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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天才飞行家 机械师 冒险家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俞耕耘  2021年09月10日14:47
关键词:圣埃克苏佩里

毛姆先生靠意象标记出了两个世界:月亮和六便士。圣埃克苏佩里也一样有他的符号——星辰大海,沙漠玫瑰。但凑在一起,却造成拧巴。星辰大海,永不相连,玫瑰缺水,只留风沙。这像隐喻在戏谑:作家分属于两极,如一个哲人要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一书勾勒出“小王子之父”的所有代价、无助。斯泰西·希夫,写出一个作家伟大的“投影”——不那么聚焦于辉煌,而是揣摩着阴影、弱点与某种不幸。

爱与艺术,得靠献祭,才能换得永恒。圣埃克苏佩里,是伟大的自赎者,有所有未竟天才的激情和毛病。甚至,你可以列出一份清单:不合时宜、愤世嫉俗、自恋夸饰。无所适从的摇摆,不近人情的单纯。追女人,躲女人,又弄丢了女人。渴望冒险,也畏惧死亡。顶着贵族头衔,鄙视权贵圈子。时而“啃老”,时而独立,乐于吃苦。显然,希夫把圣埃克苏佩里视为福楼拜式的人物——一种“多面的怪物”。

不可复制的文学闯入者

如今翻看圣埃克苏佩里的《南方邮航》《风沙星辰》和《人的大地》,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类型作家所写的飞行故事吗?希夫这部传记或许给人启发,飞行对于作家,不止是素材经验,更成为母题与象征。作家的文学生涯就像是对职业生涯的全程“伴飞”。无论是主题的转向,描述的成熟,还是心灵的深化,都与新航线的开辟、飞行技术提升,构成互文。

圣埃克苏佩里属于模仿不来的奇观,他能把飞行日志变成文学作品,把爱恋对象封存为艺术原型。他闯入文学,以如此独特之方式,不妨谓之“实录精神”。圣埃克苏佩里成功撕开虚构与非虚构,通俗与严肃的狭隘隔层。那种旅行、游记和传记的标签,都框不住他。他所写的,乃是人生的注评,生活风格之阐释。

《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理解作家的底色——飞行与文学,高度同一,赋予事业以诗意,将死亡变为诱惑,把事故化为震撼。

高空,决定了作家脱离现实的出神状态。圣埃克苏佩里在沙漠星辰中,体验一个神思者的孤独。可以说,正是无数飞行事故,死里逃生,使其作品有劫后余生,不可复制的力量。艺术从冒险中诞生,在幸存中伟大。后来,他曾怀旧冒险年代的飞行,“空中邮政已经失去魅力。我们不再经历那些令人愉快的悸动”,“现在我们的发动机万无一失;我们也不需要知道飞行路线……在这样的条件下,飞行变成了一件很机械的事。生活没有惊喜。”

从早年失恋失业,到蹩脚的推销员;从邮航飞行员,到成为大作家。写作成为他理解自我,与家人友人对话的载体。圣埃克苏佩里天生属于“自然型人格”——对都市交际圈天然反感,对职业文人不屑一顾。在阿根廷航空,他延续着空中邮政的事业。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感到自己是“混凝土王国里的囚徒”,兴味阑珊。他向往非洲海岸,广阔沙漠,对荒野自然充满爱恋。“在冰川和火山之间荒无人烟的城镇,他能够重新思考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东西,思考文明的‘脆弱外衣’。”这看上去更像一个鲁滨逊式的漂流者,一个库柏笔下拓荒者的雄心。

爱与航行:复写也是终局

圣埃克苏佩里与那些专职文人、书斋作家最大区别是——在工作中理解写作,成就文学。爱与航行如何养成一个文学家的心灵?他反复书写人与自然遭遇,超越了狭隘世俗人情。在本质上,那关乎心灵的独处与搏斗。无论是安第斯山脉遭遇惨痛坠机,还是他与飓风的惊险故事,都像海明威、杰克·伦敦故事的升级。甚至,他将亲密伙伴吉约梅走出死亡的历险,写入《风沙星辰》,成了最为知晓的段落。“最后救了他的不是力量和智慧,而是爱和骄傲”。“妻子一定相信我还活着,我还在走。”如果不走下去,保险公司将找不到尸体,他的妻子将身无分文。圣埃克苏佩里这样记录下吉约梅爱的信仰。《风沙星辰》完美诠释了越朴素,越震撼。营救和相聚,友谊之高贵,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这些也成为他后来作品的长久主题。不是冒险家在蔑视死亡,而是爱的意志战胜了畏惧。“它成为一种寓言,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每次内容都高度一致。”

《夜航》成为他飞行题材作品的里程碑。无论诸多评论家,还是纪德这样的大师都不吝赞美。它诞生于无数次夜飞,在机舱零碎小纸片上的不断记录。他的描述能力有了飞跃,比《南方邮航》更克制含蓄,新奇精炼,抒情与叙述都近于完美。小说中,里维埃行事以多拉为原型,严厉强硬,把手下管理得规规矩矩。圣埃克苏佩里似乎重现了缺失已久的父性形象,现代史诗中的英雄,一扫骑士文学里的虚张声势。里维埃知道有一种更高利益,“邮件是神圣的,虽然它的内容并不重要”。

