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8期|裘山山:一路平安(节选)
编者说
作者讲述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旅行:应一位认识不久的外地朋友邀请,“我”去赶机场航班,从一出门满腹牢骚的出租司机、乘机时晕机呕吐的邻座旅伴,到抵达后遭遇朋友爽约,作者勾勒出一串性格各异、活灵活现的社会众生相。一篇看似平淡,却扑朔迷离、耐人寻味也颇具新意的小说。
一路平安
文 / 裘山山
早上去机场,八点的航班,预约了一个六点的出租车。下雨,还好我到小区门口后,车很快来了。司机没下车,只是让后备厢翘起来。我只好自己把行李放上去。一坐定,司机就连打俩哈欠,好像以哈欠问候我似的。他收住哈欠问我:怎么走?我说就走新机场路吧。他没说什么,开动了。
我也困,一夜没睡好,今天要面对的事让我不得安宁。可是我又很怕自己一脸倦容出现在他面前。于是想眯一会儿,养出一点儿精神气来。以我的经验,什么面膜营养霜都比不上一个好觉。每每睡了一场好觉,自己都感觉容光焕发。
司机师傅却开聊了:你自己叫的车吗?我说是啊。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意思,特意说,我在手机上看着你从西二环转德胜路开过来的。他哼了一声:看不出。我心想,难道我的样子像是不会叫车的人吗?真是没眼神儿。说不定我会的你还不会呢。
天还是黑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彻夜未熄的路灯显得疲倦不堪,努力撑着,在期盼拉电门的那一刻。雨不大,空气却因此清新。这是好雨,很贵。雨也是有地位的,春雨地位就高。“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早就赞过了。我猜街两边的树木正愉快地享受着。对我来说,他是好雨吗?是当春乃发生吗?我闭上眼,思绪还是理不清。
可是师傅又说话了:这条路,这条新机场路,简直不合理,妈哟,专门整我们出租车。
我没接茬,也没明白他是啥意思。只是很烦被打搅。
他说:政府还说给我们减压,骗人!全部是骗人!
我还是没吭声,希望他住嘴。
可他继续说,而且越说越生气,反反复复骂骂咧咧的,弄得我不得安宁。我终于被迫听明白了:原来这条新机场路有个规定,去时不收费,返回才收费。
“应该去收10块。回来收10块才对,凭什么回来的时候收20块?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剥削我们出租车!太黑了!”
后面还跟了一串脏话。
这人的逻辑思维显然有问题。我发现很多时候,人们对问题的看法有分歧,不是立场导致的,而是逻辑导致的。逻辑混乱。为了让他停止谩骂,我婉转地说,其实这个规定不是针对你们出租车的,所有车辆都是按这个收费,去不收,返回收。可能有什么原因吧。
他看我接话,更来劲儿了:“能有什么原因?就是几个老头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想多赚我们的钱。太黑了!×××!太可恨了!”
我还是耐心地说,不会吧?你想一下,分开收二十元和单边收二十元,对他们来说收入差不多嘛。我本来还想说,过路费不是乘客付的吗?除非你是空车。但我忍住了。说多了他更生气。
他愣了一下,但继续骂骂咧咧:反正就是对我们出租车不公平。当官的坏得很!坏得很!×××!
我只好不说话了。也许他生气,有一部分是针对我,因为这一趟我不用付过路费,我属于“去时不收费”的。可是等过几天回来的时候,我不是要付二十元吗?我占不了便宜。
他吧啦吧啦骂个不停,很多话我无法复述。耳边总有人骂街,哪怕不是骂你,你也会很烦。我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件事会让他生这么大的气。他是天生如此还是最近如此?也许他有路怒症?或许是被迫害妄想狂,总觉得什么不好的事都是冲他来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强行转换,咱们要用正能量抵御负能量。我说,今天是惊蛰呢,真正的春天到了。春暖花开了,好舒服。他鼻子里哼哼两声:到处飞起毛毛,有什么好。我继续说,我特别喜欢春天,上有天堂,下有春天。“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还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你都会背吧?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可能觉得我有点儿神经。我只好问,那你喜欢哪个季节?秋天吗?他说,我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季节再好也不是我的,是老天爷的。
他总算说了一句还算有趣的话。
我从后面看到他的侧脸,腮帮都掉下来了,语气恶狠狠的。看来他还是放不下过路费的事。我只好放弃春天,回到他的话题上,并有意顺着他说:其实呢,最好把所有的收费站都撤了,全部免费。
这下他高兴了,好像我是决策者,大声附和说:就是就是,撤了,全都撤了,凭什么收费?
