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6期|尹学芸:木板风铃
1
“嗨,我好像认识你。”惠美主动先打招呼。双肩包卸下来,他往里挪了个座位。惠美说:“谢谢,这车子宽敞。”惠美在他对面坐下了,又对前座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说:“您好”。
女人礼貌地回了句“你好”。
“是在哪里见过?”他转过身子朝后看,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如果有座位坐两个人,除了母女,那一定是夫妻。
“你渴吗?”他边问边把银色的杯子拧开了盖子,朝这边举了下,又很快划了个弧缩回去了。有两滴水落到了膝盖上,他用手弹了弹。
惠美端坐着,目不斜视。前边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二十三个人……我们二十三个人,还差最后一位……”导游小丽站在过道里说。
“我记起来了,你好像在银行上班。有一次我去古街办业务……”惠美大声说。
“你记性真好。”他说,“我叫黄杨木,那时在古街实习……你贵姓?”
惠美偷偷笑了一下,嘟囔着说:“我姓王。”
“你们叫我张姐就好了。”前座的女士突然回过头来插话,“来到一个团,都是缘分。”
惠美说:“张姐说得对。”
一个大叔级的人物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一个方形包斜挂在肩上,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他把行李箱安顿好,顺势坐在张姐对面的座位上。
“人齐了,师傅开车。”小丽边说边往前边走,跨过一堆箱包,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好巧。在飞机上,他们四个仍是这样的位置。只不过大叔坐到了惠美的前边,而张姐坐到了黄杨木的前边。张姐从包里掏出一把干果给黄杨木,黄杨木说不吃。她的手一转,要给惠美。惠美也摆手不要。从埙城去机场的一路他们都在说话,埙城是小地方,很容易聊到彼此相熟的人。张姐和大叔就是这样,他们都是老附小毕业,班主任是同一个人。两人叙谈说,按年龄算,正好大叔毕业的时候张姐入学,这样就赶上了一个班主任。学校院子里有一座石拱桥,这里是老文庙遗址。院子里有两株古柏,都是祖爷爷辈。学校斜对面就是银行分理部,只是,他们上学时那里是商业局的大杂院,后来拆迁了。
黄杨木也是那个老附小毕业的,年纪大的校长是当年的小老师,他们都还有印象。张姐问惠美在哪里上的小学。惠美说,乡下的,种藕小学。张姐疑惑地说,还有这样的学校?
惠美注意到,黄杨木的脸暗了暗。
“那个时候的古街还是石子路,下过雨以后都是小水洼。小孩子爱玩水,故意去踩,啪啪啪,啪啪啪,溅行人一身,也把自己弄得泥猴一样。”离飞机起飞还有一点时间,张姐和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拿出照片让黄杨木和惠美看,说最近几年走了很多地方。去年去了新疆,喀纳斯和天池都很迷人。
“你看我的照片角度怎样?”她拿给大叔看。大叔伸头看了一眼,敷衍说:“风景挺好的。”
张姐对惠美说:“我们加个微信,以后也好联络。”
惠美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了手机。
大叔在整个飞行过程中一直在看资料。飞机上准备的那些资料他都翻遍了。惠美除了留心他,也留心张姐。她觉得,这情景和五年前相比真的恍若隔世。那时身边坐的都是年轻人。有个满脸疙瘩的人反复唱一首歌,引起了惠美的注意。
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
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
她午睡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
她梦中的草原白茫茫
列车搭上悲欢去辗转
她尝遍了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疙瘩脸坐在惠美的后边。惠美问这是啥歌,疙瘩脸闭着眼只顾唱自己的。黄夹克一直在翻看手机,他是个细瘦的青年,跟惠美坐在平行的座位上,接口说这是陈粒作曲演唱的《历历万乡》,今年才出的新专辑。惠美看了他一眼,故意说:“她出了新专辑,我怎么不知道?”
黄夹克看了疙瘩脸一眼,故意说,他是陈粒的歌迷,她的歌很小众,一般人不知道。
这话说得更像善解人意。惠美“扑哧”一声笑了。
张姐正歪着身子跟黄杨木说话。你多大了?孩子几岁?银行工资是不是很高?年底有多少奖金?诸如此类。惠美吓了一跳,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年轻了?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已经同张姐一样了?惠美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脸,掌心仿佛被眼角的皱纹硌着了,她赶忙做了几个向上拉扯的动作。张姐又问惠美是做什么的,惠美说做企划宣传,被抽调出来配合防疫。因为几个月没能休假,现在轮岗,她出来透透气。
“你没他工资高。”张姐作出了判断。
惠美侧着脸不说话。她觉得张姐有些过分。
“你遇到过确诊病例吗?”大叔转过头来问,更像打圆场。
惠美赶忙说:“当然遇到过,但都是境外过来的。我们每天穿着防护服,一个一个登记资料查核信息,有时夜里两三点从机场拉一车人来,特别辛苦。”
张姐说:“你没传染上就好。”
惠美有些不耐烦,说:“我们应对已经很有经验了,咋能传染上呢?再说,若真传染上也不会坐在这里。”
黄杨木咳了一声,说:“真传染上也没什么可怕。那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怎么不是?”张姐说,“你看国外死了多少人!”
惠美问大叔是干什么的,大叔让惠美猜。惠美猜大叔是公务员,大叔自称是自由职业者,包里放着的是摄影器材。大叔那样一笑,惠美就知道大叔说的不是实话。
走下飞机的旋梯,是午后两点。阳光灼热透明。惠美手搭凉棚朝天上看,引得张姐也停下了脚步。“你在看什么?”张姐问。
“有两朵云彩手拉着手。”惠美努力用热烈的语调说。
黄杨木在脱外套。一件厚的绒衫是海蓝色,看着就细密暖和。他戴近视镜,镜片反射着七彩的光。他也朝天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眩晕,又很快低下了头。
“瞎说什么,”张姐说,“天这样蓝,哪里有云彩?”
2
“那个入口是不是有一群蛤蟆?”
小丽干的是夫妻店,有时自己带团,有时老公带团。眼前的这个人年龄不大,但目光老成,穿着一件很显眼的洞洞裤,披散的头发像麦芒一样闪着金光。她反复叮问细节,让小丽起了疑心。
“拜托,那是青蛙好不好?纳西族人把青蛙当作祖先,有许多神话传说……进老城那里是入口,现在要刷脸的。”小丽说。
“过去不刷脸。”洞洞裤说,“拐过两家胡同有家叫‘历历万乡’的民宿,你能不能定那家客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愿意跟你走。”
导游小丽爱听这话。“我们可以安排在那里呀。”小丽笑眯眯地说,“我们一直跟他们有合作……你咋知道‘历历万乡’?”
“可以脱团吗?”洞洞裤并不正面回答。
小丽怀疑地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面熟。“你是……”小丽说。
她点点头,说:“五年前你还是小姑娘,现在是老板娘了吧?”
小丽看了眼她的洞洞裤,说:“五年前你脱团吓我一跳……你是不是还没结婚?”
