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8期|晓角:清冷之人
小城总是在下雨,小雨下得无边无际,大雨也下得无边无际。小城很小。
那个纵身一跃跳进钢水的人,最后在想什么?晚饭碗底的米有没有吃掉?脱在老家门口的旧鞋是草鞋还是布鞋,还会不会有人穿?十五岁的一个早上为什么突然出现几根白发,有没有觉得伤心?当时喜欢的女孩后来生了几个孩子还是已经消失?入钢水者没有说出这些,这些东西没有用,没有记得的意义,甚至没有必要真的存在过,它们和他消失得那么利落,几秒钟化为蒸气,再也回不来。
1
他说:“我活不下去了。”
每天都会流眼泪,好像一堆泡了几天的抹布,放一放就能哭。
人生中没念过大学,饥饿时没有工作,常常心碎却没有爱情。
我们都一样。
他看着我动了动嘴,又像要说自己活不下去了,却没有说出来。抬头望望屋顶,开始讲他现在每天坐九路公交车去一个地方再坐回来,在车上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有时犯困有时头疼。车窗里看见幼儿园看见公园看见市政府,每天都能路过学校又路过殡仪馆。树叶常常划过车窗玻璃,他感觉自己在车里鱼一样哆哆嗦嗦。
我该怎么安慰他?没必要安慰他,我自己也糟透了。懦弱,胆小,自负又自卑,所以这么多年格外可悲,每一天都非常糟糕。
半夜起来屋子里走,走一个小时喝一次水,走两个小时上一次厕所,天明时睡着,天天这样儿。
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智识动物,我们和那些叫不出名的草完全一样,无声长出来,无声活着,花都不开,怎么想发也发不出声音,终于有一天一生的大雨暴晒结束了,无声死去却又难免被称作“成熟”。
多可笑。
2
他还老是哭,在我面前哭,四十多岁了还是讲自己想上大学,特别特别想。想大学的图书馆,大学的操场,大学的跑道,大学的路,大学的树丛,大学的路上走过的每一双鞋,以及大学的水洼,水洼里的泥,他都想。
他说他小时候很聪明,五岁就会读对联上的字,但没有任何老师教过他识字,没有人管,常年被锁在家,接受父母的打骂,目睹畸形的家庭,五岁就知道不要在白天哭,因为越哭越难受。七岁开始封闭自己,十几岁没有办法,就天天伤春悲秋。
前段时间他生了场病,病得不轻,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缓过来后他更爱想这些了,也更爱和我说这些,说久了就要哭。
我知道一些他以前的事,他没有去过学校,因为有个精神病的妈妈,她年龄比儿子大四十岁,要求儿子必须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儿子上学也不让儿子出门玩儿,稍有反抗就打骂哭号,可儿子识的字都是她教的,干家务洗衣做饭也是她教的,他做什么都是她教的,连性格都是。
她给了他思考的机会却让他失去自由失去快乐,这让他十分困惑,于是年复一年长成了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厌恶群居,厌恶和人接触,孤独懦弱,但喜欢幻想,什么都胡思乱想,成日心中纷纷然,一点不本分。
他说,十五岁时自己自杀过一次。
对于过去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中间的三十年被删掉,再问不提。
又好像三十年根本就没存在过,他一直都是十五岁的阴郁少年。
3
我好奇他恋爱过吗?该读书时没有读书,该工作时没有工作,该恋爱时他应不应该恋爱?
