔的青春梦,旁人都不是太清楚细节,除非问他自己老爹。老爹和二叔是孪生兄弟,也当过兵,自从二叔死在战场以后,老爹几乎避而不谈他亲兄弟。有什么好说的呢?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底过去,这是老爹的哲学。

林平山大概晓得,很多年以前,夜色中的蚕豆花很香,有一艘船整整行进了一个月,终于停歇在同玄镇,同玄镇两面临水,船犹如一只菱桶起伏荡漾着。船上装载着二叔的遗体。

二叔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二叔甚至知道十年以后侄儿林平山的出生,林平山从娘胎里脚先出来,吓得接生婆一身冷汗。幸好,他哭声嘹亮,天生一副好嗓音。

莫非,他是替二叔还魂来的?和杜丽娘一样,死而复生。

林平山听着运河水拍打着石阶,走近一户破旧的老屋,何首乌的藤爬过墙。再跨进去,墙头还摆放着农具,锄头、铁锨、铁耙、铁刺,它们东倒西歪,柄部却光滑细腻。

这些农具也许曾经挖过放二叔棺木的深坑。就在稻田中央,当棺木就要放入土中,二叔将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时,爷爷咆哮了,他死死地扒住棺材板,穷凶极恶,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伤感地哀嚎,他愤怒而绝望地叫着:“你们都疯了?要把他推到泥土中,一世黑暗吗?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他还没成家,他需要的是宽敞的房子!和一个女人!”

爷爷一跃而起,抢过铁铲,一阵蛮力,将四周的泥土填到深坑中。没有人敢去抢他手中的农具,爷爷习武出身,会一些棍棒之术,臂力过人,又是在情绪失控中,谁敢阻拦?几番周折,太阳也热烘烘地变成一个没有道理的野性的犄角动物,乱闯,乱撞,乱发脾气。正是爷爷的执拗,二叔拥有了平地上的阴宅。

林平山心想,还是爷爷有硬脾气,林家的人,都要学着点。

在舞台上,他其实更喜欢扮演雉尾生,表演翎子功时,不怒而威,双翎龙卷,傲然冲云霄,那才是真正的霸气和英武!一场戏下来,他经常大汗淋漓,但也是痛快之至!就如《小宴》一折戏中,他头戴紫金冠,饰演吕布,头上两根翎子不停晃动,人物复杂的心境也尽显无遗。晃翎子,抖翎子,衔翎子,摆翎子,翻转,下腰,凌厉的动态之后,握住颤悠悠的翎子,让节奏舒缓下来。整场折子戏成了他的专场戏,他成了真正的英雄驰骋疆场,过着横刀立马的快意人生。

爽!

一个人的舞台,那一瞬间他也被自己感动得眼眶湿润,很快就清醒理智过来。一个北京来的女生,闪着长睫毛,痴痴恋着他,他走到哪儿演出,她就跟到哪儿。要跟他合影加微信发信息。他没有做任何回应。“90后”的女生,懂些什么呢?能和他交流些什么呢?如果她能懂他的二叔,他就和她交往。这不是扯淡,一点也不荒唐。

程心佑总是讥诮他:“一点也不会经营自己,更不要说这个家庭了。你看你也算是戏曲界名人,还是什么政协委员,有一定的人脉资源,你想过用这些帮我的生意摊子再铺得广一些,让咱们家里更殷实些吗?”

她用了个很书面化的词语:殷实。而且一本正经表达出来,显得也像在演戏。林平山暗自发笑,但还是不发表意见,当然也不接话。

程心佑喜欢拥有更多物质的东西,钻石戒指、奢侈品包包、豪华车子……走到哪儿都气场十足。时代变化得快,她也能改变思路紧跟潮流,否则她的服装生意怎么能做大做强呢?分店开了五六家,她最喜欢开着奔驰车去兜她散落在省城的各个分店。

林平山喜欢往同玄古镇跑。最难的是明月之夜,听评弹书院老板随意拨弄小三弦,老板手一挥,嘴一张,铿锵沙哑之音就出来了:

