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7期|聂鑫森:活在口述史中的人
开头的话
岁月如风,往事并不如烟。
在古城湘潭,关于地下革命工作者邹时杰的故事,虽不见于正规出版的史乘,却在老少爷们的齿舌间倔犟地流传,无休无止。
我第一次听说“邹时杰”这个名字和他的事略,已是一九九七年夏,讲述人是七十六岁的邢子兴。那一年我四十九岁,在一所中学教语文,业余喜欢写些文史类小文章,时或发表在本地报刊上,同事们戏称我是“写字匠”。
一眨眼,二十四年过去了,我七十三岁了。
邢子兴早已鹤归道山。
但他当时来访的情景,与我相对而坐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
素不相识的老花工邢子兴,在一九九七年初夏的一个黄昏,突然走进了我家的那个小院子。在虚掩的院门没有推开之前,我正躺在置放于满架牵牛花前的竹睡椅上,读着一本描述昔日风云的《潭城文史》。很白的纸页上,投下牵牛花淡红的光晕,黑色的铅字宛如细藤纤茎,历史在此一刻变得非常绚丽和轻盈。这一集的《潭城文史》是中共地下斗争专集,那些场景和人物我们在电影、电视和小说中频繁地看到,而且惊险得多。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妻子到儿子家看望出生不久的孙子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趔趄地走进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一脸的病容,双目迷茫。他的第一句话含着由衷的惊喜:我终于找到了你!
在西斜的余晖映衬下,老人的白须白眉白衣褂,染着点点猩红,有如一尊红色大理石雕凿的石像,散发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沏茶、让座,仿佛相知已久。院角的一丛芭蕉叶中,传出蝉轻悠的鸣叫声,风细细地从牵牛花的枝叶间穿过,花颤颤的。
他说了他的姓名、年纪、曾经从事过的职业,还特别强调说:我是中共党员。原来他就是附近雨湖公园退休的花工,而且是个高级花工。他说:我的身体快不行了,真的。我有一些真实的故事,我曾用这张嘴巴告诉过许多人,我是受人之托要这样做的,我答应了并且这样做了。但是我快不行了。我打听到你住在雨湖边的这条巷子里,又是个写文章的人,我要把这些故事告诉你,让你写出来告诉更多的人,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的声音嘶哑,但却具有一种力度,声音震慑了我。我说:我答应你。
他的嘴角溢出一抹笑来,然后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故事。
邢子兴的讲述,极为详细和生动,但是随意性很大,缺少一种秩序。故事中反复出现邹时杰、吴渊和苏池三个人物。邢子兴不让我去拿纸笔进行现场记录,他说:你要用心记,这是历史。历史,用心记才记得住。但是,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他的述说,进行归类,理出一个头绪来,命之为口述一、口述二、口述三。
口述一:邹时杰这个人
我家世代以种花为业,几间泥墙瓦屋就立在雨湖的周家山旁边。雨湖有上、中、下三个大湖,有山有桥有几个旧亭子,算得上是湘潭的一个风景区。
雨湖的得名,是因明代宗室的一个王妃春游此处而遇雨,只见烟笼柳堤、湖波空淼,赏心悦目之后遂留下此名。
但自小我所见到的雨湖似乎从无人认真去修整过,到处野草杂树连天,湖里疯长着芦苇、野荷、野菱角、鸡头,野兔出没,白鹭成行,游人见不到几个,冷清得吓人。城里种花的虽有几户,却以我家种的花最出名,常种的花木有茉莉、茶花、兰草、鸢尾花、春海棠、秋海棠、金橘子、梅桩……几块花地,一个简陋的花房,维系着一家半饥不饱的生活。我爹我娘因病无钱治疗,在我二十岁那年相继去世。我便担起全家的生活重担,一妻二子,在雨湖耕种烟霞。
小时候我读过几年私塾,上街卖花时也喜欢从旧书摊上买回几本诗词之类的旧本子,闲时读一读,心里不知道几多快活。
我认识邹时杰,是在一九四七年秋天的一个月夜。那时,我二十六岁了。
那个月夜,月亮特别大特别圆,从湖里一跃而起,顷刻间湖里盈满了晶洁的水银。我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几乎与月亮撞了个满怀。我看见湖里零散的一片片野荷叶上,水珠像夜明珠一样放亮。晨放而暮收的荷花,直立在月光中,静若处子。我突然想起古词人“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的句子,居然有了雅兴,便朝湖边自家的小船走去。我渴望荡一叶小船,盛一舱月色,在湖上巡游一番。桨声欸乃,湖风徐来,到处飘着水草的芬芳,几如世外。
船划到上湖时,在一个湖湾里,我忽然发现有一只颤悠悠的大木盆。这种大木盆,是专用来采菱采莲采鸡头的,配上两片小桨,进退自如。船渐近,见木盆里坐着一个男人,面色苍老,双手不停地捞起水淋淋的枝叶,采摘着缀在上面的红菱角、青菱角。他还会很专注地举起一串菱角,对着月光,看从菱角尖滴下的细细的水线,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这人的面目很生,似乎从没见过。
我把船靠拢去,他回过头,对着我一笑,说:你可是花王邢?