3
丽江的石板路与一般的石板路不同。磨光的石面上有五颜六色的图案,像是由众多不同色彩的小石头融聚而成。这是当地一种天然石料五花石。石板路斑痕累累,深浅不均,凹凸不平。当地人说,这是几百年来人踏马踩留下的印记。
“听,马帮又来了!”
小丽那时就喜欢大惊小怪,但团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她。她小小的个子,鸭蛋脸上有一只翘鼻子。她的声音好听,随便讲点什么都声情并茂。
这个团几乎都是年轻人,都跟小丽的年纪差不多。她把茶马古道的故事讲得就像传奇小说。有人问起丽江的由来,她顺嘴就说:“缘于城市傍着一条美丽的江。”
“你说得不对。”
惠美出发之前做了功课,她接触的资料中恰好有关于丽江的典故,所以她显得笃定。
小丽有些慌,赶忙说:“我说的是传说,传说。美女,好了吧?”她挤了下眼,样子就像在求饶。
从飞机上拿下行李,惠美才发现疙瘩脸只有一把吉他背在背上,牛仔帽歪戴着,像个不良青年。此刻他凑过来说:“你想学《历历万乡》吗?晚上我可以弹给你听。”
黄夹克一直跟在惠美身后,细瘦的身子像竹竿打出了一条影子,就像个守护神。“呶,我给你写了歌词。”当着疙瘩脸的面,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页纸,那上面弥漫着一股烟草味。字很潦草,一看就是在膝头上匆忙写下的。惠美大声念:
若我站在朝阳上
能否脱去昨日的惆怅
单薄语言能否传达我所有的牵挂
若有天我不复勇往
能否走完这一场……
街上人声喧嚷,没多少人听见惠美的声音。但她身边的青年是听见了的。惠美突然哽咽了,缓缓蹲下身去,像是在捂着疼痛的肚子。通透的太阳照得无遮无拦,像一件霓虹衣裳披挂在古老屋角的神兽上。路边的流水“哗啦啦”地响,窗下长着繁茂的凤尾竹和三角梅。六只木轮架起了一座小的拱桥,穿越拱桥上去,是叫“一米阳光”的酒吧。
小丽卖力地讲述“一米阳光”与玉龙雪山的故事。很久以前,玉龙雪山脚下有个村子,住着一个名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她一岁的时候阿爸跌入山谷丧生了,七岁那年阿妈也死了。牧主的儿子朱骨羽勒盘陪伴她……
“这肯定是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有人说。
“晚上我们来‘一米阳光’喝酒!”有人嚷。
疙瘩脸撞过黄夹克来拍惠美的后背,就像拍一个娃娃。
“你怎么啦?”他关切地问,声音像唱歌一样动听。
黄夹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有点迷茫和无助。惠美闪过疙瘩脸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黄夹克的面前。
“你叫黄杨木,你哥是不是叫黄柳木?”
“你咋想起问这个?”黄夹克不解的样子。
“哈哈哈!”惠美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黄杨木眨巴着眼,不明白惠美是啥意思。
“这与情感没关系。”疙瘩脸白了黄杨木一眼,脚下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4
那些蛤蟆还在。
不,是青蛙。
可惠美一直以为是蛤蟆。
五年来惠美经常会想起那群“蛤蟆”,有大有小,朝向一致。都鼓突着一对薄皮大眼珠,像是随时都可以蹦跳到马路上。这怎么可能是蛤蟆呢?惠美为自己的愚笨感到可笑。你是村里出来的,又不是没见过青蛙。一到夏天河边都是小蝌蚪,扭着尾巴游。游着游着就长出了四条腿和两只大眼睛。脊背是淡绿色的,摸上去滑溜溜,像蛇。
还有一种青蛙叫“气蛤蟆”,遭遇敲打背部会不停地胀气,眼睛越发鼓突,像要把自己弄爆炸一样。
这里是古城的边缘地带,小丽举着旗子先过了马路。她穿了一条短裙,裸露着滑溜溜的两条小腿。外套系在腰上,像帘子一样拍打着屁股。五年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惠美觉得她更瘦了,也有些沧桑。惠美情不自禁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五年的光阴走过,光洁的皮肤都长颗粒了。惠美在车上磨蹭了会儿,大叔拖着行李箱下去了。张姐也下去了。黄杨木躬着腰背站到了下边的台阶上。“走啊。”他说。
“你先走。”惠美说。
惠美忍着隐隐的心跳,看着石板路上的一长串队伍,拖着各色行李箱,逶迤。这情景多么像五年前。只是,并不是五年前了。疙瘩脸再没见过。五年过去了,疙瘩脸消失了。也许他的脸早已不长疙瘩了,走在对面,也认不出了。吉他蒙了灰尘,也不再唱《历历万乡》。只不过,在惠美的心中他是永远的疙瘩脸,永生的疙瘩脸。人生就是这么诡异。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让一个游子停下脚步。让一个漂泊的人有了居所。让一颗流浪的心有了归属。只是,疙瘩脸除外……城市可以收容无家可归的人,你可以醉卧在矢车菊与野百合中间,听“哗哗”的流水声;可以在狭窄的街道上看星星,那街道可真干净啊!因为空间限制,星星反而显得离你更近,如果醉眼蒙眬,似乎伸手可摘;或徜徉于昼夜无眠的酒吧,听那些古老和忧伤的曲调……只是,疙瘩脸除外。奇怪,惠美这段日子时常会想起他。在三义机场下飞机,黄杨木对着天空说:“看,有两朵云彩手拉手!”
惠美朝天上看了一眼,确实看到了两朵洁白的云彩,像在挽着臂膀朝前走。她下意识地要去挽黄杨木的手臂,又下意识地终止了。这情景恰好被疙瘩脸看到了。他一扭脸,佯装视而不见。但惠美知道他看见了。
有天夜里惠美还做了梦,梦见疙瘩脸在窗下弹吉他。惠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真的在窗下一遍一遍弹唱过《历历万乡》。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是故乡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
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不一样
烛光倒影为我添茶
相逢太短不等茶水凉
你扔下的习惯
还顽强活在我身上……
黄杨木突然出来了,围着疙瘩脸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疙瘩脸头都是晕的。“你要干啥?”疙瘩脸不满地问。
“一边弹去。”他指了指一〇一那扇门板,“离这儿远点!”
“跟你有啥关系?”疙瘩脸疑惑,他真是一个心性醇厚的人,似乎满心眼都在音乐里。
“要你管!”黄杨木做出恶狠狠的样儿。
疙瘩脸瞥了他一眼,收起吉他走了。
就是这一眼……让惠美记住了。
他原本就是个孱弱的人,装扮一下就像个女孩子。有要好的同学问惠美,你爱他什么?就冲黄杨木这名儿,也是个枯燥乏味的人。惠美其实也很难讲清楚。黄杨木就是一直缠磨惠美,这些大家都知道,他拿出的是死缠烂打的功夫。有一次,他跟同学去贵州,到了那里才想起两天以后是惠美的生日,他马不停蹄地回来了。惠美生日的那个早晨,他捧着鲜花站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大声喊:“夏惠美,生日快乐!”