烈烈轰轰豹子头,披星戴月走荒丘。

孤单单奔往梁山去,野店荒村不敢投。

思往事,泪先流,恩恩怨怨记心头……

林平山随着调子脚尖点地,清水方砖地面发出“噗噗噗噗”的声响。临窗的运河水静默深流。

7

程心佑没有选择在家中和林平山约谈,偏偏挑了省城最高层商城的星巴克咖啡厅。林平山很少独自去市中心繁华地段,似乎一到那区域,就呼吸急促,头上冷汗直冒,有高原缺氧的反应。他企图说服程心佑换个地方,最方便就是家里,定定心心谈,不着急时间,谈不拢也可以再谈。

她不肯,大小姐脾气出来了,专横果断地说:“就那里,明天下午三点。”

一路地铁拥挤,再乘着观光电梯扶摇直上,林平山一阵眩晕,整个城市笼在变了形的玻璃钟罩里,好不容易熬到顶层,他一脚跨出去,看见的是扭曲变形的动画片背景。

程心佑笑话他:“哦呦,真是金贵,秀才晕机了!”

她脸上酡红一片,醉眼飘飞,一人搅拌着咖啡,头歪过来。显然中午是喝了酒。

“备了薄酒等叔叔来,不由得心里就躁了。”她唱了《戏叔》中一句,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

林平山没接话,晓得她在调笑,天生一副蛮横劲。她身体靠过来,热烘烘的,熟悉的香水味。

好,也是她主动要两个人好。离,也是她提出要离。

眩晕感慢慢褪去,林平山要了一杯热红茶,热气拂在脸上,他把她的手拨开,清清嗓子,好像说话之前一定要清嗓子才能正式发音。

“想好了吗?”林平山问。

她笑得很妩媚,继而酸酸楚楚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是学戏出身,眼角眉梢都是情。

“平山啊!我想好了——孩子跟我,你飞来飞去要演出,照顾不了。放心,你这个爹,她总是认的,你那么好。”

他不说话。研磨咖啡机里的豆子在咯吱咯吱响。咖啡香味一波一波往外溢出。

他脑海里想的是《断桥》那出戏,白娘子在金山寺大战一场伤了元气,好不容易和小青逃到西湖,念及许仙难免伤怀,可埋怨归埋怨,一见到许仙,心里的气倒也消了大半,人在眼前,过去的不快抛到了脑后,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剩下的是,永远的消停。

他拍拍她的肩膀,说:“难为你,为我考虑这么多。”

她想去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她说:“奇怪啊,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没变,还是那么眉清目秀,清心寡欲。全世界都在变化,你还是一副老面孔,会吃亏的!”

林平山笑了,他看她的样子,既有二十多年前的娇憨任性,也有二十多年后的精明世故。明城墙上的青草还在,明月也还在,朗朗照着,他们要客客气气分手了。他搂了下她,公众场合,他很少这样亲热。香水味像只虫子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酥酥痒痒,那感觉维持了几秒钟。

她靠过来,抱住他,足足有五分钟不肯放手。他提醒她,说:“这样,不太好吧。”这句话反而像催化剂,她抱得他更紧了,像当初在明城墙上相拥那般缱绻。是啊,明城墙上的月光一下子照了二十多年,大概也有些厌倦了。但是真要面临分手,她又心神不定想强留住什么。

他弄不懂程心佑的意思,一直不太懂。两个人的关系中,她也永远占上风。她的喜,她的悲,都是她在表达。

她吐气如兰,伏在他耳边,说:“平山,千万不要把我忘记。我晓得,喜欢你的女人多的是,你擦亮眼睛好好挑!”

林平山端正好身子,他看见侍者端着咖啡目无表情从他身边走过,观光电梯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拢。六十层的高楼,往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火柴盒子一样的建筑。他的二叔,躺在水稻田中央的阴宅里,离这儿相去甚远。那块地方才是真正风水宝地啊,当年村干部请风水先生连夜卜卦出来的好地方,得水、藏风,是个有生气的阴宅。经书上讲了,人死有气,气能感应,村人们都盼望二叔这个牺牲于战场的英雄能庇护他们。

或者说,躺在人间棺木里的,是他——是林平山,躺在那水稻田中央足足有四十多年了。和程心佑的婚姻,是他的离魂记。婚姻终止,他也马上能够归位。

终于从高层商城撤退,林平山如释重负,走在巷道中,哑巴生煎的香味飘过来,他感觉是饿了,一个人坐进去,吃了八只生煎馒头,喝了一碗葱花清汤。然后沿着人行道走了大约三公里,脚有些酸。从此,彻底过一个人的生活,他想想也不错。