老兄,你怎么认识我?
早就闻你的大名了。荡舟赏月,只有你花王邢有这份雅兴。
那么老兄浴月采菱呢?
见笑,见笑,生计所迫而已。
再问,方知他叫邹时杰,原先在县政府当秘书,被裁员后,只好在雨湖的七仙桥边搭个苇棚子,捞鱼虾、采菱、采莲为生。年近不惑,无家室儿女,一人饱了全家不饿。
邹时杰从木盆中拿出一个老黄色的酒葫芦,又用小刀飞快地剥出—捧菱角,说:邢老弟,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喝酒吃菱角看月光。
酒是谷酒,菱角新鲜多汁,一天一地的月光漂染着我们,我们谈得很投机。
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常去他的那个简陋的芦苇棚子,一张木床,一个旧柜子,还有一张小方桌。
有一回,我去看他,他正在小方桌上画画。他画画不用颜料,只用墨。画的是一幅荷花,几片或舒展或翻卷的叶子,用的是很浓的墨,再用淡墨于叶后画出一朵荷花,题款为:门外野风开白荷。我不懂画,但觉得有意思,便开口让他送给我。他答应了,补一行款:花王邢雅存。我曾劝过他,把芦苇棚建到周家山下,临湖,背风,我也好多来看望。或者,到城中另谋—职业,他毕竟是读过书做过秘书的人。他说:我要在这里等—个人。
我问:是你的朋友。
他点点头。
我当时想,他也许是在这里等他的爱人,也就再不劝了。
他也常于闲时到我家来,最喜欢的是逗我的两个孩子玩,教他们写字画画,孩子们一见他来就像过年过节。
一九四七年的冬天,我见他生计艰难,就将小船借给他,并备了—张旧网,告诉他到湖中去打鱼,湖中鱼多。老用竹扒罐在湖边捞小鱼小虾,不是个办法。
他道:你如果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收下。那就是打的鱼卖了钱,一人一半。否则,我就不收这船这网。我只好答应了。
在秋天的日子,我们经常结伴去街头,我卖花,他卖菱角、鸡头。选个热闹处,挨街墙而坐,一边聊天,一边做主意。
他用一个很大的竹篮子盛着红菱角、青菱角和鸡头。他一手拿菱角一手握把小扁刀,一削一剜,圆润的菱肉便跳到一只大白瓷碗中。还有一个大白瓷碗,盛的是带点微红的鸡头米。鸡头,学名叫芡,鸡头米就是芡实。鸡头一身是刺,拳头大一个,里面像石榴一样挤满了籽粒。
吃这些东西的大多是小孩子。有的小孩子没有钱,流着口水蹲在边上看,邹时杰便会抓一把芡实塞到脏乎乎的小手上,笑着说:吃吧。
我发现邹时杰读的书很多,种花的不一定读过《花经》,但他读过,而且读得很细。他指着一盆玉簪花说:它又名捧玉簪、白玉簪,花葶于夏秋两季从叶丛中抽出,总状花序,花被六裂,雄蕊与花被等长。湘潭有个叫齐白石的画家画这花很传神,不过他早已迁到北京去住了。
在我和邹时杰的交往中,曾发生过一件事。是一个春日下午的雨后,我正在花地里锄草,忽然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来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很冷,看了我一阵,才问:你认得邹时杰?
我说:认得。
你不仅是认得,是关系很亲密,他是共产党,你知道吗?他又问。
我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党?只知道他一年到头打鱼、采菱角、割棕叶、割芦苇过日子,安分得很。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他跟什么可疑的人有来往?