所有的窗子都拉开了,一幢大楼的身体上探出来无数个脑袋,特别搞笑。长头发、短头发、黑头发、黄头发,一起笑,笑声一串一串从窗框里飘了出来。
他早晨买早餐,晚上送水果,去图书馆占座位。一看见他,同学就开惠美的玩笑:“你家乖宝又来了。”
惠美也是一点一点习惯了黄杨木。没事爱摆弄他的头发,五指插进去,发丝就像水一样在指缝间流淌。能够心无挂碍地做这样的事,也是女孩的梦想。黄杨木的头发金黄,别人也许是染的,黄杨木却是天生的。他还长了张精致的脸,从一侧看,有点像“哥哥”。
同学们都知道“哥哥”是谁。每年“哥哥”的忌日,都有人去操场点成排的蜡烛。
其实,“哥哥”去世的时候他们还小,很多人都没听过他的歌。但传统是会传的,一届一届无缝对接往下传。
惠美有时会问自己:你爱的是眼前这个人,还是他金黄的头发和明星般的侧脸?
惠美很茫然,感觉自己傻傻的,分不清。
毕业的时候,黄杨木毫无选择地回到了家乡,他的工作父母都安排好了。惠美不是无处可去,可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跟黄杨木在一起。在小小的埙城,活成另一个自己,成了她的责任和使命。
黄杨木一直遵守跟惠美之前的约定,不暴露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家里出来,惠美上了另一辆出租车。“我不认识你。”惠美对趴在车窗上的黄杨木说。黄杨木赶紧说:“明白。”他们有过设想,一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丽江去相恋。啊,这是多奇妙的感觉,可以回味一辈子。
“你能做到吗?”
“这有何难!”
想一想都愉快,在生活中演一场属于自己的戏,就如同见识不一样的风景。这主意只有惠美想得出,只有黄杨木肯配合。
浪漫之旅是在不愉快的情况中启程的。这一点,两个人都没想到。惠美知道自己不兼容于这个家庭,但还是没想到准婆婆的反应如此激烈。最后一个暑假,她打工赚钱买了一条项链,送给准婆婆当见面礼。黄杨木的妈妈,一个金融系统的老职工,推开玻璃窗就给扔了下去。
“一条破项链就想收买我?别说惠美,啥美也不行!”
老职工的理由很简单,黄柳木的丈人丈母都是一定级别的国家干部,她希望小儿子黄杨木也能找国家干部的女儿。所以一听惠美是村里出来的,父母都在乡下种莲藕,就说啥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国家干部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属性是让你干工作,又没让你上天。惠美淡淡地看着金融系统老职工,说那条项链值些钱,不是假的。说完,进了洗手间。
插上门,惠美也没有让眼泪涌出来。生活到处都是荆棘,惠美有心理准备。她从小下到田里帮大人干活,遇到过各种恶虫叮咬,她是个能吃苦、能咽下委屈的人。“你有本事就让荆棘开出花来。”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就当小偷把项链偷走了,还能如何?”客厅里有些嘈杂,准公爹也是金融系统老职工,与另一个老职工不同的是,他是工会主席,级别要高些。所以惠美私下叫他黄主席。这称呼有些好笑,惠美先就笑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黄主席嚷了一声,拉开房门出去了。老职工一声不吭。黄柳木夫妇一声不吭,他们回来是专门看惠美的。黄杨木也一声不吭,这有点奇怪。整个客厅都一声不吭。那些沙发和一应物件就像死了。房门肯定敞开着,谁出去了谁留下了?惠美有些好奇。她在洗手盆里洗手,搓了很长时间。水很烫,手指被搓得鲜红,像成熟的水萝卜。甩水。镜子上的脸花了。她又用手去抹,乌涂一片。“种莲藕有什么不好?”惠美嘟囔,“你想看荷花得跑路。我都想回去种莲藕呢,每天睁眼就能看到大片荷花开起来,有红有黄有白有粉,每朵花上都落着蜻蜓,像画一样。蜻蜓脚下还踩着晶莹的水珠……这是神仙过的日子,不是吗?”
惠美脑子里却闪过母亲在荷花丛中迎接她的画面。母亲总是一身泥巴,脚上穿长筒黑雨靴,脸上被太阳晒得冒油,也溅了很多泥水点子。看见惠美的影儿,就费心巴力往外拔脚,急惶惶地往岸上奔,然后去做惠美最爱吃的饭菜……她打工的钱却一分也没用到母亲身上,想到这些,惠美还是无声地哭了。
这形象是没法跟金融系统老职工坐一起,人家还穿旗袍呢。这样想,惠美就用力抹了下脸,她觉得金融系统老职工的行为可以理解。
黄杨木守在门边,一直听着洗手间的动静。水流的声音和惠美的嘟囔声都让他安心。只是,惠美的眼泪他看不到。
金融系统老职工一早打了十几个电话。第一个黄杨木接了。她问惠美的电话是多少。他们住在同一小区的另一套房子里,是黄杨木自己的房子。准婆婆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提高了分贝。“她家有房吗?有车吗?这样的丈人丈母会拖累你一辈子,你懂不懂?我都是为你好!”话没讲完,黄杨木挂了电话。他把几件衣物好歹收进了行李箱,拉着惠美出门。“我们走。”他说。决绝的样子像是从此不再回埙城。
出了家门,黄杨木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要有风,天地就都是自己的。他从小就受宠,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亲妈就是这样好,不会记仇。母亲骂了他一句“小王八羔子”,开始关心他的行程。钱够吗?使的用的带足了吗?黄杨木统统不回。他心思都在剧情上,他要配合惠美演好这出戏。惠美脑子里都是准婆婆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她觉得,无论父母如何努力,都不会达到准婆婆要求的高度,这可真是让人丧气。
老职工怎么这样?惠美气愤地想。
去丽江一直是两个人的梦想,他们想在那里完成某种仪式。这个话题他们已经探讨得足够深入和充分,所以都不用临时出脚本。一个浪漫的气泡,被现实的针戳了一下。这没什么,生活就是这样。话说,有这梦想的不止他们两个人。惠美的室友,一个东北女孩,毕了业一溜烟就跑了,她说要到丽江去寻找艳遇,再等就来不及了。
惠美不知道黄杨木报了旅行团……惠美的意思是……其实惠美没意思。
5
哒哒哒,哒哒哒。黄杨木就像跟石板路有仇,恨不得把每块石头都踏遍。黄色夹克像朵云一样在前方漂移,突然落了细雨,高原的天气又明净了许多。不管有多少人,他总是适时出现在惠美的眼睛里,然后回头笑一笑。惠美的眼窝一股一股地热,一个暑假付出的辛苦像块疤一样结在心上,突然就有了炎症。之前不觉得,站到这片土地上回味,惠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值得吗?如果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如果这种矛盾不可调和,值得吗?惠美定住了,顿觉天地空茫,眉心像被针戳一样乱抖。这是从没有过的瞬间,怀疑别人以致怀疑自己……惠美过去是顶自信的人啊。我们能走多远?目光穿越狭长的街道搜寻,黄杨木跑到了遮雨棚下,买了一瓶百果茶送了过来。“你尝尝,很好喝的。”他献殷勤地说。
疙瘩脸从后面走了过来,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黄杨木,显然怀疑他别有用心。黄杨木心虚地缩回了手,惠美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你。”惠美说。
陌生的状态都在潜意识里,仿佛他们从没走近过,而且越隔越远。黄杨木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很想对疙瘩脸大声宣布:那—是—老—子—女—朋—友!可是……可是……他忍下了。他从没违拗过惠美,现在也不会。没人的时候多肉麻的话他都说得出来。后来他想,这会不会成为惠美的借口。比如,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隔窗听疙瘩脸唱《历历万乡》。音乐会不会真的在传递什么?往复弹奏时,惠美在想什么?她从没说起过。黄杨木也没问过。他觉得,那一页应该翻过去……在这之前他不知道陈粒是谁。他比惠美更留意疙瘩脸唱的《历历万乡》,并通过一些并不完整的句子找到了那首原创歌曲。他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孤陋寡闻。他爱惠美,肯为她做一切。就是这样。
惠美总有新奇的想法,为爱情加点盐。
眼下的黄杨木已经有些发福了。即便在他背后,惠美也能看见他的肚腩,在侧腰处溢出了皮带。机关伙食好,黄杨木总说到晚上还不饿。可如果不吃晚饭,他临睡之前也要给自己下碗面,放火腿和鸡蛋。惠美还是喜欢他瘦丁丁的时候,被同学笑称腰只有盈盈一握。那时候他的气息是清新的,嘴里有一股薄荷味。不像现在,身上混合了一股油烟和汗碱的腻味,甚至能从发梢溢出来,他的头发总打绺。惠美也再没有把手指插到他头发里的冲动。
哦,他们不接吻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接吻了?
