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9期|计文君:筑园(节选)
计文君,女,河南许昌人,文学博士。出版系列小说《问津变》《化城喻》,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著有《红楼梦》研究专著《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和镜像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等。现居北京。
小编说
计文君的这篇小说新作写得洒脱、跳跃、灵动、松弛,花瓣式的结构,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现“我”(辛苦)和“地图”等年轻人对梦想的追求与奋斗,细节绵密,内容新鲜,亮点迭出,令人炫目,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也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和深度思考。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李洱评论说:“这是一篇既有沧桑的历史感,也有充分的现实意义,同时又对未来发问的小说。”——隆重推荐!
筑 园
文/计文君
上 篇
一 辛苦
1
辛苦。
记忆的开端,是光斑闪烁的情景片段——站在姥姥的藤椅前,她给我擦泪,说,“只有诗人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名字……”
2
姥姥的语调像时间一样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淌过去,仿佛说的是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那个诗人的故事,缺乏绵密连贯的情节,疑惑的风在裂缝里钻来钻去,吹出引诱的哨声:诗人是什么人?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不理它,它也就消失了。
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听这栋建于1895年的三层小楼跟太平湾吹过来的海风嘀嘀咕咕。快一百年了,它们有很多隐秘的话题可以嘀咕。墙角壁纸受潮剥落,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是墙壁在裂开,藏在墙里面的东西,正要出来……
我缩进被子里,不理它们,它们也就缩回墙里去了。
3
“姥姥,那是什么花?”我问。
“小儿啊,那是紫薇花,十月了,还开得这么好……”姥姥回答。
紫薇花下是路牌,路牌上有字,“正”——念不下去了,姥姥就教给我:“正阳关路——正确的正,太阳的阳……”
姥姥拽着我的手去买菜,一路回答着我的提问。
我喜欢去菜市场,能认识很多东西。姥姥买的那几根嫩白碧绿的棒棒,叫茭白,堆在地上那堆沾着泥巴的圆东西,我不认识,蹲下,盯着看,黑紫的皮,冒着芽儿,姥姥也蹲下,说:“这是荸荠,又叫马蹄……”
我双手捧了三个荸荠举起来,说:“我们买三个……”
买三个,因为家里有三口人,姥姥,我,还有姨姥姥。姥姥和卖菜伯伯都笑了。伯伯伸手抓过荸荠,他的胳膊和姥姥的胳膊在我头顶推让,三个荸荠落在我们的菜篮子里,姥姥让我给伯伯说谢谢。上小学之前,我在菜市场里认识了荸荠伯伯、“心里美”阿姨、糖糕爷爷……
幼儿园的老师和阿姨都认识姥姥。姥姥是高中数学老师,放学后才能来接我,别的小朋友回家了,我就待在阿姨的厨房,得到一颗奶糖、一个熟透的西红柿,甚至一根淡黄色的雪糕……我安静地吃着,瞪着眼睛看进进出出的人。有人逗我,问我知不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我很警惕,就问他:“你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吗?”他说他知道,我说我也知道。他说,那你告诉我,不告诉我就是不知道。我说,那你告诉我,不告诉我你也不知道。旁边的人都哈哈笑起来,有人说这孩子真聪明,我就得意地转开头了。
我的得意之上爬满了疑惑:逗我那个人的目光,他的笑和周围人的笑,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他们丢开我说着大人之间的话,我听不懂,但记住了一些陌生且刺激的词——“流氓”“疯子”……因为不懂,反而格外记得清楚、长久……
4
我要上小学了。姥姥跟我说,她想给我改名字;还有,姨姥姥要回即墨乡下去了。我放声大哭以示抗议——不改名!姨姥姥不走!
我的抗议迅速被姨姥姥镇压了。
“号你奶奶个腿儿哩号!”姨姥姥用毛巾胡乱抹着我的脸,我被抹得身子一晃一晃,她把我摁到沙发上,呼哧带喘地坐下,对姥姥说,“他还毋个狗大咧,流着呲哈水儿,你跟他商量?改,谁家给孩子起名叫‘苦’?改!”
姥姥纤瘦,柔声细语,除了跟姨姥姥说即墨话,别的时候都说普通话。姨姥姥胖胖的,操着一口方言,训斥我,也训斥姥姥。
镇压了我的抗议,姨姥姥把我又涌出的泪抹掉了,嫌弃地说:“比刘备还会哭!”我的委屈却被安慰了,趴在她起伏均匀的胖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姥姥在叹气,半天才说:“我没养好他妈妈,我怕……”
姥姥哽咽了,姨姥姥嗤地笑了,“怕啥?他自己会长!”
