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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李晓君:脸
来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李晓君  2021年08月03日08:09

如果不在房子中,我们不会刻意注意到自己的脸。房子中的浴室镜、电脑屏幕、电视机里的镜像、在厨房漫不经心收拾时印在金属厨具上弯曲的投影,甚至陷入深思时仿佛从书本纸页上浮现出一张古老的脸庞,书架前用手指逡巡读物翻开的勒口上的作者头像,以及在睡眠中仿佛从天花板上纷纷向你走来的面影……此类种种,都在提醒着脸的存在。仿佛那是一本书,让你随时进入、阅读。而在户外、大街上、旅途中,你不太会关注自己的脸——你的注意力被外部的图像、声音所牵引。只有当你独处一室时,才会真正注意到它,你会习惯性地用手去触摸脸,在镜子里寻找那仿佛变得陌生、可疑的面孔,以便确认自己的形象。

阅读脸,这一行为,何其古老。有一度,我对博物馆里陈列的古铜镜充满兴趣,揽镜自照——隔着玻璃窗,想象那镜前的影像。博物馆通常灯光幽暗,那在地底下沉睡千百年的古铜镜,现在又换了个位置继续沉睡——每次走进博物馆,在铜镜前,我都难免产生一种穿透玻璃,拾起那枚镜子映照的冲动。铜镜斑驳,泛着绿锈,看起来完全失了光芒——不免让人深深怀疑,它能否清晰地映现美人的面容?这与我们在博物馆书画厅看到的,几近暗黄的美人图感觉一样——我们看不出那超凡绝尘的佳丽形象,就像是时光的做旧,给观者展示出一个过气的、暮气沉沉的美人,一个赝品,美人不可靠的替身。铜镜古老,仿佛容颜一经映照便迅速老去。而玻璃永远年轻——这是一种奇怪的物质,有时,我们在乡下见到那种古宅——也不那么古老,一百多年的历史,房子已经老旧、颓败不堪,但镶嵌在门扇、窗格间的玻璃(有些是彩色玻璃),却还像新的一样。而古铜镜却不会这样,它一经同主人埋入地下,便彻底黯然失色,拒绝再让别的形象在那曾经光滑冰凉的深处升起。

是镜子唤醒了自我的存在。镜子重叠的形象里产生的却是孤独。在你与妻儿老小欢乐共处的时候,镜子仿佛消失了。通常,只有在太太不在身边、女儿上学去了——唯独我一个人在家时,我才会听到镜子的呼唤——我会不自觉地走到它面前,看到里面那个有时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发如飞蓬,有时目光炯炯、满面春风、轻松自若的“我”来。无论是脸颊塌陷了,还是白丝增多了、眼圈更黑了,或是神情焦虑、若有所思,抑或脸上恢复了血色、显示出一种对未来的信心和期待,脸,都在提供一种生活(和精神)状态的证明。只有当你凝视自己脸的时候,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并在那一情境中,对自己的状态做出反思。虽然镜子的属性是映现,在大多数情况下,揽镜自照这一行为,得到的多是孤独。

我小的时候,对悬挂在乡间门楣上方的剪刀和镜子不解——如果镜子,不是为了使形象现身、显影,那镜子就失去了它自身的意义。我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一种简朴但也深奥的有神论的认识——在人类学或民俗学意义上,这枚镜子不是为了照见,而是为了阻挡(使污秽和鬼怪不能进屋),具有驱邪避秽的功能。在神话故事里——无论欧洲、中东还是东亚,镜子都有着服务于超自然和异己力量而不仅仅是脸的传统。而神话的机能和怪力乱神的故事,都要通过脸来反映,只有在镜子里的形象得到确认,上述神话学的传说和故事才能成立。

