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常小琥:出走
那天前妻告诉我,你女儿李梦正在找你的路上,并且她身上带了一把刀。
当时我正躺在牙科诊所的椅子上,挂了电话就出溜下来,穿起工服和靴子要走。大夫问我,你牙不补了?我豁着嘴说不补了。大夫说,那我送你个口罩吧。我说行。腊月里,寒风吼啸,如旧日追问,令我心神不安。我踏着那双硬底皮靴,像只老鸭子一样在路上扑腾着,怎么也飞不起来。前妻从精神病院放出来后,一见面就把我门牙打飞了,现在女儿又带着刀找过来,这是要剁我啊。慌乱中,我还没来得及把口罩戴好,那东西就被风给刮到天上去了。
为了表明永不沾赌的决心,当年本人切过自己一根手指头,可后来我还是把给女儿买琴的钱拿走赌了一把。那次明知牌桌上的哥儿几个是联手坑我,可奇怪的是我仍然全押了下去,结果当然是又欠下很多赌债。他们说,我们知道你老婆厂子在哪儿,孩子上学在哪儿,你别让兄弟要债要到她们那儿去。
离婚之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我就没再见过女儿,这些年只靠汇款维持关系,以至于我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我想问女儿要张照片,或者请她别再屏蔽朋友圈了,可是在聊天记录上,除了那一条条金额固定的转账记录,就是自动回复的“谢谢”。她连声“爸”都不肯叫。我也就没有多问,你什么时候来,我去哪儿接你,还有,你他妈过来想干什么?现在我只能在路上,用九根手指头掐来算去。我琢磨着她应该不是为了生活费,因为还没到日子口呢,再说我前不久已经付过钱了。要么是她生日和春节快到了,想预支个过节费?反正出不了要钱这个圈。我觉得尽管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可杀鸡取卵的事情不能做,这个道理她总还是明白的,想到这个我就稍微踏实些了。
走到自新路的少年宫,女儿曾经学琴的地方,我判断她会直接找到家里去。本人曾经说过,那栋简易楼的三十平方米,是我留给闺女唯一的东西,她在那有单独的房间,有时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随时回来住。现在她回来了。可是我早已经把那房子租出去了,自己搬到酒店的职工宿舍住,不然哪儿有钱打给她?我本还打算补牙后再去宣武医院开胰岛素,现在只能赶在她之前回到家,否则一旦被她先发现那里已经住进别人,那可就更说不清楚了。
从自新路到简易楼的途中,我依次走过半步桥监狱、北方昆曲剧院、市职工大学和农贸市场。街面和建筑物,被斜阳余烬照出血红色的洞,如曝光过度的胶片,暗寂缥缈,凄丽异常。附近有哪几个赌窝,各兴什么玩法,本人刻骨铭心,我曾经无数次在这条小道上进出,去赌钱,去借钱,然后输光回来。那时候她总要缠着我,好奇而忠诚地做她妈妈的间谍。为了甩掉她,我指着表盘说,爸爸大针指到几就回来了。如果还不管用,我就骂她,或者踹她,直到她不再跟着我。
我记起她喜欢樱桃,于是趁着菜贩子要收摊,在市场买了一斤橘子。随后我像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迟疑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楼门洞。我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我肩膀,腰部同时被坚硬之物顶住,我只好定住,听任对方把我的兜摸了个遍。“一分钱都没有啊。”是个女孩的声音。“姑娘劫道儿你可找错人了,况且违法乱纪的事儿咱可不能干。”我说。“劫你,不违法吧。”她转到我身前,两眼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见到女孩留着酒红色卷发,穿茄色漆皮夹克、紧身牛仔裤、绿鞋。我知道这就是李梦,我的女儿。她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而且肩膀更宽、腿更长,总之比我健康,比我好看。我的钱花到哪里,一目了然。我捋了捋鸡冠子一样蓬乱的头发,把工服衣扣系好,露出豁牙傻乐。
我偷瞄她的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不是刀。她问我的房子呢?我说借朋友了,你住我现在让丫滚蛋。她冷笑,轻声嘟囔:“果然这世上没什么是属于我的。”我心里一疼,想想原来刀子在这儿。她眼皮不抬:“你那儿有钱吗?”我笑着轻拍自己的脸:“钱在存折里,存折落在宿舍里。”这话谁都听得出什么意思,但是她说我跟你去拿。我心说你这比劫道还狠啊。转身时,我顺手去摘她的包,她下意识地抓紧,从眼中我触到冷意和凶光,赶紧把手松开。
自新路上,我走在前,她跟在后,像小时候。又和小时候不同,我不知道她的刀何时会捅向我。昏黑夜色下,前路仅被远处街灯映出微亮,我们俩的影子在脚下不断被拉长、压扁、重叠和分离。晚上甭回去了,我给你找个地方。我说。可是除了嚓嚓的脚步响,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好把手中橘子攥得更紧。