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她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落下来:“慧啊,你这教书先生,咋比俺这报纸都念不下来的农民傻咧?咱俩可是一样的爹妈一样养法儿,你咋成了上架的豇豆俺咋成了地里的倭瓜?”
我趴在姨姥姥怀里闭着眼睛却“扑哧”笑了出来,姨姥姥也笑了,伸手胳肢我,“你个人精,笑啥?你笑啥?”
我叽叽嘎嘎笑着在姨姥姥怀里滚来滚去,姥姥也笑了。第二天姨姥姥走的时候我又哭了,抱着她的腿哭,但姨姥姥还是走了。姥姥拉着我的手,慢慢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回屋,笑着说,姥姥给小儿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能看出来她比我还要难过,还要害怕,我就不哭了,自己抹掉泪说:好。
5
我执拗地不愿改名,姥姥也就顺着我了。
姥姥总是顺着我。小学四年级,叔姥爷给我买了个游戏机,我爱如珍宝,睡觉都在被窝里搂着,姥姥就让我搂着。我着迷打游戏忘了写作业,老师把她叫去了,回到家她也只说了句:“以后先写作业再玩啊……”我越发羞愧难过了,把游戏机装回盒子,塞进了书架和墙之间的缝隙。
放暑假了,我费力地伸胳膊进去,想把游戏机摸出来,晃动了书架,一本满是灰尘的书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我坐在地板上揉着头,只有细小花纹边框的白书皮上,有一排不知何意的字:大卫·科波菲尔(上)。
我原本打算翻开封皮看一眼,就继续摸游戏机,结果直到姥姥从暑假补习班回来,站在面前叫我,我才愣愣地抬起头。那两架书,让游戏机彻底失去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书的扉页上都有交叠纠缠的钢笔字,像一只鸟,下面写着年月日,我问姥姥什么意思,姥姥说那是你妈妈的签名和她买书的日子……
五年级的暑假,看完屠格涅夫的《初恋》,我趴在二楼窗户上,望着楼下院子里穿着健美服转呼啦圈的大姐姐发呆,她停下来喘气,抬头,笑着骂我,“小屁孩儿,你还挺流氓——看哪儿呢?”
我脑袋一缩跌回地板上,带着莫名的快感滚来滚去地笑——记忆里有个词跳出来,我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爬起来,费力地搬下那本厚厚的绿色封皮的缩印本《辞海》,开始查那个词——“流氓”……
6
初中、高中我都在姥姥教书的中学上学。姥姥退休后又接受了学校的返聘,等我毕业,她才去了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别人说姥姥不愧是高级教师,就是会教育孩子——姥姥开心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我低头笑,但心里很得意——姥姥从不“教育”我,只是顺着我。跟着姥姥年节去走亲戚,或者参加婚宴,我总被夸聪明、懂事。叔姥爷、堂舅、阿姨对我很亲热,总是呵斥自己的孩子,把好吃好玩的让给我。我反而会放下那东西,过去默默地靠着姥姥。她过会儿就小声问我要不要吃这个呀,这个呢……我只好接过来吃下去。姥姥和我会默契地彼此安慰,我却很想念姨姥姥的训斥。
姨姥姥刚离开那年我每个周日都给她写信,姥姥说,先别寄,攒着,放暑假看姨姥姥时一起带去。放暑假了,我跟姥姥坐了汽车又坐了三轮摩托,拎着东西到了姨姥姥家里。姨姥姥家有很多人,我也认不清,有很大的灶台和铁锅,她在做饭,我站在她身后念写给她的信,满头是汗的姨姥姥扭脸笑着说:“哪来恁些话?真是个人精!”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大人们忽然就生气了,大舅妈看着我,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大舅冲我吼,姨姥姥冲他吼,我很害怕地依偎着姥姥,姥姥抹了把泪,拽着我走了。姨姥姥追到门口喊:“慧啊,晌午头儿毋车,大毒日头你晒着孩子!”
