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专栏 | 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陈冲:“一号人物”(节选)
前记: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那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们的头脑总是不停地把记忆里的碎片逻辑化、合理化、美化或丑化,而且每一次造访,都似乎令它离原始印象更远一些。我从很年轻开始被各路记者采访,不少过去的事,已经被反复叙述,变成了翻版的翻版,连我自己也很难看清它们的原貌。也许,要保持原始的记忆,唯有不去触动它。
有一日,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过多调用过的记忆,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犹如昨天。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我从小脸皮薄,羞于在人前流露感情,还惧怕人群,不是一块演戏的料。如果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上影厂的武珍年导演没有偶然地出现,我今天会在哪里?
不过仔细回忆起来,在看了电影《春苗》之后,我跑到母亲大衣柜的镜子前,对着镜子模仿李秀明说电影里的台词。也许那份莫名的冲动,就是我未来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每个星期天我们一家都会到奶奶爷爷家吃午饭,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上影厂的武珍年导演通过我姑姑的一位朋友,来奶奶家看我。在那之前,她见到过一张父亲为我照的相片。印象里她没跟我多说什么,也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几天后她通知我去上影厂面试,不过那时还没有面试这个讲法。武导演只是说,去厂里让其他人也见见你吧。
记得那是穿薄外套的季节,上海人称“两用衫”,就是春秋两用的衣服。我一共有两件两用衫,一件军装,还有一件淡色带粉红花的娃娃衫。在去上影厂之前,母亲、姥姥和我反复讨论了两件衣服的利弊:军装精神,但是左上臂被钉子勾破打了补丁;娃娃衫可爱,但是缺乏无产阶级艰苦朴素的风格。最后决定“不爱红装爱武装”。
到上影厂后我被领到一间办公室,里面站着、坐着有五六个大概是副导演的人。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审视过,但是勇敢地抬头看着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就是我那副样子吧。其中一位问,有什么可以为我们表演的吗?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把我问住了。小学期间我是学习委员,课余爱好是打乒乓;中学我是射击队的运动员,还负责出黑板报,实在没有可以拉出来就表演的文艺节目。尴尬了一会儿后,我说,我为你们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吧。周围的人也许有点吃惊,都没反应。我又加上一句,用英文。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没等他们回答,我就朗朗地开始了。那时我和母亲每天准时开无线电听英语课程广播,《为人民服务》也是那样学了以后背下来的,我非常引以为豪。我无法想像在场的人对我的表演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就这样被选中去演电影《井冈山》里的小游击队员。
摄制组到共青中学去借调我的时候,副导演和制片主任顺便看了看学校的其他女同学。老师为他们推荐了学校讲故事组的一位同学,她有很大的眼睛,上面长了浓密的睫毛,还会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我突然觉得受到威胁,失去自信。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职业给我造成的自卑感。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是伪劣品。或许,这份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时鞭策我。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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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前,我家后门的墙外原来是上海的一条运河,叫肇嘉浜,浜上有许多座桥,我家在枫林桥边。
