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长篇专号 2021年秋冬卷|严歌苓:蜃楼(节选)
编者说
小说源自真实的人物故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河北青年张明舶跟随着淘金潮,踏上了闯荡海南的追梦旅程。此时刚打开大门的海南,犹如冒险家的乐园,喧闹狂热、自由无序,一时间泥沙俱下、沉渣泛滥,张明舶也被裹挟在善恶之间,不能自拔。开了金手指的标总,永远机关算尽的阿埠,仗义相助的马克,吸毒致死的季小雪,生活充满投机和搏力,张明舶眼看着身边的人在经济浪潮中沉浮飘摇,勾心斗角,也遇到了深刻的爱情。认同感来自对原乡的怀念和背叛,对物质的疯狂追求和精神的极度缺失,使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变得极致。
九十年代走南口,十万人才下海南,世界是不安分者发现并开垦出来的。严歌苓最新长篇力作《蜃楼》打开了时代叙事的大门,人生所获无论成败,都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蜃楼(节选)
严歌苓
他第一次跟我谈他的情史,是在龙华路一家台湾人开的咖啡店里。这个叫张明舶的人,希望我能写他的故事。
咖啡店生意好,却也不妨碍它的好情调,无情人都生情。他看着窗外,说起几年前一件事。那是个腊月的夜,很深了,估计过了两点,他开车从这条街上穿过,街灯如浪,一波波泼进窗,忽然,随着光的浪头,泼进一个女人的身影。街上没人,车也极少,他的跑车时速至少在五十五公里,嚓的一下就从那女人身边过去。就是眼角一瞥,十分之一秒都不到,他认出她是谁。拿定主意相认,车已经飙出去三百多米。他踩下刹车,挂倒挡,车原速倒回去,停在女人身边。女人从侧身转成正身。降下车窗,女人不动,姜太公钓鱼,拿着劲儿。他说上来吧。女人踏下路基,他伸手替她开门。现在好了,她的整个身体披上灯光;他那么熟的身体。先进入车里的是她一只脚,穿着塑料仿皮的高跟鞋。他过上好日子之后,闻都能闻出仿冒品。一只脚先进来,就增加了上这种跑车的难度。先进来屁股,才对,尤其是有着可观厚度、不宜折叠的身体。她十年前就长得鼓鼓囊囊,但是不坏的鼓囊。一个天生的妇人,孩提对接成熟期,抽条少女那一截给山民沉重的背篼挤压出去了。好容易坐到宝马Z3的副驾驶座上,她抬起头来看前方,而不是先跟车主打招呼;跟未来客户做个“音容登记”。这个侧脸竟然是陌生的,陌生的鼻梁和额头。原先的额很光洁,哪儿来的这一大堆刘海儿?刘海儿可以仿冒青春。嘴唇呢,更陌生,翘得不近人情,要灌进去多少化学胶质,才能塑出这样仿冒的孩子气。他叫她名字。她名字好听:蓝兰。她没反应。意思是,蓝兰是谁?按她的贵州话,该是:蓝兰是哪个?刹那间,他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误招了一个资深站街女。但刚才开车过去,瞥到她的那一眼,仍然留在眼角;那是她妄想否认的蓝兰。心和肉体的辨识力,比眼睛牢靠多了。那么多日子躺在彼此怀里,肉体自己的事情,它自己记得住,类似一种动物暗码。
他问:“去哪儿?”此刻他紧盯前方,给她的是二分之一侧影。
女人回头看他一眼。他侧面的脸颊上,感到了她眼光里的笑。她的笑是热的。
他说:“你不叫蓝兰,那你叫什么?”
她用招牌的蓝兰口气说:“非要问名字啊?”
那个口音口气第一次叫他“小伙子”的时候,他才二十一,她二十二。第一次,在海府路的街边夜餐拍排档,火热的夜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火热。火上架着鱿鱼,烤得哧哧响,腥香扑在一街人脸上,穿在一街人身上。他看见一张年轻的小圆脸,长在一具壮实的妇人身上。“到这来吃嘛!”是她说的第二句话。跟她同桌的还有两个女子,等他坐过去,才意识到她们挣的是什么生计。此时街灯全黑,又是停电。一个女人尖叫,总是被谁劫了财或色。餐桌上的油灯被点燃,一盏,两盏,三盏……隔壁食档发电机启动,吵到左邻右舍,三个女子只能大声喊着说话,大声笑,吃到了他的豆腐似的。一面笑闹,她们在百分之八十裸露的腿上拍打,蚊子和男人一样爱她们的血和肉。无论何种年代,开拓者的史篇都有这类红粉伴随。她们也是开拓者,谁说不是?