希夫用极大热忱书写作为天才飞行家、机械师和冒险家的圣埃克苏佩里。他对平民主义、英雄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宏大之爱,让都市文明,世俗文化都显得微不足道。我甚至认为:这部传记忘却了他作为作家,那个“小写的圣埃克苏佩里”,还原出大写英雄的“圣埃克苏佩里的大地”。社会赋予一个人的情感(野心、嫉妒和荣誉)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他获得了一种无关人类的平和。”这与《人的大地》形成巧妙呼应。

在巴塔哥尼亚,作家对定居这里的平凡之人满怀敬畏,他们虽然渺小,却是贫瘠大地的主人。“圣埃克苏佩里在后来的所有作品中对他们平和的英雄气概大加赞赏。在他看来,这些拓荒者才是真正的贵族”。一切伟大都源于某种重复,一切深度又源于不断复写。他把航行和爱写了多少遍,就意味他与天空融合,是多么渴望。甚至,天空像女人、爱恋的转喻,是玫瑰的借代。在他眼中,飞行是最具超越,贴近自然,俯瞰“人的大地”的事业。飞行员,是上天的使者。

纯真,抗拒现实的最后安慰

对于女人和家庭,圣埃克苏佩里始终有无力的渴求。他的孤独笨拙,腼腆羞涩,与超大块头,形成强烈反差。正如龚苏萝与他结合,如一只瘦弱小鸟依着厚实的熊。前者放荡不羁爱自由,后者缺少经营家庭维系情感的能力。圣埃克苏佩里的爱,像过云雨,飘忽不定,他的状态,心不在焉。这对夫妇相恋始于一次兜风飞行,作家一如既往迷恋朗读,向她念着《夜航》手稿。尽管,龚苏萝是那种添枝加叶的故事制作者,她的讲述每次都版本不同,但圣埃克苏佩里看上这位年纪不轻,两度丧偶的寡妇,却有现实的考量。他需要一个对离家飞行,容忍度较高,不惧传统,自由开放的伴侣。

他们搞砸了。两人就是漂亮冤家,争吵不休,鸡飞狗跳,有始无终。更深原因是,圣埃克苏佩里的成长中,没有父亲。“他有时想寻找一种被宠爱的大男孩的感觉,有时又不顾一切想让人觉得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对于他这些隐秘的渴望,龚苏萝帮不上什么忙。”这让我联想起布鲁克斯曾评论海明威:如一个男孩总在展示男性气概。他既是国王(男人),也是小王子(孩童)。“女人是纽约能给这个孤单的男人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这也是在女人环绕的童年环境中长大之后,圣埃克苏佩里一生中女人最多的时日。他越痛苦,越需要心灵的避难所。”并不全关乎性,有时他在重温与姐妹们的亲密关系。

1940年代的圣埃克苏佩里,更像是忧伤的中年人。在情人西尔维娅眼中,他是“最有趣也最令人沮丧的伴侣”。他对法国的失败感到耻辱,多次想回归前线。“他已经心灰意懒,厌倦了这个世界,受尽了折磨,还沉迷于酒精。”“到了深夜,他会靠在她卧室的躺椅上,给她读未完成的作品。眼泪从面庞滑落。西尔维娅躺在地板上,半梦半醒,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这幅画面是永无理解的孤独,一切朗读,都沦为独白。更幽曲的是,圣埃克苏佩里的无力、痛苦,可能是全方位的……

希夫没有回避他的幼稚与自私。可能,这源于一种不着大陆,爱的形而上学。“你不在,我就无法思考;你一说话,我就无法写作。”在纯真背后,是爱的残忍,多情的无情。但他却能蒸馏出象征之爱,理念的爱,使“纯爱”成为可能。天真,像一杯美式咖啡,保留艺术的纯粹,但没糖没奶,也真的剩下苦了。这可能是《小王子》同时俘获儿童与成人的秘密。在我看来,童话的超越,依赖以纯真看待残忍,用无畏的念想,阐释悲剧之无望。圣埃克苏佩里与其前辈安徒生、王尔德一样,发现了最心碎的颤动之美。

不可思议的是,圣埃克苏佩里夫妇,有谶语般的相互预言。“等我死了,你就会明白你失去了什么。”龚苏萝则认为,“丈夫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她,甚至不惜远走,不惜让自己在战争中丧生。”希夫描摹出既知终局的悲剧性,死于失事是早晚必然之事。奔赴星辰大海,就像对死亡的无限次操演与超越。圣埃克苏佩里像“无土栽培”的作家,他悬浮现实之上,始终克服大地的重力。借用中国古典诗学看,就是“游于艺”。或许,这不可避免带来轻飘、失重与眩晕,但我们需要这种反复试飞,永远僭越。

不妨以“摹仿欲望”视角看待作家。他尝试了我们企慕又不可实现的人生。希夫笔下的作家,永远是反向矢量。对照之下,才发现我们正缺少那种诗意决绝,远离尘嚣。因为,我们总是欲望太多,胆量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