“洗澡洗澡!”这是惠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黄杨木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
很难说清楚他们现在的状态。黄杨木无疑还是个乖宝,有名的听媳妇的话。婆婆总用这话敲打公公:“你没见黄杨木对媳妇有多好,这儿子也不知随了谁。”黄柳木夫妇在大城市居住,她眼里只有这个小儿子,她只够得着这个小儿子。他们住得不远,有时候上下班能见上面。可只有惠美知道,黄杨木越来越心不在焉。黄杨木回家越来越晚,喝多了酒就呼呼大睡。早上醒来在手机上刷了微博刷微信。实在没得可刷,才起来洗漱,然后说一句:“我走了。”
都不等惠美回应。
有一天,惠美躺沙发上睡着了。黄杨木回来惊扰了她。她没睁眼,想黄杨木会如何做,如果是新婚的时候,他会把她抱到床上。结果,黄杨木只是看了她一眼,给她身上加了条毯子,自己上床睡去了。
惠美是谁?
不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某某某吗?早上有人买早点,晚上有人送花,只要想洗脚,就有人端来洗脚水。那些温柔与温存难道都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不配享用了?惠美一个人在黑暗中掉眼泪。手脚实在冰凉,自己上了床。
“你穿着正规点,不要像在学校里那样。”
“黄杨木,我们结婚才三年呐!”
“我让你穿好点,这有错吗?”黄杨木委屈地说。
“好点与正规点,难道是一回事?”惠美特别惊讶,是为他的诡辩惊讶。结婚前他从不挑剔惠美,觉得惠美哪都好。
惠美不怎么买贵的衣服,她喜欢那种轻松休闲而又别致的蝙蝠衫或洞洞裤。同事们都喜欢她,大家都觉得惠美别致,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劲儿,既让人觉得新鲜,又让人感到温暖。
这股劲儿过去黄杨木也喜欢。自打结了婚,惠美就觉得他眼里没有人了。
也许,是过去追求惠美时用力太猛了。
反而是金融系统老职工看不惯他的转变。她跟惠美顶多赌了半年的气,就缴械投降了。有一次,她对惠美说,你不能太信意儿,男人得管!
怎么管?
惠美从没有过地茫然。她的字典里,似乎没有“管”这个字。小孩子需要“管”,大人难道也需要?
“你们的存款有多少?哦,三万块。那也叫钱?”
“他的工资不交你吗?什么!自己花自己的,那还结婚干什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再论的!你有工资他也不能这样!”
金融系统老职工痛心疾首。他们住得这样近,却不知道儿子媳妇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那一晚,她把看家本领都带了来,一宗一件教媳妇。他们结婚半年后,老职工就频频来示好,喊他们过去吃饭,跑过来收拾屋子,让惠美非常不好意思。老职工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媳妇人好,比爹娘都是国家干部重要。她对惠美的衣柜尤其满意,连内裤都叠得四棱见方。那天她是第一次跟惠美从女人的角度交流心事,交流完,她把项链从口袋里拿出来,让惠美帮她戴脖子上。
“好看。”她照着镜子说。
惠美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没想到婆婆可以如此放下身段。
“当时扔下去也是一时气,不都因为你。我跟你爸吵了一早上。他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都不扶。都是惯的,我说,除了上班开会就不会干别的。我吼你爸,木桩子似的站着,还不快去找?”
惠美眨了眨眼,当时似乎没听见这话。她已经忽略了这条项链所代表的整个夏天,和那个夏天所有的辛苦。那时她的天空是蓝的,心里轻松愉悦。惠美还有个特点,不记不愉快的事。但惠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母亲买了条项链,母亲做梦都咯咯地笑,干活也戴着。
惠美从没怪过金融系统老职工。她觉得,他们那一代人的意识是眼界决定的。他们几乎从没走出过埙城。
6
黄杨木走得全无用心。竖起来的拉杆箱顺着惯性朝前滑,险些跌倒,他跑上去两步,扶住了。临来之前还跟惠美怄气,说你又买洞洞裤,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我天天穿洞洞裤,你可能从来都没留心过。”惠美轻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下子急了,“我整天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惠美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说出这么老成的话。
“你就是瞧不起我!”黄杨木突然激愤了,“你一直瞧不起我!夏惠美,你以为你是谁?爹妈不过是种藕的。你可不可以别这么虚伪!”