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自己失策了,因为他并没有因为高兴而闭嘴,而是把我当成了他的猪队友:“我跟你说嘛,上次有一对老夫妻坐我的车去医院看病,我就骂了几句政府,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人,×××坏得很。那老头就生气了,跟我大吵,还说不去医院了,要送我去法院!太笑人了。那老头儿肯定是个党员,说不定还是个当官儿的,应该查他的财产,把他抓起来。”
我心说,他要是当官儿的,会打你的车去医院吗?但我忍住了。跟不能沟通的人沟通,不仅徒劳无益,还会增加新的摩擦。看来出租车司机也该做个心理测评,不然真会影响行车安全。
我问他,你这个车是跟人合开还是自己开?他说,我自己开。我说,那挺辛苦的。这么早就得起来。他说,哪里,我还没睡,昨天晚上接到你的单,我就想跑完机场再回去睡。
这更让我提心吊胆了。一夜没睡,还生气。出租车公司应该有规定,一夜没睡的不能接早上的单。我不敢打瞌睡了,我得为自己的安全跟他说话。
我用体贴的口吻说,那么辛苦,收入还好吧?他哼哼一声:马马虎虎吧。钱再多,都是拿命换的。一天在车上坐十几个小时。过了一会儿又说,女儿在读大学,压力大得很。这让我很意外。我有一半真诚地拍他马屁说:哦,女儿都上大学了,你看着挺年轻的。他还是气哼哼的:读大学也不懂事,一天到晚买衣服。我说,年轻姑娘嘛,都爱美。他说,穿也不好好穿,穿些乱七八糟的。这儿破个洞,那儿掉截线。我说,她妈妈呢?他说,离了。离了好几年了。这我倒不意外,肯定是被他骂跑的。
我努力调节他的情绪,但收效甚微。他的腮帮子还是往下掉。做个乘客也不易啊。我又没有什么奢望,不就是想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吗?坐过那么多次出租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我也缺乏应战招数。
天渐渐亮了,春天的景色从暗夜里显影出来,因为雨水更加鲜亮了。葱绿的树,还有时不时闪过的粉白的花朵,不知是杏花梅花还是海棠。我的心情顿时明亮了许多。我是真的喜欢春天,天堂的样子,就应该是雨水的样子、惊蛰的样子、春分的样子。这次之所以答应他去,也是因为春天。春天让我内心充满希冀,总觉得万物生长的大地上,或许真会长出一朵属于我的花。
可是这么美好的季节,这位司机师傅感觉不到吗?他这辈子,有没有因为春暖花开而高兴过?有没有因为清风拂过脸颊而舒畅过?