我笑了:跟我来往最多,但我祖辈都在雨湖种花,城里有口皆碑。
他哼了一声,走了。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邹时杰。邹时杰曾告诉过我,国民党快垮台了,如今到处在乱抓人,疯了一样。
他真是共产党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云开日出,新中国成立了。到处锣鼓喧天,到处是红旗子。
当地政府派人到我家来,送来了被褥、粮食,还动员我送两孩子去读书,学费一分钱不要。我病了的妻子,也被送进了医院。共产党真是好。因为那时还没有国家的公园和园林处,我仍然在周家山种花,但日子好过多了。
邹时杰被安排去一个文化单位,但他不肯去,只说文化已经生疏了,字都不会写了,还是在雨湖谋生吧。我知道他是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怕搬走了,来的人找不到他。这个人是谁呢?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来。
一九五一年,“肃反”开始了。
邹时杰突然被逮捕了。
逮人的时候,我正在他家聊天,几个解放军战士冲进来,一把按住了他。他一点也没反抗,脸色很平静。出门时,对着苍天说了一句:老吴,你缘何还不来?只有你了解我。
老吴是谁?
我替邹时杰收拾了一下屋子,床上有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吴渊”两个字。我带关了门,茫然地走回家去。
过了几天,我被叫到了军管会。一位年轻的首长说:邹时杰是个潜伏下来的反革命。他先在伪政府做事,和一些军政要员、特务来往密切;然后装着被裁员在雨湖落脚。你经常和他来往,是吗?你出身好,要提高觉悟,揭发他的反革命言行。
我只好详细地叙述我们的来往过程,并特意说了那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来试探我的情景。
那位首长剑眉倒竖,说:糊涂!你能肯定来试探的人一定是国民党的特务?你就能断定邹时杰是一个好人?豺狼有时会披上羊皮,蒙骗老实人。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告。
一个月后,邹时杰作为一个潜伏下来的反革命被绑赴刑场枪毙了。
枪毙邹时杰时,我去了刑场。不管怎么说,我们朋友一场,我要去给他送送行。我一直看着邹时杰,他被五花大绑着,脸色很痛苦,眼睛里充满了委屈感。他似乎看见了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枪毙之前,邹时杰只是惨烈地喊了一声:老吴,你在哪里?!
口述二:南京来的老干部苏池
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忘记过邹时杰,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是一个反革命?就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在他死后的岁月里,我并没有轻闲过,一直生活在他的影子之中。
我现在要叙述另一个人物了,他叫苏池,是一个高级干部,一个大干部。
我认识他是在一九八二年春天,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几个年头了。我当时六十一岁,按理说早该退休了,就因为我是一个高级花工,领导上要求我把几个徒弟培养出来,再退归林泉,安度晚年,我答应了。雨湖公园是一九五三年创建的,我是它的第一批工人。
那个春天的上午,我因偶感风寒,在家歇息。突然公园的领导领着一老一少,敲开了我的院门。
老人七十多岁了,他踉踉跄跄走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是一种久远的寻觅之后的一句由衷之言,正如我刚才走进你的院子,说的也是这句话,历史有时惊人的相似。
这位老人就是苏池。是刚从高位上退下来任着顾问一职的老干部。
他很客气地将公园的领导打发走了,然后说:邢老弟,你不嫌弃的话,我和我儿子就住在你家里。我是为一个叫邹时杰的同志的事从南京来的,他是我们党的一个好同志。他是屈死的。许多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不能少了他!