我们俩来到一家叫“东方维也纳”的酒店,我把她领到后楼夹道,自己去找后勤主管。我用那只正常的手递给对方一根烟,提出要给女儿安排一张床,反正节前很多人回老家,宿舍空着也是空着。主管把烟挡回去,“老李,过完年你把你妈也接过来一起住吧。”我嘬着腮帮子,笑容僵硬。“占便宜占出甜头来了吧?这是水利部下属的四星酒店,以后临时工一律不许住,你也赶紧收拾东西吧,酒店的残疾人指标,明年我得照顾别人。”我扭头看向外面,此刻他已经站到门口,像讨债似的盯着我。
于是在主管和她的注视下,我像蛤蟆一样趴在床铺下,收拾衣物,打铺盖卷。“这你闺女?”主管问我。我抬头,好像需要重新确认似的,说是。我让她叫叔,但她依然无动于衷。一切妥当后,我刚要站起来,主管拿出一个信封:“人家连电工、清洁工带洗衣工,全顶。我拿三份钱,只请一个人就够了,老李你别怪我。不是我,你这辈子连四星级的门都摸不到。”我跪在地上,接过信封,咱知道主管意思,可这份工资我得给旁边的这位,少一分钱,彻底断绝关系。主管见信封已被拿走,随即指着我的脸:“你这身工服,还有那双靴子,都是酒店发的,也要换下来。”我又在她面前弯下腰,用缺损的手指解扣子,晃晃悠悠地脱掉裤子和鞋。中间我摔倒过一次,在主管面前,她没有扶我。
我们重新回到路上,这时候我提的行李比她的还多。“操,咱自己掏钱住。”我说。“那可是四星酒店。”她瞪大眼睛,“旁边有家三星的招待所,条件差不到哪里去。”于是我们俩拎着大包小包和橘子,进了一家半地下旅馆,掏出各自的身份证,要了个单人间。
房间狭小低矮,颜色不正,还有奇怪的味道。她一屁股倒在床上,玩手机、聊微信,我进洗浴间小便。由于没有坚持打胰岛素,我尿出来的是粉红色泡沫,闻起来还挺甜的。出来后,我要不停地高抬腿,才能找到立足之地。我把行李码好,又给她剥了两个橘子放桌子上。她点了支烟,忽然举起胳膊,看也不看地递向身后。我赶紧接到手里,然后坐在编织袋上抽,门牙没了,我只能用嘴唇夹住烟,嘬起来吧嗒吧嗒响,像老太太。
“她打的?”她问我。我点着头,用手比画起水壶抡过来的轨迹。“活该。”“你带刀来的?”“我到哪儿都带着刀,跟她学的。”我欲言又止。“你还赌吗?”她又问我。“我想赌也没钱啊,都给你了。”“骗他妈谁呢。”我掏出存折,放到橘子旁边。“李梦,这上面都有汇款日期,你看我动过吗?”“我不看。”我又把信封掏出来。“拿着啊。”“我不要。这几个钱拿着补你的牙去吧。”我赶紧把信封和存折捂好,心里说谢天谢地。
“你就不问我用钱干什么吗?”“你用钱干什么?”“你觉得咱俩像吗?”我愣住了。“咱俩长得像不像?”她把头扭过来,手指向脸。我如同得到特许一般,仔细看起女儿。她有一双如西方女人般大且多色的眼眸,婴儿肥的白脸盘上是黑耸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还有镰刀状的银耳环。即便被浓妆遮盖,可是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鹰钩鼻简直就是李家人的标志。“像啊。”我又露出豁牙说。“我想整容。”她把头扭回去说。我心里一沉说:“你要整成什么样,得花多少钱啊?”“还没想好,只要不像你就行了。至于钱,你得给解决了,谁让你欠我的?”她把手一抬,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在她背后给了自己一记耳刮子,我说我多嘴问那一句干什么?整容可是无底洞啊,还不如把钱扔下就走呢,孙子再管她。
次日我来找她吃饭,她打开房门后躲进洗浴间,我同时闻到呛人的烟味,即便窗帘只留了一道缝隙,仍可见满屋烟雾,像是焚烧过什么。床头有空红酒瓶、快餐盒与丝袜,橘子根本没动,而且早就蔫巴了,我剥的橘子皮上覆盖着灰烬。我说你这儿整个一猪圈啊。然而玻璃门再打开时,她已经换上一袭红色长衣、粗高跟鞋,妆容精致。我走近她:“你这是去哪儿?”“和朋友打游戏。”“玩游戏用穿成这样?”她不说话,在涂口红。“那行,我先走了。”她哎了一声,叫我帮忙系后面的裙带。随后我们的脸一起显现在镜面中。她在脸上比画着:“眼睑应该割开一点,鼻子也要削窄……我怎么越长越像你了?”我忍住了笑,两只手在她身后笨拙地打起架来。很快,裙带就被我缠成了死疙瘩。
在网吧里,几个小姑娘都穿着灰格子毛衣、褐色风衣,还系着舒服的浅蓝色围巾,学生气质。这令李梦的强健体形、红裙绿鞋和大嗓门,显得格外突兀。可是我那日渐衰退的视力,远远地只对准了她,仿佛她是我可见到的唯一光束。在游戏画面前,她眼中闪现着灿烂的光彩,连我自己也跟着笑了。中间几次,她还激动地和同伴欢叫、自拍,即便整个人被挤到合影的最外面。
这里以前就是坑过我的赌场,除了赌桌换成硕大且刺眼的显示器,其他带给我的感觉一点没变。特别是我一坐下,老板随即跟了过来,他告诉我出后门有个地方,问我要不要玩两把。我说谢了。老板没走,而是坐了下来。“老李,这网吧当初没你开不起来。”我应付着笑了两下。“你每天抱着钱来找我们,跟上班儿似的。”他笑着做了拎包的动作。“你真牛逼,把孩子扔路边也要进来玩,剁了手缠着纱布还来玩,你丫一玩就是三天三宿不睡觉。我记得你孩子老跟进来找你要钱买饭,好几个哥们儿都给她煮过面,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没联系了。”对方等了一会儿,恢复正经语气。“老李,这人呢就那么回事,你有钱还能有人陪陪你,没钱就什么都别聊了,连鬼都不想看见你。亲闺女也他妈一样。”
