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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土养一方文 ——《船到衡阳柳色深——中国散文学会衡阳会员优秀作品选》前言
来源:《书屋》 | 甘建华  2021年09月14日10:36
关键词:衡阳 散文

距今848年前的早春时节,即乾道九年(1173年)二月,前往广西桂林履新的“南宋四大家”之范成大,第一次来到衡阳地界,即被奇异的山水人文深深吸引,不但在《骖鸾录》中留下1200余字衡游屐痕,而且吟咏了十几首震古烁金的衡州地理诗。待到两年后的三月重游旧地,前方水云深处回雁峰在望,诗人飞翔的心如游子归来,又作《泊衡州》诗一首:“客里仍哦对雨吟,夜来星月晓还阴。空江十日无春事,船到衡阳柳色深。”——这就是咱们这本书名的由来。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周明、石英、吴泰昌、王宗仁(散文界四老)闻悉后,皆称这本衡阳会员优秀作品选是全国各地会员第一个“集结号”,创意新颖、创新积极之举,具有开风气的时代表征。

位于湖南南部、湘江中游的衡阳,地处东经110°32′16″—113°16′32″之间,北纬26°07′05″—27°28′24″之间,总面积15310平方公里,辖五县二市五区,第七次人口普查全市常住人口664.52万,其中衡阳市区常住人口136.11万。在2020年城市GDP百强榜中居第69位。暂且不谈“衡岳韫玉,蒸湘藏珠”其他种种,光是中华五岳即有其一(南岳衡山),南方著名河流有其一(湘江),四大发明有其一(造纸术),古代四大书院有其一(石鼓书院),十大古琴名曲有其三(《梅花三弄》《潇湘水云》《平沙落雁》),这些足以令人刮目相看。“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因了唐代天才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衡阳雅称雁城,曾经长期是湘南区域性中心城市,现在则是省域副中心城市,同时也是中国优秀旅游城市,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蓝墨水的上游。

谈及衡阳文学史,首先要说东晋时代与陶渊明齐名的耒阳人罗含。据说他“尝昼卧,梦一鸟文彩异常,飞入口中”,“自此后藻思日新”(《晋书·文苑传》)。因古人认为“鸟有文彩,必有文章”,故后来“罗含呑鸟”用为文士才思灿然、文词华美之典。其《湘中记》(又称《湘中山水记》)三卷,详细记述了湖南的山川、特产、民俗、古迹等,文辞优美,句式参差,语调抑扬,清丽空灵,艺术表现力强。它既是中国古代地记的早期代表作,也是衡阳最早的文学作品,尤以山水描写见长,为中国山水散文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

然而,在此后的漫长时光里,“湖南人碌碌无足轻重于天下”(近代民主革命家杨毓麟语),衡阳蛮荒相对关中、中原、江南,亦是山水相隔、英才缺乏。倒是自唐以来的流寓文人,诸如李白、杜甫、柳宗元、黄庭坚、朱熹、姜白石、刘克庄、文天祥、解缙、徐霞客者,仿如流星划过闪亮的星空,留下许多诗文佳话,光照南国寰中佳丽。期间,北宋理学鼻祖周敦颐幼年丧父,随母投靠舅父郑向,在衡州度过人生成长最重要的12年,后作流传千古名篇《爱莲说》,即源于“西湖夜放白莲花”。元代衡山何克明“试《云梦赋》,中乡试第一,状元及第。”“在湖广间享有盛名”(清代康熙、乾隆两朝《衡州府志》)。《云梦赋》文词华丽,想象丰富,妙语连珠,气势恢宏,虽然为湖广儒林传颂,但并未进入历代各种权威选本。

