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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雨露”忽远忽近
来源:《黄河》 |   2021年08月23日09:11

当然水大了,将整个峡谷翻滚,从谷底到山顶云雾缭绕。

我在思茅河上漂流,先骑着波尔多桶,后换乘儿时洗衣的大木盆。太阳钻出云层跳入河中,与我一道追波逐浪。“血”浪花劈头盖脸,浇得两眼生涩,满口吐着碜牙的河腥气,像吞下一条泥鳅。我漂啊漂的,不怕自己被河吃掉,却担心由一块块长条小木板拼对,上下打着两道铁箍的木盆,触礁撞散了。就在我担心多余的时候,大木盆给一个浪头颠覆,屁股朝天地扣到水中。在颠覆的一刻,我浑身生出弹簧,从河中跳回到床上。

后窗外,哗哗的雨已息。退去的雨脚泛着大海退潮一样的白茫茫的泡沫,越过周遭的莽莽苍苍,跟着隐隐的雷,在万掌山林海中愈来愈远。走出万掌山林海,出现在与其相衔的天空中。此刻若掀开夜幕,像必胜鸟骑在盘旋的老鹰背上,俯瞰思茅河,它一定带着红土地的颜色,在普洱大地上蜿蜒如血管,但远不及我梦中的它水大。

在亚太森林组织普洱基地,我躺在“傣族B-1”木屋的床上,耳朵承接着“雨露”的滴答。起初是成串的,从屋檐上挂下来,经过半启的后窗,像帘珠一样。渐渐地“珠”稀了,间歇越来越长,最后仿佛剩下一颗在滴。滴溜溜的,吸纳了周围的“光景”,在屋檐上拽大了,拽出葫芦把儿,实在拽不住了才落下。落下的时候不紧不慢,有一丝明亮地牵着。丝断了,丝头先弹起来,顺原路绷回去,接着又落下来,蛛丝一样飘忽。

“雨露”滴答的当儿,风探头探脑地爬上后窗,像松鼠站在窗台上。它抖抖身上的湿,用前爪将额头的毛梳理光滑,环顾屋中,尾巴一翘放大胆子。它两颊鼓鼓囊囊的,很是多管闲事,简直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它从窗台跳到我床上,又从我床上跳到地下,围着我的纸质拖鞋转了一圈,然后从床底下钻过去,溜到门虚掩的卫生间,窸窸窣窣地搜寻。从里面搜寻到外面,将潮湿隐藏的霉味赶走。取而代之的是木香,从四壁与屋顶一行行原木板条排列的缝间,从原木板条明显的瘢疤中,黄粉虫拱土似的爬出,小心翼翼地弥漫开来。

我被带回儿时的光景,围绕某户盖房的人家,村庄像在举行一个仪式。盖房的场面盛大,一根挑着一块画着金乌的红布的木杆,高高竖立在场地中央。所有的工匠精神抖擞,干着各自不同的活计。木匠油亮的光膀推来拉去,一根根粗壮的木料,被锯子截出一圈圈年轮,被刨子推出一波波水纹,与木屑和刨花一起散发着木香。让人闭目沉浸,周身“醚”漫,连指尖都能感受到,如果针砭一下,就会血珠一样渗出。它是树的体香,来自树的骨子里,尽管用来盖房的树,早变成了“木料”。

风已走,从来时的地方。临走的时候,它仍不忘跳上床头柜多管闲事,毛手毛脚地将台灯下我睡前看过的合上的书,从折页处重新打开。被折的文字中有它的影子:

一五 他 们

在大芭蕉叶的宽阔荫影下,他们和平地生活着。——他们的家在从东京乘火车要足足一小时的海滨某镇上。

一六 枕 头

他枕着散发玫瑰叶香的怀疑主义,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书。可是,他没有注意到枕中还有半人半马神。

一七 蝴 蝶

在充满海藻气味的风中,一只蝴蝶在蹁跹飞舞。一眨眼的工夫,他感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沾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却在几年后还闪着光。

一八 月

他在某饭店的台阶上偶然遇见了她,就连在这样的白昼,她的脸也跟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俩素昧平生),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

后窗外,“雨露”的滴答还在继续。我看到三个头皮剃得发青,脑后留着“后拽拽”的光头孩,轮流站到老屋屋檐的一个出水口下,像小鸟待哺的样子,仰起头张大嘴,承接从出水口控下来的水滴,也就是“雨露”。水滴除了偶尔啪地砸在他们鼻梁上,他们忽地从出水口下跳开了,用手抹着脸嬉笑,一般都准确地落到了他们口中。