那是我有生以来和女儿相处最长的一晚,我望着她瘫坐在椅子上,头戴耳机,那双手像是敲钢琴键一样地敲键盘。如果我给她买了那架钢琴,凭她这股劲头,估计现在我就能坐在演奏厅里看她演出了。我又想起她那晚战战兢兢地走到我跟前,问什么时候能把琴买回来。至于我又是怎么打她,怎么虐待她的,我已经没那个胆量和力气去想了。这令她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长这么大了。她简直太像我了,眼神、语气、抽烟姿势,她怎么想去整容呢?你怎么整也还是像我啊。
当月光变成蓝色,同伴们相继散去,只剩下李梦独自站在街上,不知该去哪里,又像在寻找什么。我跟了过去。“她们都是你什么人?”我问。她回头看我:“我饿了。”我们俩又走进一家卤煮店,一股咸腥的下水味令我下巴发酸。我给她那碗多加了肥肠、肺头和火烧,告诉她大寒天要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再回去。她问我回哪儿,是宾馆吗?还是你要轰我走。我又笑着拍脸。她说我要喝酒,我就跟伙计要了两瓶啤酒。她点了一根烟说,我要喝三瓶。我说行,接着后槽牙用力,瓶口白烟升起。啤酒沫溢出时,她抢走杯子,一饮而尽,杯底咣当放回。我说:“你这么喝可喝不到三瓶就倒了。”她大臂一挥说:“老李你甭跟我这儿装,以前你不是挺牛逼吗?号称提一箱子现金进去赌,欠一箱子债才出来,回来就打我,打我妈。”
我抿了一小口酒,一阵冰凉从心底散向全身。我们俩坐在饭馆正中央,周围空空荡荡,令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岛上。
“那几年我妈在翠微饭店干,她总能从里面顺出好东西,有白瓷金花纹的盘子、筷子,象牙似的,可漂亮了。还有被淘汰的席梦思,软弹簧垫,也可漂亮了。邻居排队进家来看,谁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他们说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我为她倒酒,还没倒满,她又一饮而尽。“可那些筷子都被你给撅了,席梦思也被你给剪了,姥爷亲手给她做的嫁妆,漆面衣柜,你也给砸了。赌瘾犯了要砸,输了钱回来还要砸。我记得还有台橘色电视机,电钮开关在右边,砸了三四次都不坏,最后你用开水浇它,那是你干的吗?”
我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低头吃起肠子。由于没有门牙,我只能用后槽牙把肠子咬断。她看我的样子,像是在面对一条啃骨头时的狗。
“你他妈说话啊!你骂人的花样不是挺多吗?后来我不管听谁骂人都觉得水平太低,现在你怎么哑巴了?”
“我忘了。就算是我干的怎么着吧!钱是我挣的。”虽然女儿讲的东西和我记忆里的一时有些对不上号,可我还是认了。认了,却比不认嘴还硬。这一点确实像狗。“再说我都还她一根手指头了,我欠谁的债也不欠你们的。”
“应该把你整只手都剁下来。当年你一打她就跑,跑慢了后脑勺就被酒瓶子开瓢了。就这天气,半夜你能逼她躲到公共厕所,她在公共厕所墙角坐了一宿。”
“你没带刀是吧?我给你借去,不剁你都不是人生的。”
我把断指的手在桌上一拍,刚要起身,却见李梦整张脸像孩子一样扭曲起来,口水混合着酒,从嘴角流出来。
“她倒是跑了,把我留在家里,做作业时你只要在我身后一动,我的心就咚咚直跳。你他妈能绕着床打我啊,我在床上乱窜,疯了一样躲着说爸你别打我了……我妈每天在学校门口卖贺年卡,她其实是想看我,可她倒是把我带走啊。她给我买耐克鞋和格子衬衫,问我将来跟谁过。后来被你看到了,你又把我打了一顿,那些衬衫和球鞋多漂亮啊,我都没舍得穿就全被你剪了。你还把我身上的衣服都剪了,把我大腿根掐出黑紫色的肿块……”
由于她的哭声过于惨烈,就连街上的路人都要往店里张望。老板出来说要关门,请我们出去。我拍着自己的脸问她哭完了吗姑奶奶,她撇着嘴点头,我又问你还站得起来吗,她揉着眼睛摇头。我只好架起她的胳膊,彼此紧靠着走回到自新路上。我说你三瓶纯粹是吹牛逼呢,她说我想撒尿。我说忍着点啊,你醉成这样掉茅坑里怎么办?她身子一滑,不由分说地窝到我怀里。在周围如陷阱般的昏黑中,我们俩坐在路牙子上,只有对面的整容广告灯箱可照耀前路。
“我妈说我就是不能让你爸得逞,才和他抢你的抚养权。有一次我们俩对挠,各自手背上全是血道子。”她突然掐住我的胳膊,像有剧痛传遍全身。“后来我明白了,她是一个神经病,你如果真想要我,争抚养权你能输吗?既然什么都不属于我,我只剩下身体和这张脸了,我要靠它吃饭,我要整容,你得给我签字。”
“你不学琴了?”我问。
她缩了回去,背靠住电线杆,脑袋乱晃。
“我还记得你等着那架钢琴的样子,你说爸爸快去,然后双手合十,嘟着嘴望着我。”
她低下头,吐。
“还是给钱实际点儿。我饿肚子在街上等你的时候,你管过我吗?我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反复有强烈的车灯迎面照过来,晃得我们睁不开眼。我看到她那张哭花的脸上,还有冰碴一样的泪珠,于是举起断指的手,伸胳膊替她挡住车灯,像是投降一样。