过收费站了,我们果然一路开过去,没有缴费。他恶狠狠地说:妈的,等会儿老子回来就要交二十!我说:回来你肯定拉着客人,客人付嘛。他生气地说,反正你不用付。
果然是生我的气。真是毫无道理,我不再说话。我想我是不是太好脾气了?我也应该像他骂的那个老头一样,和他做斗争:老子不去机场了,去派出所!这么一想我又乐了。
终于到机场了。清晨的机场竟然灯火闪耀,车水马龙。看来赶早班飞机的人很多,大家都想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以完成必须的有几分无奈的行程。
我掏出手机付款,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也许我该平复一下他的满腹怨恨,不要让他成为马路上的潜伏杀手,为和谐社会作贡献。于是我说,我多给你十元吧,算我出一半过路费。
他顿时眉开眼笑,原来他也会笑,笑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他大声说:可以可以,那就谢谢你了,你这个人不错。我说,我也是看在你女儿的份上。他没听到,把箱子拿下车递给我,大声祝我一路平安。
这让我很后悔。我真是笨,我干吗不在他一开始发牢骚时,就表态说愿意多给他十元呢,这样路上我还能清静一会儿,不必跟他聊什么春天,背什么唐诗。太失策。钱在很多时候是相当管用的,可以买清静,还可以买时间。比如追剧,如果不花钱加入会员,每集都要忍受长长的广告,一旦付钱成了会员,片头马上会出现一行讨好的字:尊敬的VIP会员,已为您跳过片头广告。就是这样。我应该一开始就说,我出一半过路费吧。那他的后脑勺也会跳出一行字:尊敬的乘客,已为您跳过旅程噪音。
还好,登机很顺利。
若有若无的小雨只是湿润了空气,完全不影响飞行。乘客们似乎都还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潜入机舱,又迷迷糊糊地潜伏到各自座位上,连空姐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我的座位不好,在中间。本来我总是选靠过道的座位,昨天因为忙乱,错过了选座位的第一时间,没有过道了,连靠窗的也没有了,只剩后舱的中间座位。好在就两小时,忍忍吧。
左右两侧都是男人。左边靠过道这位,是个中年男人,面色微黑,还有些沧桑。上身穿了一件旧夹克,下身是条牛仔裤,也很旧了,头上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着纪念什么公司多少周年。从坐下后,他就两手放在腿上,眼睛平视前方靠背,很拘谨。我心里便暗暗猜测,肯定很少坐飞机,也许是个农民工。
虽然人们常说不可以貌取人,但是根据大数据显示,以貌取人也还是靠谱的。有一回我坐飞机,前排一个男人,头顶是光的,后脑勺留了一撮头发,穿了件黑色中式服装。我当即想,应该是个画家吧。下机时他打开行李箱,取出长长的几卷画轴,我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他的一双手开始不安分地交叉相握,左右扭动。手指又白又长,不像体力劳动者。
反倒是右边靠窗的这位小伙子安静,上来就戴着耳机看手机视频,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
飞机起飞后,空姐来送报纸,他不要,送毯子,他也不要。就这么一直僵坐着。送餐了,他接了过来,摆在小桌板上,也不动。还时不时瞟我一眼。我不禁悲悯地想,看来他不知道怎么开盒子。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同伴。我很想指点他一下,又怕冒昧。
就在我纠结时,他终于打开盒子开始吃饭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好为人师。接着让我惊讶的是,空姐送饮料时,他居然要了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很西化。
收拾了早餐盒子,我放倒椅子准备睡觉,局促的座位闭上眼或许还宽松些。壮汉拿出耳机开始听音乐。在他塞进耳朵的瞬间,我听见了小提琴的声音。看来我的判断完全失误。显然这位是个白领,说不定还是个海归,只是不修边幅而已。我在美国的时候,看到大部分美国人都穿着随便,夏天大裤衩配T恤,冬天连帽衫配牛仔。除非是要参加正式会议或者晚宴,才把行头拿出来套上。
我决定放弃分析。我又不是心理测写师,管他是干吗的。刚吃了饭,血氧都跑到肠道去工作了,大脑罢工,正好睡觉。
我闭上眼,心事又浮上来。刚才关机前,我收到他最后一条短信,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会来机场接我。我忽然有些忐忑,我真的要大幅度地改变自己现有的生活状态吗?真的要整机更新吗?他就是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同事,三十天前还八竿子打不着。但如果不如此,我后几十年的生活,真的就这么一直平庸下去,平庸至死吗?人生到底应该娱乐至死还是平庸至死?这个你只有以身试法了,而且没有改错的机会。
