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21年第4期|薛舒:请叫我周先生(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薛舒  2021年07月14日07:11

编辑推荐语

周易得被人叫了多年“周先生”,退休后却成了“周师傅”,对这个称呼和身份认同上的变化,他无法适应并怅然若失,为此,他竭力用自己的方式和努力,企图挽回人们对他之前的尊重和重视。小说通过周易得这个人物和故事,反映了面临人生的变迁和落差时,人们对自我价值和尊严所做的捍卫。周易得的心理抵抗过程和方式虽透着一丝可笑的执著、虚荣和徒劳,却也是凡俗人生中一种人心世态的正常呈现。作品里有对内心孤独的体察,有对庸常世事的洞察,细致而鲜活地呈现了老上海人那种富有地域特色的人格和心理。

请叫我周先生

□ 薛 舒

周易得被人叫了很多年“周先生”,退休以后却成了“周师傅”,周易得对此不甚满意。

周易得坐在保安室唯一的办公桌前,抬头看着挂在屋角上的监控屏幕。物业公司没有要求保安必须盯着屏幕,但周易得喜欢看屏幕。海棠苑大门口的摄像头时刻俯瞰着进出小区的人车猫狗,一个个短腿长身大脑袋掠过,这使周易得略微有些掌控全局的满足感。空闲的时候,周易得会把身躯半瘫在椅子里,后脑勺枕着椅背,下巴高高抬起,那样子,有种以仰望的姿势俯视众生的意思。周易得长时间看着监控屏幕,直看得脖颈里汪出一股酸痛,与此同时,些许渺小与伟大的撕裂感从心头弥漫而起。

周易得当了两个月保安,做这一行,他是新手。两个月很短,周易得却像经历了千山万水,心里常常生出某种难以描述的感觉。颈椎劳累引起的“酸痛”,从脖子传达到心脏,距离有些遥远,弱了几许,微痛里掺入一丝酸,能忍受,但也确乎令他不是很开心。一个不是很开心的人,情绪就会阴沉,有人进出小区与他打招呼,“老周,当班啊?”,或者“周师傅,有没有我的快递?”,他大多时候绷着脸,点头,或摇头,一副不屑多话的清高样子。

周易得素来不是“清高”的人设,尽管他的内心是清高的,但他始终要求自己以谦逊礼让的姿态对待他人,这关系到他作为“周先生”的形象。可是最近两个月,周易得肉眼可见地变得居高临下起来。

周易得退休前的工作,远比如今当保安更值得他居高临下,那时候,人们都叫他“周先生”,他不需要用清高的面孔来昭示自己的清高。然而,自从退休以后,叫他“周先生”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当上海棠苑小区的保安,没有人再叫他“周先生”。新来的租户叫他“师傅”也就算了,他们不认识曾经的“周先生”,可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几张熟面孔,竟也改了口。现在,他听到最多的就是“周师傅”,抑或“老周”,这让他很不习惯,可他不能纠正他们:请叫我周先生。周易得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忽然意识到,倘若在保安的岗位上继续保持谦逊礼让,他将真的成为一个卑微的人。于是,他用“清高”的面容来表达他呼之欲出的抗议,心里那点微弱的酸痛感,长久不能退却。

周易得从凌晨三点到现在一直没睡过,他是被救护车“呜哇呜哇”的鸣笛声吵醒的,86号503业主的母亲犯心脏病,家里人打了120。海棠苑是老小区,内部道路破旧狭窄,楼栋号码不好找,周易得引导着救护车,七拐八弯开到86号楼下。急救员提着担架上楼,又抬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胖老太太下楼。老太太被推进救护车时,突然弓起身朝车外喊:我不要盖他们的被头,把我的被头拿来……喊声响彻夜空,竟有缭绕回音。

有力气喊,看来无大碍,周易得在心里嘀咕,这种情况,舌头下面压一粒麝香保心丸就好解决,没必要打120……周易得启开嘴巴,准备与跟在担架后面的中年胖男人说两句,海棠苑里很多人都知道,“周先生”懂这个。可是胖男人嘴里喊着:姆妈你不要起来,被头我给你拿好了。说着擦过周易得的肩膀,一头钻进救护车,看都没看一眼站在车门边那个穿保安服的人。发动机“轰”一声,汽车启动,周易得半张着嘴,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卷回舌尖上即刻就要喷出的四个字: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是周易得的妻子梁美霞的专用语言,做了一辈子纺织女工的梁美霞说话敞亮直接,嗓门还大,一般,她会拧紧两条细眉,瞪着大大的眼睛,噘起好看的小嘴,冲着周易得喷出四个铿锵有力的字:你——懂——个——屁!那效果,很有几分泼辣的飒爽。这种时候,周易得总会不失时机地对梁美霞进行一番“教育”,语重心长、和颜悦色:懂就懂,不懂就不懂,啥叫懂个屁?太粗俗了!