夜风乍起,女儿开始自言自语,全身紧缩,好像她妈妈就在眼前。
“我不是每月转钱到你微信吗?你都收了啊。”
“那个微信号是她自己弄的。”女儿擦了擦脸,半清醒地笑。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回去的路并不长,你跟不跟着我?她费力地睁开眼睛,问回哪儿啊?我说回家。
李梦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不大却舒适的席梦思床垫上,阳光将棉被照成乳酪色。四周墙壁涂上樱桃色红漆,还有漂亮的百宝阁、水晶灯和布艺沙发。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老李后,才发现我正在厨房门口看她。她不敢下床,仿佛生怕这是个一戳就破的梦。
本人擅长煮面,半年可吃下千斤面条,我的糖尿病就是这么吃出来的。可是不得不说,我煮的面条确实好吃,我希望女儿能品尝一下我的手艺。然而她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在自顾自地绕着房间一圈后,她说果然只有三十平方米,而且就一间卧室啊。我说你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不记得了?她说装修成这样,回忆不起来了。“之前这里肯定是个女主人,还是打算长住的,你把人家赶走了?”
我在肚皮上给自己打了一针胰岛素,然后大口吞面,并且把另一碗面也推向她。“我不会耽误你什么好事了吧?”“大人的事情,你懂个屁。”“看来我确实是多余的。你能让我在这儿住多久?”“看表现吧。”“什么表现。”我用豁牙嚼着面,抬头看她。“不提整容了行吗?”“这可是你提的,再提一次,我立刻就走。”
那些日子我每天给她做早饭,下午和她手牵着手,去自新路买菜,像在对整个世界宣告她回来了。此外我还会给她零用钱,在她开口之前,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给她钱了。此外我要躲起来打胰岛素,要每天清理她留在地漏上的头发团,要记住别碰她任何东西。她则整天抱着指甲油和烟灰缸,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用脏话和尖叫跟朋友聊微信,并且在我叫她的时候装死。我也给手机下载了游戏,借此可以反复让她教我,接着我们在游戏里并肩作战。尽管她总埋怨我不懂战术,连累她也被同伴奚落。可是从她的埋怨和冷落中,我居然触碰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为了这片刻的感受,我有种粉身碎骨的冲动。
我又在对面的半步桥小学,找了一份看管锅炉房的工作,那里不仅包吃包住,值班室里还有热水和空调。我有时会住在学校,因为她毕竟长大了,而且我见她时格外注意掩藏自己的身体。别看她总搭配一些夸张的颜色和款式,可她从不穿暴露的衣服,仿佛对各个部位都感到惭愧一样,这有些像她妈妈。然而到了半夜,我还是会在客厅沙发上听见她又在梦里拼力哀求、哭喊救命,可我只能站到她的房间门前,等她或是惊醒,或是继续睡去。那是两个人都备受折磨的时刻。
同时我也感觉到,在给钱和游戏之外我和她几乎没有交流。每次在餐桌上我总想和她聊点什么,问问学业,或者你有没有给你妈打电话,可我什么也不会说,过去的事情更无法重提,一切只能憋在喉咙里。实在没办法,我就用手机放一些钢琴演奏曲给她听,直到她终于用筷子敲着碗说:“你省省力气吧,我真要走了。”
后来我用锅炉房发的工资,买下一架被学校淘汰的二手钢琴。我独自把琴卸下车,搬进家里,还没有摆放好,她就让我拉回去。我在不解中按几下琴键,指给她看,正是从前那个雅马哈的牌子,并且示意功能完好无损,甚至音色还很动听。我还让她弹两下试试。没想到李梦发疯一样对着雅马哈字样的标牌连踹几脚,她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不想看见钢琴!我永远也不想看见它!”接着她在我面前用拳头、用椅子、用身体狠命地砸向钢琴,直到她气喘吁吁地趴在上面,直到那架钢琴同样伤痕累累。我本以为那是她的心愿,本以为这架钢琴是一个好的开始,可是从琴身发出的震响,是我听过最悲伤的音乐。我就当这是她为我弹的吧。
“你们为什么要结婚?”半夜李梦没有睡觉,在暗幽幽的冷月光下,她躺床上大声发问,像是在念一首诗。
“哦,你妈当年去延安插队,户口也转到外地,返城后她家人容不下她,想落户最直接的办法,只能嫁给本地人。”经过塌陷后一般的沉寂,我才有气无力地回应她,“她被家人赶进一间五平方米的砖房,没水没电,还要交给嫂子生活费。那个年代的事你无法理解。”我想起了很多画面,话也就越讲越多。
“她和我第一次见面,就哭着问我能不能尽快定下来。”
“为了户口,她嫁给了你?”女儿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啊。”我得意地笑,“我记得她当年舞跳得特好,不过她只能降低条件,那年月就是这样。她不要孩子,我说行,先哄到手再说呗。其实和我比起来,她才是赌了一把。”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我?”