北洋政府时期,第六混成旅旅长何丰林被任命为淞沪护军使,成为上海最高军政首脑。那时肇嘉浜以北为法租界,以南为中国地区。他到任不久就在邻近的交通路(现平江路)两侧盖起了几栋西式楼房,“护海道尹公署”、“外交部特派江苏交涉员公署”相继迁入办公。又筹银征地在肇嘉浜以南修建了一条通向沈家浜路(现医学院路)的马路,并在肇嘉浜上建造了一座桥,以何丰林的名字将这一桥一路命名为丰林桥、丰林路,这一带遂为上海华界的政治中心。
1927年奉系张作霖在京成立安国军政府,随后上海特别市市政府成立,市政府就设在交通路旧道署内,年底就将交通路改为市政府路(解放后改为平江路),丰林路改为枫林路;1930年代市政府迁移江湾后,市政府楼和它西面的外交大楼转让给上海军医事业委员会;上海沦陷时期,这里曾为汪伪政府办事机构的一部分,也是一个血腥的屠杀场地;抗战胜利后,这里成为上海医学院的生活区,市政府楼成为上医幼儿园,而外交大楼则为家属院。
我家的地址虽然是平江路170弄,但是附近几条街的人都称我们弄堂为“外交大楼”。弄堂口有两扇大铁门,大门左面的小平房里面,住着一个疯子,他经常围着院子自言自语地疾走,病重的时候,就被绑在他门前一棵大树上吼叫挣扎,令我胆颤心惊。
原来十栋房子住十户人家,“文革”开始后,一下子搬进来好几十家。又过几年,我家的房子里搬进来五户人家。每家每户放在厨房里的酱油、老酒、菜油的瓶子上,都画了线,记录每天用掉多少,别人如果偷用,马上可以察觉。
客厅里搬来一家苏北人——父母、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经常争吵,还骂脏话,但日子过得生龙活虎。我经常偷看他们的举动,偷听他们的对话,偷闻他们厨房里的味道。有一次,他们一下子煮了好几锅黄豆。我心想,这么多,吃不完馊了多可惜啊。这些黄豆的命运,变成了我在那几个礼拜最关注的事情。接下来,它们被碾碎,拌了佐料,又被装进两个开水烫过的坛子里。然后,好些天都没有黄豆的踪影,我心里充满疑惑。终于有一天,坛子又出现了,里面的黄豆都长了白花花的毛,一股又香又臭的气味充满了整栋房子。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把黏糊糊的霉黄豆捏成一块块饼,放在竹匾里在花园里晒。后来我从他们家小女儿那儿打听出来,他们原来是在酿制鲜酱油。
饭厅里搬进一家三口,进门出门、烧饭上厕所都低着头。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或者职业,没人看见过他们的眼睛或听见过他们说话,就连小毛头都似乎没有哭声。后来他们家一个崇明阿婆也搬了进来,在厨房里带孩子,我总是看见她把饭菜放在嘴里嚼得很烂,再吐出来放到小毛头的嘴里,觉得她不懂卫生。
一层的卧房原来是我哥哥的房间,“文革”开始后他被送到徐家汇奶奶爷爷家,那卧房成了上医“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后来司令部搬走了,住进来一户宁波人家——夫妻、小孩和阿婆。有几回我看见阿婆送给姥姥宁波带来的苋菜梗。姥姥平日从来不跟抢房子进来的人打交道,但她还是收下了宁波阿婆的礼物。她垂涎一切发过酵的臭食品。
楼下三户加上亭子间的人家,合用楼下的厕所和楼梯口的暗厅,他们都把自家不怕偷的东西放在那厅里占地盘。苏北人和宁波人两家,经常为这些合用的空间吵得不可开交。有一次两家打了起来,一阵打骂后,苏北人家的二姐和宁波人家的媳妇,一个揪头发一个咬耳朵僵持住了,谁也不放过谁。我和哥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黄黄的电灯泡下,只见头发从头皮上被生生揪下来,鲜血从耳朵根流下来滴到地板上,惊心动魄。
住进亭子间的是一个护士,她的个子跟我这个六七岁小孩差不多高。这让我有点困惑,就问她,你是大人还是小孩?她不回答我,只是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瞪住我。看到她嘴唇上方的汗毛很浓重,我便决定她不是个小孩。很快,她结婚了,但她丈夫很少在家,每个月只来住几天。这个丈夫每次来都带来板鸭、火腿、鳗鲞、笋干等稀罕食品,挂在我们楼上晾衣服的竹竿上,两三天后那些东西又都不见了。父母议论他是温州来沪跑单帮的,跟这个护士结婚就是为了在上海有个落脚点。后来护士大肚子了,爬那半层楼梯回家变得越来越艰难,每次丈夫回来她都要骂他,开骂前总是大声叫他:同志啊!