周易得鄙视一切粗俗的言行,但他从不鄙视他的妻子。作为颇有几分姿色的纺织女工,梁美霞十分擅长把粗俗与精致完美地结合于自身,她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味道超过大多数街边小酒馆。她的穿着打扮时尚而又讲究,她曾经以厂花的身份参加过纺织公司的时装模特队,五十岁那年,她以一张胶原蛋白满满的鹅蛋脸盛装退休,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准备出嫁的大龄女青年。梁美霞不开口,就是个安静的美女,一旦开口,就是一只冲鼻的辣椒,美,自然还是美的。周易得每每批评她“粗俗”,总是语速缓慢,拖声拉调,像电视里做儿童节目的老男人,分明是哄小孩的语气,是换一种方式的宠溺。

周易得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愿意用大半辈子来批评梁美霞的“粗俗”,并接受她大半辈子的屡教不改,但他从不允许自己说出那些“粗言鄙语”,抑或做出“粗俗”的举动。周易得活了六十年,始终是知书达理的周先生。然而,当了两个月保安,周易得忽然有了骂人的冲动,“你懂个屁”这四个粗俗的字,竟然在周易得肚子里轻易生成,“嗖”一下蹿出喉咙,差点蹿出嘴巴,还好,没说出口。周易得为此略觉庆幸,否则,“周先生”的一世英名有可能毁于一旦。然而,梁美霞骂“你懂个屁”,这个“你”,是特指周易得。周易得差点骂出来的“你懂个屁”,这个“你”又是指谁?他还真没想过。

周易得站在暗夜里,看着歪歪扭扭、七转八弯开出小区的救护车,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叹息:唉——他不是为病人叹息,也不是为海棠苑小区恶劣的道路状况叹息,他是在为那些“懂个屁”的“你”叹息,包括担架上的老太太,跟在担架后面的胖男人,以及抬担架的急救员,还有,那些在场以及不在场的、忘了他是“周先生”的人。

周易得被叫做“周先生”,源于他的父亲“周老先生”。周老先生还不是老先生的时候,就继承了祖上留下的“杏德堂”中药铺。三四岁的周家小少爷周易得常常坐在父亲的账台边,捧一本不知哪位祖先手抄的《中医方剂》,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药方。来抓药的顾客见他一副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模样,都会夸赞几句。某日,不晓得哪家阿婆还是娘姨说:周先生,你家小少爷,真正像个小先生哦!

周易得由此得名“小先生”。那时候,人们把学堂里教书的、店铺里做账房的,都叫先生,这一类营生,要有文化才做得。倘若是开店的,要看做的什么生意,油盐酱醋杂货铺,称不上先生,只能叫老板。生意做大了,有了字号,成了资产阶级,人们自然就改口称“老板”为“先生”了。至于中药铺,哪怕只是一个单开门面,也要有文化,所以,周老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先生”。然而,小先生周易得未及进学堂念书,就公私合营了,杏德堂成了供销合作社的药店,周老先生成了药店的营业员,社会上也不兴叫“先生”了,周老先生变成了“周师傅”。唯有“杏德堂”的名号,供销社药店倒是一直沿用。

周易得断断续续上完中学,去了东海边的农场插队,多年以后,周老先生退休,周易得从农场回来,顶替进了杏德堂药店。他格外珍惜这份工作,把个药店营业员做得笑脸相迎、有问必答。毕竟是童子功,小时候背了一肚皮的中药方子,几乎一字未忘,又是在杏德堂里长大的,长期耳濡目染,差不多就是半个中医了。除却配药抓药,周易得还给顾客指点用药,偶尔推荐几味旁门左类的偏方,譬如小孩子夏天出痱子,花露水无用,他笑眯眯说:西瓜酿的清露,早晚各服一剂,三日即好;再譬如,冬季咳嗽,有人吃冰糖炖雪梨,吃了一个月尚未见好,他依然笑眯眯地告诉人家:还缺一味正宗的贝母,青海的“青贝”和云南的“炉贝”都没用,只有四川的“松贝”才有效。

