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1年第8期|张执浩:拉链与纽扣(组诗)
张执浩,1965年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撞身取暖》《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若干。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等奖项。
拉链与纽扣
大雁像一排拉链
从最美的天空飞过
最美的脖颈、肩胛
令人眩晕
我在想象中见过它们
日落时分的河滩上
几只掉队的野鸭惊呼着
重新返回空中
像几枚纽扣。我见过
你在黑夜里冰凉的手
我见过你哆嗦着解开
又在慌乱中系紧的
那颗暗红的水晶纽扣
在最好的年纪
它的坚定与踌躇
给哭泣的孩子一个奶嘴
给哭泣的孩子一个奶嘴
让他泣不成声
给泣不成声的人一点念想
不让他断绝最初的
也是最后的愿望
给愿望一个交代但不要说出来
给已经说出的话装上消音器
越挖越深的工地上
只有尘土在不间断地飞扬
你可以悲伤地坐在土坎上
你可以涕泪横流
但不要像我这样一遍又一遍
大声询问每一个人
“你有没有见过
这样一位母亲,她
满面泪水地走在前方
身后却没有我跟随?”
我的梦
我发现我的梦
总在同一座房子里面发生
那是我年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父母健在,姊妹参差不齐
我在这座房子里梦见过
许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的人
我和你一起把钓回来的鱼
开肠剖肚,我和你一起
把生米煮熟
把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一经历
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我的梦一旦回到这里
就顺理成章了,无人打搅
仿佛记忆里最遥远的那部分
在苏醒。老房子依然明亮
午后的阳光照着土黄的墙壁
我靠在微微发烫的墙面上
天空蔚蓝,仔细看
星光遥远犹如胃中的米粒
无 题
有些梦只能停留在梦中
既无兑现的可能
也无变成现实的必要
譬如你对我的好
止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反之亦然
反之这些梦
一如乱石堆满床头
你在乱坟岗上见过的星光
其实是这些梦的磷火
春 雷 1 号
在头顶上炸响的春雷
与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声
效果是一样的
安慰的雨滴洒落
在阴冷的铁丝般的树梢上
如果再密集一点就能听见
有人在树下躬身痛哭
闪电摄下的这每一帧不幸
天亮后都将转述给幸存者
晨鸣的鸟儿还在蹬踢着旧枝
晨起打电话给再也不会接听
电话的人,数字在闪烁
他设置了静音,一张骨灰脸
在闪电划亮的窗口时隐时现
灰的嘴里填满了灰
灰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
外 面 的 诗
都司湖的野鸭从来不曾
这样从容地凫动过
一家五口在湖面上来回划水
在水中进进出出,反复
重复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动作
上午的阳光拉长了人民医院住院部
下午的阳光拉长了岸边的水杉树
都司湖的野鸭从上午游到下午
第一次游完了它们的都司湖
开 花
花从远方开过来
沿途遇上了赏花人和
等候采花的蜜蜂
花不管不顾,翻山越岭
迫切的样貌令河山动容
花是这样的:在虚空中
锦衣夜行却填满了虚空
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
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是匿名的
我叫她什么她就是什么
这不是真的
被鸟叫出名字的人不相信
这是真的,因为他不知道
那是什么鸟;被鸟从人群中
叫到树下,他也不知道
那是一棵什么树
被鸟一遍遍叫着
他在树下仰起头
循声望去,能看见
少量的天空,大部分天空
闪烁在树冠背后,大部分人
路过树下问他在干什么
少量的人会停下来默默地
帮他一起去树上找鸟
鸟不叫的时候,大部分
天空都像不存在的你一样
被我在心中呼唤着
下 一 位
一个头也不抬的人
坐在长长的走道入口
木讷地重复着:“下一位。”
走道外面,长长的人列
在光天化日里蠕动
昨晚下过雨了
草木表情生动
排队的人似乎也适应了
逆来顺受,沉默着位移
我在梦中讪笑过几次
为了插队,提前去看
那些进入了走道里面的人
奇怪的是,他们进去后
就再也不见一个人出来
长长的走道究竟通向哪里
我在梦中大声质问
那个头也不抬的人
“下一位。”他木讷地说道
人列并不见缩短
蠕动持续到了梦境之外
捉 光 的 人
能被人捉住的光亮
唯有萤火,其余的
要么放任要么熄灭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蔡甸
朋友们在灯光下读完诗
然后返回到各自的夜空
巨大的黑暗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我想起我的朋友魏天无
那天晚上他需要萤火虫
于是就真的飞过来一只
萤火虫。那是去年夏天
几乎就是去年的今日
我的手在黑暗中游走
差点就捉住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