最后搬进来的是一对医生,住下不久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占用的是姥姥跟公公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主卧室,带有单独卫生间和一只大壁橱。姥姥搬出那间房间后一直失眠,晚上吃了安眠酮就口齿不清地在这间房门口,诅咒这家人的祖宗十八代。有时她会服了药之后去浴缸里泡着流泪,好像只有在这种半清醒状态下,她才可以自由地悲痛。妈妈总是拿着毛巾和衣服,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那以后的几年里,家里有一位常客。我下课回家,就看见他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床沿铺着花毛巾,母亲矜持地坐在另一端。这间屋本来有一个阳台和两扇宽敞的窗门,但是阳台被封起来给哥哥用了,房间里面就变得很暗。他们坐在暧昧的光线里,不说什么话,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有几次,我进屋,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在他的膝盖上,紧紧地搂着我,抚摸我的身体,贴着我的耳朵说,长大了一定要跟他儿子结婚。我虽然还小,但是本能地懂得他的触摸是猥亵的。我僵硬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忍受着,等着母亲说,妹妹去做作业吧;或者,妹妹去晒台收一下衣服。有时候,这位叔叔的儿子也跟着来我家,母亲总是让哥哥教他画画。我们都知道,叔叔是母亲的领导,是可以保护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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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冈山》是江青亲手抓的“长征三部曲”当中的一部电影,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的档案都需要她通过,演男主角的朱时茂是她定的,导演成荫也是她从八一电影制片厂调来的。第一次见成荫导演,我坐上了他的红旗牌轿车,车窗上薄薄的窗帘半关着,我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视角和构图望着街上划过的脚踏车和行人,怀疑自己在做梦。坐红旗牌轿车是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我在电影里演一名游击队员,好像只有一句台词,也可能还有些其他台词,但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一句:“老罗叔叔,井冈山丢了。”剧本注释了,是要含着热泪,用颤抖的嘴唇说的。我整天在摄制组办公室外面的走廊,对着一扇窗反复练这句台词。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含着热泪,更别说颤抖的嘴唇了。这让我非常苦恼,并且越来越没有信心,不知怎样才能不辜负导演、制片、父母和我对自己的期望。
有一天,制片主任毕立奎跟我说,摄制组要解散了,所有从其他单位借调来的人,都要回原单位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这回不用热泪盈眶、双唇颤抖了。接着马上就被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袭倒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在组里的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骑车进厂门上班,自己觉得已经是上影的员工了。现在让我夹着尾巴回高中读书,实在太没劲、太没面子了。而最严重的问题是,回学校就意味着毕业后要去插队落户。我终于有点热泪盈眶双唇颤抖的感觉了。毕立奎见我不出声,笑着问,你不想回学校吗?我摇头。他说,张瑞芳在为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招生,她看中你了。你要愿意去,我会把你的关系转到剧团。我拚命点头,在短短几分钟里,我的心情承受了巨大的跌宕起伏。当时我还不知,《井冈山》剧组解散,是因为一场巨大的政治变迁正在最高层发生,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即将垮台,她领导下的“长征三部曲”停拍,只是一场序幕。