最初水滴一入口就“炸”,满口淋漓尽致。待有了经验,他们用口接住的一刻,顺势轻柔地缓冲一下,再用舌头托起,水滴便完好无损,像有膜保护着,在舌头上滴溜溜打转,然后钻进期待已久的喉咙。在近乎游戏的陶醉中,他们几乎能看到它,如乘滑梯,顺肠道一路而去。他们用手夸张地捂着肚子,有一个提出像什么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葡萄。

那时,在他们所能想到的五颜六色的水果当中,最奢望的就是葡萄,灿若星辰。在他们留“后拽拽”的年代,他们几乎吃不到葡萄,平时都难得一见。被想象的水滴,先化作紫色的葡萄,由三几粒到一嘟噜,非常像年画上的样子,接着化作淋漓的葡萄汁,极力与他们记忆中吃过的一次相附甚至超过了,然后被肠胃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吸收。那种感觉,直到他们挎起书包,多年后跟字混熟了,才找到一个可形容的词汇:沁人心脾。

此刻,被颠覆的大木盆带走睡意的我,虽未像儿时那样张大嘴,从后窗探出头去承接“雨露”,但一样感受到了它的“沁人心脾”。它是从与当年老屋一样的半坡状的屋顶上控下来的,也是从“茶始祖”宽叶木兰化石中渗出的,悬挂在屋檐头,悬挂在屋外门前的山茶花和凤凰树上。山茶花结满花苞,有的满脸青涩,有的面颊绯红,芳心灿漫地亟待绽放。凤凰树素面朝天,大概是刚栽下之故,像个傻丫头片子,对别人的花枝招展视而不见。

除了山茶花和凤凰树,环绕我下榻的木屋,还悬挂在其他数不胜数的花草树木上。其中有水蔗草、金毛狗、刺蒴麻、毛轴蕨、白鹤芋、岩木瓜,有红粉扑花、吊灯扶桑、南美水仙、鼓槌石斛、穆氏文殊兰、梭果玉蕊,有琴叶珊瑚、星花凤梨、白花杜鹃、大叶藤黄、中华桫椤、云南肉豆蔻,当然还有漫山遍野的青冈栎、西南桦、思茅松。

思茅松修长而挺拔,如果“桃花县令”从西晋来会,也一定会心折恨晚。走进茂密的松林,一棵棵竞相向蓝天生长,每一棵都干净利落,通身很少“横生枝节”,直到顶端才枝叶交错地撑出一片绿云。被割过松脂的思茅松,留下难以癒合的伤痕,割下的松脂会熬成松香。它让我记起初中时的一位老师,许多个夏夜下了晚自习,坐在校园的一棵枣树下给我们拉二胡。每次拉之前,他要用一块类似杏树胶的东西擦擦弓毛,第一次拉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被擦的弓毛是用马尾做的,那用来擦的东西叫松香。我们自然熟悉马尾,可绾成索套套鸟,可勒掉手臂上的瘊子,但松香只是听说过,更不知道它用啥制成。

至于拉的曲子,他每次都告诉我们曲名,有的我们能听出好来,有的根本欣赏不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二泉映月》,除了他拉得好,也跟“泉”和“月”有关。但那晚并没有月亮,校园内唯一的一盏点亮时像金刚怒目的路灯,把枣树的身影抻得很长,折起来搭到院墙上。他先拉了两三个曲子,然后才拉《二泉映月》。拉前面的曲子他眼睁着,拉《二泉映月》时眼闭上了。那时候,我们已认识如痴如醉,也结交了如泣如诉,但还不会运用它们,只觉得他拉得很上心。头晃悠悠仰后去,又晃悠悠转前来,一副酒喝高了的样子。

可他并没有喝酒,我们便悄悄掏耳朵,老师是不是病了?

一个补习班的大同学,立刻咬牙切齿地说,那不是病,叫陶醉!

在老师陶醉的二胡声中,我想象着二泉映月,把脑子吹气球一样尽力往大吹,想吹出“泉”和“月”来,如走马灯上的画,但结局仍是气球被吹薄了的要爆的苍白,仍逃不脱我梦中时常大水漫灌的村庄。我能想到的,还是村东那条不知泉在何处,跟着季节时断时续的小河。夏天丰盈时,特别是有月的晚上,穿了长裙一样,招惹着蛙声,“呱呱哇哇”不休,叫得满河波光粼粼。若起风时,月亮会被河水冲走,沿河一路叫喊着追逐,也追不上。

