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消费时代的毕加索 他不仅是艺术家 还是资本家
《自画像》 安迪·沃霍尔 1964 2021 安迪·沃霍尔视觉艺术基金会/ 艺术家权益协会(ARS)授权,纽约
《金宝汤罐头II:传统蔬菜味》 安迪·沃霍尔 1969 2021 安迪·沃霍尔视觉艺术基金会/ 艺术家权益协会(ARS)授权,纽约
展览:成为安迪·沃霍尔
展期:2021.7.3-10.10
地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估计没有谁没见过色彩明丽的玛丽莲·梦露头像、可口可乐玻璃瓶、金宝汤罐头图案。这些图案在成为短袖衫印花、室内装饰之前,曾是著名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标志性作品,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沃霍尔便用这些图案创作了一大批丝网版画。今天我们再来看这些作品,还是忍不住想问:它们说到底不就是一些照片、一些常见商品的图案吗?如果是艺术品,那它们究竟好在哪儿?沃霍尔究竟是怎样一个艺术家,为什么赫赫有名?
“因为这么做比较简单”
让我们借一个采访片段给沃霍尔勾勒一个粗略的轮廓。1964年,沃霍尔首次展出《布里洛盒子》等雕塑作品(“布里洛”是美国超市出售的一种清洁皂棉的品牌,沃霍尔用木箱复制了布里洛皂棉包装盒的样子,做成自己的作品;这类作品不限于布里洛皂棉这一种商品的包装盒,还有其他常见食品和日用品的盒子)。展览开幕式上,媒体记者围住沃霍尔,纷纷提问。只见沃霍尔戴着墨镜,接住四面八方来的提问:
“有人说您的艺术不是原创,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嗯,我同意。”
“为什么?”
“因为确实不是原创。”
“所以,您只是复制了一些常见的东西?”
“是的。”
“为什么您费心去复制,而不是去创新呢?”
“因为这么做比较简单。”
“这样的话,您做那些艺术作品,不就是在开大家的玩笑吗?”
“那不是。艺术让我有了点事儿可以做。”
艺术可以不是原创的,这种新观念是沃霍尔的创举。沃霍尔的回答如此简洁,态度如此冷静,这些都难掩他的睿智,尽管他在多个场合一再强调他的作品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不过,结合当时的美国艺术界流行的作品来看,沃霍尔这些所谓没有什么深邃思想的作品,反而因其浅显易懂、平易近人,别具一格,吸引了观众。
工薪家庭走出的百货店设计师
二战之后,美国艺术界流行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其中有不少作品表达了对战争、人类命运等一系列崇高主题的反思。艺术家期望绘画承载深厚的思想,有时这种期望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例如第一代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克里夫特·斯蒂尔就声称“每一次下笔都由劳作和思想支撑,思想领会了这一笔的潜力与意义,每一笔都可能重建自由,重建那些在二十世纪的罪状和征服之中所丧失的自由”。也许由于思考的主题太过沉重,为了寻求解脱,一些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酗酒,陷入疯狂,甚至自绝于世。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在美国艺术品市场上风靡一时之后,地位也随之式微,艺术界似乎再嚼不动悲苦沉重的思想主题了。这时候,关注当代生活和流行商品的艺术兴起,恰逢其时。
绘画作品再也不是思想过载的抽象作品,而是有了具体形象,这些形象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例如产品包装盒、广告画、连载漫画等,让人耳目一新,可以说是让疲惫的艺术观众得到了片刻的休息。这类流行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新艺术,关注当代生活,关注年轻一代,轻松、幽默、俏皮灵动,借用商品和日常用品的图像,可以批量复制生产——现在我们把这类艺术称为波普艺术。安迪·沃霍尔正是美国波普艺术的代表。