那时他刚从师范学院毕业,跟着大群开拓者到了这岛上;这岛是一百五十万年前,被祖国大陆主躯干上甩出的一块肉。他和所有开拓者一样,心跳有些过速,难以定下神。叫他过来的女子说:“我叫蓝兰,姓蓝,名字是兰花的兰。你叫什么?”她普通话很洋泾浜,反正这是个各种洋泾浜语言汇聚之地。他告诉蓝兰,他叫“张明”。三个字的姓名,他藏起了最后一个字,为自己留了三分之一的后手。他诚恳地对她笑,百分之七十的诚实,在这个闯荡者闹人灾的地方,绝对足够。记得他喝完第一杯啤酒之后,一个姑娘离开了。姑娘碰到了一个回头客,两人咬了一阵耳朵,离席跟男人走了。那天的账也是姑娘的回头客给大家结的。
可现在坐在他车上的女人不认他。不认他们相遇的第一晚。那天晚上他带她去了露天电影院,租了一条毯子。等他醒来,她不见了,天刚亮。
他笑笑说:“是人都得有个称呼。我称呼姐姐什么呢?”
她转过脸,含恨的一双眼睛。眼睛也变了,被手术刀挖得极大。那么厚的刘海儿,挡住了初现的抬头纹,但没挡住他的揭露。是的,他过去叫过她“姐”,年轻时,大一岁的女人大出一个“姐”字辈儿。
女人不说话,头转向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到了。西门口。紧邻市场,海风黏稠,白天卖出去的鲜鱼,气味滞留在空气里,却已经腐了。他停下车。她发现她那边的车门被锁了。他此时已经开门下车,火速来到她那边,拉开门。他低就扮演车夫,为夫人开车门。她两脚站在地上,一腿长一腿短,再一看,她慌得把一只高跟鞋跌掉了。他放低姿态让她着慌。他伸手扶住她,一具软塌塌的肉身。他的手掌认识她的皮肉以及肉下的骨头。他的手和她的肉体,都是动物,凭它们神秘的暗码记住彼此。看,现在动物们已经对上了暗码。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同时弓身,在车下为她找鞋。他把鞋拎起,果然纯塑料。她接过鞋,扔在自己那只悬空的山民大脚下,使劲往里一蹬。他叫她等一会儿。她不吱声,等着。他从拉开的皮包里,拿出所有钞票——一共十万,在海南带着现钞能救自己命,或者救车的命。她看着钱,这么多!一九九八年的海南,这笔钱能买间小屋。他跟她说,钱是给蓝兰的,她要不是蓝兰,可就没份儿了。她呼吸重了,抬头看着他,手术刀杀掉了蓝兰的真面孔,但不碍的,蓝兰的目光杀不死。蓝兰的声音也杀不死:“你说是就是嘛。”
他说:“岁数不小了,不要再干这个了。回家好好过吧,蓝兰。”
她说:“我真名不叫蓝兰。”
他没说话。叫什么无所谓。女人见他不追究她真名叫什么,也就不再说话。在海南,其实你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高兴多大岁数就多大,谁跟你较真。就像牵涉西部的美国开拓者,在故乡杀人放火,一路西行,完成了自赎流放,也就自新了。这个岛屿大多数人的祖先是被流放者和自我流放者,与自己的背景,多少是了断过了的。
女人看着他,蓝兰的眼泪,在挖大的眼里,酿熟,滚下她窜改不了的小圆脸。她走进巷口。他在她身后尾随。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埋伏一个劫财劫色者。她的住处条件跟十年前一样,可怕的简易小楼,被各种铁丝钢丝缠封,成了一只破旧的铁笼子。他一直看她走进“笼子”,看到一楼那个被笼格锁在深处的小窗暗淡地亮起灯,才转身走开。
他回到车里,坐了很久。想着他和蓝兰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他连她穿的衣服和发式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三次的见面,持续了一年。后来他回了原先的公司,日子正规起来,一次买了点心去看她,她消失了。他没为她相思过,但他想忘都忘不了她。她是个舍了命也要对男人好的女人,只要是她疼的男人。在海府路的烤海鲜排档初遇蓝兰,他登岛才半年多,看上去是一个毛头男孩,心里也毛头毛脑,需要一个长姊如母的女人。后来他发现蓝兰根本不是他的口味,让他生出恋情的都是穿超小号衣服的女子,永远在抽条,长不成竹的笋。比如小婷。主角小婷会出场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对我说:“不用提醒,我知道。这一段听着跟我的情史无关,其实紧密关联。”