说完这话,黄杨木摔门而出。那张胖起来的脸像没发起来的面团,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僵硬。惠美看见他的眼睑突突直抖。这个时刻还是来了。惠美像鱼被风干在沙漠里,焦苦而又干涸。有一股风冲撞过来,惠美脚下一踉跄,眼里雾气蒙蒙。房门闭合的声音震天响,惠美吓得堵住了耳朵。惠美喜欢洞洞裤。这不重要。或者说,没有那么重要。惠美知道,黄杨木也知道。惠美知道黄杨木知道。黄杨木也知道惠美知道他知道。总之,洞洞裤不是原罪,它不过是情绪宣泄的借口。别致、自由、单纯、青春,能让身体透出风来。这是惠美的解释。她曾跟黄杨木解释,得到的只是黄杨木的讥笑。“你哪里有风需要透?”他乜斜着眼,有一种令人绝望的轻贱。就是这个神态,让惠美心头一凛,也让她不打算改变自己。以前,黄杨木喜欢说在酒桌上听来的黄段子。那些令人捧腹的谐音梗或直白表述,惠美也陪着笑一笑。但惠美不爱听。慢慢地,他也不爱说了。他们坐一起吃饭,他甚至不抬眉眼,仿佛面前坐着的是个陌生人。惠美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有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管好你老公……你得小心点。”惠美想问句什么,对方把电话挂了,随后是关机。
“这是打错了。”惠美对自己说。“这是打错了。”惠美对黄杨木说。
“遍地都是神经病。”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对这个号码毫无兴趣。惠美心宽一下,又紧一下。就是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妖娆的女人手牵一儿一女来认亲。她把这个梦跟黄杨木说了。“有趣。”黄杨木这样回答。
“选择丁克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惠美说,“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后什么悔?”他咕哝着翻了个身。
世间所有的言语,都不如这句“爹妈不过是种藕的”让惠美觉得受伤。当年从金融系统老职工嘴里说出来,惠美只觉得真实,她不过说了一句实话。现在不一样了,惠美听出了黄杨木语调中的轻贱,这让她觉得耻辱。
“他们是种藕的,不错。我好像从来也没瞒过你,你上大学的时候就吃过。”
这话说出来已经没了听众。惠美慢了半拍。
新上身的牛仔裤吊牌还没摘下来,在腰处晃来晃去。穿衣镜里映出她略显憔悴的脸,她这段时间一直在上夜班,身心都很疲惫,她买新裤子就是想提振一下精神,她已经许久不开心了。
她没想到黄杨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种情绪和情感都不可调和。惠美从来没想到黄杨木会认为自己瞧不起他,也从没想到在黄杨木的眼里自己是虚伪的代名词。
种藕人家的女儿,莫非就不配穿洞洞裤?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惠美感到扎心。脸孔逐渐扭曲,胃疼的毛病似乎复发了。
黄杨木很晚才回来。惠美在床上躺着,十指交叉垫在脑后,脸朝向屋顶,仍穿着那条洞洞裤,只是没了吊牌。拖把就戳在床头柜的旁边,布头上已经失了水分。台灯的光晕映着惠美清白的脸,惠美一动不动。她拖了一半的地,跑出去,回来时,觉得精疲力竭。
“你咋了?”黄杨木有些心虚。但他没有道歉的打算,他觉得,自己无歉可道。
“我去旅行社了。”惠美坐了起来,穿拖鞋时腿似乎抽筋了,她用力甩了甩。“我们去趟丽江吧。”惠美说,“还是那家旅行社,我报了名。”
“好好的,去什么丽江?”黄杨木背过身去说了句,他有点不好面对惠美。
前边就是卖百果茶的遮雨棚,五年过去了,它居然还在。居然还在。惠美看见黄杨木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扫码。而五年前,他使用的是现金。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天上的那些云,有来有往,来来往往,但你找不到你曾经见过的那一片。就是这么回事。五年前手拉手的那一片云,去了哪里?也许早就被风吹没了。或者变成了一滴雨,落在了横断山上,或金沙江里。有一天,黄杨木突然想不起应该怎么称呼现金,他要出去买早点,手机忘了充电。他问惠美是不是有……他用手指比划:“实物钱。”
他把惠美问愣了。惠美问啥叫“实物钱”。她从包里拿出几张人民币:“是不是现金?”黄杨木恍然,赶忙说:“对,是现金。”
“你在银行工作,居然连现金都忘了。”
“我们都不叫现金,叫把子。你有几张把子?”
百果茶拿在手里,黄杨木不预备走过来。大叔从他身边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东西挺甜的。”大叔说。
黄杨木站着等惠美,惠美走了过去,无声地接过了百果茶。张姐说:“这东西会胖人的。”
惠美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没有想象中那样甜。
“历历万乡”,居然住“历历万乡”!
疙瘩脸很激动,他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激动,摸出烟来点火。他还是一个抽烟的人。他想让一根给身边的黄杨木,黄杨木看也没看他,拒绝了。
只抽了一口,他就把烟摁灭了。疙瘩脸仔细地把烟包裹起来,放到了衬衣的口袋里。
“真节省。”惠美说。
“不,我已经发誓不抽了。放在心口上,意在提醒自己。”
小丽麻利地收身份证,办入住手续。
“这里为什么叫‘历历万乡’?”他问年轻的小老板,脸因激动而潮红,疙瘩尖上都要滴出血来。
“不为什么。”小老板眼睛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想这样叫,就这样叫了。”他觉得奇怪,突然抬起了头,发现疙瘩脸背着吉他,又说,“我们与那首歌没关系。”
疙瘩脸失望地“哦”了声。
惠美不希望这是小老板的最终回答,这样的回答不美好。“《历历万乡》真好听。”惠美安慰似的说,“词好曲也好。”
庭院里鲜花盛开,有小桥流水穿花丛而过。那桥可真是小,只有鞋盒子大。但仍有人在桥上观风景,那人穿着青色长衫,手里拿把折扇,似一位古人。大家安顿好了以后,窗下会响起吉他声,《历历万乡》舒缓的节奏像花香一样弥漫。树木花草在听,流水在听,穿长衫的古人也在听。这小院里住着的人都能听得见,但黄杨木不乐意,把疙瘩脸赶跑了。
“美女,你要的‘历历万乡’到了。”小丽晃了下小旗子,指点着那块黑底金字牌匾,俏皮地说,“咱说到做到,这下你满意了吧?”