“为了这个房子。”我转了个身子,冲着她的房间说,“只有把你生下来,这房子厂里才分给我。”
“所以你们是为了这个房子才要我,而不是什么这房子属于我。”她说。
“嗯?”我没听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我困了。”她的声音立即弱了下来。
此后她并不怎么稀罕这个家,外出也越来越频繁,周末甚至还要带着拉杆箱出行。女儿离开家的日子,我就搬到学校锅炉房里,守着巨大的热能设备,看一眼那个不知真假的微信号。我猜想她可能在网吧刷夜,或者回学校念书,或者干脆回到她妈那儿去了。我不定期地回到家里,没人吃我的饭,没人要我的钱,只有那台体无完肤的旧钢琴做伴。偶尔我会弹响它,令那变了形的声响在空房间里回荡,如同女儿酒醉后在自语。因为要等她回来,这里不好再租出去,我每天过来撅着屁股打扫,让它在整洁中空置、保持原样。比起从前的流窜和独处,如今这更像是某种自我惩罚。
终于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妈,走运的是正赶上她神志清醒。我问李梦在不在她那儿。她说李梦自己有腿,既然能跑去找你,也能跑到你找不见的地方。我听了半天没有吱声。
“闺女不见了,知道心急了?”她的语调越发严肃,也越发神经质起来,“你丫早干吗去了?”
“我每月转给她的钱全被你收走了吧?”
“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你记得转交给她就行。”
“别在这儿充好人了,律师说你的抚养费必须给到我手里!一给我你丫就没钱,给她就有钱?我警告你,那小白眼儿狼就是一把刚开刃的刀子,她就是过去扎你的!你怎么还没被她扎死呢!”
“我等着呢,被她扎死我这辈子就圆满了。”我不等她回击,继续冲着电话冷言冷语,“反正我死了也是和姓李的人埋在一起,没你的地方。你们家人肯定不要你,你看你到时候埋哪儿吧。”
“你他妈的不是人……”
我把电话挂了,骂声却还在耳边聒噪。我下意识地舔了舔缺失的门牙,心怦怦跳。
我终于在李梦房间里找出两张身份证和两部手机。我整日不再出门,坐在那架的七扭八歪旧钢琴对面等她。直到她轻轻推开门,放下背包和拉杆箱,走近沙发推了推我。正午阳光刺目,明暗对比强烈,茶几上被摊开的身份证件和手机,在沉重的阴影中格外清楚。我问你到底是谁,有实话吗?她看向茶几说我未成年,用假身份证,图个安全。“安全?”我咧开豁牙,眼睛排出黄色液体。“你整天带着刀还他妈不够安全?”我抓起身份证,像当年甩牌一样,狠狠扔到地上。她安静地又捡回去。“我现在告诉你的事,也是这几天翻来覆去想过的。”“跟你妈讲去!你们两个骗子能聊得来!”她用力看我,直到我冷静下来。
“我是‘机构’里的人。”她话音里透出疑虑和疲顿,手指用力抠着身份证,“这几年我一直跟兄妹们在一起,有让我们住的家,有管我们的家长。”像是躲传染病似的,我站起来看她。“家长?你到传销组织里认家长去了?”她把身份证放入包内,手却没伸出来,似乎准备抽出刀子。“你还是坐下来吧。”
我大步走向屋门,用力拽开。她坐在沙发上没动。
“我一姐姐得了肺癌,我这次来是想在家里做个小分享会,帮她面试新人。”
“哪儿是你家,传销窝点?还是我这里?”我问。
“你说过这房子是属于我的。”
这次我无话可说。
“这阵子我一直带她去看病,联系大夫住院,等手术。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才是最久的,那种感情更像是亲人。”
“傻瓜!我就是一傻瓜!”我把房门撞上,躬身打起自己的脸。“我热烈欢迎行吗!我虚心学习!见识见识你们是怎么个亲法!”