一九八八年底,张明舶初登岛。那时,第一批开拓者过得像永久夏令营。海口的街道边都是过家家般的小炉小灶,小桌边的女大学生给你现包饺子。张明舶就在这样的小桌边蹲着,吃着不怎么美味的饺子。所有洋泾浜的普通话几分钟就聊熟了彼此。问到张明舶,哪来,现在哪上班,回答是,河北沧州来,在三角池上班。谁都明白他啥意思。他确实在三角池的“人才墙”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个卖空调的公司做仓库员。那是个皮包公司,倒是有个挺大的仓库,老板总是在深圳到海口的路上,二老板管事。大老板姓一个怪姓:标,是文人从商,从商前写过两本书,名气小小,但在海南够用。他有书做敲门砖,敲开官员的门,海南的官员都欠官气,门好敲。官员给他弄批件,把他的业务挂靠在一家国企上,在海南找了个破厂房,把倒卖来的零件组装成机器。二老板姓朱,叫朱维埠,人唤朱总,他笑吟吟接受,人唤阿埠,他也喜洋洋应声。朱总在老家有案子,军婚案,把“草绿长城”的墙脚挖了。后来军嫂反水,军哥军嫂合力把阿埠扭送进公安局。都是人传说的,好在海南自始以来就宽容,一千多年来接受了几百个流放罪犯,也不多阿埠这一个。张明舶在二老板口中,就是小张:小张机灵得很,看守仓库里机器和零件可惜了。朱总啧一声嘴,小张就成了二老板助理。近距离看,其貌不扬的朱总是很有魅力的,鼓动家的热诚让客户很快下订单,大概军嫂就是被他的热诚鼓动到床上去的。他们组装的空调主要卖广东,偶然也卖到其他省份。张明舶在两个月内,一共见过两次大老板标总,他在见标总的第一分钟就认定,标总是来这一行反串的,他不会真拿这个买卖当真。不久发现,标总因为新写的书不让出版,书的政治倾向不太好,所以赚钱是他心灰意懒时的消遣。标总是北京人,一米七九的个儿,宽肩大头,顶着一头极浓的微长的好头发,一双眼很大,目光却弱弱的,不愿看破世间人事似的。
标总一来,全部工作人员都从“皮包”里钻出来,一共五个。一个给朱总烧红烧肉和负责打扫朱总房间的安徽人小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兼职财务,姓林,从福建来,白天的大半天,她在人家非皮包公司真正的办公室里坐班。加上两个总,一个总助理他小张,一共五人。标总把大家叫到一块,听听组装产量,看看订单账单,然后就把五个人拉出去吃。
第一站先到望海楼吃海鲜,酸瓜海白煲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其他做应时替换,青蟹肥吃蟹,马鲛鱼鲜就吃鱼,青口壮便是青口。标总自己不怎么吃海鲜,说是二十八岁那年患上痛风,于是在一桌斑斓的海鲜面前,他只看着四个下属吃。四个下属吃得话都不说,在开了壳的大螃蟹里拣起大坨的金色蟹黄,从海扇壳里挖出怀孕的贝母,看着看着,标总那满意的,又带些惯使抑或略显鄙夷的微笑,就漫溢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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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花城》长篇专号 2021年秋冬卷)
严歌苓,女,一九五九年一月生于上海,少年从军,二十岁从文。一九八六年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代表作有:《扶桑》《人寰》《白蛇》《少女小渔》《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穗子物语》《陆犯焉识》等作品。于一九八九年出国留学,就读于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获文学创作艺术硕士学位。自一九九〇年陆续在海外发表了近百篇文学作品,曾获得台湾和香港十项文学奖,在国内也获得多项文学奖。二〇〇七年出版了第一部以英文直接创作的长篇小说《赴宴者》,受到英、美评论界的好评,并被BBC广播电台选入小说连播。根据其小说改编、并由其参加编剧的电影《少女小渔》《天浴》分别获得亚太电影节六项大奖和金马奖七项大奖,根据其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改编,由张艺谋导演执导的影片分别参展于柏林和戛纳电影节。小说被译为英、法、荷、意、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希伯来等十九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