不会心乱。也不会心累。

没有人吵他。

也没有人叫他。

不,有一个,有一个另外的他在呼唤他。他躺在阴宅里,眼睛穿过柏树林、朴树群漫游,他看见夹竹桃在竞相开放,听到麻雀嘈杂的鸣叫,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分辨不清梦与现实。

8

不久,应波黑大使馆邀请,林平山随剧团到萨拉热窝演出昆剧《铁冠图》,这是一个传统剧目,又进行了新的整理改编。剧本写的是明末时在李自成起义军的进逼之下,朝廷分崩离析,崇祯皇帝弑女别子、自尽煤山的故事。

林平山饰演崇祯皇帝,唱念做打,几折戏演下来,很累,但效果很好。

剧团领导也很满意,说接下来两天时间大家自由安排。

林平山一鼓作气,直接奔上黄堡,这是俯瞰萨拉热窝城市全景的最佳观景点。建于18世纪的黄堡高踞山腰,几棵大树高耸,《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影片经典镜头就在这里拍摄。正好,再晚去三分钟太阳就落山了——他站上黄堡制高点,视野寥廓苍茫,千万幢屋顶铺排,玫瑰霞色中染有灰蒙蒙的辽远。

他吸口气,按下快门。一个穆斯林女孩,低眉侧身,长长的睫毛覆盖,手腕上的纹身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黑色袍子将她身影拉得修长。

第三天,他在悠远的穆斯林歌声中醒来。声音穿过黑暗,穿过梦境,直击他的心灵。他在混混沌沌间意识过来——萨拉热窝,他在萨拉热窝老城。歌声一唱三叹,诉说着古老,诉说着忧伤,诉说着古往今来的情感。

浑厚的男中音,在夜色中弥散,清晨即将到来,一切尚未明朗。他明白,那是宣礼词,千万个穆斯林将被召唤起做礼拜。

他睡不着了,摸黑拉开酒店窗帘,隐隐约约里能瞧见前方一处墓碑林立。波黑战争中曾有二十多万人死亡,这是距离人类较近的大规模局部战争,平民也跟着死伤无数。在这里墓地随处可见,远看以为白雪覆盖,走近瘆得慌,密密麻麻,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乌鸦跳跃着,从这一块到那一块,它的叫声依旧那么难听。

昨晚他经过的时候,在鹅卵石路面一溜小跑,想尽快远离,却听到了墓地中孩子们追逐的嬉戏声,他们欢腾,气喘吁吁,脚上还绕着一只足球。

男孩子们瞳仁黑又大,两三人在街头可以开战足球赛,一脚球,差点飞到他头上。男孩狡黠笑了,忽然冒出来一声汉语:“你好!”

他笑了。孩子们看惯了来自全世界来来往往的背包客,竟能准确判断他来自中国。也有一个孩子会错了意,用日文和他打招呼。

回到酒店附近,场前嬉戏的孩子、停栖在墓墩上的乌鸦、长椅上坐着闲聊的老者,他默默地打量。三天下来,他已经熟悉这样的气息和节奏。这是萨拉热窝的气息。忧伤里的恬静,世界上少有。

他特地再到墓地转了一圈,逝者1971年出生,1993年被埋进地下,差不多和他是同龄人,但却永远地睡着了,一大片墓碑大都是这状况。生死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死是不是就意味着终结?也可能会重生,会依托在另一个载体上。

他的另一个自己——二叔,也永远定格在最青春的时候。杜丽娘也是,用死亡来成全了青春和爱情。

他好像听见远在家乡的二叔和他说话:“可能又过了好几年,时间——对于我这个躺在阴宅里的人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习惯了夜色的一片死寂,我不再怕黑。林中有鸟怪异的鸣叫,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吠声,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朴树周围又蹿出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杂树,它们的枝干极壮,但枝叶薄脆,立在地面上,像一把笔直倒插的扫帚,风吹过时,枝叶乱颤,满树都是鸟,骚动不止。”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二叔。二叔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二叔喜欢和他在深夜对峙。

一整晚他没怎么睡着,想得太多。他想,万一有一天他在异地消失了,会怎么样?