直到明末清初,王夫之崛起于石船山下、湘西草堂,高擎哲学与文学的大纛,整个湖南的文风、士风、民风才为之一变。同治年间,湘军名宦彭玉麟督修《衡阳县志》,“深赖(王闿运)纂定”(《退省庵闲草》)。其中《山水第九·承水》一篇洋洋洒洒两三万字,如苏东坡诗云“大江东去”,笔力遒劲,境界宏阔,将写景、咏史、抒情融为一体。若非隐居衡阳的湘绮先生撰写,寻常人等岂能望其项背得其半分精髓?可见“湘学泰斗”“天下第一才子”绝非浪得虚名。但在《湖南文学史》一书中,衡阳不仅与省垣长沙无法颉颃,与毗邻的湘潭、永州也不能匹敌。《湖南近代文学》一书中,各章节标题竟然未见一个衡阳人的名字,实在令人寒心长嗟。新中国成立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几十年间的所谓衡阳文坛,除了王晨牧的新诗,陈阵、邓开善的小说,林植峰的儿童文学,刘和平的戏剧,仅此数人在省内外稍有名气。而提到散文这个文学大类,写作者虽然不少,却无一人走出衡阳,更无一人能够称为散文家。直到20世纪90年代前后,祁东肖素芳、常宁水口山萧通湖相继出现,这个尴尬的局面才略有改观。

犹记1985年12月21日,尚在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求学的我,于西宁旧书店觅得一本1980年版《发光发热的土地》,这是湖南新时期以来第一个散文选本,汇集了谭谈、古华、叶之蓁、罗石贤、鲁之洛等名家之作。因为只有进入高规格选本才能被后世注意,内中两篇描写家乡衡阳的散文吸引了我的眼球:一为《上峰的百草园》,一为《界牌芙蓉》。近年辗转打听二文作者,方知前者刘保鲁时为衡阳县文化馆干部,后者陶惠恩时为界牌陶瓷总厂技术员。大约十年前,在衡阳城区西湖公园地摊书市,偶然见到一本《往事》,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7年出版,字数30万,印数500册,定价20元。作者陆魁榜,曾经被错划为“右派”,辗转在本市各中小学执教,后记中得知乃其女儿出资助印。静夜披阅,猛然一惊《从五显庙到麻家塘》堪称湖南文学的一个名篇。

我们不能忽视“出衡阳”作家、诗人的散文,譬如唐翼明、唐浩明兄弟,譬如周策纵、洛夫、龙应台、残雪、海岩、黄宗之、王志。还有老家在衡阳县鸡窝山的萧默,一部《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曾引起不小反响。我曾在衡阳见过他并做长谈,却也很难相信这位将门虎子、梁思成弟子,除了出版几十部建筑艺术专著,居然能够写得一手清风扑面、明月当空的散文。

衡阳散文的崛起当在新世纪前后,至近年形成合力呈井喷态势,目前全市范围内爱好散文写作上千人,经常发表作品百余人,出版散文集两百来部。其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三十余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也有十几人,他们的个人成就与集体表现可圈可点,将在地方史志中留下前所未有的记载。

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说:“作家都是有原产地的。”每个地方的作家必定带着当地的特点、气质和风貌,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衡岳湘水养育出来的文人,自然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通过每一个作家的具体文本,可以感受到来自其背后那片土地的性格和气质。南岳衡山是中华五岳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文明奥区,《唐诗三百首》仅有的衡阳题材,即是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本书多篇写及这座佛道共存共荣的名山,譬如《夏居烟霞茶院》《南岳文定亭记》(旷瑜炎)、《七十二峰之凤凰》《岳北三井》(邓前程)、《心愿之旅:南岳的散板》(杨震)、《松麓讲堂夜课记》《南岳年·岳庙龙狮会》《读诗社风云》(周苡)、《南岳风雅颂》(肖芬芬),既有对南岳的深情,也有对衡山的宣扬,使之进一步具有文化地理学的意义。又有多篇聚焦绵延衡阳盆地四周的高山名峰,诸如聚湖峰(李慧星《野潭无人蛙自鸣》)、岣嵝峰(萧通湖《岣嵝在高处》)、岐山(王锦芳《岐山新年诗会》)、四明山(肖素芳《解读一座山的美丽》)、天堂山(夏桢翔《天堂山的杜鹃红了》)、雨母山(曾利华(《雨母山的绿》)。作家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纪录和见证了它们的过去、现在,并给予更多人对于这些地方的想望。衡阳境内有三条大河湘江、蒸水、耒水,可参阅《湘江边的野渡》《江口鸟洲》(萧通湖)、《湘江渔歌》(蒋南)、《一江蔚蓝》(罗诗斌)、《莲湖湾的秋》(陈学阳)、《春天里的蒸水河》(凌奉云)、《耒水流过相公堡》(贺成授)。名山大川构成了衡阳作家的存在状态,进而演变为地方主义经验写作。他们既关注地理空间中的事物、形态与事件,亦有对蒸湘大地的百般依赖与高声赞美。