我真的中暑了,上吐下泻还发烧,姥姥再没带我去过姨姥姥家。还好姨姥姥每年都会来住一段。她来,平常的日子也成了节日。
二 优雅降级
1
我选理科因为是男生,收到清华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的录取通知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学校夸张地贴着大红喜报拉了横幅,我只是吁口气,感觉心里的一根刺拔掉了。那是高一的科学手工展,我精心制作的“弥诺陶洛斯迷宫”只得了银奖,金奖给了三班新来的外地生,他做了段“FLASH动画”,评委老师傻乎乎地看着那个在电脑屏幕上会动的小人儿眉开眼笑。我不动声色地领了奖,回家却把“迷宫”压扁裹上奖状塞到了书架后面,压着落满灰尘的游戏机盒子……
入学后我才知道,像我这种仅凭高考成绩进来的,是侥幸的少数派。这种侥幸对于后来被碾轧成齑粉的我,是场彻头彻尾的不幸。
不幸中的万幸,我和“地图”住进了同一间宿舍。
“地图”名叫高德,报到那天就有了这个外号。他瘦瘦高高,皮肤似乎太过白皙,戴着圆圆的金属框眼镜,从自己的铺上一跃而下,解释为何不介意这个外号,“在《文明》中,地图很重要。”看我不解,他问:“你不打游戏?”
我正把东西堆到自己的架子上去,“小学时打过那种很弱智的游戏机……”抬头,愣住了,他变魔术一般把我原本胡乱塞在上面的书,按照开本排列得整整齐齐,指着那本《无命运的人生》,问:“这说什么的?”
接下来,他告诉我《文明》是一款伟大的游戏,在游戏中玩家可以缔造属于自己的文明,在地球上开疆拓土,还能星际殖民。我则告诉他《无命运的人生》写的是一个纳粹集中营中犹太孩子的故事,作者凯尔泰斯·伊姆雷就是大屠杀幸存者,去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此类对话,将不断在我们之间出现,只是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客客气气。
2
“地图”在石家庄长大,但并不是城里孩子,他说他应该算“农民工子弟”。我对等坦诚——父母双亡,跟随姥姥长大。这场“逆境中成长却优秀阳光”的比赛,“地图”很快就完胜了。因为NOI1竞赛成绩保送我们学校的不只他一个,但“地图”还是成了牛人中的“大牛”,我则成了“菜鸡”。
别的科目还好,“编程设计基础”,老师默认大家都有基础,上课能省的就都省了,我就自己去啃“指针”“递归”之类的概念。老师说,编程如同作曲,需要天赋、技巧和训练。我三样儿都缺,花一晚上编了道课后的习题,结果运行程序时系统崩溃,从运行窗口打出一大串“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我的自尊,被“烫”得生疼。
“地图”主动来帮我——我输了“优秀”,不能再输“阳光”,就心态健康地接受帮助了。他这种轻松拿编程课满分的人,辅导我算是被迫复习C++的语法。我当然没有笨到“不可教”,但全力以赴的结果,不过是通过考试而已。
拔掉了一根“刺”,换来了万箭穿心。
暑假回家我依然笑得自信且灿烂,被姥姥工作的培训机构拉去充当招生广告,我让负责人把姥姥的课时费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姥姥不好意思的笑容里充满了真实的喜悦。我把返校的时间卡到了最后,但下了车,还是冲动地想随便跳上一辆即将开出的列车,就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强迫自己移动回了学校。
“地图”对计算机能写出简洁有效的指令,对人似乎也可以。他是个收纳狂,且有轻微洁癖,我们就这么被他“控制”了——大学四年,作为男生宿舍,我们屋整洁得让人不好意思。那天反常,屋里一片狼藉,他们在庆祝——学校网站公布了国家奖学金名单,“地图”作为罕见的例外,大二就拿到了。我没动给我留的那堆吃的,缩到最里面被收纳柜包装盒伪装遮挡的电脑后面,随便塞进去一张碟,戴上耳机看起了电影。我们系禁止大一学生在宿舍使用计算机——这个规定仿佛专门制定出来让人违反的,他们要打游戏,我要看电影……
他们开始收拾垃圾,顺便把已不必要的伪装拆除了。“地图”出现在我旁边,盯着屏幕上的茱莉亚·比诺什,我假装全神贯注。他摘下我的耳机,一本正经地问:“你看的是电影还是PPT?这女的至少两分钟没有动!”
按照通常的对话模式,我的回答应该是:“你见过真正的电影吗?”——我日常嘲讽他的全部精神食粮不过是堆好莱坞垃圾;他则回击我成天看那些矫情、拧巴的“loser”(失败者)故事,会得抑郁症……
但那天,我踢开凳子,摔门出去了。
3
我从未如此失态……
走到荷塘边坐下,水面上晃动着冷冷的灯影……大脑里纷乱的记忆碎片在作布朗运动,它们在毫无规则的上升下沉中不停翻转,一面亮丽一面暗黑……
“地图”找到我的时候,已经熄灯了。
他把我拽起来,“回去!”