有人拍我,胡思乱想被打断。我睁眼,正是那位喝咖啡的壮汉。他像哑巴一样指指我座位前面插袋里的报纸,显然是想看。我连忙抽出来递给他。那是空姐送来的,应该算公物。他哗啦啦摊开报纸,报纸扫到我脸上,我只好往里挪挪,头歪向舷窗那边,继续眯眼思考那些永远无解的问题。我常用这种方式催眠。
突然,飞机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机身大幅度起落摇晃,机舱里发出一片惊叫。我刚有点儿迷糊就被惊醒,感觉是遭遇过的前所未有的颠簸。双手立即下意识地扶住了前排座位的靠背。
飞机正在反复广播,说由于天气原因,我们的航班遇到强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不是飞机故障就好,我暗想。身边的人开始抖腿,一定是左边这位壮汉,抖的频率很快,像发加急电报一样,嘚嘚嘚,嘚嘚嘚。我很想咳两声表示厌烦,但忍住了。右边靠窗的小伙子还算淡定,只是关了手机视频,盯着窗外。
我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实在是太困了。再说我有个习惯(或者叫法宝),每次外出遇到危险时,我就睡觉,感觉一觉醒来危险就会过去。去山区采访,行驶到那些危险的路段时,我就闭眼睡觉,不去看,不去担心,相信驾驶员。本来到了高海拔的地方缺氧,也容易犯困。有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同行的人说,你居然还睡得着,刚才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想,就算不是擦肩而过,撞过了正着,那我提心吊胆也没用。
但飞机持续颠簸着,让我很难再下潜到梦里。闭着眼,也能听到有人呕吐了。广播里不断地说,请大家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于是想起一个段子:“我们抱歉地通知大家,本次航班临时改为翻滚列车。”
我也被“翻滚列车”搞得难受起来,早上吃下去的面条在胃里翻涌。这大概是我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颠簸。我强忍着,再睁开眼,发现我左边位置空了,看来那位喝咖啡听小提琴的壮汉去卫生间了,棒球帽和揉成一团的报纸遗弃在座位上。
老天保佑,十几分钟后,颠簸总算过去了,飞机渐渐平稳,机舱安静下来。
这时广播里说,我们的航班还有半小时就要降落了,请大家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卫生间停止使用。太好了。我暗自松口气。可是,我左边的壮汉始终没回到座位上。怎么回事?他换到别处了吗?
我看到空姐在敲卫生间的门了。机舱中部那两个卫生间,其中一个始终是红灯。降落前卫生间停止使用,这个谁都知道。我环视了一下,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显然,里面就是我的左邻。但无论空姐怎么敲门他都不开门。不会是在里面出问题了吧?
空姐只好用钥匙打开卫生间的门,对着里面说:先生,请您回到座位上,飞机马上要降落了。
没人出来。大家都盯着卫生间。
空姐劝了好一会儿,没用;乘务长来了,又是一番劝说,还是没用。怎么回事?是呕吐太厉害了吗?如果不出来,会影响降落吗?大家都开始感到不安。
我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空姐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没有阻止。卫生间的门开着,我看到那壮汉坐在马桶盖上,头伏在洗漱盆上,一动不动。我冲着他大声说,落地了!下飞机了!
他终于抬头了,即使肤色偏黑,也能看出面无血色。手上可怜巴巴地捏着塑料袋,衣服前襟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污迹。他费力地站起来,身子有些晃悠,两个空姐立即上前搀扶住他。
举座皆惊。这么一个壮实的男人,竟然被吓到那个地步。他被搀扶到座位上,立即瘫倒下去,一屁股坐在自己帽子上。跟着,飞机咚的一下着陆了。机舱里响起集体松气的声音,很响亮、很悦耳。我虽然貌似淡定,也盼着迅速踩到坚实的大地上。
有人马上开始打电话了:“刚才好吓人啊。我们遇到强气流了,我差点儿吐了。”
可是我的邻座依然紧闭着眼,面如土色,一动不动,仿佛还在死亡线上挣扎。我想侧身挤出去,很困难,他块头太大。我只好拍拍他肩说:麻烦让一下。他咕哝了一声对不起。但身子仍不动。也许他的身子不听他的指挥了,真正的吓瘫了。
幸好空姐很负责,又过来扶他。我终于得以离开座位。
一场颠簸竟然把他弄成这样,真让我瞠目结舌。或许不是吓的,是他的平衡能力特别差?据说人和人的差异,超出了人和动物的差异。我今天算是真正见识了。
……
(试读结束,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8期)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四百万字。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