顾客若是说:你不要看西瓜露是透明的,其实我见过人家酿西瓜露,市场里收来的烂西瓜,封在缸里发酵,臭气熏天,不要太龌龊……

这种时候,周易得就会表示十二万分的认同,他点着他那枚葵花籽般的瘦长脑壳,慢悠悠地发言:一点都不错,做中药的作坊,味道都不好闻,熬驴皮膏的同仁堂后院,我去过一趟,也是臭得吓人……或者,那个咳嗽老不见好的人,对于贝母来源的说法有些许不服:我用的就是川贝,我家阿侄托九寨沟的导游买了寄回来的,为啥没效果呢?

周易得依然点着瘦长的脑壳:嗯,你讲得对,九寨沟在四川的阿坝地区,应该是正宗的川贝,看来,你这不是着凉,试试金银花冰糖,开水泡饮,热伤风的话,应该有效。

至于效果究竟有没有,似乎没人真的来追究,周易得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仅谦逊,还善于肯定别人,人家药还没用上,心里就适意了几分,这才是最好的疗效吧。总之,作为药店的营业员,周易得的专业性和服务质量都属上乘,这使他获得了药店周边街坊邻居的高度信任,没几年,他就成了杏德堂药店的部门负责人。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流行叫“店长”或者“经理”,凡是营业员,不管级别高低,也不管男人女人,都叫“师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把周易得正式冠名为“周先生”,被叫做“先生”的,仅药店一家,别的,依然是“师傅”。这样的局面,周易得总认为,是老街坊对杏德堂的记忆并未完全磨灭的缘故。多年没人用“先生”这个称呼了,周易得重获“先生”之名,心中不禁感慨:爹爹要是听到,不晓得有多欢喜呢。

彼时周老先生已仙逝,周易得的使命感被激发,不多久,就成了杏德堂里第一个拿到药监局颁发的《药店从业人员高级上岗证书》的人。这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拿的,是要参加考试的。考试,周易得不在话下,药铺是他家的老营生,他的业务,好过别人不是一点点。杏德堂药店的营业员换了好几茬,只他一个,始终没换,没有人能与周易得一较高下,除了没有行医资格证,他什么都有。

就这样,周易得顶着一张人见人尊的瘦长脸,把个公家的杏德堂药店,做得如同自家的生意一样用心。可毕竟不是自家的店了,周易得到了年龄,就退休了。退休在家的日子,就不能天天被人叫“先生”了。梁美霞叫他“阿得”,早年,他的爹妈也叫他“阿得”。阿得是小名,叫阿得的人很多,菜市场里卖油炸小黄鱼的长脚就叫阿得,派出所负责海棠苑小区的片警也叫阿得,街边的家装店雇了一个搬运工,翻着洋白眼、踩着三轮车,给客户运建材,天天被叫得山响:阿得,去一趟晨凯花苑101号,一百块白瓷砖;阿得,两扇防盗门,送到东庭大楼三鑫公司……阿得算个什么东西?周易得对“阿得”相当不屑。

梁美霞拔着嗓门说:你退休工资三千五,我退休工资两千八,不愁吃不愁穿,当个屁的保安啊!

周易得展开他一贯笑眯眯的瘦长脸:讲话要文明点,当保安有啥不好?你退休了去跳舞,我退休了去做啥?铃铛又不要我们带小孩。

铃铛是他们的女儿,外孙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周易得说得没错,退休老太太都去跳广场舞了,退休老头干什么?总不能天天搓麻将。当保安多好啊!坐在门卫室里看看报纸、聊聊天,轻轻松松,还赚一份薪。

梁美霞被说服了,不过梁美霞提了一个要求:你去当保安可以,但以后,买菜和做饭的活都归你。

梁美霞买了一辈子菜,她说她干腻了柴米油盐的粗活,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远离烟火气的“艺术家”。退休以后的梁美霞,的确一直在朝“艺术家”的方向努力,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去文化宫广场参加“训练”,穿着五颜六色的大摆长裙,跳那种脑袋甩来甩去的舞,还必须一男一女搭配,给路人留下非常正经的不正经感。周易得见过一次,回家对梁美霞说:你出去玩我不反对,但是在大街上玩,要注意影响……梁美霞朝他翻白眼:谁玩了?那叫“国标”,你懂个屁!