她头陷得更深,用力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和微信里一样。
那晚来了三个人,算上我们俩,共两男三女。李梦面部僵硬,全然不像个主人。新人是那个男的,穿蓝色衬衫,高大,圆脸寸头,戴圆框眼镜。他那鼓起的大眼珠子里,透出反客为主的平静和坚定。其他女孩有相似的工作和口音,我在网吧见过她们。其中一个头发很长,笑容透着虚弱的安静,病态毕现。隔着一张饭桌,男人率先开口,谈及最近在看弗洛伊德,他说人的整个一生都被潜意识和童年支配,所以要时时刻刻和那个自我抗争。无论结果如何,过程都很痛苦。为了让男人加入组织,女孩们完全认同他的话,或者她们本身也没什么看法。“我是通过面部细节来判定一个人的,无论是你的表情、吃相,还是你的肤质、皱纹,都会暴露出你的经历。”在灯光反射下,男人的镜片像点着磷火般发亮,“你们注意过吗?长期遭受家庭打击的儿童,两边嘴角永远是朝下的,眼中充满听话的无助。这种孩子长大后伤口越来越大,同时举止里的不安全感和自我否定意识会充斥在潜意识里,甚至是梦中。”我看到女儿悄悄低头。“所以书上说,人在儿童时期是渴望父亲的保护。童年不幸的人永远带着灰暗的底色走向外部世界,走向这个你强任你强、不强就灭亡的丛林城市。除非你洗心革面,克服从前留下的恐惧,才能坚信自己能够成功。”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个“操”,目光转向身边那架旧钢琴。为了挡住琴身上的裂痕和丑陋姿态,我在上面盖了一块淡蓝色花纹的毛巾被。
“您觉得呢?”男人问我。
“什么叫洗心革面?什么叫成功?我不知道,对自己有点要求总是对的。不过我也是刚刚发现,令我变强的是我的孩子。”我没有说“女儿”,因为李梦不让我说。男人看到了我缺损的手,点头。
“我每个月同时干好几份工,送水、看锅炉房、保洁员,我还考了电工证。为了攒钱,我补个牙都要去外地的黑诊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把钱都给了她。这叫什么,是我欠她的?我不知道。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就是我不知道。可后来我发现,就是因为有了她,这些年我才能坚持下来。我没有赌钱,没有找女人,因为我总觉得她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甚至强迫自己别去打扰她。可是如果让我知道,有谁哪一天在打她的主意。”我伸开两条胳膊,在身前比了比肩宽的距离,“我要让那个人知道,我的家里有一把刀。我对成功什么的一无所知,可是我的家里有一把刀。”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李梦则看向窗外。我知道我的反常举动会令这场面试起到负面效果,可我没有管住自己。男人颇有风度地说这场谈话令他很有收获,他问我们还会不会见面,随后他又冲我点头微笑。
“你脸皮真够厚的。”夜里入睡前,李梦又隔着屋门对我说,“总共才转过多少钱,不知道的以为你有座金山银山。”
“金山银山也被你们挖空啦。”我大声叫苦,“我连糖尿病都不敢看了。”
“不如你投资我吧,我是会升值的,我给你养老,我给你买大房子,我带你看病。”她的语气高亢且兴奋起来。
“还是我带你看病吧!我拿什么投资你?”半天过去,我本以为她睡着了。
“把这破房子卖了吧。”她语气依然高亢,却失去了那股兴奋劲,近似宣示的口吻。
“卖了?”我直起身子,“这可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舍得吗?”
“我舍得。”她说。
“房子卖了咱们住哪儿?”我两脚钻进拖鞋,躬身坐在沙发上。
“住我们家里啊。”
“你们家里?”
“周围几个小区,甚至包括清芷园、朱雀门那种高档住宅楼里,都有我们的机构。而且内部有很多海归和商务人士,得病的那个姐姐,她还是老家的高考文科状元呢。”
“得癌症了还接着干传销?”
她没有出声,我闻到卧室里飘出烟味。
“你怎么会干起这个?”
“哪个?”她反问。
“传销。”我说。
“还能为什么?钱呗。”
“房子不能卖。”
“随你的便,反正我得回去照顾那个姐姐,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好。况且我连一个下线都没发展过呢,每次都是帮别人面试,眼见一个一个新人,混得比我还好。再说,我走了,夜里没人犯病,你一个人睡得还踏实些。”
两人无话,屋内只能听见静电流声、窗子被风撞击声以及隔壁的呼噜声。
“我当你第一个下线吧。”
随着咔嚓一声,我抬起头,看见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先交五万九。”她站出来说。
她对我讲起机构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从不强迫入会,没有直销产品,没有书面文件,每个成员的下线人数控制在二十九个以内,那是法律认定传销的界限。然而按照这个模式,下线可源源不断地交纳会费。
“两年挣到九百万你就可以撤了。”女儿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脸上露出职业笑容。
“九百万?”我看着她。
“九百万。入会的每一位兄妹都为了这个目标而来,你见过她们。”
“那你入会这么久,挣几个九百万了?”