我跟他回去了。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躺着,雪片般的念头慢慢落满了意识的沟壑,那种平静诡异、危险……我的世界在这平静中崩塌了
“地图”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嗯了声,没动。
第三天,我又没去上课,窝在寝室里循环播放着《飞越疯人院》。“地图”下午回来了,拿了吃的,我没抬头。他拽下我的耳机,我跟他争夺、厮打、怒吼,然后哭了——好丢脸!我爬到床上,把自己蒙进了被子。
“地图”说:“死机了,还是没电了?”
我不应声。半天,他说,“你知道有些系统具备一种能力——优雅降级。”
“地图”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认真讲一个专业术语。
优雅降级(graceful degradation),指的是计算机或者网络系统在多个组件损坏或无效的情况下能保持有限功能,而不是直接停机。这种能力可以避免灾难性失败。“当然,降级是递进的,越降功能越低,但你给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他看着我,“找到损坏或失效的组件,修复它,或者重装系统。”
我突然笑了,问他:“这世界上有跟计算机无关的事儿吗?”
他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计算机和信息技术,于他不是工具,是信仰,就像他架子上的超级英雄方阵,不是玩具,是偶像。
4
我郑重其事地关心起了自己。
我去图书馆查书——心理治疗,情绪管理,后来索性学习了一下现代心理学发展史。所有的心理学流派都告诉我,记忆开端藏着决定一生的密码。譬如“地图”,我们抱怨他对整洁的过分要求,“地图”一边收拾一边说,他父母在卖早餐之前曾经收过几年废品,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坐在垃圾山旁边,敲着空易拉罐……当然,这份记忆对他的影响,绝不仅仅是保持整洁……
我记忆的开端,是我的名字和诗人的故事……我执拗地不肯改名——哪怕后来也明白,自己的名字略略有些奇怪……
高一时,有个女生好奇我的名字,我讲了诗人的故事——诗人是被柏拉图从理想国里赶出去的破坏者,是被帕斯卡指着鼻子骂的撒谎者,是从天上贬谪到人间的仙人,他们不懂尘世的规则,他们被迫流浪,永远在去往别的地方的路上,直到死亡——诗人,很苦……
那是在夜晚的操场,她听得眼睛里闪出光,变成星星,红润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搜寻妥帖的安慰的话——我低头吻那嘴唇,她没躲闪,抱紧了我……
我假装相信姥姥的故事,还给出了幼稚且花哨的解释……我很善于假装,几乎在一切事情上假装——从幼时吃下不愿吃的糖果,到选择别人艳羡的专业……
我要恢复真实的“我”,从最初的那份记忆开始。我采用了考古学的方法:把烙进记忆里的“关键词”当作器物碎片,认真分析“碎片”的质地、纹路,所在的年代,可能的器型,交叉比对同时期“器物”,摸索复原那故事可能的模样……我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也搜索着负载集体记忆的互联网……搜索引擎的好处是一个链接会带出另一个链接,于是我从20世纪80年代上溯,70年代,60年代……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对这些年代全然陌生……
大二我选修了中文系教授格非开的公共课“电影与社会”。格非是为数不多我读过作品的当代小说家,他这门课是面向全校开的,很难抢到。去上选修课是件愉快的事,享受电影,更享受课堂讨论我发言时别人投来的目光……那天放《野草莓》,光影中我扭脸看身边的女生,她也正好在看我……课后我们开始聊天,后来上课谁先到就替对方留位子,再后来,我们不上课也约着见面了。
我给她讲了自己被《大卫·科波菲尔》砸中脑袋的事。那本书购于1978年,感觉像妈妈的手掌,隔着死亡和时间,拍了拍儿子懵懂的脑袋……我说这些的时候,心脏在膨胀、变大,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撑得隐隐作痛。
那女生听呆了,看着我,说:“写成小说吧!”