衡阳是一个三线城市,既缺乏政治上的资源,也没有经济上的优势,但是衡阳为什么是衡阳?那是因为衡阳文化名人!伍泽生的《纸都耒邑之魂》,对“湖湘第一名人”纸圣蔡伦有着全新解读。美国学者德克·卜德说:“世界受蔡侯的恩惠,要比受许多更知名的人的恩惠更大。”今年恰逢蔡伦逝世1900周年,耒阳市人民政府与中国造纸学会正在联合筹办金秋时节的纪念活动。萧通湖《寂寞的湘西草堂》,吟读王夫之墓志铭,对先生坟茔三叩以礼。甘恬《寻访状元故居》追忆元代何克明、清代彭浚的事功,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两位状元的家山美景。世界华文诗坛泰斗洛夫先生3年前病殁,曾经引发全球追思哀悼之潮,大量的纪念诗文雪片般飘向我的案头。王锦芳《能不忆洛夫》深情念叨先生与晴好居的各种善缘,“祝愿洛夫文学艺术馆尽快出现在家乡衡阳”。罗诗斌《洛夫在相公堡的岁月》记述先生九十年来的家国情怀,“他的咳嗽声里都有着相公堡烧饼的味道”。谢冬梅《邓家祖屋念残雪》,可谓全球第一篇描写著名女作家残雪(邓小华)里籍之作。之前残雪对其祖居地讳莫如深,我们没有看到她写故乡的文字,因而此文颇具文学和文史的双重价值。同时得到衡阳市政协的高度重视,王锦芳委员提案建议将残雪祖屋列入市县两级文保单位,散文《但得衡阳文脉香》引起了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关注。

“望得见青山,看得见绿水,记得住乡愁”,这是21世纪的中国梦。许多作家、诗人、学者及海内外名流巨公,从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西南、西北一路看过来,发现最美丽的乡村就在衡岳湘水这一带。读《步云桥记事》(李慧星)、《我的村庄》(康国雄)、《清水铺的前世今生》(郑菊芳)、《新桥早市》(凌奉云)、《夜晚的红薯》(伍泽生)、《糯米甜酒溢荷香》(陆亚利)、《大神的石湾》(谢芳芳)、《正月十五闹元宵》(谢冬梅)、《仰望袁隆平院士的铜像》(曾利华)、《斗山二塔春深处》(陈学阳)、《单车少年》(资若铭)、《去了一趟茅洞桥》(甘恬),既可想见冬天的雪、春天的风拂过故乡的天空,也把乡下老家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到处弥漫着蓝色忧郁的乡愁。乡愁之中亦有浓浓的亲情友情,无论是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是写父母双亲抑或兄弟子侄,都有锥心刺血的回忆,善良、清白、公道、正义的初心,让人的感情陡然间变得脆弱而不能自己。我很赞同日本作家水上勉说过的一句话:“作家要为普通的、无名的人留下墓志铭。”写及衡阳风情风俗风物的作品,则有《去株洲看衡州花鼓戏》(甘建华)、《衡山窑这朵奇葩》(李慧星)、《我弯里的池塘》(郑菊芳)、《晒谷坪》(陆亚利)、《衡南烧饼半天下》(谢冬梅)、《竹海挖冬笋》(曾利华)、《明前杉湾茶事》(周苡)。场景叙事成为他们娴熟的手段,对照曩昔陶潜《游斜川》诗序:“天气澄和,风物闲美。”可不就是说的咱们衡阳风物之美么?