周易得笑笑,不再作声。他不反击,并非理亏,而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有内心充满自信的人,才不会计较弱者的攻击。

周易得接受了梁美霞的条件,买个菜做个饭,又有什么困难呢?周易得除了是“周先生”,还是个正宗的上海男人,做饭这种事,只要上手,是不会比女人差的。不过,周易得没有告诉梁美霞,他决定去当保安,更重要的原因是对这份工作有所期待,他期待恢复以往的体验,那种有尊严的感觉,他想,坐在门卫室里的效果,应该与站在药店柜台里差不多吧?

周易得目送救护车开出小区,回保安室,再也睡不着。他坐在椅子上,仰着脑袋看监控屏幕,一看就是两个小时。一天总共24小时,唯独凌晨三点左右的两个小时,大约是世上最漫长的两个小时。夜生活已经结束,晨起的生计还未开始,整个世界都在熟睡,屏幕里长时间没有活人出现,连夜猫都躲着摄像头。倘若是一部电影,这个桥段,观众一定会因为无聊而睡着。周易得却没有一丝睡意,他不断扭动着枕在椅背上的脖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夜色中,一道拉链大门占据C位,大门左侧,“海棠苑”三个大字在一盏路灯气若游丝的照耀下,发出暗沉的光芒,夜露在一轮两米直径的亮圈里浮动,似缥缈的尘埃。偶尔,屏幕上会掠过一抹白影或者黑影,忽地窜进来,闪动两下,又如灵魂出窍般弹出屏幕。

周易得确定那不是鬼魂,可能是一只白色的蛾子,或者黑色的蝙蝠,贴着摄像头飞过,一瞬间成为主角。唯一的观众周易得绝不会错过,只是太短促,让人意犹未尽,有时候他会想,要是真的有鬼魂倒好了,肉眼看不见的一切,摄像头能捕捉到,探索到,那样,凌晨的屏幕就会好看得多,时间也会过得快一些……

周易得做了两个月保安,三日白班,三日夜班,间隔着上。保安室内有一个隔间,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供夜班保安睡觉。周易得睡觉认床,并且,那条多人共用的被子令他难以忍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监控屏幕,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至今,周易得已经上了十八个夜班,大多数夜班,他都是在观看午夜的视频中度过的。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失眠的人很容易在凌晨自杀,那些无法睡着的人,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长久失眠,就是长久的孤独,然后,某一个凌晨,他们终于熬不过漫长的黑夜,选择了跳楼、喝药、割腕、上吊、烧炭……

用西医的话说,这样的人,多半是患了抑郁症。周易得不这么说,他愿意说,这属于“郁病”范畴,不同类型,与肝胆心脾等不同器官相关,总之,不是“抑郁症”三个字就可以说清楚的。当然,他知道自己没有得“郁症”,他只是在熬过世上最漫长的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感觉到一点点郁闷。

周易得依然仰着脑袋看屏幕,凌晨五点,开始有人出现,环卫工人在屏幕里挥舞扫帚。周易得耳朵里仿佛听见竹枝扫帚划拉柏油路面的“唰唰”声,搔痒一般,想象中,路面终归没有扫干净,灰尘与露水凝结的地面上,有扫帚的刮痕,有被风吹散的零星落叶,还有宠物粪便浸润地面一夜之后的湿迹。大街上开过一辆垃圾车,五分钟后,又开过一辆,轰鸣声由远及近,由近而远,声像配合,效果立体,屏幕里在演绎,周易得脑中也在演绎。一辆出租车开来,停在小区门口,被俯视的摄像头拍出来,似头重脚轻的大背壳乌龟。大头短腿的中年男人推着拉杆箱出小区,同样大头短腿的司机下车迎上去,接过拉杆箱,装进后备厢,然后,出租车载着中年男人飞驰而去,大约,要去赶高铁或飞机……屏幕里的世界越发繁忙起来,快六点了,早出的人三三两两经过保安室,大多是去公园锻炼的老人,穿着灯笼裤、跑鞋,挎着红布包裹的木头宝剑,抑或捏着未打开的红绸大扇子,面带晨起的庄重,仿佛要去干一桩伟大的事业。有那么几个乐于交流的,对着保安室的窗户点头招呼:周师傅,早啊!