写之前,我决定先认真了解一下小说。在图书馆查到三本《小说的艺术》,作者分别是亨利·詹姆斯、米兰·昆德拉与戴维·洛奇。我都借了出来,读它们的时候,胸腔几乎被膨胀的心脏撑破了——最后的写作近乎自我急救,最初的48小时我完全没有睡觉,差不多完成了主要情节,接下去的修改花了几周,觉得像小说的样子了,就去找了两位读者。
中文系女生看得很激动,看完就发给了在杂志社做编辑的学姐。“地图”则完全是被我强迫看的,看完他说:“你要别人看这样不愉快的东西,应该付钱。”他皱着眉头问:“什么人会想得这么复杂,活得这么拧巴?”
我说:“你长大了才会懂——成熟就是变得复杂。”
“地图”摇头,对于复杂庞大系统,成熟或者说高阶的标志是更好的同一性和更高的效率。他很担心我认真去弄这种“让人不愉快的东西”。我的确有点儿心猿意马——留在这个专业,没有成为大神的天赋,做几年“码农”,头发掉光之后去培训中心教少儿编程吗?“地图”笑着警告我:名校加持的“码农”,盒饭里会有鸡腿,要是我学习去做刁难“码农”的产品经理,吃神户牛排都可能成为日常——去当这种让人不愉快的“码字工”,可是会挨饿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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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地图”日常都在战斗,但“优雅降级”的我,坦然在各种分组考试和测验中抱他的大腿。“地图”除了忙学业,还在做挣钱的活儿。一位入职互联网头部公司的学长回学校办事,“地图”帮他做过东西,就过来打招呼,请我们吃饭。他吐槽负责内容的部门很多“文傻”,无法沟通……我求学长帮忙推荐,暑假我想去他们公司内容部门实习。学长有点儿惊讶,不过说没问题。
我暑假没回青岛,去上班了。新闻频道的那位总监姐姐本来对我有些抵触,不过暑假结束时就舍不得我走了。开学我继续做兼职,同时决定考研。
考研对我意味着一次纠错的机会,我不能一直“降级”运行,只是还没选定专业,我考虑过传媒,还有电影。“地图”保研没问题,导师很喜欢他,他选的方向是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处理。他说,我现在干的小编,顶多四五年就会有成熟且廉价的替代性AI产品。他兴奋地瞪着眼睛,“去学电影,做导演——”随即又泄气了,“算了,学电影你也会饿死的。”
“地图”为我操碎了心,想来想去,学什么最后我都会“饿死”——要么行业有问题,行业没问题我也有问题。我们的谈话通常在此处拐弯儿,主题从我的职业规划转变为社会各阶层分析及未来想象。
我们俩一致的判断是:技术会让人群产生彻底的分化,极少数化身成神的“创造者”与彻底“无用”的普通人。我们的区别在于: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对抗而且肯定会被对抗的未来;“地图”认为既无对抗的可能,也无对抗的必要。
“普通人是绝大多数人——他们会革命的!”我说。
“他们会舒舒服服在系统里‘泡澡’度过一生,”他笑着说,“革什么命?”
“狂妄的技术主义者!”我指着他,“你也太藐视人性啦。”
“人性就是种生化算法,系统是最尊重人性的地方——互联网就是人性之网,”他笑笑,“MATRIX2不是未来,我们已经在系统之中了,谁反抗了?不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联进去了吗?”
“MATRIX里也有人选红药丸!”我高举人文大旗,跟他战斗。
“红药丸也可能是一种蓝药丸——你只是在打一场系统为你设定的游戏。谁知道兔子洞有多深?再说,从采集打猎换成种地做工,再换成‘泡澡’做梦打游戏,这是进步,有什么不好?”他说。
“人的意义呢?人凭什么还是人?”我质问他。
“系统会给你新定义的!”他擦干净了钢铁侠,小心放回超级英雄方阵。
“又辩论上了?”室友抱着快递盒子进来,笑着把盒子给了“地图”,“你妈妈寄来的。”划开纸箱,油炸食物的香气终结了辩论。“地图”自己捏了个菜饺,咬着拿起电话。他跟妈妈说话声音会变嗲,“妈妈——吃了,辛苦也吃了——”他扭脸对我用正常语调说,“我妈说花纹边儿的是你喜欢的海米白菜馅儿的,平边儿的是韭菜鸡蛋的。”转回去,声音又软了,“谢谢妈妈,爱你爱你——”
刚刚还在藐视软弱的人性,下一秒就跟妈妈撒娇,我们一边吃着快递来的美味夜宵,一边花式嘲笑着“地图”这款妈宝钢铁侠。
6