本书并不仅仅局限于衡阳一地之美,而是朝向祖国各地,同时放眼世界。譬如本人的《涅瓦河畔的诗人们》《香港的凤凰木》《世界海拔最高的油井》,熊红久的《当雄浑的天山打开自己》,旷瑜炎的《我见过的天下名泉》,以及罗志刚的成都茶馆、湘漓分派,彭誉泉的玉树藏雀、陕西女人,蒋南的萍岛夜雨,黄峥荣的浏阳河清波,谢冬梅的青海湖雪山碧水,杨震的神农架绿叶,夏桢翔的隆回风光,伍卫军的诗城德令哈、尕斯库勒湖,资若铭的岳家湘西南城步苗寨金水村,甘恬的澳门求学、旅英日记。虽然都不一定写出了“灵魂的深”(鲁迅语),但也绝不是简单的旅游观光散记,不是那种表层的浮光掠影,更没有什么公共话语与公共思想,而是尽可能地引导读者进入特定的情境。就像美籍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说的:“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地,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

2019年12月“我颂南岳——旷瑜炎诗词美文分享会”举行,年届八秩的旷老前辈致答谢辞时,再三感恩南岳这座大山的赐予:“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这儿是我的胞衣地,从小在这儿听惯了晨钟暮鼓、梵语经声。我是喝这里的山泉水,吃这里的五谷杂粮,呼吸这座大山的空气长大的。因为最熟悉它,所以最热爱它。”观其以往散文多是叙述句和说明句,很少夸饰性的修辞手法,令人想起汪曾祺《蒲桥集》序中所言:“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他目前正在加紧创作的第三部散文集《暮色苍茫》,与之前的《春华无烂漫》《流年碎影》有所不同,思维敏捷,语言鲜活,反映时代,讴歌生活,每一篇同样可见南岳赤子的大山情怀。

李慧星先生告别政坛之后,即有专著《衡山窑》填补中国陶瓷史的空白,事实上这是一个长篇历史散文。而他真正写作地域文化散文,则是以“愚叟”笔名发表《野潭无人蛙自鸣》。嗣后有力作《茶为国饮,湘为茶源》,讲清楚了湖南茶的前世今生,举起了南岳云雾茶这面旗。至近期的《萱草花开》《桑葚的记忆》别开生面,笔调冲淡、平和、古雅。尤喜其写故乡祁东步云桥三篇(《步云桥记事》《赶墟》《杳湖山的钟声》),独具魅力,独标风采,许多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细节描摹,之前未曾见诸任何其他的文学作品。他笔下写的不是肤浅陈陋的过往印记,而是深植于血脉筋骨的基因与钙质,给予人们一种阅读的审美快感和精神力量,想来他人很难写出斯地斯文的如此气象。老托尔斯泰说过:“写了你的乡村,你就写了世界。”步云桥是可以写一本或几本书的,目前尚是一个地理名词,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文学语词呢?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与康国雄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把酒临风性格豪迈,如果读过他那如淙淙泉水一样流淌的大甸村系列美文,简直会惊讶得掉落下巴。“该用什么样的语调来描写我的村庄呢?欣喜的?怀念的?其实什么样的语调都不重要,一座名唤大甸的村庄按它固有的形式,存在于南岳衡山的东面,汇入湘江的洣水从远处淌过。村中哗哗流动的小溪,零星散落在大山怀抱里的屋场,树木及其丛林中的修篁,鸭子和努力想跑得更快些的胖母鸡,牛和走在牛屁股后面唱着山歌的孩子,狗和闲逛的猫,这些都是组成村庄的重要元素,当然还有叫个不休的鸟以及其他禽畜。”相信《我的村庄》经典式的开篇,不仅仅迷倒了我一个资深阅读者。而《多年前那场雨水》让我读出了苏童、余华、格非早期小说的迷幻与斑斓,《因为爱,我情愿痛》则写尽了为人父者的爱女情深。

肾移植专家罗志刚,夜深人静时分弃刀操笔,有着惊人的创造力和爆发力,近年竟然写了3000余篇博文,理性幽默的记载乃其个人的心路历程,实则也是十分难得的当代良医志。浙江文化人叶家裕评价说:“罗教授的文章有民国遗风,是医生中散文写得最好的,没有之二。”江苏文学评论家汪政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散文是有‘年龄’的。”由于已从人生舞台的戏剧阶段淡出,花甲之龄者的情感表现方式显得平和,在写作散文时追求结体的自由,更加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思想、生活和状态。读志刚兄的文章,恰似苏东坡所言,文无定法,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信手写来,不主故常,更不必讲什么机巧。譬如同样是描写广西灵渠,中国散文学会第三届会长王巨才先生曾有名篇《灵渠踏访》,而罗氏《灵渠的美与静》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看风景却装饰了他的梦》是对我写其孙子罗小帅诗歌的评论,一个从来没有写过诗评的医学专家,初次写诗评竟然比许多诗评家写得不差,主要还是学养深厚、有感而发。