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活不下去,谁都活不下去,每天都活不下去,但人生总是难免恋爱,恋爱可以让人活下去,可以让人活着活着就又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时总会出现一点感觉再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下去呢?想一点什么就可以继续活下去,盯着一点幻想也可以再活下去。
我们每天在路对面看一眼对方,然后走向不同的地方,晚上再回来,我们都很绝望。
某一天,他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进来,怀抱一个长方形小纸包,双眼发亮,一层层剥牛皮纸,手渐渐一阵阵地抖,像小男生第一次碰喜欢的女孩的脸,又像是剥牲口皮,剥着剥着满身血污。
终于纸包只隔最后一层了。
他抬头看了看我,脸色发红。
纸包里是几本年代久远的刊物,页数不全,纸张生满黄点,阳光下像字生锈了一样,但纸张坚硬,好像印刷出来就被束之高阁,灰尘进不去,主人每天都亲自来视察拂拭。
薄薄的刊物上,每本都有他年轻时的作品,诗歌,小说,写苦难,写家庭,关于母亲,思考自己,还有一些赠言,赠某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书都还在他自己手上。文章写着写着出现了对某个人想说的话,对未来的向往,甚至对生活的批判,他写得并不好,没有受过语言训练用词简单,但读了有种心痛感。
又简单又沉重。
我看过荒草
于是我是冬天
我路过村庄
所以我只能成为飞鸟
土豆城是圆的,里头不应该住人
这些都是他写的,他不写很多年了,现在不会有这种文笔,感慨良多。
他也许曾有一个短暂的出名的时刻,那个时代人们相信诗人,一个没有上过学的男孩痛苦到活不下去于是想到写诗,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起初他写不好,一首很差,十首更差,于是愤怒,伤心,就这么一点点希望都做不好,觉得活不下去,不应该活下去,然后又继续写,他一点都不快乐,只是想写,诗歌是深渊里向他伸出来的一双手,他太小了,又经历坎坷,没有这双手他受不住。
诗歌不会像生活那样放弃废物,它会让废物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让他醒过来,欢欣继而痛苦,环顾四周,四周空无一人。
所以我读他当年的诗倍感新奇,一个这样的人也有过发光时刻,尽管非常短。他想哭的时候什么都说但从不提自己的诗火了多久,不火了以后经历了什么。我想也不会有多久,顶多三五年,参加几次会议,吃几顿饭,在那种不会再来的纯诗歌风里卷一卷,然后回归生活,他这种人成不了大师,大师需要格局需要耐心需要坚强,能反复忍受苦难并转化成才华,他不能。
他自负又自卑,生来懦弱,他说起小时候人们是怎么说男孩子不能老哭,没出息,但这么多年就是秉性难改。
4
我们这些人都不开心,住在阴雨的小城里。
我楼下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每天都化妆,画眉,甚至擦口红,每天都要洗澡,出门去公园看风景,她有一个新婚的八十多岁的丈夫,两个人不发出声音地生活,邻居们从不和她说话,她也从不和人们说话,我也从不和她说话。
有一天老太太死了,丈夫被儿女接走,房子空了。
他刚来这个小城时每天都在找住的地方,风尘仆仆一脸仓皇,他住过出租房,屋顶薄如蝉翼,住过平房的南房,漏水,断电,隔壁小孩哭,整天整夜不安宁。
在垃圾场附近生活时他邻居是一个被拐卖来的女人,女人先被卖给弟弟,给弟弟生下孩子又被弟弟卖给城里的哥哥,却再没生下孩子。
那个女人活得很仔细,衣着整洁,扎着少女般高马尾,心地善良,特别喜欢猫,喜欢帮助别人,逛菜市场遇到流浪猫就上去喂,遇到残废乞丐就蹲下,双手给钱。有一年她附近来了一个被儿子逐出门的八十岁老人,老人上不了街,她就每天做好饭给老人送去,看着老人吃完再把碗刷了带回来,老人病重,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但她送去的饭却永远一样多。
直到老人死去,都没有任何人答谢过她。
她明明那么可悲却总是悲悯别人,哪怕常常能力有限,只能在心里悲悯,好似常年站在悬崖上,善良和尊严就是脚下的尺数之地,让她可以尽管站在悬崖边却怡然自得。
他在县城生活时故意把日子过得很小心,每一天轻拿轻放,收拾情感,不让意外的破碎发生。
固定五点起床,自己给自己做饭吃,然后出去找工作,深居简出,但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个苦命女人影响,他装束也异常整洁,整洁到战战兢兢,头发每天都洗,每天刮胡子,戴眼镜。找到的往往只是理货员或快递员的工作,甚至有时去当护工当服务员,忍受很多东西,比如辱骂和最怕的呵斥。他身体并不好,常常头痛到整天昏睡,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那么讲究,人们问起来他家里的事他很少回答,于是大家开始远离他,又议论他,试图把他的过去虚构出来,但每一个虚构故事都会被他每天的沉默和讲究逼回去,于是更显得诡异,好像是一个人在成天武装自己。