天色渐亮,远处山林间雾霭升腾。他到老城区又晃了一圈,中午时候要随剧团的大巴车离开。瑟比利喷泉处鸽子狂多,有人说,这里战争频繁,太需要和平鸽来祈祷了。

飞机从萨拉热窝回上海途中,他做了一场梦。梦境中他又成了二叔,二叔清晰记得,他年轻的遗体送到同玄镇河湾的时候,接应他的是一连串的炮仗声。他说:“接着是我母亲的嚎哭声。我的母亲是一个小脚老太,身材矮小,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现在她冲在人群最前面,我的父亲默然跟在后面,他穿着深筒套鞋,上面沾满了河泥杂草,他已经在水渠边来回走了三个时辰。我的双胞胎兄弟,落在队伍最后,他污渍的脸上淌着汗珠,他的军服还没脱下,看得出急匆匆刚从部队赶回吊唁。去年我和他一起应征入伍,只不过他是工程兵,而我到了高射炮部队。”

9

高铁疾驰,林平山瞅着一棵棵树往后倒退,不免苍凉之感一阵紧似一阵。偶尔会见树上的鸟巢,在夕阳里凝成一个个黑点。他想,人是多么孤独啊,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孤独,孤独像一棵即将老去的树,孤独像一枚坠落的太阳。

他欠了欠身,记起了一场梦,梦见一对旧夫妻。说是旧,因为曾经是夫妻。如今,陌路,但似乎仍有牵挂。男子才气太足,写意,抒情,写了诗拆开来拼也还是一首技压群芳的色情诗。女子也有冠盖满京华的风雅。雪珠铺了一地,同玄镇是极少下雪的。他们俩都在他梦中闪现,还牵肠挂肚,唯恐对方不知。林平山唤一声姐姐,叫一声——男子的名字。

隔壁邻座一个小孩的哭声打断了林平山。哭声很让人烦躁,声嘶力竭,一车厢的人都皱起了眉。林平山忍着,只能忍着。

他想起了某种深海鱼类,在冰冷孤独、暗黑不见光的无重力世界里,用自己脑壳上那自体长出的触须微弱发光。

傍晚走了一截路,他停在同玄镇的牌坊前,凝视了片刻,好像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很不真实。牌坊左拐过去是新开的量贩歌厅和嘉年华夜总会。红红绿绿的灯光渐次亮起,仿佛鳐鱼的目光,陌生而充满不解的修辞。

人生的境遇是给自己,还是给梦里?他记得一个评弹书院老板说过:“奇怪哦,几年前鱼行街走来一个男人,奇高,奇瘦,戴眼镜,外八字,走起路来像刻着《金刚经》的一片竹简。不是本地人,也不像普通的游客,好像就是来找故事的。”

这个刻着《金刚经》的男子很有意思,虚虚实实,到底存不存在?林平山不禁冒出找他一找的念头,他或许就在同玄镇隐居着。可惜,鱼行街被拆迁了,原来整条街都是卖鱼的,鲢鱼、鲳鳊鱼、太湖白鱼、鲫鱼、青鱼……很远很远就能闻得见鱼腥味。

程心佑讨厌吃鱼,更嫌弃鱼腥味。连同女儿也跟着挑剔,不肯吃鱼。鱼的味道多鲜美啊,他小时候在河湾中捕鱼,白鲢鱼尾巴一摇一摇仿佛在和他说话。女儿遗传他的基因不多,倒是活脱脱程心佑的翻版,好胜心强,喜欢上台表演。他暗示过程心佑,在孩子培养方面,不用太功利性不要太争抢荣誉,孩子心理压力太大会适得其反。程心佑嘴角牵起,不睬他,反正她有她的逻辑和原则坚持。

夏天的雨,随着屋檐下坠,变成雨帘。上午,给孩子们上完一节昆曲课,林平山隐约中听见鸡叫,身体像遥远的往事轻浮起来。多年前,巷子里还有人卖杏花,风也不狂,雨也不大,“细雨梦回鸡塞远”的味道。

好久没有和二叔对话了——二叔一定寂寞孤单。他要回村子里去!去水稻田看看。说走就走。

二叔和他抱怨过:“我很茫然,我忽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和陌生,田里很难见得着青壮年,好像他们不屑于干农活,一个个忙得很,有的跑业务推销产品,还有的人开厂发财了到处乱搞女人。我不会始乱终弃,说实话,如果我不上战场,没有成为炮弹对准的目标,我会把小菊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让她好好享受做女人的乐趣。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思维已经跟不上多变的时代了。天空多么辽阔,延伸得又那么遥远,我听见鸽子的‘咕咕’声,我想念我的老爹了,很遗憾,在阴间,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相见过。”

爷爷居然和二叔从没有在阴间相会!林平山觉得不可思议,阴间和阳间一样,是亲人的总要团聚,更何况爷爷对二叔的感情非同一般。

他脚步加快,天空青灰色一片,默然不应。云团像长了脚一样迅速向柏树林靠拢,要下雨了!