再就是,村北菜园里的一口冬天会从井口长出皓髯的老井,我曾在月夜与发小跟着他看园子的父亲去打水浇菜。石筑的井壁上,锈着滑腻腻的苔藓,越往深处越阴暗,与中间被井口镟出一片光明,转周却黑幽幽的水面相接。月亮正好照在井中时,把头探到被绳勒出一道道痕迹的井口,头和月亮便碰在一起。扑嗵放下篾桶去,月亮应声而碎。一阵水花四溅之后,被扰动的凉气从井口逸出,井中的月亮重新“完好”,在水中晃晃悠悠,要碟似的沉下去,直到水面彻底平静,月亮才恢复如初。

被大雨洗过的松林,“雨露”挂在思茅松的松针和松塔上,挂在鸟的歌喉上,还挂在太阳光芒上,像晶莹剔透的精灵,一如既往的雨后,对空寂的松林充满新鲜和好奇。或纷纷而下,潜入林中的灌木丛或地下沉积的松针中,仿佛在捉迷藏。或一颗两颗,要么三颗五颗,拇猴探幽似的从树深处飞下来,落到灌木上,再跃到蘑菇上,然后七蹦八跳不见了。也有的把落地的松塔当绣球,抱着推来滚去,或单手吊在草叶上打秋千,打得花枝乱颤。

与之同时的斑鸠坡茶马古道,却没有鸟鸣与阳光,只有堆叠的郁郁葱葱,有时将整个路段遮蔽,沉静中散发着和松林中一样沾染腐败的潮气。路上的落叶,多则铺了一层,少则稀稀落落,整个的经年化作腐土,或当下被人畜践踏成尘。一块块石头凸凹不平,闲置路边的像龟背污染绿霉,路中间的又光滑又硌脚,随时会被开个小玩笑,惊惊怍怍地张开两臂,前仰后合地要倒,但终究没有倒下去。回头看打滑处,再提起脚看看鞋底,想刚才真要跌倒了,至少会摔得屁股疼,便感受到马帮的不易,但他(它)们长年累月跋涉,早与每块石头默契,不会轻易被滑倒。因之又心生敬佩,望着两端不见尽头的古道伫立良久。

石头被踏出的窝坑,不被落叶覆盖的,蓄满雨后的积水,倒映着枝叶交错,掉下的“雨露”落到里边,溅起幽微之响,只有守在旁边才能听到。却不转瞬即逝,而成一脉缥缈不绝的香魂,不是从路上方笼罩的树隙散去,或攀附到路旁的树上长成“爬树龙”,而是似有若无地蜿蜒了,像水中变幻游走的墨烟,顺着同样蜿蜒的古道而去,不仅仅是斑鸠坡一段。寻觅着古道往“逝”今“生”的况味,直至尽头的另一方,山环水绕。

马帮绵延的身影出现了,按照我想象的样子,身上带着雨水沾惹的日月星尘,在沿途遮挡的树木的间隙闪现,一摇一摆或一起一伏,同时从间隙散发出他(它)们的“声息”。人声、畜声、物声,人息、畜息、物息,既混杂又可辨,比如马铃声与喘息,从古道两旁扩散开去,由响亮、粗重逐渐低沉、细微了,像烟雾的星火与埃,在雨后的清新中弥漫,最后附着到植物体上,衍生出苔斑、茸毛或菟丝。

迎面而来的马锅头,一如既往地沉稳,整个古道装在他胸中,眼睛保持一惯的警觉,目光随时会变成刀,双脚是不变的稳健,提防着脚下的石头万一打滑。身后负重的骡马,对它们的主人充满信任,踏着相互一致的节奏,鼻息粗重地亦步亦趋,累得发汗时浑身冒出热气,撒下的粪也热气腾腾。他(它)们“运输的货物主要是普洱茶、磨黑盐、新罗棉花,以及云烟、布匹、金属器物等物品”。路上需要轻松一下时,除了歇息,再就是歌唱:

女:赶马的小阿哥,

阿妹来等着,

阿哥你要快快来,

妹妹把情话说。

咿哟喂

男:阿妹哟你等着,

阿哥赶马啰,

等着太阳快快落,

再把那情话说。

咿哟喂

合:哟喂 哟喂 哟喂 哟喂 哟喂 哟喂

在木屋后窗外的滴答中,我带着马帮没有阿妹只有阿哥的歌唱重新入睡,梦作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在宇宙浩瀚的背景下,我看到万掌山化作一滴水掉入地球,地球又化作一滴水掉入银河。地球波澜不惊,银河波澜不惊,但声音是有的。它们发出的声音都一样,都是诗一般的叮咚,充满母亲敞开胸怀接纳孩子般的温馨。那叮咚之处,便有种子发芽,生出鹅黄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