有一度,我还对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这幅画感到不解。画家在精心地描绘一对富裕的新婚夫妇同时,在身后墙壁上还画了一个精美的镜子,里面却藏着画家本人的形象。如果说这一仿佛是美好爱情的“婚纱照”,葆有中世纪资产阶级兴起催生人文主义思潮的意思在里头,那么画家“恶作剧”式的在一幅充满着忠贞和宗教意义上的新婚场景里,插入自己的脸,似乎在消解着什么,是对爱情和忠贞的怀疑?是对资产阶级生活观念和情趣的戏弄?还是其他,则不得而知了。无疑,墙上的镜子拓深了画面的空间,使之具有无限循环下去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张隐藏在镜子里面的脸,也具有无限循环和增殖的可能性。画家似乎想要让自己在无限延伸的时间和空间里,对爱情和婚姻进行旁观和审视。

通常我独处的时候,唯有书和镜子,是使我受益的。我的阅读很宽泛(但似乎也很局限),我通常喜欢同时阅读好几本书,它们有的摊开在书桌上,有的折页放在沙发上,有的(经常是好几本)叠放在床头。至于哪本会成为睡前的读物,则不一定。也许,我在客厅里关灯准备去卧室上床时想好了阅读哪本书,但伸手拿起的却是另一本。我不能保证某本正在阅读的书能完全读完。我的书柜里,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以及《加缪全集》,购来已有二十多年了,数次决心全部读完,但都是半途便丢下了——我又拿起了另外一本书。我习惯于(和满足于)这样一种阅读方式,仿佛在家里坐下来,随时可以阅读。当目光随着文字移动时,那书中的画面(伴随着自己的脸),会在镜子般的书页上浮现——没有哪一种方式,会比阅读文字更让人欣慰和满足。

有时我会突然中断阅读,将书搁在腿上,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滑过书页,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小指似乎还紧紧夹着某页纸张。我侧躺着,将眼镜摘下来,眼前一片模糊。我不断地进出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或站在浴室镜前凝思时,感受到阅读带来的短暂晕眩和幸福感。浴室的空间将室内的静谧放大,对音响的阻挡和排斥,是内心获得完整宁静的前提。帕慕克说:“我对着镜子阅读自己的脸。我的脸是罗塞塔石。”这公元前196年刻有古埃及国王托勒密五世登基诏书的石头,分别用希腊文字、古埃及文字和当时通俗体文字刻了同样的内容。我看到镜子里的脸,不是历史的景深和衰落的文明,而是一种中年人——有着东方古老民族特征——寄予幻想和臣服命运的脸,是疲惫、犹疑,也是超然和平淡。有时我坐在桌前凝思——我的手机压在摊开的某本书上,手机光滑、黑色的镜面倒映着窗帘、天花板——往前俯视,一张戴着眼镜的脸在里面出现。通常我不会注意到这个形象,我在打开的笔记本前写作,我在写作《脸》这篇短文时,试图回忆自己的面容,仔细看白色的文档页面,有一张淡淡的脸的虚影,躲在文字后面。

脸和房子构成一种修辞、一种隐喻。脸在房子里无处不在,那是它窥探、自察、回忆的证明,脸在房子空间各个角落浮现——当它端详着眼前的绿植:蕨类、橡胶树、栀子花、金钱草、绿萝、菖蒲——当我现在,在自己家里回忆居住在郑女士出租屋里的绿植,我不能完全确认上述植物就是当时太太所种植的品种。我当时附身去看这些植物——太太出门远行,吩咐我照顾好这些花草,我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似的。我记不起它们搬进我们家时的模样——它们何以长成现在这个模样,我也一无所知。说实话,我对这些植物平常并不上心,我没有种植花草的习惯——这是太太的爱好,虽然,在这方面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次数多。我端详这些绿植,脸几乎淹没到里面去了——甚至在一个透明的球形玻璃缸里。我在那浸着植物根茎的水面上看到一张古怪的脸:一张对照顾花草没有信心的、冷淡的脸。

我也许应该想到,一张出现在出租屋中的脸,它与房子之间构成的修辞和隐喻,毫不稳固。事实上,这空气里,还浮动着许多消失的脸——虽然消失,但依然存在,就像那位尼德兰画家描绘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卧室里携手留下这一无法磨灭的瞬间——被画布照相般写实地留存下来,其实在那深处的墙壁镜子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

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6月生,出生于江西莲花县,现居南昌。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主席。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昼与夜的边缘》《寻梦婺源》《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