我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池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故事:
邢老弟,我不是湘潭人,我并不认识邹时杰同志,我一直在南京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我是一九四七年秋在南京被捕的,因叛徒出卖,我在回家的途中被逮住了,但叛徒对我不是很熟识,因此我只是作为有政治犯嫌疑而被关押的。我的这间牢房一共关了五个政治犯,其中有一个就是前一年从湖南长沙解送到南京的重要犯人吴渊,他是省城中共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兼带负责湘潭、株洲地区的工作。
(我听到“吴渊”这个名字,立刻想起邹时杰被逮捕和被枪毙时所说的话。)
我们五个政治犯,来自不同的方面,谁也不会轻易相信谁。五人中,吴渊年纪最大,那时他就将近半百了。他过堂的次数比我们多,每次拖出去严刑拷打,送回来时,身上血迹斑斑,昏迷不醒,但他什么也没有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密无间。他的记忆力惊人,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共产党宣言》,可以很精到地讲解《资本论》,可以哼唱曾风行于延安的革命歌曲。我们五人中,老吴和其他三个是确凿无疑的政治犯,只有我,敌人还没有抓到什么证据。南京临近解放时,敌人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但隔江的解放军的炮声亦隐隐可闻。
有一天夜晚,老吴把我叫到牢房的一角,详细地讲述了与他单线联系的中共地下党员邹时杰的情况。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除老吴和邹时杰单线联系外,老吴的同事和上级都不知道邹时杰为何人。他说邹时杰是一个极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曾以伪政府秘书作掩护,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引爆过国民党的军火仓库,曾多次获得情报,巧妙地通知已暴露的中共党员转移……老吴说:快解放了,将来能证明邹时杰身份唯一的人只有我。看样子我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我委托你一件事。他和我接头的时间和地点,是每月的十号和二十号黄昏,在湘潭雨湖的七仙桥畔。你出去后,一定要找到他。否则,这样的同志……弄不好会被打入敌人的行列。本应该写个证明材料的,但这里没有纸和笔。他沉思了一阵,突然撕下衬衣上的一块布,咬破手指,用血写下:邹时杰同志是中共……再想把“党员”两个字写完,牢门打开了。他忙把未写完的血书塞给我,说一句:你要记住!然后,就被拖出去了。
我以为他是去过堂,过一阵会回来的,但一直到东方破晓,老吴都没有回来。我们明白老吴被枪杀了。
又过了些日子,党组织通过各种关系把我营救出来了。
我想,我应该遵照老吴的嘱托,去一趟湖南湘潭,但革命形势的发展,根本不可能有这样一段时间,让我从容往返南京和湘潭之间,上级安排了我更重要的任务。但我没有忘记我对老吴的承诺!到一九五一年“肃反”时,我向组织上请了假,迅速地来到湘潭。第二天是十号,黄昏,我到了雨湖的七仙桥畔,没有碰到邹时杰同志,但看见桥畔的那个芦苇棚子。凭我的敏感,我立即到了军管会,询问是否逮捕了一个叫邹时杰的人。一位负责同志看了看我的介绍信,以及我的一身军装,很淡漠地说:反革命,一个死硬到底的家伙,拒不认罪,说那些揭发材料都是见风捕影,于是,把他毙了!
我跌坐下来,缓缓地从怀中拿出那个血字布片,说:他是中共党员,这是他的上级吴渊同志写的。
他问:有吴渊同志的证明材料吗?没有?这血字能证明什么呢?而且“中共”后面没有字啊,是“党员”还是“叛徒”?说得清楚吗?同志,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我默默地收好了血书。我要求看一看有关邹时杰的案卷,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在审讯邹时杰的记录中,我看到了他对在吴渊领导下的地下工作,作了详尽的交代:引爆火药库,窃取情报,通知同志们撤离……还叙述了在吴渊“失踪”之后,他被裁员,然后搭苇棚于雨湖,天天等我们的同志来。可是,除吴渊对我讲述的话可以印证外,没有任何吴渊留下的文字根据作为佐证。但从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他是冤死的。我还看到了有关邢子兴的谈话记录,知道你是一个花工,一个和邹时杰有深交的人。我离开军管会后,没有去找你,怕给你添麻烦。于是,我孤零零地回了南京,并将此行的情况向领导作了汇报。我知道,只能等待,等待时间来证明,等待一个历史的机会。为了这个承诺,几十年来我睡不安吃不香。