“我不一样。”她低下头说。
“你哪儿不一样?”我继续追问。
“你别问了。迟早我要挣到这笔钱,做整形去。”她抬起眼皮,用力瞪我。我把嘴闭上,怕再一个人被她扔在这里。
“其实发展你也是白发展,你肯定会成为死人。”她轻声说。
“咒老子是吧。”
她摇摇头。
“发展下线,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继续拉人的潜力。你能为我拉到谁?充个人头罢了。”
我没有说话。
“不过你的钱我只能拿到很少一部分,大头要往上缴。等哪天你后悔了,我们还有退出机制。”
“五万九不至于要命,但也不是个小数。不过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你跟我过去看看吧,有专人给你讲解模式。”她打了个哈欠,头枕在自己肩膀上。
“你要那么多钱,到底想整成什么样?”我继续问。
她张着嘴,在沙发上已打起呼噜。
重新走上自新路时,已是女儿在前,我跟在后。我像是失去双眼的人,要靠她来领路。从前我以为这里只有赌窝,现在才知道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里,都遍布着传销人员,乃至整座城市的人都可能进入这张大网里。从前我是赌徒,低头快步,如今我跟着女儿去找组织,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打量着周围的脸孔,辨别兄妹。我以这样的方式被重新接纳。
很快,我随她步入一个和我家一模一样的小区,甚至连单元楼和房间内部都如出一辙。我们好像又走了回来。接着我被介绍给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兄妹,他们和我有着相同的经历,我甚至还遇到了当年打牌骗我钱的网吧老板!我感觉自己正被扒光衣服,站在他们面前。同时我对这里也毫不反感。
第一轮叙旧和聊感情之后,我被一个文质彬彬的女孩接见,就是李梦那位身患重病的姐姐。她向我讲解如何在两年内挣得九百万。她说我们这里有人挣到过这笔钱。我笑着问那人是谁。对方说,他是我们的五星级家长。我看着那女孩的脸,她脸色苍白,吐字讲话非常虚弱,这令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好让她省省力气。
那个周末,我和李梦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家庭聚餐,当然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她和她的五星级“家长”坐在一起,我则和很多新人吃饭。而那个身患癌症的女孩,并不在这里,据说她已经住进医院了。隔着很多人头我才看到,她的五星级“家长”居然是那天来过我家的男人。旁边有人说他叫李强,我这才意识到那天被面试的人,原来是我。吃饭前李梦起头唱了一首《我相信》,那是我第一次听女儿唱歌。尽管她唱得有些走调,却很投入,我发现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她。这令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以至于我这桌不少新人都跟着她唱起来,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热泪。那一刻我心里有些乱了,我本来打算当晚就带她走的,可当时的氛围连我自己都大受感动,更不要说,我在李梦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炽烈情绪。唯一的缺憾是,不论我怎么看她,甚至应和着旋律为她拍手,她也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直到大合唱时,我知道她是故意在躲避我,她把我拉进这里却要躲避我,我不知道因为什么。
接着在众人的和声中,李梦大声背起会规,那声音像是在朗诵诗歌,并且在震颤中伴有穿透力。我和其他人一样边唱边哭,又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在为我闺女哭。哭泣时我整个人无比分裂,就像当年她妈妈逼我在戒赌和离婚之间选择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否和我一样也有过这种分裂感,但当时我想到了。
歌唱完毕,那个叫李强的男人站起来,每张桌子都立即安静下来。李强讲起大家聚在这个家庭是来之不易的缘分,他依然穿着那身蓝色衬衫,显得胸肌发达,表情也和之前在我家的一样平静,此刻还多了一些不可置疑的权威气质。那种氛围下,很多人都处在强烈的自我陶醉中,所有人也需要去信赖一个赚到九百万的模范。“目前的形势,山东湖北的机构越来越多,而且规模非常健全。我们的很多骨干兄弟姐妹,都跑去那里了。”
李强的语气文质彬彬,却透露出极度的沉稳和坚决。他那桌人很多低下了头,其中李梦是低得最深的一个。她依然在流泪,但显然和刚才的情绪不是一回事。
“我想让那些混日子的死人知道,如果不能持续拉来新人,就好好检讨自己,不要浪费大家的资源。”
我看着李梦,她哭得很伤心。李强后面的话也很难听,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大家还在唱歌,热血澎湃,如今却又仿佛要弄死我闺女一样。那天的饭我一口也没有吃,因为李梦也没有吃。
后来李梦一面去医院照顾她的姐妹,一面在卖力地面试新人。那个姑娘的肺癌已经进入晚期,她把自己的钱和下线都留给了李梦。李梦也忙得没有时间再来见我了。我听到所有新人都在谈论她,说那个姑娘有个赌鬼父亲,自幼遭受虐待,很多新人甚至会当着面问我,认不认识李梦。他们摇着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说在机构里多惨的人都遇到过,唯独这么惨的没见过。接着不等我继续问,他们又说起李梦的爹有多可恶,他们说他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我想见李梦,但是这已经很难了,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她转,他们安慰她,同时答应做她的下线。而我,除了交五万九,得到了一张字据之外,已经被这里的人彻底遗忘。
终于她肯见我了,在我告诉她我要退出的时候。我仔细看了手里那张字据,那上面有承诺退款机制的条款,有认购股份的说明,还有她的亲笔签字。
我们俩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我带她走过护城河沿的拱桥,那边有一片幽深的树林。我们面前是紫色的夕阳,寒风凛冽,这种气氛倒是很适合诀别。
“我要退会。”我说。
她嘴里叼着烟,深吸一口后,用力吐出,白气又迅速被风刮散。
“你容我几天。”她拧着眉头说。
“退钱。”我说。
“你逼我?本来你们入会的钱是按股份认购的,退会不退钱是规矩。”李梦不耐烦地说,“我答应退钱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拿出她给我写的字据,风很大,我必须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不退钱,我这就把这张纸送到派出所。你刚才那句话,去跟警察说。”
李梦的头发在脸前乱飞,她的眉头更加扭曲,不耐烦随之变成委屈,眼含泪滴。
“爸。”
“别。”我说,“在机构里,你是我家长,咱别弄颠倒了。”
她不说话了,很明显她有些慌了,或许是在想那个李强交代给她的话。
“这就没词儿了?”我问,“这还只是我一个人,如果是你所有的下线跟你要钱,你怎么办?”