周易得并不理会窗外的行人,他依然把身躯瘫在椅子里,仰着脑袋,鼻孔朝天,脖子右偏,视线投注于窗框上方的屋角,十四寸屏幕里呈现的是窗外同分同秒的现实世界。

天色大亮,周易得感觉到颈椎更加严重的酸胀,他从椅子里竖直身躯,抬起双臂,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再过十五分钟,老毕就要来换班了,周易得双手撑住膝盖,臀部脱离椅子,站起来,然后,拧开保温杯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温吞茶,不急着下咽,而是鼓着腮帮子,就着口中的茶水漱嘴。想象中,他让自己的双颊蠕动了几下,却感觉脸上的肌肉不太受控,口腔里的水没有充分滚动起来,喉结却一滚,茶水出其不意地咽了下去,差点呛着。

大概是一夜没有表情,嘴脸鼻喉都麻木了,周易得想。一低头,办公桌上的《新民晚报》发出轻轻的“啪”一声,像是雨滴子落在上面,挖出一个黄豆大的凹坑。周易得弯腰看,第十八版,健康专栏,醒目的标题,《老年人面瘫仅仅是面瘫吗》,其中的“瘫”字湿了。刚想拿起报纸细看,下巴一抖,扑簌簌,口中竟落下一连串水滴,把整个标题连带下面的小字染湿了一片。

周易得一惊!老毕正好进来:老周,你再坐十分钟,我去菜场门口买早点,马上回来。

老毕叫周易得老周,反之亦然,这没什么错。但周易得听得触心,他绷着脸皱着眉,鼻腔里发出一声“嗯”,以示同意。还好,老毕只是唤他“老周”,比“周师傅”好一些,毕竟,“老”仅仅代表年龄,“师傅”却代表身份。倘若是“周师傅”,他就不能忍了,他已经忍了两个月,每次被人唤作“周师傅”,他那两条并不粗黑的眉毛就要蹙成两把细细的匕首,恨不得从眉棱骨上跃然飞起,戳向那个喊他的人。

老毕退出保安室,去了小区外晨风路转角口的菜市场。周易得把注意力转回《新民晚报》,一摊水迹下面,是一行比周遭色泽更深的黑体字,“老年人面瘫仅仅是面瘫吗”,些许疑虑从心头悠然升起。那一口温吞茶,分明已经咽下去,为什么一低头,又从嘴里漏了出来?

老毕拎着两个小号食品袋回到保安室,递给周易得一个:巴比馒头做活动,香菇菜包,买一送一。

周易得摇头推辞,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客气:啥人要吃这东西?我不吃。

老毕一怔,抬头看墙上的钟:我没迟到啊,生谁的气呢?面色这样难看,像吵过相骂。

周易得的确情绪不佳,但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大概没睡好吧,凌晨三点钟,86号503室的谭家姆妈心脏不适意,她儿子叫了120,“呜哇呜哇”进大门,又“呜哇呜哇”开出大门,搞了很长时间,没法睡了。

怪不得!老毕拿出袋子里的菜包咬了一口,蔬菜、香菇和菜油的香味缕缕升腾。周易得绷着脸皮,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说:你刚讲我面色难看,怎么个难看法?

老毕鼓着一嘴菜包盯住周易得看,仿佛心理学家,要在犯罪嫌疑人的脸上看出证据:也不是难看,就是有点凶,还有点委屈,吵输了架,想要找人再吵一架的样子。老毕说着咧嘴笑,一坨绿白褐交杂的青菜香菇面皮从嘴角涌出,“噗”一下落到地上。

周易得想起刚才自己也把茶水漏出嘴来,还弄湿了报纸,果然都是退休的老年人了,自己的嘴都控制不好。便抬起头,准备对老毕展露一个同病相怜的友好微笑,动了动脸皮,笑不出来。于是伸出双手,捂住两颊,用力搓了搓,几乎搓出一丝痛感,僵了一夜的面皮似乎松动了几许,便冲老毕做了一个自认为和蔼的微笑:值夜班,总归困不好,我回家补觉!说着朝老毕挥了挥手:再会!

周易得转身出保安室,迎面撞上刚好来送报纸的邮递员,邮递员退后一步:对不起周师傅,碰着你了?周易得不理,昂着脑袋径直走了。邮递员愣了愣,推门进保安室,只听见老毕咬着包子对着窗外说:哪里得罪你了?不想笑就不要笑,干吗皮笑肉不笑?