安迪·沃霍尔于1928年出生在美国匹兹堡市的一户工薪家庭,排行老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这户人家是捷克斯洛伐克移民,住在贫困的移民聚居区里。沃霍尔的父亲常年在矿场上做工,不常回家,家务由母亲操持。沃霍尔童年时期体弱多病,从他八岁开始,一连三个夏天,一种叫作圣维特斯舞蹈病的神经疾病持续发作,把他折磨得不得不卧床休养。因抱病在家而离群索居,这多多少少造成了沃霍尔羞怯寡言的性格,同时也培育了他敏感多思的心灵。
1945年,沃霍尔入学匹兹堡当地的卡耐基工学院学习美术设计,1949年初夏前往纽约闯荡,在一家百货商店里任职,设计过一系列高跟鞋,也为商店橱窗做过设计。沃霍尔的才华逐渐显露,经过几年历练,他已成为纽约城里小有名气的插画师和广告画设计师。在做广告设计时,他采用了一种特别的上色技法:把颜料涂在裁剪成一定形状的光滑纸片上,然后把纸片上的颜料印在另一张画纸的指定位置上,光滑纸片上的颜料就沾染在了画纸上,再勾出图案的边线。这样上色造成一种偶然的效果,与沃霍尔后来制作的丝网版画印刷的效果有几分相似。受到认可之后,沃霍尔想搁置广告设计的事业,专门去从事艺术创作,从事所谓的“纯艺术”。
当时美国社会流行的观念是:画插画、做设计,和从事所谓的纯艺术不同,纯艺术地位更高,因为艺术是自足的,艺术家从事纯艺术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像广告设计那样最终以盈利为目的。广告设计师沃霍尔转做纯艺术,很可能会被认为他的艺术不够纯粹、沾染了唯利是图的习气,而不被当时的艺术界认可。幸而当时的社会思想起了变化:新都市崛起引起文化换代,美国陆续涌现出一批波普艺术家,新艺术家的出现又带动了新画商事业的发展,培养了新藏家,艺术界逐渐移风易俗。
美国艺术批评家戴夫·希基高度评价沃霍尔,说他促成了人们看待消费社会的新眼光,并且指出,沃霍尔和大多数社会名流不同,他出身平民,不了解资产阶级的生活,因而对于民主和商业文化有特殊的理解:例如,美国总统送给英女王喝的可口可乐,和我们花两美元从超市里买到的可口可乐没有差别,这正是美国式的民主和平等,沃霍尔的作品讴歌这种平等。不过,也有人注意到,对于消费社会,波普艺术家们的态度其实不甚明朗:看上去,他们热情地拥抱了消费社会,实际上,他们的作品里流露出一种冷静、疏离,甚至略带讽刺的意味,似乎在嘲笑当下的时髦生活是多么肤浅。尤其是,一旦这些作品挂在美术馆里的白墙上,那引人注目的商业广告图像就显得与这一空间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沃霍尔并没有表明他的作品带有任何讽刺,在他看来,他的工作是复制和记录。
消费时代什么才是艺术
1962年7月,沃霍尔的首次个人作品展在美国加州举办,展出了此后成为经典的32幅金宝汤罐头画。同年11月,沃霍尔第一次在纽约举办展览。在金宝汤罐头画之后,沃霍尔把绘画题材扩展到明星或政要的肖像,随后又从绘画转向雕塑、摄影、录像。至此,他的创作主题涉及高跟鞋、日常商品、钞票和美元符号、明星、名人、灾难和死亡场景、象征死亡的骷髅等等。
1964年1月,沃霍尔的助理开始为日后名为“工厂”的新工作室装修,用银色的锡箔包装了整个空间。四个月后,沃霍尔把工作室从家里搬到银色“工厂”,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工厂”成了沃霍尔及其团队的创作之所和待客之地。这里充溢着包容精神,聚集了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大家侃侃而谈,相互协作。可以说,从1964年开始的这五年间,沃霍尔的“工厂”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精神的融汇之处。而这五年之间,沃霍尔工作室的创作数量也达到了前三年创作数量的三倍之多。其中较为著名的作品之一是《布里洛盒子》。
《布里洛盒子》尤其受到美国哲学家阿瑟·丹托的青睐。丹托在他的学术自传里讲述了自己在沃霍尔的展览中看到那些盒子作品时的激动心情:“这个展览震撼了我。在我看来,这是艺术的哲学维度第一次显露在人们眼前。我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这已经不好说了,但这个展览的确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是艺术品,那为什么那些实实在在的布里洛盒子——那些装着布里洛牌产品、以便运输的盒子——只是一些运输用的纸箱子呢?”丹托为此着迷。在他看来,沃霍尔《布里洛盒子》带来的启示是:某个东西是不是艺术品,我们已经不能单凭看一眼就下结论;也就是说,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艺术品的标准不在于它看上去(或听上去)是什么样子,而在于别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丹托把这种东西叫作“理论氛围”或“艺术界”:如果有人把某个东西当作艺术品来讨论,那么在理论氛围或艺术界里,它就是艺术品。