曾经试着询问他人关于萧通湖(肖通湖)散文的印象,却大都语焉不详,甚至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早在二三十年前,偏居常宁水口山的萧通湖,曾得石英先生提携,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散文、诗歌二十余篇(首),并数次获得该报和《散文百家》征文奖。首部散文集《明月无心》曾在全省性文学作品评奖中斩获一等奖,第二部散文集《青山望不断》被谭谈先生赞为“矿山的希望,文学的希望”。1995年12月1日,省市作协在衡阳召开“工人作家肖通湖作品讨论会”,这是衡阳第一次召开本土作家散文创作研讨会,自称“本狐”的肖(萧)氏此一阶段创作发表的散文,不但赓续了衡阳文脉,亦无俦俪能够与之为伍。

陆亚利以两部业已出版的皇皇大著《雁郊原乡》《远乡近土》,以及正在续写的第三部散文集,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湖南乡土散文家。他那种坚韧不拔的创作思路,践行着鲁迅先生当年的论断:“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我一向高看陆氏作品的深情回眸与精准描述,不但呼应了湘南地区农业时代的乡愁与意象,同时体现了他作为雨母山子民的时间和命运。期待有更多的爱好者与研究者关注其文本,目光跟随着大雁南迁北飞,不约而同地喊起来:“雁鹅雁鹅一字!雁鹅雁鹅人字!”

诨名“杨打铁”的诗人杨震,“在铁的身上,寻找铁的痛点,一锤一锤地敲下去,让铁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他的散文也是他的心灵史,大开大阖,气势雄强,可谓铁与诗的完美结合,值得读者反复品味。近阅莫言小说《左镰》,忆及其《透明的红萝卜》,都写到了铁匠与打铁的场景。那种场景热烈、灿烂、辉煌、壮丽,非常有力量,能够感觉到男人的硬骨头,感受到劳动创造财富改变世界的痛快淋漓。莫言认为铁匠是工匠的一种,“你要趁热打铁,要把握火候,既要有力量,又要有对事物的准确判断。”这些隽语来自于他年轻时的切身体验,其实对杨震的写作也不无裨益:一下是一下,一首是一首,一篇是一篇。

“文学应当有力量惊醒生命的生机,弹拨沉睡在我们胸中尚未响起的琴弦;文学更应当有勇气凸显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这是著名女作家、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的心得。生长于衡南岐山、梅山精武出身的伍卫军,也是援笔立就的文秀才,有力的手臂挥写着细腻的诗文,带有强烈的个体生命呼吸。《奔向尕斯库勒湖》一文结句非常精彩:“哦!伟大的尕斯库勒湖,寂寞的尕斯库勒湖,我灵魂皈依的居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圣湖,我该怎样为你歌唱呢?”在通州潞城镇的星月之夜,他经常有着卢梭式的哲理思考,烛照这位北漂京城的奇男,遇见世上的各种好,从而将生命活成一道亮光。

凌奉云“以我手写我心”,将生命中值得述说、交流和记忆的东西诉诸文字,阅读者的灵魂也随之产生共鸣和呼应。《父亲的扁担》洋溢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怀念与崇敬让人感同身受,并且能够燃烧人的心灵。那篇频见各处报刊的《春天里的蒸水河》,文笔精雅,意境纯粹,则是当年我和谷五德先生陪同他走访蒸水河流域而成。

前空军中校邓前程,寄身南岳山水间,仿若现代徐霞客,更似清代旷岣嵝,发誓要写尽天下南岳的风情美景,作品极具现场感的描写与抒情,带领读者进行一次次审美历程。读其《明前一盏绕春云》,似可闻到云雾茶之馥郁奇香,品之则沁人心脾。《云飞衡岳逸诗情》则是对南岳云的细读,“云飞衡岳亿万年,诗道岳云数千载。”

正在新疆挂职的夏桢翔,曾以一篇《遐思在鸿雁乐栖的故园》引起我的注意,读者可从中感受雁城衡阳文化的博大与自然地理的瑰丽。他的写作既有对故乡的牵肠挂肚,也有在远方的风雨兼程。那些语言的针脚、细节的雕刻,在西北与湖湘的空间徐徐展开,将一路上的风景娓娓道来,确证“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恺撒语)。