邮递员一惊:我没笑啊!我皮笑肉不笑了吗?

老毕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是老周,我讲的是老周。说完,把剩下的半个香菇菜包统统塞进了嘴里。

周易得下夜班,从保安室出来,现在,他的目的地是菜场。他没有先回家换掉身上的保安服,相比较而言,他更注重科学有效地统筹时间,尽管他不喜欢身上这套“黑猫警长”似的制服。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把保安服设计成警服的样子,肩膀上顶着两块没有星没有杠的肩章,大盖帽上缀着一个意义不明的帽徽,是要冒充警察吓人吗?周易得当上保安之后,对制服也颇有了一些宝贵的意见,比如,可以搞一套白衬衣、黑西服,不对,那是房产中介小哥的制服;要不然,淡蓝衬衣、深蓝裤子,也不对,那是社保中心服务人员的制服;要是换成淡绿呢?不行不行,那是养老院里护工的制服……想来想去,还是药店营业员的工作服最好,一年四季白大褂,与医生没两样。半年前,他还穿着白大褂,站在杏德堂柜台里,做着他的周先生,那是何等的坦然和宁静。药店的环境,比医院好得多,不拥挤,不嘈杂,也没有一股来苏水的冲鼻气味。杏德堂呢,与一般的药店又不同,因为卖中草药,店堂里弥漫的就是草药香:薄荷、丁香、肉桂、藿香、佩兰、苍术、厚朴、豆蔻、车前子……听听,听听这些名字,想象一下,杏德堂里的气息该有多优雅,多别致!

周易得穿着并不喜欢的保安服,踏着散步的节奏,走在去菜场的路上。两个月来,他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梁美霞交给他的任务。虽然买菜是小事,梁美霞也只是他的妻子而非领导,但周易得是一个有操守的人,哪怕只是买一斤鸡毛菜,哪怕只是信守对老婆的承诺,也要说到做到。菜场就在小区外,离保安室两百米,晨风路拐角口。这两百米,他已经走了两个月,短暂的途中,他总会遇见一些新朋老友,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他们会与他打招呼,寒暄,相互问候,遗憾的是,他没有在这条路上听见过有人叫他“周先生”,从来没有。

周易得当上保安的最初几天,他突然改变的形象确实受到了老街坊的高度关注,他们纷纷表示惊讶和赞赏:周先生,穿上保安服很精神啊!

周先生发挥余热呢,向您致敬!

周先生说得对,在家里要闷坏的,不如出来做做事,就当锻炼身体……

三个白班过后,周易得收获的关注渐渐稀少,第一个夜班,他惊异地听见有人叫他“师傅”。“师傅,有没有我的快递?”“师傅,我进去送两箱水,马上出来,不停车。”第二周,他只听见两次“周先生”,其余都是“师傅”;第三周,没人叫他“周先生”了,直到今天,整整两个月,人们似乎忘了“周先生”这个曾经的存在。

今日,周易得又一次走在去菜场的路上,还没出一百米,就遇见了三个与他打招呼的人。第一个,是19号的新租户,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老毕认为,她是海棠苑里最标致的女人。最标致的女人微笑着对周易得说了声:师傅早!周易得注意到,她掀嘴皮子的时候,嘴角有点歪,脸蛋还略有大小,左边大那么一点点。周易得绷着脸,冲人家点了一下头,心里轻笑:标致个屁,脸都是歪的。这么想着,周易得把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现在他脑中充满了梁美霞的语言?是因为当了保安的缘故吗?要警惕啊!

第二个与他打招呼的,是62号张老师家的保姆,提着替主人家买的一兜菜、一袋米,歪着脑袋、斜着肩膀,迎面高喊:周师傅,买菜啊!周易得对保姆的怨气显然大大超过年轻的少妇,他看了保姆一眼,目光里带着深深的责备:废话!去菜场不买菜,难道是去汰浴?

保姆笑着的圆脸霎时僵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歪着脑袋冲周易得的背影轻吼一句:“吃枪药了,老头子!”

周易得并不是吃了枪药,周易得是气不过,张老师吃的中药都是来杏德堂抓的,周易得与他是老相识了,他做了他二十多年业余保健医生,这个在张老师家当了三年多保姆的歪脑袋歪肩膀的老女人,怎么能不知道他是周先生呢?