就这样,我进了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我们一共十八个男生和六个女生,据说都是徐景贤按照江青要求的“一号形象”,指示上影厂从各地招来培训了去“占领银幕”的,所以一律都是道德品行纯正,没有文化背景的工农兵。班里只有我一个高中生。
剧团离我家一站路,我把铺盖、脸盆、热水瓶等绑在脚踏车上,推着车跟姥姥一起步行走到宿舍。我被分配在双层床的上铺,姥姥害怕我睡着了会滚下来,又回家拿了一根长绳来,绕着床头床尾的铁杆做了一个网状的围栏。
下铺的同学叫闵安琪,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天冷的时候,我就干脆跟她在下铺一起睡。我俩都爱吃零嘴,夏天常到剧团对过的烟纸店买断掉的棒冰。普通棒冰四分钱一根,断成两截的三分钱一根,我们跟店里的人讲好了,把断的都给我们留着。
剧团在一个大院里,那里有几排破旧的平房,还有一个过去天马电影制片厂的旧摄影棚。院子当中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湖,那里经常回荡着忧伤的小提琴音乐。后来我们知道,平房里有一间,住了一位上影厂的作曲。他的女儿每天要练四五个小时的琴,有时候我们还能听到她的爸爸训她、打她的声音。伴随着琴声的还有一个总在刷刷刷扫地的身影,那人的长相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印象,叠在凌乱的背景上。很多年后我才偶然听说他是一位叫贺路的导演,是上官云珠的第四任丈夫。
每天早上六点,我们穿着剧团发给我们的棉布灯笼裤,开始在空地上七倒八歪地踢腿、伸腰、展臂做形体训练,然后摸住腹腔咿咿呀呀大声开嗓门,找丹田共鸣。记得有一个老师跟我们说,大笑的时候用的就是丹田气,我们可以用大笑来感受横膈膜的位置,那天空地上此起彼伏都是我们疯狂的笑声。晨练后,我们到食堂吃早饭,饭后开始正式上课。我们当中有两三个农场文工团唱歌跳舞的,但是大多数是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文艺表演的,普通话都说得很勉强,更别说用丹田气了。排练小品的时候,男生女生都不好意思对视,只好互相看着额头或鼻子。
我们这批叫床头柜“夜壶箱”的上海人,分不清平舌翘舌、前鼻音后鼻音,更搞不懂儿化韵。对于郊区的同学,f和h的音也常常混淆。当时的台词老师有林臻和乔琪,他们油印了手抄的绕口令教我们——
学好声韵辨四声,阴阳上去要分明。
部位方法须找准,开齐合撮属口形。
双唇班报必百波,舌尖当地斗点丁;
舌根高狗工耕故,舌面积结教坚精;
翘舌主争真志照,平舌资则早在增。
擦音发翻飞分复,送气查柴产彻称。
合口呼午枯胡古,开口河坡歌安争;
嘴撮虚学寻徐剧,齐齿衣优摇业英。
前鼻恩因烟弯稳,后鼻昂迎中拥生。
咬紧字头归字尾,不难达到纯和清。
老师说,这条绕口令是发音的要领口诀。“咬紧字头归字尾”就是要我们牢记吐字归音这一最重要原则。我们便每天念几十遍、一百遍,练到舌头发硬。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将它倒背如流。
林老师很耐心,他针对上海郊区农村来的同学的问题,自己编写了一条绕口令——
杜五虎,无父母,五虎诉苦不孤独。
杜五虎,入互助,不入互助无出路。
老师请一位宝山来的同学站起来念这条绕口令,他一出口就成了:杜五腐,无户母。
为了加快我们普通话的熟练程度,老师要求我们在平时生活中也不说上海话,这让我们很不习惯,甚至到食堂打饭也成了一件令人焦灼的事情。我们拿着饭盒排队,心里暗暗把小黑板上的菜名翻译成普通话,有时候吃不准发音,就会跟后面同学说,你先买。食堂的大厨是一位姓余的导演,做完饭,他就在窗口为我们打饭,有时剧团的其他演员也轮流来食堂劳动。我们打饭就像见考官,当我们把炒茭白说成“草高白”,把一两粥说成“一两猪”,把番茄炒蛋说成“番茄炒痰”的时候,他们会纠正我们。大家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前途。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还是忍不住要笑到弯腰。
当然,对前途最至关重要的并不是普通话,而是思想意识。我们每天批判名利思想,强调艰苦朴素,抵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负责我们思想意识的老师姓王,是个善良的“老左”,经常找同学谈心。但众所周知,被王老师找去谈心,就意味着思想意识出现了问题。有一次,一位姓朱的女生,在两用衫里面穿了领口有蝴蝶结的衬衣,王老师见后便找她谈心,跟她说,小朱啊,你里面怎么穿了这样的衣服?你可是共产党员,这件衣服不符合你的身份啊。女同学搪塞说,这是睡衣,我没来得及换下来。王老师也不戳穿她,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地方是个大染缸啊,你以后要注意啊。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件漂亮的衬衣了。还有一个姓程的男同学,从家里带来一双锃亮的新皮鞋,跟上还钉了金属,走起路来很响亮。我们跟他说,这鞋你也敢穿啊?王老师要找你谈心喽。他说,王老师问起皮鞋的话,我就告诉她皮鞋是我弟弟工厂发的工作鞋。那天,王老师低头看了一眼男同学的皮鞋后,抬眼用失望的口气跟他说,小程啊,我们好久没有学习啦。男同学立刻语塞。王老师走开后,他气急败坏地跟我们说,册那,她不问我鞋,只说好久没有学习啦,我没办法回答了。