听完苏池的讲述,我感动得老泪纵横。那位可敬的吴渊,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还记得邹时杰,怕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受委屈。而邹时杰在被逮捕和被枪杀时所呼喊的话,老吴在九泉之下一定感应到了。这是一种知音之间的互相寻觅,可惜的是时空的错位和阻隔,终至没有呼应成功。而眼前这位高龄的苏池,为了这个承诺,三十多年来一直铭记于怀,此可谓千古高情。
苏池叫儿子打开一个保密箱,从里面拿出血字布片,小心地摊开来。布色已发黄,血字呈暗红色,苍劲有力。望着这血字布片,我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绞痛。
此后的半个月,苏池由儿子领着跑市委、市政府、公安局查阅档案,呈交各种材料,回到家里,苏池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因为苏池级别高,有关部门在他离开南京后又打电话到市委,故而惊动了各方领导。我家里一时热闹得像集市,请他到宾馆去住,请他赴宴,请他去风景区玩,苏池一一谢绝。他还和儿子雇出租车去了一趟省城,在公安厅领导陪同下,查阅许多档案资料。那天,他们回到我家,兴奋得一脸通红。他告诉我,在敌伪档案中,有一份军统湘潭站的“密件”,上写:隐于雨湖的邹时杰可能是中共党员,但无确证。这至少可以说明邹时杰不是敌人。另有一份解放后地下党负责人的回忆录,内称当年的引爆火药库、窃取几份重要军事情报和某年某月某日通知我方同志撤离,系我地下党所为,但不知具体人是谁,很有可能是与吴渊单线联系的同志有关。当年在狱中时,吴渊的话可与之互为印证。吴渊说过:是我们的同志干的!可惜吴渊已牺牲,无从查考。
苏池因劳累奔波,原本有老伤老病,又得了重感冒,咳喘得很厉害。小城医院条件差,再待下去,会耽搁治疗的。他的儿子力劝他速回南京,我也劝他回去。反正我在湘潭,可以等到消息的。苏池同意了。
临别,他说:邢老弟,邹时杰不平反,我心不安。我有愧啊,吴渊交代的事,我没有做好啊。我把这个血字布片留给你,做个纪念。我是担心万一邹时杰同志平不了反,他是在湘潭被枪杀的,许多老人都有印象,一直以为他是反革命。你有一张嘴要把邹时杰的事迹告诉你碰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有口皆碑,让一个共产党员光光彩彩地活在老百姓的心里。邢老弟,你要答应我。
我握住苏池的手,哽咽着说:我答应你。
第二天,苏池父子回南京去了。同年年底,苏池因病治疗无效遗憾地辞世了。
我怀疑苏池是忧郁而死的。
但我不会忘记对他的承诺。正如吴渊委托于苏池,苏池委托于我,我要用我的嘴为邹时杰立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口述三:我用口为一个共产党员立碑
我明白邹时杰的平反将变得遥遥无期,“存疑待查”会成为一个历史的悬案,我不能再等待了。正如苏池所嘱托的,我可以用嘴讲叙共产党员邹时杰的事迹,让老百姓为他平反,口口相传,同样可以成为历史。上古史不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吗?
自邹时杰离开人世,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他,我不相信他是反革命,枪毙他时,罪状除了他在伪政府任过职外,其他的都是强加给他的不落实处的“罪证”。好在我只是一个种花的工人,三代通红,穷得叮当响,是共产党的依靠对象,没有谁来找我的不是。夜深人静,我会寻出邹时杰送我的那幅国画《门外野风开白荷》,细细地看,细细地回忆一些往事,心里总萦绕着一份哀楚。
但到了一九六六年后的那段特殊岁月,我就隐隐感到一场灾难即将来临,造反派老是用一双怀疑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明白他们要对我下手了。我赶忙和老妻一道,把邹时杰送我的画装入一床拆开的棉絮芯里,用线小心地缝好,再在外面装上被套。
果然,造反派从公安局的档案库中,翻出了我当年叙说与邹时杰交往的那份记录,认定我是一个潜伏很深的反革命。抄家,可惜没有找到任何企图“变天”的罪证,但批斗是不可少的。不管他们如何吼叫、审讯,或逼迫写交代材料,我的“口供”始终忠实于当年的那份记录,我决不说决不写“反革命邹时杰”这几个字,我只客观地说出我对邹时杰的认识。我的老妻和两个孩子也受到牵连,但他们能理解我。
斗来斗去,造反派也没什么招数了。不管怎么说,我出身好,又没有丁点现实错误,只好警告我好好种花,改造思想。我便又回到我谙熟的花圃花房,但我常会在大白天,情不自禁地走到雨湖的七仙桥畔,久久地伫立。我相信邹时杰的灵魂还在此处等待。我说:老邹,我们委屈了你!
尽管一九八二年苏池来湘潭四处奔走,终无结果,此后有关部门也很重视此事,但到底找不到为邹时杰平反的有力证据,只好有待来日甄别。
而我再不能等待了,我开始用我的口,逢人就讲述邹时杰的生平事迹,一边讲还一边展示那个血字布片。听的人叹息、流泪,都说这样的好党员到哪里去找!