“我是醒着还是睡了?我怎么了?”二叔在嘟囔。

雨点噼哩啪啦,以一种不容分辩的姿态浩浩荡荡从天而降。柏树林里水雾升腾,缭绕成幻境,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交融。

林平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雨势实在太大了。

他急匆匆想走回头路,去就近找屋檐避雨。田间路曲曲折折,一时也迷糊了。沟沟岔岔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竟到了小西宅。小西宅的雨不大,有的屋子前后还是干爽爽一块,真是奇了怪了。

林平山瞅见一个老太太,缩在墙边上,缩得像只三黄鸡。“小菊婶婶!”

是她,但她没有回音。林平山再一细看,老人家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睛白内障厉害。她手上抓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一踮一踮往前面画圈。

一阵心酸,林平山扶住她。几年前她就得了老年痴呆症,谁也想不起来,更何况四十年前的往事?

四十年前,小菊得知二叔的死讯,跺着脚经过柴房时,看见了一瓶农药,顺手就往嘴巴里倒,咕噜咕噜几口下去,抢救虽然还算及时,却落下了一条瘸腿的后果。

林平山听见二叔在呼唤:“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小菊能来看看我,我还健在,我的身躯,我的骨骼,一点都没变。我能闻到院子里不断向外溢出的泡桐香味,我张开心肺全力呼吸着,一串串浅紫色的泡桐花在摇晃——你看,我没有死,我还醒着,在盼望着!”

雨基本上消停了。林平山向远处水稻田眺望,两只白鹭前后相随飞翔着,一会儿停歇在木桩上,一会儿铆足劲向高处起飞。但愿是二叔与小菊婶婶吧!林平山嘴角牵了一下,往事早被埋葬,唯独他还念叨着,他替二叔见了小菊婶婶,也算是替二叔了了一个心愿,如此而已。

10

巷子地面上黏黏湿湿,微微泛着水光,踩在上面好滑。

回到自己工作室,开窗,吹风。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很大。恰巧程心佑来电话,自从正式离婚后他们之间反而更贴心了,她叮嘱他,吃睡作息要正常,遇见合适的要主动去谈,女儿放暑假的时候她邀请他去香港住一周。诸如此类。

林平山就轻声“嗯”。

有时动情了,她还会跟一句:“你总是我亲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忘不了也分不开的,女儿就是维系我们之间的亲情线。”

“嗯呢。”他有些恍惚,但还是跟着回应了。

果然,她又来叮嘱:“再过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女儿惦记着亲爹,平山你无论如何请好假,陪她去迪斯尼乐园、海洋公园到处走走哈!”

林平山看日程安排,七八月份是演出旺季,只能船到桥头临时挤时间出来。手机里程心佑的声音有些热烈,像小男孩手上玩的划炮,点燃后发出“嘶嘶”响声。小时候的林平山玩划炮最淡定,总是要等到划炮燃烧到最后一截时才将它甩得远远的。

程心佑的声音里还有一丝慵懒的渴望,不明所以,哎……他挂了手机,还是找一本书读读吧。

七八月份果真忙得不可开交。悉尼、东京、澳门、纽约、维也纳……不同地点他饰演不同人物,柳梦梅、张生、唐明皇、崇祯皇帝……每一场下来,都挥汗如雨。林平山想,人生真是奇怪,各种角色,他都要深入进去感受悲欢离合。但说到底他又谁也不是,他只是躺在棺木里梦中醒来的二叔,在人间还了一次又一次的魂。

八月份还有五六天的时间,总算没有再安排演出,他答应程心佑去香港一趟陪女儿。还没出发,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火急火燎,事情很重要,但又说不清楚,只反复说:“儿子,你得回来,赶快回来!”

林平山问他什么事情,他喉咙口哽得厉害,“嘘——嘘”声里只分辨出“水稻田”三个字。

“水稻田怎么了?”

父亲毕竟老了,老得讲不清完整的话,又冒出两个字“征用”。

“征用?二叔那片柏树林呢?”林平山第一反应是这个。

“签字,就在明天!”父亲说,“你要回来!”