动荡、变化、一切皆有可能
除《金宝汤罐头》《布里洛盒子》等复制工业产品外观的作品以外,沃霍尔的影像作品同样值得思考,他记录的景象最平常而又最容易被忽视。据说,沃霍尔沉醉于物体表面光线的细微变化,他可以盯着同一个东西,持续好几个小时。他的这种沉醉,他所沉迷的东西,让他早期的影像作品犹如静态的照片。
《帝国大厦》这部影像记录了帝国大厦这栋摩天大楼从入夜亮灯到天明熄灯的过程,时长超过八小时。八小时里,画幅中除了灯亮、灯灭、天亮、云层翻滚之外,看不出其他任何变化。另外,他拍摄了一组可以被称作“活的肖像”的影像作品:影像画幅中的人脸几乎静止不动,影像酷似照片——走进他工作室的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坐下来,花三分钟的时间,帮他完成一段这样的影像。据说这一组影像有470多部。另有一部影像作品《睡眠》,记录了他的好友酣睡时的样子。有人说,这些作品是沃霍尔思考时间的结晶。
1965年秋天,在巴黎展出了一系列花卉版画作品之后,沃霍尔宣布放弃绘画,转而探索音乐、舞蹈、行为艺术等新领域。在这个时期,沃霍尔结识了地下丝绒摇滚乐队。1966年4月8日,在沃霍尔的推动下,地下丝绒乐队的演出“塑料爆炸不可避免”在纽约东村某舞厅里举行。当天早上就有千人聚集,舞厅里绚丽的彩灯,喧嚣的摇滚乐,舞动的观众,无不迸发出狂野的情感和精神力量,整场演出融成一片迷狂的海洋。沃霍尔站在舞台对面高台的投影室里,把炫彩的灯光投向舞台和观众,静静观赏着他所促成的这一切。沃霍尔作品的第一位收藏家尔文·布拉姆回顾往事时叹道:沃霍尔的作品留下了美国六十年代的气质——动荡、变化、一切皆有可能——安迪身处其中,观察、记录,加上自己所能加上的。
再没有一个安迪·沃霍尔
银色“工厂”声名在外,来访者几乎可以随意出入。一位叫瓦莱丽·索拉纳斯的编剧把自己的剧本寄到了“工厂”,据说沃霍尔团队看了之后就认为它不适合做成影像,但他们礼貌地表示了工作人员会在仔细阅读这个剧本之后再做决定。后来,这位据说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女士既没有收到沃霍尔的进一步回信,又没有收到来自她剧本出版商的消息。也许出于恼怒,1968年6月3日,她带上枪,首先找到出版商办公室,扑了个空。又来到“工厂”楼下,跟着沃霍尔进了办公室,向沃霍尔连开几枪,随后自首。沃霍尔经历了长时间手术之后,死里逃生。枪击之后的沃霍尔就像被抹除了个性和情绪一般,说话时表情漠然,面对一切都云淡风轻。他说:若你想了解安迪·沃霍尔,只需要看他的画,看他拍的片子,他在他的作品里;此外,再没有一个安迪·沃霍尔。
到1968年年底,沃霍尔工作室改组:曾经聚集在旧“工厂”的瘾君子、流浪者、卖花女、变装女王等这些富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气息的人已经离去,工作室新成员一律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些新成员试图去掉六十年代的“工厂”那种自由而混乱的气质,并且为沃霍尔制定了发展大计,试图使沃霍尔的艺术全面转变为商业的艺术。
在深入了解沃霍尔那些没有公开发表的波普绘画之后,工作室新成员弗雷德·休斯借着沃霍尔遭枪击后再度名声大噪的机会,出售了不少这类画作。等到沃霍尔的绘画作品售价上涨之后,休斯建议沃霍尔重回之前的肖像丝网版画的创作之路,并且开始接受作品订制。1974年,沃霍尔开放肖像版画订制,每张40英寸见方的作品定价2.5万美元,尺寸越小,价格越便宜。委托订制肖像画的人越来越多,沃霍尔当年收入超过百万美元。他先为每个模特照相,然后把黑白相片放大,做成彩色的丝网印刷版画。这样一来,绘画的模特获得了明星般的待遇,而这也符合沃霍尔的想法:每个人都有出名的机会。出售这类作品的收益,成了新“工厂”正常运营的经济支柱。这所艺术商业公司顺利运转,直至1987年2月22日,沃霍尔因病去世。
艺术评论家鲍勃·克拉切罗说,沃霍尔想成为像毕加索那样的大艺术家,他总是把自己和毕加索相比,想彪炳史册。毕加索是二十世纪里第一位有自己的作品陈列厅的艺术家,沃霍尔是第二位有个人专属博物馆的艺术家,二人都被认为是这个世纪里的严肃的、有思想深度的艺术家。两位艺术家的风格迥异——沃霍尔不仅是艺术家,还是资本家——但是二人的天才同样为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