衡阳的女作家是吃青红黄三色辣椒长大的,向世界表达各自的情绪和美感的观点也是色彩鲜明的。读过她们的散文,会让人产生很大的触动,就像冰心先生说的那样:“当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写出来的怡悦自己的文字,也往往会怡悦读者的。”

20世纪80年代后期,肖素芳在《散文》发表7篇作品,该刊曾做两次专题推介,散文界遂有“肖素芳现象”之说。她可以说是当代第一个走出衡阳的散文家,我亦为其新颖的视角、简洁的文笔、跳跃的意象、纯美的追求所打动,曾经专程到祁东县城看望过她。至《解读一座大山的美丽》,她的作品又有升华,变得清新自然,仪态大方。家本异乡的王锦芳随我来衡多年,性格中有着南北两地交互的因子,顺应着自己日常的语言逻辑,经历知性过滤与美学熏陶,语言爽丽明快,行文颇富喜感,有着一种多层次的气质之美,于无声处转换为一种艺术之美。《能不忆洛夫》《岐山新年诗会》《也必须让诗歌拥有我们》诸篇,以独特的视角与清新的语境,让人感受到读诗能让人保持平静的心态与干净的仪容,这是我们对世界和生命应有的尊重。至今缘悭一面的郑菊芳,可谓耒阳作家群中最具才情的女作家,业已出版3部散文集。她的作品格调高雅,情感体验深刻,叙述细腻而不拖沓,用词准确而不玄虚,并且有着多方面的艺术写作才能。籍本衡阳、现居衡东的谢芳芳能诗擅文,笔下景物有一种自然的亲切与感动,笔下人物则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感怀。《沉默即疏远》一文中,“人疏远了,两条狗狗却亲热起来。”读罢让人目瞪口呆,反映了现代社会的荒诞与无奈。谢冬梅既是一位勤于思考的写作者,也是一位崇尚个性的“识花君”。无论是观察自然与社会,抑或是描述花木与美食,都有着一种超乎同类的灵性,并以愈来愈海明威式的电报体表现出来。黄峥荣童年时代开始喜欢音乐,多年后成了一个领唱者,自言“音乐之爱,亦是生命之水”。歌声里的忧愁与迷雾、沧桑与柔情,通过情感散文的形式得以释放,能够让人看到其内心的挣扎与迷惘,更有令人敬佩的向上的痛。周苡生于文气与香气氤氲的南岳,读了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养成满身的艺术细胞。南岳既是她的现场,也是她的远方,能在这里读懂南岳,的确是何等美好的事情,因而读其作品顿生“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慨叹。“我在千年书院等你”的湖南金牌导游肖芬芬,描写海内外名游洛夫、吴仪、熊清泉的亲和、较真与童趣,都藉石鼓书院这方风水宝地,增强自身生命的厚度与广度,赋予作品以浪漫的青春气息。自15岁“第一次做外国人”的甘恬,既有对祖先山水清明的倾情赞美,也有对欧美异国他乡的独到体察。作品不但载于《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等中央级大报副刊,亦见于两岸三地及海外报刊,并被各种文学选本相中,获得《名作欣赏》《西部散文选刊》等正规奖项。她有着新一代海归特有的精神气质,也有着书香门第特有的高尚境界。惟愿吾女时光安好,所有希冀不期而至。

明末清初,山东名宦、蒲松龄亲家高珩曾游衡阳,写下一首让衡阳人特别自豪的《衡湘道上》:“山水高深各异方,兼长合是数衡湘。东吴回首无乔岳,妩媚青山似女郎。”

衡阳山脉绵延,文脉深厚,水脉流长,血脉传承。众筹出版的《船到衡阳柳色深》,最终确定30位中国散文学会衡阳会员,每人4篇文章,合计120篇。绝大多数作者安居衡阳本土,只有少数几个现在外地工作生活。作者简介统一180字左右,强调各自里籍的古地名、小地名或原有地名,藉此唤起生命中的文字性表达: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其中1940年代1人,1950年代2人,1960年代14人,1970年代9人,1980年代2人,1990年代2人。年长者与年少者相差52岁,真正的三代同堂,大家戮力同心,共修衡岳湘水当代散文作家谱系。