惠美有些窘,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黄杨木。黄杨木装作无动于衷。
“你来过这里?”张姐凑过来问。
惠美说:“五年前来过。”
“重复来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呀?”张姐不屑。
“故地重游也好。”大叔打圆场,“每次来都会有新的发现。”
惠美的注意力在黄杨木身上,电脑正在录入个人信息。“一〇一留给夏惠美,我住一〇二。”
“大家收拾收拾,可以自由行动。”小丽说,“今晚睡个好觉。我们明天一早去泸沽湖,到那里体会‘走婚’。”
五年前和五年后,小丽说了相同的话。
7
去洗手间;洗手;喝水;吃了根香蕉。两人做这些几乎都是同步。惠美稍微迟了些,开箱子拿出化妆包,给嘴唇涂了点颜色。她没想到黄杨木定了两间房,跟五年前一样。五年前黄杨木想定一间,惠美不依。
“一个人住害怕吗?”黄杨木进了房间就给她发短信。
“不怕!”惠美憋住笑回。
而今惠美下意识地看了下手机,没动静。再看,还是没动静。惠美突然有种无力感,她觉得,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多花一个人的住宿费,这难道不荒谬?惠美的气顶到了喉咙口,暂时忘了这一套预案都是自己设计的,黄杨木不过是配合和执行。他总是听惠美的话。“我们要装作陌生人,然后,你到丽江跟我求婚。”五年前就是这样矫情,制定方案和实施细则都有案可查。那些铅笔写的实施步骤现在还夹在某个日记本里,有两个人郑重其事地签字。那时黄杨木恨不得贴在惠美身上,目光黏稠得像晒化了的糖。但现在跟五年前不同了。五年前他们回去就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在等着。黄主席和老职工的想法很简单,带了人家闺女出门,就要对人家负责任。这不是女方一个人的声誉问题,他们家的声誉也同样重要。来宾说,这是埙城最漂亮的婚礼,拱形月亮门到台上搭成长廊,十几米的路段被鲜花铺满。新人在里面穿行,真像童话里的人物。惠美不喜欢如此奢华,但她说了不算。她私下觉得鲜花的寓意并不好,这种无根花,哪里能长久?眼下惠美坐马桶上想那场婚礼,仍觉得亦真亦幻,羞愧难当。父亲母亲不适合这样的场面,窘得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让母亲当众讲话时,母亲差点哭出来。她无论怎样都推辞不掉。她比婆婆小两岁,看上去却像大了十岁。黄杨木从始至终都没表现出快乐。事后他解释是因为劳累和紧张,惠美没有深究。惠美觉得,深究那些已经没有意义。
打量这间民宿,五年前她住过。好巧,又订到了这一间。这屋里说不定还残留着她以往的信息,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生活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圆组成的。好比你做成了一件事,就闭合了一个圆。你的“圆”多了,人生也就圆满了。可婚姻呢?是不是像树木的年轮一环套一环?一环比一环大,抑或一环比一环小,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是不是这样?这房子的空间似乎变大了,墙角过去有个柜子,不知啥时候挪走了。玄关处多了面穿衣镜,与床头柜上方的镜子两厢映衬。床上堆积如雪。这床很软,躺上去就像陷进泥淖里,确实不适合住两个人。人没过去,心却到了那边。黄杨木在干什么?在床上打开四肢,说不定在慨叹自由多么好。围城里的人都想出去,这是钱钟书说的。五年已经很久了。这样想,身体竟蠢蠢欲动。他不关心我在干什么。惠美生气地想,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订了两间房,他未免太遵守约定了。
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的吉他声。惠美烦躁地翻了个身。
“疙瘩脸去了那边。”黄杨木朝左指了指。“我们去那边。”他朝右指了指。他对疙瘩脸的成见就要爆棚。“哎,他不过就弹了支曲子。”惠美不以为然。“你不觉得那首歌好听?”“不好听。”黄杨木一点也不客气。随后泄气样地补了句:“你喜欢就好。”
“你在飞机上可没这么说。”惠美觉得好笑,“你还说你是陈粒的歌迷。”
这里是一个“丫”字形的街道,他们选择了人少的那一条,仍然是开满鲜花的路,耳畔是“哗哗”的流水声。这条街上的店铺卖茶或手工艺品,与热闹喧嚣的另一条街相比,这里显得幽静雅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妙的地方?什么季节来,都像春天一样等着你。”惠美说。
“我妈那人不难搞。你不要把她说的话当回事。”黄杨木细瘦的脖子灵巧地转动,仍对家里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似乎这时才觉出解释的必要,“你就不应该给她买项链,她的抽屉里有很多项链。”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在惠美的心里,那一篇已经翻过去了,她不愿再提起。
“谈过呀。”
“跟谁?”
“那是个养藕人家的女儿,生得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黄杨木说得煞有介事。
“你把最后那句去掉。”
“染?”
“句式太老了。”
他们像鸽子一样“咕叽咕叽”地笑。笑闹够了,黄杨木突然说:“你等着。”
双肩包在他背上颠,他往回跑了几步,进了一家店,出来时捧着一个锡纸包。“姑娘,请问你吃烤榴梿吗?”
“哎呀!”惠美想不动容都装不出来。对于她来说,榴梿是世界上顶级的美味了。“我最喜欢吃榴梿,但烤榴梿还从没吃过。你是怎么发现这稀罕物的?”
“我先是闻见了榴梿的气味。心想,这个气味多难闻呀!烤榴梿就更难闻了。但旁边的姑娘也许喜欢,瞧她长得多美。长得美的姑娘都喜欢臭味,这是客观规律。”
“去你的客观规律。”
打开锡纸包,热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哎,你尝尝,世界上都不会有比这更美的味道了。”惠美剜了一勺子,往黄杨木嘴边送。黄杨木拧着脖子躲开了。“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奇怪的人,不知道美味是什么。”话剧腔说完,惠美甜美地笑了。
“我们交个朋友吧。”黄杨木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熠熠放光。
“好呀。”惠美咧着嘴,被榴梿烫着了似的。“吃了你的榴梿,当然要做你的朋友。”惠美说得嘻嘻哈哈。
“是女朋友。”
“好吧。”
“让我们拉钩。”
“不拉。”惠美扭过身去,“拉钩是会生小孩的。”
上学的时候大家就爱这样说笑话。只要看见男生女生拉手,准有人打趣:“拉手是要生小孩的。”
8
大叔和张姐在惠美和黄杨木的注视下朝右走去。大叔脖子上挂着相机,有很长的镜头。张姐换了条色彩鲜艳的裙子,脚下蹬着显眼的高跟鞋。她戴了帽子和墨镜,就像换了个人。
他们两个俨然像老熟人。
“那边是玉河广场。”惠美说,“这样的路穿高跟鞋不好走,张姐你可要小心崴脚。”
“我这条裙子有些长……”张姐张开裙摆看,“我穿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像布依族?一起去遛遛吧。”张姐说。
“我先到那边去转。”惠美说,“回头再到这边转—布依族的服饰不是这样的。”
“别走远,小心迷路。”看着前边的黄杨木,张姐狡黠地挤眼。
任何一条街都能通向四方街,这很明确。五年前他们就是随便选了那条仁义巷,一路走,发现了很多好玩的事—兔子怀抱里种了草;酒吧窗上画满了骷髅头;小和尚抄着手打坐在花瓶旁;鲜花饼的香气就像粉扑子,熏得每张脸似乎都能啃。仍是这条仁义巷,像是变了又像是没有变,记忆中的一切还是那么鲜亮,可总是觉得少了灵动与活泼。也许是因为自己这颗心苍老了。他们发现了那只怀里种了草的兔子,已经是只老兔子,体量显得小,也不似过去那样白。惠美指点什么黄杨木看什么,其他时间则不发一言。惠美也开始百无聊赖,那些轻的、重的、真的、假的话剧腔都无法说出口。黄杨木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芬芳的街头,像是一个怪物。他这次不想出来,整天上班忙得焦头烂额,几天年假就想睡大觉。惠美别过脸去,他就知道不出来不行了。
他从来也不违拗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越来越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惠美看着他,不回答。惠美的答案都在眼睛里,她明朗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云翳,他忽略她太久了。
“许愿的那个木板风铃,”惠美说,“我想看看还在不在。”
“神经。”他说,“两千公里跑过去看一眼风铃?”