周易得气咻咻地往前走,走了没几步,遇见了第三个与他打招呼的人。这个人,决计是不能原谅了,老同事也退休了,住在隔壁小区,大老远看见周易得,四方脸上绽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扯着歪斜的嘴角说:哎呀呀,长远不见,都穿上保安服啦?老有所为啊,哈哈哈……

周易得点头,微微躬身:哟,少武,长远不见,胖了!周易得一边寒暄,同时把耳朵削得尖尖的,却自始至终未听见老同事那张东倒西歪的嘴里吐出“周先生”三个字。闲聊了三五句,老同事说:我去给孙子买早点,下趟再聊,再会再会!

周易得点头,道“再会”的时候,想在脸上造一个不卑不亢的笑,可是动了动脸皮,还是困难,便只是摆了摆手。老同事往前赶了几步,周易得看着那个远去的胖大背影,心里生出疑惑:以前,他的嘴也是歪的吗?

周易得想不起来人家的嘴以前究竟歪不歪,可是,知根知底的老同事,即使嘴歪了,也不该忘了叫他一声周先生啊!

周易得从未像今天这样刻意关注过别人的嘴和脸,他有些神经质了,他不断想起早上自己嘴里漏出来的那一口水,以及《新民晚报》上那一行染湿的字:老年人面瘫仅仅是面瘫吗?连同问号,也湿了。那个湿掉的问号,仿佛挂在了周易得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沉重,变得再怎么努力,也堆不起一个笑容。

正想着,前方又出现一张熟脸,熟脸正往这边移动,越来越近。周易得只觉脖子里一阵酸痛,牵扯到脑袋,太阳穴“突突”猛跳两下。他戛然止步,别转身,匆匆向来路返回。他决定不买菜了,他还决定,今天不再接受任何人与他打招呼。

周易得低着头,走过小区外面的羊绒店、玻璃店、杂货店,快速经过保安室,进海棠苑,一直走到离自家楼栋还有五六十米时才抬起头。这一抬头,周易得立即停止前行,一闪身,躲进了隔壁楼的门洞。正好有一位业主从楼上下来,周易得来不及退出,那人已张口招呼:周师傅一早就巡逻啊,辛苦辛苦!

周易得有些尴尬,低头看自己,从头到脚一身黑不溜秋的制服。他差点忘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保安,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小区的任何地方,都是正当的。于是冲这位热情的业主动了动脸皮,他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眼角的余光里,一只巨大的黄色蝴蝶从楼洞门外飞过。

业主与周易得道了再见,出楼洞,走了。周易得等了五六秒,探出头。只见梁美霞的背影正施施然越飘越远,上身是一件油菜花色蝙蝠衫,下身裹一条棕色包臀小喇叭丝质长裤,头顶挽一个高耸入云的发髻,脚蹬一双细高跟皮凉鞋,一步一摇晃,像一只喝醉了的花蝴蝶。周易得想起来,今天梁美霞要去参加业余国标舞比赛,据说他们舞蹈队过关斩将,从街道跳到区里,又从区里跳到了市里,今天,她要去市文化宫参加半决赛。

周易得从别人家的楼洞里一脚跨出,阳光扑面而来,他眯着眼睛朝远处眺望,梁美霞已经消失在步道拐角口。周易得在烈日下愣神,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怕见到梁美霞?这个做了他四十年老婆的女人,这个纺织女工,这个开口就是“你懂个屁”的粗俗女人,他对她展露了一辈子属于周先生的笑脸,可是,梁美霞从来都把他叫做“阿得”,她居然与他的父母一样叫他,成何体统!还有,梁美霞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一样去跳什么国标舞,理所当然地把买菜和做饭的任务交给他,她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现在是“周师傅”,而不是“周先生”了?

站在烈日下的周易得冷笑了两声:“哼!哼!”他忽然发现,这两声冷笑,他笑得一点儿都不吃力,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后把气息喷出鼻腔:哼!哼!周易得重复了一遍,很顺畅。他有些明白了,原来这一整天,他总是无法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是因为他的笑都是冷的,冷笑,他现在很拿手。

……

(全文详见《江南》2021年第四期)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中国作家》新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飞越云之南》《婚纱照》《隐声街》《香鼻头》,长篇小说《残镇》、《问鬼》,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部分小说被译为英文、波兰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