林平山说:“好!”当天他就乘车回同玄镇。小镇披着一层雾气。和儿时的雾气不尽相同,确切些讲是霾。空气里浮尘飘荡。他忽然想起初中农忙时节随父亲插秧的场景。父亲挽起裤脚管,踩着泥土,袖子捋得老高,手不停忙活着,解秧、分秧、插秧。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躺在木桶里,放着评弹《庵堂认母》。木桶漂浮在脚跟旁,两三排秧插好,往前走一大步,顺势用手推一下木桶,继续舒舒服服听段子:

世间哪个没娘亲?

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

若不是一首血诗我亲眼见,

竟将养母当亲生;

十六年做了梦中人。

林平山唏嘘了一下。谁还不是梦中人?只不过有人觉醒得早,有人觉醒得晚。

果然,村子附近水稻田全都被政府征用,因为要造一条高速公路。城镇化发展日益加速,修路是最关键的一项内容。乡镇干部拿着红头文件和老百姓挨家挨户宣传发动并签字落实。

“柏树林呢?”

乡镇干部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可能再保留,一起征用,三天以后工程启动。”

雨泼泼洒洒,下得毫无章法。林平山一个人冒雨前行,说实话他根本不想签字,但又不得不签。这个纠缠了他近四十年的另一个自我要何去何从?

一想到这,林平山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疼痛感也一阵比一阵紧。林平山心想,他会跳进棺木中和另一个自己合二为一吗?就像梁祝化蝶故事中一样,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他有些担心自己,怕控制不了,内心仿佛有一把刀在凌迟,一点一点地绞挖。

他坐在湿透了的木桩上,时间的概念不再存在。好像把自己抛到一口井里边,身子不停往下坠啊坠啊,谁知道他体内隐形的高度究竟有多少!

暴雨天,一道看不见的橘色阳光不间断照在柏树林间,一只孤独飞行的鸟儿奋力拍着淋湿的翅膀。

他的疼痛中心还在往外扩散,带有血腥的气泡在喉咙里升腾。

一只蟾蜍,鼓着眼睛,发出“咕咕咕”的声响。林平山凝神一听,不,好像二叔在说话:

“重见天日!重见天日!可能所有人都会惊愕得睁大眼睛,重新看我。我闭着眼睛,热泪盈眶,我没料到还会有今天的一幕,我的父老乡亲会重新意识到:我还活生生地存在着!我生活在他们周围,感受岁月的流逝,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太激动了!我要和我的同胞兄弟紧紧拥抱,一起坐到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泡桐树下,点根烟,然后慢慢聊。我的小菊,哦!她肯定羞怯地站在队伍最后……”

是啊,二叔期待得太久了,他圆圆整整躺在棺木里,有手,有脚,有脑袋,有思维,他热烈虚构着会面时激动的场景,以至于心脏犹如巨大的眼睛,在使尽力气非常夸张地一开一合着。

见面时到底会是怎样的状况?林平山无法想像,他知道最后二叔会被拖去火化,永远地消失。而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也彻底被剜除,不留一点痕迹。

乡镇领导说,民政局那边已经联系了殡仪馆,会派车来,骨灰统一置放在烈士陵园。他应该被更多的人怀念追悼。

从此没有水稻田,没有柏树林,取而代之的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汽车疾驰而过。

林平山在水稻田田埂边站立很久,直到雨水轻声落在灌木丛里,植物的气息笼罩四野。光线越来越稀疏,他回头一望再望,像是一个充满依恋的爱人伤心告别。

挥手之间,他走起了云步,甩起了水袖,“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一番吟唱之后,似乎所有的离愁别恨,所有的哀怨情思,都在天地之间一笔勾销了。

11

棺木中的二叔,应该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眉清目秀,身上穿着军大衣,盖着军用被子。

林平山最终没有和二叔打照面,签好字以后就去了上海,然后急匆匆赶往香港。他想像了无数种和二叔见面的可能,都被自己否决了。

三年后,林平山在昆曲梅花少年班发现一个男孩,脸庞周正,眼睛闪亮有光,咬字沉着有力,声音刚柔相济,尤其是清唱的时候,一会儿如云端鸟雀飞扬,一会儿如海底暗流激荡。

听男孩落落大方唱完一段,林平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