这道理可真是个道理。
可从惠美的眼神中,他看出了道理不是道理本身那样简单。她坐在床边上,感到索然无味。他看她总是索然无味的样子,像是要抑郁了,他也不开心。他知道她在工作的时候是开心的,他们是彼此之间出了问题。
“好吧好吧,我去我去。”黄杨木努力掩饰着无可奈何,“我们还玩那个小把戏,我配合。”
他们错过了一家烤榴梿的店,因为方位不对,不是过去那家。过去那家离四方街很近,惠美捧着锡纸盒站到了四方街的中心,吃得心满意足。
彩石铺地,清水洗街,日中为市,薄暮涤场。这是对四方街的描述。传说四方街是木氏土司按其印玺形状而建,是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枢纽。历史中的某一段,日本人切断了中国的海上通道,切断了滇缅公路,丽江成了中国与外部世界物资往来的重要窗口。四方街上都是往来穿梭的马蹄声。时间跨越到21世纪的某一天,从北方来到这里的夏惠美端着锡纸盒吃烤榴梿,吃出了生活中所有的甜美滋味。
竹竿似的黄杨木站在旁边看着她吃,眼里都是情愫。那是夏惠美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像幅画一样定格在记忆里。
黄杨木头上冒着虚虚的汗,早早找块石头坐下了。太阳白花花地晒下来,他觉得头都要被晒晕了。高原的太阳自有其威力,傍晚时分仍有很强的紫外线。眼前都是兴致勃勃的人,他乜斜着眼睛看五彩人流,不明白他们怎么有那么好的兴致。
五年前他也是有好兴致的人,在酒吧听歌听到很晚,啤酒喝到烂醉。转天一大早,他和惠美赶在太阳升起前来到了玉河广场。听人说,许愿要趁早。愿望要和着太阳升起的节拍才灵验。这都是他们反复研究过的,而且一定要虔诚地实施。小丽先是给惠美打电话:“美女,我们今天要去泸沽湖,你起床了没有?”
惠美说:“我不去泸沽湖了。不好意思小丽,忘了跟你说,我还要在丽江玩一玩。”
“回来还有机会。”小丽说。
“机会还是要趁早。”惠美抿着嘴笑,把隐秘都留在了心里。
“你当真不去?”小丽有些吃惊,“泸沽湖,走婚,摩梭人。神秘而又传奇,许多人是到那里圆梦的。还有正宗摩梭人的饭菜,你为什么不喜欢?”
惠美说:“不是不喜欢,是以后还会有机会。”
小丽又给黄杨木打电话,黄杨木也这样说。“惠美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小丽问。
黄杨木呵呵地笑:“只能说,她让丽江迷住了。”
“都是神经病。”小丽收了线以后说。
眼下他看着在人流中穿梭的惠美,有点恍惚。他越来越觉得摸不准她。吃不愁、穿不愁,可她每天就是不开心。下班回家先看她的脸,若是晴着,这一天都不觉得累。神仙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她的想法随气候或风向变。相恋的时候黄杨木就爱猜闷,猜中了就像中了彩一样高兴。惠美就是一个谜面,怎么猜都不够。上了几岁年纪开始觉得猜闷也累人。“你有什么要求告诉我好不好?”当然,洞洞裤除外。有一天,金融系统老职工对黄杨木说,你媳妇穿坏裤子,是不是连条好裤子都买不起?黄杨木说,妈你别管,她穿的那叫时尚。老职工说,时尚也不能穿破的,不合我们家规矩。家里有啥规矩黄杨木也不知道,可他觉得这是小事,没必要因此费口舌。好比有人说你这件衣服不好看,你何必非要穿,又不是只有这一件。
“还有,”老职工问,“她为啥总不怀孕?”
黄杨木不敢说“丁克”的事。在埙城这样的小地方,这会成为大新闻。老职工也会闹得满城风雨,在他们的观念里,生儿育女就是天经地义。
黄杨木叹了口气。女人都是神兽,总有奇怪的想法,让他疲于应付。他曾问过惠美为啥不想要小孩,惠美说,怕麻烦。好吧,他也怕麻烦。他比惠美更怕麻烦。本质上,他们自己都还没长大。他啥也顾不上。身上没力气,脑子也转不动,他就想睡一觉。他隐约记得烤榴梿的事,但他不觉得与自己相关。
我头晕,让花香熏着了。他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烤榴梿的味道瞬间成了拯救生命的唯一。若是不吃上一口,下一刻就要转世。惠美知道是自己在夸大情形,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时候她没法让自己理性,她就是个极端情绪化的人,有时候是天使,有时候是魔鬼。她转着头到处看,那家店却隐匿了。她找不到那家店,就觉得生无可恋。惠美越走越上火,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过不去,烤榴梿的人也欺负她。黄杨木瘫了一样靠在树下,撇着两条腿。她一眼也不想朝那里看。五年前的话剧腔只是一个梦,醒来就只有一个长了肚腩的男人,让人觉得油腻。“不爱了,不爱了,不爱了。”鞋底“啪啪啪”拍在五色石板上,就像拍在心上那样疼。惠美确实觉得那些爱都变成水流走了。一天流一点,一天流一点,五年足以让自己变成空心人。街上那样多生机勃勃的人,没有谁像黄杨木那样作为一个胖子瘫倒在一块石头上,身后靠着一棵树。打远处看,他就像那树多余的部分。没有比这形象更影响市容的了。惠美往巷子深处走,这样一直走下去也许会见到玉龙雪山。惠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突然看到了一堵白墙,小丽卖力地讲述“一米阳光”与玉龙雪山的故事。“很久以前,玉龙雪山脚下有个村子,住着一个名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一岁的时候阿爸跌入山谷丧生了,七岁那年阿妈也死了。牧主的儿子朱骨羽勒盘陪伴她……”
惠美一下愣住了。通透的阳光有了浓重的暗影,阳光也疲累了。阳光也有疲累的时候。惠美知道这是五年前的情景。五年改变了许多东西。但故事没有变,那个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没有变,那个叫朱骨羽勒盘的牧主儿子也没有变。惠美摸了摸快速跳动的心脏,奇怪自己这是想干什么。难道只有他变了?难道你想把黄杨木一个人丢在街头?“我的朱骨羽勒盘……”惠美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撒腿跑起来。她想,黄杨木也许不是累了,是病了,高反了,心脏病了……胖子心脏都不好。虽说他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胖子,但他系数小,过去像竹竿一样瘦……四方街刚洒完水,瞬间像蘑菇一样冒出来许多人。每个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热烈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奇迹发生……丽江就是一个见证奇迹的地方,不是吗?她遥遥看见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位上了年岁的阿婆,穿着花色鲜艳的衣裙,头戴凉帽,正轻轻捶着腿。她恍惚觉得那就是年老的自己。半个多世纪后,自己也坐那块石头上,捶腿、等人……等的那人是谁?黄杨木从他们曾经走过的巷子出来了,手里托着一个闪着银光的锡纸盒,就像托着宝物一样。
惠美瞬间没了走过去的冲动。她的气被泄掉了,她又成了一个空心人,她倚在墙角,想自己其实是一出悲剧的主人公,父母都是种荷花的人,每天泥里水里。他们从不让自己下田,把她养得像莲花一样娇艳。
她是父母心中的荷花仙子,在别人心里却什么也不是。黄杨木居然说他们是种藕的!
他就知道吃!
她拧了自己一把,一盒烤榴梿又算得了什么!