本书30人中衡南县籍几占一半,达到13人之众,证实此前坊间流传“衡南是一个散文大县”所言不虚。民国初年,留日同盟会元老、东阳石桥人谢彬,奉命以财政部特派员身份,前往新疆及阿勒泰地区考察。他依靠古老的交通工具(马车、骡车,马、骆驼),在新疆广袤陌生的大地上,倾心撰写的30余万言《新疆游记》,呼吁举世瞩目中国西部,敦促新疆政界面对世界潮流。洛夫生前出版几十部诗集、译著和评论集,还出版了9部散文集。但从《我读到的第一首新诗》《那年的雪——记一段游击生涯》《杨泗庙的幻影》《乡情比酒浓》等十余篇散文,可见在外旅居近70年的游子,始终心系故土,眷恋家乡,思念之情不时跃然纸上。小说家、编剧海岩祖屋廖田圩余家岭,与洛夫旧居相公堡燕子山一河之隔。其祖母廖苓顽是左联时期衡阳唯一作家,祖孙俩的散文各有非常明显的时代特征。籍属栗江镇檀市村的王志,前CCTV节目主持人,现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深度报道《质疑的力量》(精装12卷)等专著,还有《西行三万里——王志看丝路》,90篇散文以其独特的视角及一贯尖锐的风格,带领读者深入丝绸之路,徜徉历史与现实之间,体会东西文化交融。松江人武俊瑶生前出版过3部散文集,1993年12月4日,作家出版社、湖南省作协联合在京为其召开散文艺术研讨会。近尾洲人王勇平、古山人欧阳斌、泉溪人萧萧(肖建军)各出版两部散文集。近年来,我先后组织十几批次文学艺术家到吾乡茅洞桥采风,拟结集文化地理散文选本《茅洞桥记》(洛夫生前的最后一个题签)。衡南本土男女作家所写的确与他人不同,不但熟稔方言掌故,感情真挚饱满,文风天性旷达,境界也更为高远寥阔。

陈学阳是衡阳近年成长最迅速、风格渐趋成熟的散文作家,既有乡土情怀,又有文人担当,更有精神气质与精神样貌。他已主编出版《莲湖湾》《相公堡》《巨麓峰》等地方文学专集,被称为推动衡南地域文化发展的义工。阅读其结集待梓的五六十篇乡土散文,不但会赞叹他对早年生活五味杂陈的反刍,对乡邦遗落文化的倍加珍惜与爱护,也会牵引出读者大众的文化认同与思乡情结。“马灯是乡村黑夜最亮的眼晴,独行者最亲密的伴侣。跟普通油灯不同,马灯帅气美观,风吹不熄,雨淋不灭,是灯中的游侠和勇士。它也不像松明或火把那样,忽忽闪闪,短暂脆弱。乡村人家如长在山中的植物,受山禁锢,靠山生活,山里有田地池塘,也有坟茔蛇蝎。马灯是光,是胆,是夜行者的保护神。”这样的文字是可以当做诗来读的,这样的情怀后来者可能难得出现了。