这一切是为什么?没必要知道。
有一个下午,街上下雨,我去取一个快递,然后在代收点小卖铺的小屋里第一次遇见了他。
一张平凡的脸,挑不出一点好处甚至丑陋,丑陋并不是说有伤痕,是平凡的同时又沉重,年龄不大却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好像他一直只是个小男生,但经历的东西太多,所以看着像四十多岁。
那天他来取的好像是一个箱子,可能是书,我后来知道他极其喜欢书,屋里人不多,他向售货员大声说出手机尾号,声音嘶哑,一大箱东西扔上来,他双手抱起,抱好,转身,走到门口定了定神,门外在下雨,我看到他站了片刻,走进雨中。
三个星期后,他拖着一个包成了我的邻居,我的生活就开始有意思了。
他第一次走进我家,看到我斗室里书多得惊人,《三言二拍》到《读者》《意林》,柏林文集到余秀华的诗都有,几个旧书架,连鞋柜里都是书,堆到房顶落满灰尘。
小城多雨,那天窗口天光清白,他眼神有种瓦解之感,逐渐,缓慢,想到很多事的那种眼神。
5
我一定要知道他不再写作后经历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不再写作。
我把一杯茶摆到他面前,把一顿晚饭留到他深夜回来,把他的衣服留下来洗,大堆书借给他送给他看,我写的东西也请他来看,听他一个中年人一边要哭一边说悲观幼稚的话,但他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问急了,或者回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直接生气。
一个出身苦难的少年文人会经历什么呢?顶多会经历什么呢,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盛名桃花一样消失,春天很短,人也草木一样老去。
我又为何这么好奇。
十八岁会变成二十八岁,二十八岁会变成三十八岁,三十八岁会变成四十八岁,四十八岁会走向更可怕的五十八岁。时代也在变,诗潮流入浪潮,农耕变成进城,朽在地里也变成朽在城里,少女变老妇,希望变成绝望变成习惯,1990、2000、2010……
文章何以能比桃花长久。
所以他在回避什么呢,他活得再痛苦又有什么用,谁活的再痛苦又有什么用,他这种人来源于苦难的那一点才华和他这个人一样,是社会的一种幻觉。
所以他爱哭很理所应当,曾经的诗人可以爱哭。
6
我想带他去一个地方,我过去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洞,七尺宽,一丈高,在一个村子里,村子里布满桃树,不结桃子,洞就在桃花深处,很深,我少年时常想走进去,走到洞尽头,山洞寒冷,森森然,极端安静,洞外面是桃花,里面是枯骨般的黑暗。
第一次进去时我还很小,那天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人打了,就找个地方躲躲,哭一哭,就进了那个洞,真冷啊,可以想象这里边死过人,饿死的人,冻死的人,然后我往里走,越走越难受,想让自己也死在里面,然后我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难受,最后又退出来了。
后来进去过好几次,那洞越走越大,越走越黑,怎么都走不完,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洞其实是通往另一个世间的,那个世间静极了,那是真正的静,没有一丁点声音,在那种静面前任何的声音都是污秽。
我怀疑桃花源不过也只是一片这样巨大的静而已,只是陶渊明写不出这种静,他搜索一生的经历也描写不出这种静。这静吓到了他,于是他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想象出了一个桃花源,一群快乐怡然的人。
桃花源开头是一片静,结尾也是一片静。
7
他生病了,头痛,整夜痛,发烧,全身衣服湿透。第二天早上终于轻松一点,他撑着上楼来找我,轻轻地坐在床上,我坐到他身边去,让他靠着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感觉体温很低,如过重刑。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有点想流泪。
来吧,诗人。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晓角,本名李华,2003年8月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丰镇农村,因家庭缘故未能上学,受外公等人帮助自学识字。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若干发表于《诗刊》《草原》《中国校园文学》《文苑》《南方都市报》《西南作家》《特区文学·诗》等刊物,并入选《2020年度诗歌精选》《中国女诗人诗选 ·2020年卷》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