我因为年龄最小,所有人都不把我当回事,所以有点逍遥法外。记得姥姥曾经来剧团找王老师,了解我在培训班的情况。王老师说,剧团对“小陈冲”挺满意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交友不慎,跟闵安琪太要好了,她思想作风不正,不是一个好榜样。对于这一批评,我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想,反正闵安琪不是阶级敌人,我不用划清界限。
那段时候,我跟闵安琪形影不离,就连星期天回家都想拉上她一起。我总是用食物勾引她,说,我家里有白砂糖番茄,或者,家里有酒酿。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俩想逃离课堂出去自由一下,便自告奋勇踏黄鱼车去厂里拉冷饮回剧团。黄鱼车是当年最常见的人力三轮拉货车,她和我在那之前都没有骑过。剧团和上影厂大概五六站公车的路程,闵安琪先从大木桥路歪歪扭扭地骑到了徐家汇,我说我来换你吧。没想到我一上车龙头就歪了,直冲着马路当中一辆42路汽车撞去。黄鱼车一路失控,我还一路在哈哈大笑,结果被42路车的司机大骂一通,“小赤佬不要命啦!寻死啊?”
王老师只跟我谈过一次心,是让我不要跟男同学疯疯癫癫。她再三跟我强调,这种表现如果不及时纠正的话,将会导致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其实,我只是爱跟每个愿意打球的男同学打乒乓,总是打得不亦乐乎,满脸通红。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番茄”。那是我一辈子最无忧无虑和开心的时候,既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做功课,还有一群大男孩跟我玩。
那时我们差不多一星期才洗一次澡,我整天打球,总是汗淋淋的,头发也甩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一位喜欢我的同学看见我邋里邋遢的样子,提醒我说,不小了,以后你要注意个人卫生。他的话非但没让我难堪,反而让我觉得受到关爱,很温暖。我在这儿就叫这位同学M吧。M长得十分英俊,心底也很善良细腻。那时我情窦初开,跟他在一起心里就非常甜蜜。
最近几个月来,美国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我趁宅在家里,整理了一下当年的旧照片。我看到跟M一起的照片,便发信问候。我们聊了一些同学们的近况、互相的家庭和新冠疫情。我突然好奇,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好感的?他突然不好意思,说,哎,我俩的事啊。我心想,是啊,我俩,那是多遥远的过去啊。他说,我这儿还留着好几封你写给我的信呢,等下次见面还给你。我有些惊讶,居然完全忘记了给他写信的事。又觉得感激,他还留着它们。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记得《欢腾的小凉河》吗?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刚进培训班不久,老师说厂里有个摄制组需要群众演员,我们可以去参与拍摄,得到宝贵的现场经验。那天我们演的第一个镜头,脸上需要有兴奋和激动的反应。摄影机横移划过我们的时候,摄影师说,这个小孩脸上还蛮有戏的。我兴奋激动的表情就更真实了。
M接着说,那天拍完戏,我们坐大卡车从金山回上海。你在车上睡着了,脸晒得通红。我就想这个女孩真好看啊,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注意你的。还有一次是大冬天,房间里冷得要命。你打完乒乓后,冲进我们寝室,热得把滚烫的脸贴在书桌的玻璃台面上去冰,说热死了热死了,鼻子上还在冒汗。M的话让我感动,毕竟,世上有几个人记得你十五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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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