罗诗斌散文作品中也喜欢引用诗句生发,《凛承湾》是一篇完全诗化了的散文,《大有坪古民居记》在湖南名家采风中亦属上乘。《最后一电》写的是1944年震惊中外48天衡阳保卫战,让我想起1947年8月10日,衡阳各界举行“抗战纪念城”奠基典礼,当天《中华时报》头版社论《衡阳精神》中说:“‘衡阳精神’是无形的,它不为人所注意,要等到国家板荡,才有少数奇伟之士发挥此种潜力,作中流砥柱,挽回狂澜。”蒋南的目光长期关注衡阳西南乡,无论是写茅洞桥的栗江与衡祁古道,还是写莲湖湾湿地的荷花与渔歌,既注重地理、史实与民间传说兼顾,又有着田野调查的新鲜感与欣喜感。贺成授的散文有诗的品格,也有饱满丰饶的文采,且有着较强的地方知识。《联垛往事》与《在云集小镇邂逅一场太阳雨》是一旧一新两种题材,明晰地反映出作家的学养与诗人的腔调。彭誉泉数十年来南北奔走,《玉树的浅印象》与《陕西女人》不是一个路数,却有着相同的见识维度,新作《茶陵觅宗记》则更胜一筹。年轻的资若铭诗文兼擅,散文字里行间深受《边城》《湘行散记》的影响,内心宁静,叙述从容,语言干净,宽厚豁达,有着极大的想象空间与审美诉求。在此藉欧阳修《与梅圣俞书》提醒各位:“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耒阳是我特别有好感的地方,不仅因为神农创耒、蔡伦造纸、杜陵烟雨,更因为耒阳人天生的才气、霸气、傲气,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接力式的文化传承。多年前我撰写3万余字《耒牯子最能代表湖南人》,竟然多次出现风闻甘某现身耒阳即有官民邀饭。耒阳文化人不论文学还是艺术,只要出来一个即为大家,残雪很有可能是下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第一位女作家。具体到咱们这本书的定位来说,衡阳籍第一个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乃耒阳人资华筠,生前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长,出版过5本散文集,她的胞姐即资中筠先生,不光是学术笔记写得好,散文也写得好。她今年91岁了,平时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染一尘。近日借到北京开会之机,我与伍卫军到丰台区方庄芳古园拜望了这位衡阳老姑奶奶,终于一偿多年来的夙愿。曾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的欧阳斌,先后出版《远方的诱惑》《生命的风景》《蓝色的远峰》等多部散文集,其文清新老辣,其人颇受尊敬。

祖居永济镇大河边的熊红久,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曾经从警近20年,现任新疆文联党组成员、秘书长。作品收入许多个全国性权威选本,迄今出版《记忆的河流》《辽阔之上》《天赐草原》等7部著作。先读充满真诚善意的《窗外》,感叹庚子年乌鲁木齐疫区,作家反思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催生一篇震撼人心的高品质散文。再读怀人之作《奶奶》,没想到咱们衡阳曾有一位这么伟大的女性,黑暗中帮助儿孙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如果有来世,求你们再做我的亲人,无需带来多少快乐,只教会我苦难中的真情。奶奶,奶奶啊……”文末痛彻心肺的倾诉与呐喊,即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如我们夫妻一样潸然泪下。

我发现耒阳血统的作家特别能写苦难经历,这一点就像俄罗斯时代的作家,作品散布着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别林斯基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说过:“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现居广州番禺的伍泽生,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偶尔写一篇散文则直逼世道人心,能够触碰到我们情感最深处最柔软的部位,让人惊异、惊叹、惊呆、惊悚甚至惊雷轰顶。细读《亲爱的哑叔》,之前中国文学长廊中,何曾见过这样苦难而辉煌的形象?文学的本质与弱者息息相通,作家应当以一颗赤诚的心,发出反映时代灵魂与文明自觉的声音。默想莲花山夕阳的血色余晖中,哑叔坟头那块无字的石碑,可不就是用耒牯子精神竖起的又一座丰碑?

现居耒阳的曾利华,也是散文、小说双枪将,看那儒雅端庄的面庞,架着一副琇琅眼镜,无论如何不能将他与《十五岁的天空》作者联系起来。“七月的天空,湛蓝得一碧如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风也与人捉起了迷藏,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旷野,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远处的山林中,知了扯着嗓子,不知疲倦地叫喊着。”这样特别接地气的天籁之语,高出了常人的思维与想象,只有经过专业文学训练的人才能写得出来。而他在“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殁后,漫步在科技发明家广场,应我之邀即兴创作的《仰望袁隆平院士的铜像》,不仅将伟大的袁隆平举得很高,也将农耕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耒阳举得很高。

中国是散文的国度,何况湖湘文人秉承屈贾遗风,又得现代沈从文和当代洛夫、韩少功、残雪的文星光照,尤其喜欢追求思想及其朴素的表达,善于将发现和认知写成随心所欲的文字,在新潮与传统之间向着高峰攀登。著名散文家、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红孩,曾经这样谈论好散文的标准:“语言要平白朴素,文章要给人以文化思考的含量、知识信息的含量、情感思想的含量,还要在艺术技巧、语言行文上有所创新。”他同时坦承:“要做到我说的这几点是很难的。其实,散文创作不必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规定散文必须怎样写,只要你能写出你的风格来,就是成功。”谨以此良言隽语献给我们的衡阳会员作家,并与海内外师友共同分享。

(原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