“趁热吃,趁热吃。”黄杨木看见了她,晃着肩膀朝这里走,不晃肩膀他就走不动路。他“呼哧呼哧”喘得厉害,边走边打开了顶层的锡纸。“比过去那家烤得好。”
他用鼻子吸了吸,说发现自己也不怎么排斥那个味道了。
“我怎么没找到?”惠美平淡地说。
“我就知道你找不到。”黄杨木说,“这就叫该谁买谁买,该谁吃谁吃。”
惠美看了他一眼。在树下坐了一刻,黄杨木似乎哪里有了不同。哦,他头上落了片树叶,被汗气黏住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剧腔。说话剧腔需要心情。
这一晚他们去酒吧喝酒,黄杨木很快又喝多了。看得出,他心情不悦,惠美的心情其实也难说好。欢闹和火爆的场面并没有感染他们。惠美嘴里的焦苦味道越来越浓,她用一杯洋酒把自己灌倒了。
他们歪斜着走出酒吧,街灯比星星还要璀璨。惠美觑着眼睛看整条街道流动着的色彩,她就想这样醉一次,然后醉卧在哪里,睡个明白。凉风一吹,她的醉意浅了些。摩肩接踵的人流都像无家可归的人。这是座不夜城,像是要热闹到地老天荒。“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什么是寂寥了。”黄杨木摆动着手脚,在灯影里像庞然大物。“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好像不相爱了。”惠美叹息着说。
清冷的空气激出了身上的冷痱子,惠美看见黄杨木激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他说,“说出来就俗了。”
星星像冷痱子一样细小而稠密。那片荷塘长在了天上,看上去无垠。惠美忽然落了眼泪。
9
“我想收回那个木板风铃。”清晨的街道果然冷清,只有清洁工人在爱岗敬业。惠美说:“许下的愿望不合实际,不要让它成为羁绊。”
“谁的羁绊?”
“大家的。”惠美仰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黄杨木困难地说,“我们过到头了?”
惠美说:“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回乡下去种藕。”
黄杨木一下沉默了,他懂惠美话里的意思。
“嫁给我吧。”黄杨木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惠美觉得好笑。他手里那朵花是路边偷来的,像枚硬币那样小。黄杨木捏着它有些费力,总害怕一不留神给捏没了。那花的淡红色有些像胭脂,眼下染到了惠美苹果一样的脸孔上。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当看客,不远处一群大人在跳东巴舞。抬脚,旋转,很多动作都是模仿动物的习性。东巴舞反映的是随畜迁徙、以鸟兽为邻的原始生活,有很强的节奏感,像是他们的这场求婚仪式的背景音乐。
“你说我该不该嫁给他?”惠美歪着头问小女孩。小女孩说了声:“该。”转身跑了。
风吹了过来,许愿长廊上的铃铛一片脆响。那响声能让一颗干燥的心盈满水分。这是东巴许愿风铃。据说叫天天灵,叫地地应。上面是一顶小草帽,似是能遮风雨。东巴许愿风铃源于茶马古道上的马帮,铃声就是来报平安的。木板的一面是神奇的东巴文,另一面能容下五十个字。惠美说:“我们写点什么?”心底的愿望太多了,他们曾你一条我一条地列在纸上。黄杨木不答,用自己带来的笔规整地写下:“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黄杨木。”他把名字签到下边,上面给惠美留了地方。“在我们家,是母系社会。女性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像在泸沽湖一样。”他正色说。
“小儿科。”惠美对许下的这个愿望不满意。她另有想法,而且肯定不会如此世俗。但她知道这是黄杨木的愿望。如果从高中算起,他追了她足有五年。考学时他就是瞄着她的志愿填报的。她爱他只有一年多一点。黄杨木从不掩饰对惠美的爱恋,即便许多人在一起,他的眼里也只有惠美。
惠美拿过笔签下名字,黄杨木站起身来做了一个奇怪的造型,兴奋和幸福难以言表。他一下抱住了惠美,在她耳边用力喊了声:“老婆!”
“我只是觉得……”惠美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这样约束对你不公平。”
“是你觉得约束吧?”黄杨木嘲讽。
“我会觉得约束吗?”惠美像是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你凭什么觉得我受约束?夏惠美,你太自以为是了!”
黄杨木突然炸了,脸色惨白,额上有一层虚浮的汗。“你就是自以为是。你总是自以为是!生活是一天一天过日子,不是过家家,不是演话剧!你不要总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人,不要总用婚前的标准要求我。夏惠美,我不是机器人,没法按照规程由着你操作。我受够了!”黄杨木怒目而视。惠美有些恍惚,黄杨木的指责让她一阵战栗。她知道他误会了。“我只是想收回木板风铃,不让它成为羁绊,这有错吗?”惠美真的困惑,她轻声说。
黄杨木抹了一把脸,就像把什么东西褪下了。“随便你。”他重重地说。
“我们把愿望留在心里就够了。可以朝那个方向走,走多久都是缘分和造化。收回木板风铃是因为许下的愿望不客观,我没有别的意思。”惠美都要低声下气了。
黄杨木气咻咻地喘气。“你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我自己。”惠美脸上的痛苦像极了受难的哲人。
张姐适时发来了一张照片—泸沽湖像一面平展展的镜子,倒映着云影鸟影,大群黑白相间的鸥鸟从镜头前掠过,湖面宽广得一眼望不到边。张姐又发来一条语音:“这样美好的地方你不来,你来云南干什么呢?”
广场永远热闹和喧嚣,永远不缺少音乐和跳舞的人潮。跳舞是布依族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他们站在许愿长廊前惊呆了。五年前的长廊像幅画,木板风铃像刻意摆拍一样分布均匀,他们特意选择了空旷些的地方,这样铃铛可以自如地享受风的吹动。而这五年,来了多少许愿的人哪!风铃挤挤挨挨,密密麻麻,厚厚实实,层层叠叠。几千几万个铃铛纠缠在一起,就像在抱团取暖。若想找到自己系的那一个,比登天还难。两人情不自禁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动容。惠美走到长廊底下,突然伸手划动了那些铃铛,清脆的响声像天籁一样。她一直朝前走,手举在头顶上,那些铃铛温润沁凉的触感让眼睛盈满水分,木牌上的字都模糊了。
“希望番茄每一年都到这里来。那她每一年都会和杨靓在一起。是,一定会哒。也希望番茄开心健康。我超级爱你啊!”
“七月七,七年整。顺顺利利,身体健康。”
“我、老公、弟,事业上升。钱越赚越多!”
“永远童心,永远不老,永远爱你!”
“多幸运才能遇到温柔的你。可以包容我大吼大叫,可以和我讲道理。我保证这些毛病不会再犯了,谢谢你的不记仇和坚定地爱我。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三年来的情人节我们都是一起过的。我会永远陪着王兴银过每一个情人节。”
“今年好运,家人安康。我们永远在一起……”
黄杨木也走到了长廊下,伸着脖子看木牌,看了一个又一个。看了一个又一个。看着看着眼睛就湿了。那些情绪多么眼熟。那些文字多么眼熟。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沐浴在爱河里,物我两忘。他突然“啊”地发出了一声叫,把惠美吸引了。见一个木牌上写着:“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落款是两个小红心和英文名字。这木牌重复了他们曾经说过的话,但分明不是他们写的。
天近正午。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寻隐者不遇》《青霉素》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