古城湘潭有许多茶馆,一向不太参加社会活动的我,开始热衷于坐茶馆了。这种老式的茶馆,来的多是上年岁的人,这些人大多知道当年邹时杰以反革命罪而被镇压的事。大步桥、石子垴、兰布街、和平桥、筷子巷、坡子街、三义井……凡有茶馆的地方我都去坐过。没退休前,是晚上去。退休之后,是白天、晚上都去。老伴说我:只有三餐饭回来吃,再就是深更半夜回家来睡,其余的时间都卖给茶馆了。我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讲我所认识的邹时杰,讲苏池和吴渊所描述的邹时杰,讲吴渊和苏池这两个老党员。十几年了,邹时杰的故事已经传得很宽了,都知道他是个英雄,是个好党员,可惜被埋没了。我讲,人家听了又去讲,这阵势好生了得。
早几年的一天,我在板塘铺的一个茶馆里,和一桌子不认识的老人讲邹时杰的故事,刚讲完,有一个老人蓦地站起来,说:你讲得不对,我当年审问过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这个布片片作不得数的!
我火了,问:你说他是反革命,有什么根据?
他在伪政府当过秘书,还有群众的揭发材料。
这是罪证?他当过伪政府的秘书,是党安排他打入敌人内部的。他还有什么罪证?杀过共产党?抢过老百姓的东西?那些揭发材料你们查证过吗?
没有。不过,布片上的“中共”两个字后面,没有写“党员”两个字,假如是“叛徒”呢?
放屁。是“叛徒”还要写什么,他在伪政府任过职,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新社会会放过他?正因为他是中共党员,以隐蔽身份为革命作了贡献,吴渊吴老革命才要证明他的历史。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一齐点头称是。
那个老人忙悻悻离座而去。
我好得意。
假如我身体好,我还会讲下去的,一直讲到死。但是我不行了,我患了绝症,是肺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会写文章的人,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你写过许多关于湘潭历史的文章,很真实,我对你有一种信任感。于是,我冒昧地找上门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希望你将来写出来,告诉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去传颂邹时杰,传颂吴渊和苏池,他们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实事求是,忠于历史,肯对历史负责。你要答应我。
这个血字布片,我就留给你了。这是一段历史的注脚,血写的注脚,你要好好保存。
至于那幅画,我已嘱咐儿孙,在我死后,和我一起烧掉。我要带着这幅画,去另一个世界会合邹时杰。我之所以一直保存着它,就为了证明我一直坚信他是一个好人。他就是野风中开放的一尘不染的白荷。
你是老师,又是作家,你要记住我的嘱托。
再见,我走了。
不是尾声
一九九七年夏天的那个傍晚,当我把邢大爷送出小院,望着他渐远渐杳的身影。泪水忽然盈满了我的双眼。
我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我开始回忆邢大爷的口述,并整理笔录下来。然后又去档案馆查找有关资料。两个月后,我写好了实录文本《活在口述史中的人》,再复印了几份。准备去送给邢大爷审看时,他的儿子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他父亲已经过世了,后事很简捷地料理完了,让我别忘了对他父亲的承诺!
我拿着文章复印件,走进了雨湖公园,沿杨柳依依的长堤,来到七仙桥边。正是黄昏,凉风习习,红霞映在湖水里,宛如酽血,触目惊心。游人很少,鸟鸣一声一声地加重着寂静。我觉得邹时杰就在我的旁边站着,今天是十号,是他和吴渊接头的日子。我的眼前渐渐幻现出邹时杰的模样,黑色的短布褂,黑色的长裤,蹬一双黑布鞋,他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双眼闪亮如电。他知道无数的口碑,写着他真实的履历,而且心写的文字是岁月的风雨无法剥蚀的。
我蹲下来,点燃这篇文章的复印件。我说:您读一读,这是邢大爷口述的底本,我只是个记录者。
火光跳跃着,纸灰随风扬起,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几天后,我把此文送到《潭城文史》编辑部,希望能登载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编辑客气地说:“文章是不错的,可我们是公开出版的正规文史刊物,即便是口述实录,也必须真实有据。祈谅,祈谅。”
我辜负了邢大爷的嘱托。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只能效仿邢大爷的口述形式,不管在什么场合,人多还是人少,满怀敬意地讲述邹时杰的故事,讲述苏池、吴渊的故事,讲述邢大爷的故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会一直讲下去。
不知不觉我七十三岁了。人生易老天难老,但我讲的故事不会老,故事中的人不会老!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平凡而伟大的共产党员邹时杰,还有苏池、吴渊、邢大爷会从口述史中走出来,走进纸写笔载的正史!
每月的十号、二十号,我会情不自禁地走进雨湖公园,在七仙桥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听湖水轻轻拍击堤岸的声音……
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原副主席。出版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多部。出版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金麻雀网刊2019年度小小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