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山的狼》 :遥远而有力的生命律动
时常在想,如何概括格日勒其木格·黑鹤作品独特的吸引力?他就像一位猎人,不动声色,目力游走,不见定法,且行且记,却能无形间拉满期待,在一派静谧中敏锐捕捉触动人心的写作对象。他的笔迹便是他的行迹,自由、自然、自在。新作《风山的狼》是一部以狼为题材的动物小说。黑鹤在草原牧人的生活状态下,记录下撞入他视野的草原动物,描绘草原上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和谐生态,展现原生态环境中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度。
《风山的狼》值得珍视的,首先是一种生命态度的映射。作家尊重草原上每一个生命物种。在他的笔下,动物与人、狗与狼或者其他,没有既定的是非对错,所有的生命间都是平等的。黑鹤以口述者视角讲述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的风山所见,自然平静的讲述状态一如牧人纵马游走,让读者捕捉不到可能的走向。如果给这个故事取个民间说书风格的名字,这是一个“猎犬跟着狼跑了”的故事。故事去向何方,似乎连作家也是无法预知的,他所做的就只是记录而已。作品真实记录了作家自己钟爱的幼犬伊斯格的成长,记录了发情期的伊斯格与风山上的雄狼交好,远离自己的主人与狼生活在一起,作为猎犬主人的“我”在狼遇到危难时,则选择了冒着危险解救狼,但被人解救的狼并没有与人化敌为友,而是更加警惕与远离,猎犬则在狼与人之间做出最后的选择,回到了人类家园,数月后生出了一窝有着一半狼血统的、力量惊人的幼犬。这个故事中,没有绝对的敌我,没有预设的正负。在人类将狼驯化为犬的漫长岁月里,狼与犬的混血从未停止。作家只是忠实记录了这其中的一次。
黑鹤动物小说的视野纯粹而专注。他的记录努力遵从物性,切近真实,不做人为的拔高,也不做无凭的臆想。《风山的狼》中,既没有拔高犬类的忠诚不二,也没有让狼夸张地开启报恩模式。作家从不试图粉饰、理想化动物与人的沟通,也包括自己养大的家犬,这股扑面而来的“物性真实”,正是动物小说有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独特魅力。在黑鹤的动物小说中,人与动物的情感互动只是一个引子般的存在,动物之间的情感互动才是作家写作的重心。而他将其中的情感故事更多地交给了动物,这显然是极不容易的。动物无法以明确的语言表达情感,作为人类的作家也很难真正参悟它们之间的情感故事,于是,作家采取了密集的白描、细腻的动作描写,以微镜头的追踪、长时间的凝视去记录动物们的微表情,去呈现它们的生命交流。读黑鹤的作品,能够深深地感受到他对动物的特殊感情以及对动物生命的尊重和理解。具备这种书写能力,既源于黑鹤与他所描写对象的长期观察、相处与研究,也源于他对笔下动物生活习性的了然。
尊重动物的更深层次是尊重自然。《风山的狼》真挚描摹了草原“作为一种地理模式存在”的样子,描绘了草原生态系统的自然伦理。牧民作为草原的后来者,以最小的自然索取、以自然的生活方式与草原共生。风山的牧民在机井边采水后,会专门留下一些水给附近的野生动物,还会为哺乳期的狼主动送上一头羊,帮它渡过难关。狼也恪守规矩,并不伤害人类家养的羊。千百年来,他们共享这片草原,大自然孕育的完美的食物链与生存法则,人类、狼以及各种动物构成了草原完整而稳定的生态圈。草原牧人天然质朴的共生意识破除了既有模式中狼与人的对立与仇恨。游牧人与狼之间默契共处,互不侵犯,互相尊重。狼在游牧人心中是狗,是长生天豢养的狗,是天狗。在漫长的生命史中,狗与狼都是犬科,同根同源。数十亿年间的生命万物孕育,事实上也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关联方式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大自然孕育的“完整而稳定的生态圈”也是脆弱的,任何一方的强势、自利,都会对生态圈造成破坏。除了恶劣的自然条件如严寒、物质匮乏之外,草原更惧怕的杀伤力,是不及时拆除的草库伦,它们是人类给草原动物带来最大的人为伤害。恶意潜入的偷猎者打破了和平启动杀戮,掀动了动物对人类的仇恨;破坏生态的闯入驱动越野车碾压草原,享受狂热的驾驶乐趣,以先进的姿态驱动文明的产物入侵着草原。这一切虽然不是作家叙述的重心,却仍然得到了触目惊心的呈现。
《风山的狼》同时是一种生命力量的书写。作品中始终有一种强劲的、散发着野性魅力的力量感。牧羊犬震撼草原的咆哮声、草原上奔突驰骋的马群、飞驰的猎犬,都写得颇为震撼。作品中多次写到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之间的较量。“我”如此高大却仍在与伊斯格的力量对抗中被拉得趔趄,狂野难驯的蒙古马时常找机会将“我”扔下来,搞得“我”筋疲力尽。动物之间的较量如狼与牧羊犬的较量、猎犬与艾鼬的较量、儿马间的较量等,更是充满了血脉偾张的力量冲击。伊斯格在营地豢养的牧羊犬与野狼之间选择了野狼,也正是因为那头冷傲的公狼身上更加蓬勃、霸气的生命力量。这样的文本书写背后,是作家对生命本体的思索,“凶猛与服从真的是钟摆的两段,此消彼长”。作品取名为《风山的狼》,但显然这部作品中的主角不仅仅是狼,而是动物群像。作品中有多个草原动物出现,儿马的彪悍、母马的护犊、艾鼬的生存智慧等等,动物无论大小均展现的顽强的生命力和与生俱来的生存智慧。这里的“狼”更像是原始自然的象征,是草原文化的象征。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在这呼伦贝尔草原的深处,游牧人与狼的关系,也正是人类与自然曾经理想的样子,一直恰到好处”,可以视为作品的精神核心。严酷的食物链与微妙的物种平衡,都是大自然的固有法则。这是一种尊重万物生命的写作态度,一种敬畏自然规律、维护自然原始律动的生态观。
黑鹤的作品记录了都市文明之外的部分生活方式,也意在传递这样一种敬畏自然万物的原初生活方式。这样的题材与题旨是稀有而值得珍视的,因此,作家所选取的这种不动声色的叙事方式也就找到了答案。就像那些历经太多险境的牧民一样,心怀尊重与敬畏,了然生命本然的面貌与巨大的生命力量,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他们的所思所见,不做过多的粉饰,也省略多余的假设,一切由自然说了算。在这种不动声色中,我们倾听到了大自然遥远而有力的生命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