“我要用这些钱去整容。”
“那不是你的钱。”我说,“这是一个局,那些VIP五星级家长,早把你们当成背黑锅的棋子而已。一旦出了事他们没有任何责任,你才是被推出去的人。”
女儿的嘴唇在发抖,而且她不再看我,那副表情就像是一个犯了赌瘾的人。我知道,这种情况下你想把人从赌桌上拉走,那是不可能的。他会剁下自己的手指,告诉你他永不再上赌桌,但是求你让他把这局赌完。
在一辆房车里,我见到了李强。他说上次见面他是客人,这次他来招待我。
我告诉他,我不可能再让李梦离开我,或者说眼见她堕入悬崖而无动于衷,我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我完全理解。”李强在我面前倒了一杯热茶,诚恳地用那双大眼睛看着我,“您想怎么做?”
“我要立即带她走。”我没有碰那杯茶,因为我感觉整个身体都硬邦邦的。
“我不反对。其实李梦对于我们并没有太大作用。”李强点着头,不好意思地浅笑着,“好像是她更需要我们似的。”
李强见我没有任何反应,语气和表情也只好郑重起来。
“不过您知道很多钱过了她的手,而且也都是她和下线对接。包括得癌症去世的那个女孩,整条线的人和钱都交给她了。”
“我知道,我要找你谈的就是这个。”我紧接着说,“包括字据。”
“其实不必谈什么的,她只要把钱退回来就可以了。”
“我会把钱退回来,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保障措施,能让她永远不再重蹈覆辙。她说她死都要留在这里。”
“这你就为难我了。”李强笑了,“不过那种话是我们常会挂在嘴边的。”
李强看着我那只缺损的手指,那上面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甚至还泛着光。
“李梦当初是主动入会的,她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当初我之所以让她加入,和您今天的想法差不多。我其实是想帮她。”
“帮她?这些字据是能要她命的。”我用那只残破的手,拿出了纸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让她签这种东西的,反正如果她有麻烦,我会从你的楼上跳下去。死也要臭死你们。”
李强斜着眼看我,脸上有些轻蔑的神情。
“这里没有麻烦。”他忽然又笑起来,“这里只有家人。”
我站了起来,去推房车的门,李强却告诉我,门在身后,我走错地方了。
之后我把自信路的房子卖了,一部分用来还给李强,另一部分用于我和李梦的生活。她做好了去做整容手术的准备,但是从机构里出来后,情绪上显得非常低落。就和我当年试图戒除赌瘾的状态一样,因为她那个梦幻的九百万,彻底消散了。没有新人再让她带,没有模式需要她去讲解,也没有一笔又一笔的会费转到她手里。有的只是不停歇的骚扰:他们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自己退会的钱。这里面有些是李强不搭理的,有些是拿到钱后想再敲她一笔的,因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那张字条。那些曾经在一张桌子上和她吃饭、泪流满面听她讲述自己的兄妹,那些和她一起高唱《我相信》的兄妹,如今不断地换手机号,追问她什么时候还钱。
她不敢再出门,不再开口讲话,这时候连我都相信,整容对她来说兴许是个转机。她整成什么样子已不重要,只要那些人不再找得到她,毕竟她还年轻,只要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就算我们互不相认也没什么。那段日子对我们两个来说都非常难熬,我整天都在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连梦里都会出现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管我叫爸爸。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整容医院已经联系好了,不过术前谈话医生需要见家属。我对此无法拒绝,老实讲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岁数还要经历这些事情,我必须装傻充愣,对自己说这种事如今再正常不过了。我甚至想到了她整张脸包扎着纱布、躺在病房里的样子。
我被李梦领到了整容医院,那里有很多面部浮肿、表情冷漠的女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我和她一起走进一间医生办公室,看到里面坐着李强,他穿着白大褂,照旧为我倒了一杯茶。我一直站着,没有坐,也没有喝什么茶。我想剁了他,那个念头就像一个高压锅似的狠狠罩住我,可能在一个我都吃不准的时刻,我会扑过去。
李强让李梦去手术间等他,她听话地离开,出门时都没有看我一眼。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执行口令的机器人。我那时候感觉李梦已经不在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我女儿。
李强告诉我,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名整形医生。我问他想对李梦做什么。随后他从桌子上拿出了手术通知书,那上面有她需要整形的地方,以及手术操作时需要的器械,还有意外风险。我在上面看到李梦并不是要整容,她的手术部位在胸口。
“这是什么手术?你到底要对她做什么?”我问李强,因为我感觉到,有些事情需要他来告诉我。
“李梦这里曾经遭受过外伤,一直留有疤痕,所以这次手术是要植皮,这是疤痕修补手术。”
我反复回想,实在想不起当年我伤害她的画面,但我也不能肯定那不是我做的。因为我赌输后喝醉了酒,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也不稀奇。
“你看过她的伤口吗?”我问。
李强注视着我,点头。
“你签了字,我就去给她做手术。之后她就可以再也看不到那个疤痕了。”
我独自站在医生办公室里,捧着那份手术通知单看了又看。此时李梦已经躺在手术台上,而她的包里,手机声依然铿铿作响,那是她的兄妹们仍然在催促或者威胁她还钱的电话。
常小琥,男,北京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收山》、中篇小说《琴腔》,有作品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山花》等刊物。曾获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紫金文学之星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