“地图”与父母感情深厚,还有一个喜欢黏在他身上的女朋友。那女生是美院设计专业的,头脑清楚、情绪稳定且身材火辣。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方便画画。“地图”不舍得浪费时间,每周只在她那儿待一晚。
他却舍得花大把时间建那个极客社区,在那里“中二”气质爆棚地当他的“commander(指挥官)”,和他的“骑士”们畅想一座“AI伊甸园”——数据、工具和算法框架尽情享用,到处是取之不尽的算力,自由生长的AI夏娃终将摘下智慧树上的果子……这次操心的换成了我,提醒他:“这个行业能负载财富梦想,有令人艳羡的薪酬,只因为成本高昂,都共享了,你也会饿死的。”
他鄙夷地摇摇头说:“愚蠢的人类。”
“地图”实际上与一切“愚蠢”的人类规则相处和谐,身体力行地贯彻了高阶复杂系统的同一性。而努力真实的我,“分裂”却更严重了:力图和那位中文系女生保持风清月朗的朋友关系,她却因此变成了林黛玉,各种别扭难过之后,对我彻底地不理不睬了;十二岁就被楼下健美服姐姐形塑的内心渴望,使我无法拒绝总监姐姐丰满慷慨的怀抱……那是个边界清晰且自由的怀抱,她穿上衣服之后,就只跟我谈工作了。这让我没有负担——我有点儿不堪重负:一边应付让人崩溃的操作系统大实验,一边半夜编着黄圣依控诉周星驰的娱乐新闻;明知道“优雅降级”有时限,大三只剩半年了,却不能自控地被福柯迷得颠三倒四……
终于发生了件让我振奋的事情,那篇小说发表了。我用稿费请“地图”吃了顿烤肉,让他知道,有人会为这种“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付钱。
……
(试读结束,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9期)
创作谈
老故事,新故事
计文君
写《筑园》的根由,可以追到五年前,与两位80后IT男孩的相识。但真正动笔,则是2021年了。写得颇为不易。写完后月余,去青岛参加研讨会,议题为《世界讲述中国故事:改革开放时代的文学经验》。想起自己的“中国故事”,还要为之写篇创作谈。高铁上打开了电脑,想看看小说稿再写。邻座的小桌板上也放着电脑,瞥了眼屏幕,看见“物联网平台”“Pub接口”的字眼,邻座手速飞快地敲着键盘……
晚饭时间,同行的女生过来问邻座要吃什么,他想要泡面,回答没有,只好接受了一份高铁套餐。摘下口罩吃饭的他,开始跟我说话,他看了我的电脑屏幕,“是AI的故事吗?”
我笑了,“不是,是人的故事。”
他姓邱,台北人,为了一个北京女孩,留在大陆做了互联网创业者。他没有台湾腔,他说是自己有意练习纠正了,妻子教他介绍自己姓的时候说:“邱少云的邱。”每次效果都很好。
新故事都是从老故事里长出来,但却有了另一番枝干花叶。
IT男,文艺的很多,这位邱先生也如此。他说刚创业时经常吃泡面,现在还有点儿怀念泡面的味道。他顿了一下,“泡面的味道,是梦想的味道。这样不好,应该这样——你知道梦想是什么味道吗?泡面的味道!”
他斟酌完修辞,见我在电脑上敲下他的“金句”,开心地笑了。
梦想,是我们时代的关键词之一。
这个词语因为频繁使用以至于失掉了有效的表达力。当下很多词语都如此,在信息的洪流中翻滚而飞速地损耗着意义。这使得今天讲故事,变得越发困难。我为了《筑园》的主人公,进行了一次语言的自我清洗,洗掉了“绿烟红雾,艳冶极矣”,因为我疑心,建构老故事的芬芳词句,多少会沾染一丝腐尘旧土的气味。
《筑园》的主人公始终有一丝清明的稚气,他们聪颖,善于思考,充满创造力;他们困惑、挣扎,甚至僭越,栖身于无比复杂的现实,生长得如此艰难,让人心疼。虽然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艰难,但生于文明更迭裂缝期的年轻人,注定会遇上更多的挤压、破碎和疼痛……多出的这重艰难,是属于所有人的。他们也就是我们,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我们共同的代价;当然,他们所企及的可能,也是我们共同的可能……
《筑园》里重重叠叠虚虚实实有很多“园”,小至一身一念,大至家国世界,这种映照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随着故事的展开自动涌现的。使用比喻是危险的,尤其是从老故事中拿来的比喻,好在新故事起了头,所有的词语都将重新与指示之物再度建立联结,老的喻体也将遇上新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