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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然一点如火
来源:文艺报 | 叶 梅  2021年07月21日16:11

点灯 叶梅 作

前日,在北京琉璃厂西侧的荣宝斋,观看了“文学入画三人行——鲁光、王涛、杨明义画展”。连续几天欲下又未下透的大暴雨,使得天气潮闷,但鲁光三人的“文学入画”让人耳目一新,顿感一阵清凉。在鲁光这三位看来,文学入画,无论花鸟、人物、山水,实则画人,及人性、人生,“画感情、理念、信仰,使绘画有内涵,接地气,接人气,有生命”。观画时,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自去年春天以来,我在撰写泰山出版社之约的《梅花传》时,读到明代画家刘世儒等人的画作及故事。

刘世儒,又称刘雪湖,为明代山阴(今绍兴)人,画梅高手。他所做的《刘雪湖梅谱》,内有“一枝春信”、“数点天心”、“斗柄初升”等梅花谱版画24幅,雕镌精美,为明万历年间流行于世的著名版画。如今读到这套梅谱,让人如嚼巧工酿造之梅果,回味无穷。一幅幅穿越时代,仍然是活脱脱的千姿百态,峭然风骨呼之欲出。不同于北宋梅谱的是,画谱上虽然也只是一两枝梅花,但枝俏而不孤,多是繁花绽放,端庄而自有品格。

梅花之美不在花艳,而在梅格。十分理会的刘雪湖,画出的正是一种梅花气质。而恰能看出刘雪湖画中深意的,则是为这套梅谱作序的同时代人王思任,《梅谱序》让人如寻至幽径,探入梅花之世界,领略到一种深刻的人生感悟。

“天下有必传之心,无必传之人,何也?心可以八万世,而人必不肯出百年。试摆列一世之人摘看一世之心,卑者逐无涯,高者命不朽。至百年之外,其人与心,俱血俱土也。有荧然一点如火之传薪者,无几也。”王思任在这《梅谱序》里说到,人活不过百年,世上没有长久留存的人,但却必定有可流传万代的精神;无数人和事都将化为尘土,但仍会有薪火点点代代相传。

刘雪湖力主“画梅以韵格胜”,他为画出梅花的神韵,自年轻时便背着书箱长途跋涉,四处游学,走遍名山幽壑,不知老之将至。最初他是仿照王冕画梅的笔法,而多年行走研习,他对山野之间的梅花出神入化,后来则完全顺从心境,自由发挥。传说他每在一个地方画梅之后,一连多少天,那四周的梅香都会悠然长存。王思任对他的格外称道在于,所谓韵味在歌声停歇后还会留在人的心里,格调在布控棋局前已具备,那些擅长唱歌下棋的人都懂这一点,却未必说得明白,更未必能表达,但刘雪湖画梅却深得其味,并通过笔下的绘画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这正是他的独到之处。

王思任的判断没错,刘雪湖画的《梅谱》在明末共刊刻了四次,都先后被人一抢而空。后来,雪湖因家境贫穷无力再行刊刻,同为山阴人,曾经为官的王思任偶尔回到家乡,见刘雪湖这人鹤发鲐背,两眼炯炯有神,深以为奇,又惊喜地看到雪湖的旧稿,便动心出资为他再行刊刻,并欣然为此作序。“人共谓雪湖得梅之趣,而吾独谓鸯湖得梅之苦。人徒欲传雪湖之画,而吾独欲传雪湖之心,倘从此有如其歌弈之悟以至心而心传焉是《梅谱》乃导师也”(《梅谱序》)。

他的本意说得明白,人们都从刘雪湖的画里看出梅的形趣,但他却认为雪湖更要紧的是体悟到了梅的苦心;人们只想流传雪湖的画,而他王思任却独想传雪湖之梅花精神。

王思任与这梅谱傲骨心有灵犀。他生于明末,年轻时曾任县令,后升任南京工部主事等官职,曾备兵九江。清兵入关后,南京建立弘光小朝廷,终日酒色歌舞,不思报仇雪耻,后南京沦陷,清兵进逼杭州,马士英等拥兵声言护太后,欲渡江入绍兴。王思任则愤然上书太后,痛数马士英之罪,请斩之。又以《让马瑶草》致书马士英,责其酒色逢君,拒其入越地,其中“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一语,传为千古名句。

隆武二年(1646年),六月,绍兴城破,清军巡按御史仰慕王思任之学问风骨,上门邀其合作,王思任在门上大书“不降”二字,并呼道:“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后索性避入望秦山凤林依祖墓搭草舍而居,清军一再逼降,王思任手札一封,称要保全身体以归父母,并为长子王槐起书信一封,述自己的乱世之志,终绝食数天而死。

王思任在为刘雪湖梅谱写序之时,虽还未曾预料到命运之究竟,但心中已积满愤懑和担忧,因而慨叹“卑者逐无涯,高者命不朽”。鲁迅曾在杂文《女吊》的开篇中写道:“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但其实,是并不的确的; 这地方,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鲁迅也很喜欢并常引用这句话,并认为“这地方,无论那一样都可以用”。要照现在的理解,也就是可以开掘利用的传统文化,在绍兴,在中国,还有无数。

这部由明代王思任作序的《雪湖梅谱》传至今日,其间经过无数次刊印,并有无数人加以后序,但均为王思任之心思得以延伸。从刘雪湖到王思任,再到鲁迅,都自有一股硬朗的骨气。这一点薪火,何止百年。

观鲁光三人“文学入画”时,读到笔力苍劲的“中国牛”一画,双牛一立一卧,题款“站着是条汉,卧倒是座山”;又有蜡烛成阵,火苗点点一画,谓之“生命”,如此等等,恰与我前之所写雪湖精神多有意趣相通之处,不得不感慨中华民族文化之渊源深厚,常在无尽的潜移默化之中。写罢《梅花传》,读得许多画梅之作,我也颇有心得,近日画成《点灯》与《初心不改,出污泥而不染》两幅习作,只为表达对风骨铮铮的先辈们由衷的敬意。

《点灯》一画中录有鄂西乡寨间流传多年的一首民谣,几乎我从儿时起就已入耳,有声有色,让人记忆犹新。那婆婆的一番叮咛朴素感人,恰也是民间的一盏灯火,荧然至今:

睡到半夜深,门口在过兵,

婆婆坐起来,竖起耳朵听,

不要茶水喝,又不喊百姓,

只听脚步响,没有人做声。

你们不要怕,这是贺龙军,

媳妇你起来,门口点个灯,

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