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5期|王松:梨花楼(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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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天津清水茶园唱戏的“脆又红”,想叩大角儿“千千红”为师,出重金委托一个日本人四处找寻。“千千红”曾被上海滩的报纸称为“秦腔泰斗”,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因为一只安南鹩哥儿,此人就寻到了吴掌柜的梨花楼茶馆,但这个茶馆从不邀角儿,就是喝茶。每天来梨花楼的茶座儿都是玩家,喝着茶聊养虫的事,茶水的味道,搅着鸟儿和草虫儿的叫声,老天津的民俗气息,市井文化,各色人等,在历史风云翻卷的背景下徐徐展开。小说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切入,密实细腻,静水深流,意蕴深远,有味好看。
梨花楼
王松
梨花楼不是楼,是个茶馆儿。天津人把茶馆儿叫茶园。再早,天津有名有姓的茶园至少有七家。清道光年间有个叫崔旭的才子,曾作《津门竹枝词》:“茶园七处赛京城,纨绔逢场各有情。若问儿家住何处,家家门外有堂名。”后来只剩了四家,号称“四大茶园”,一个在北门里大街的元升胡同,叫“金声茶园”,一个在侯家后北口儿路西,叫“协盛茶园”;“袭胜轩茶园”在北大关,离金华桥的南桥膀子不远,还一个叫“庆芳茶园”,在东马路的袜子胡同。茶园也叫“茶楼”。叫楼,是因为真是楼,一般分上下两层。天津的茶楼跟别处不一样,来喝茶的茶座儿不光为喝茶,也为听戏,所以茶水不要钱,听戏要钱。当年“小达子”李桂春、名丑儿郝永雷,连余书岩梅兰芳都在这里的茶楼唱过戏。好角儿,好戏,好水,好茶,这才能叫座儿。早先街上没戏园子,听戏就是上茶楼。赶上有好角儿,能把茶楼挤爆了。
梨花楼也是茶园,把着锅店街西口儿,紧挨山西会馆后身儿。当年的天津有城墙,后来“八国联军”打进来,城墙虽让洋人扒了,老天津人说话,说起哪块地界儿,还习惯用当初的四个城门做地标,譬如在东城门的里边,叫“东门里”,南城门的跟前,叫“南门脸儿”,北城门的外面,叫“北门外”。这梨花楼所在的锅店街西口儿,就在北门外。
梨花楼虽也叫楼,却只有一层。常来的茶座儿都知道,这里从不邀角儿,没戏,也没玩意儿,喝茶就是喝茶。用葫芦马的话说,这才叫茶馆儿,既然来喝茶,就只管喝茶,清静。茶馆儿掌柜的姓吴,叫吴连桂,但也有人说,再早好像叫吴连升。吴掌柜四十来岁,看着不像买卖人,挺闷,用街上的话说有点儿“死相”,平时总戴个水晶片儿的墨镜。他这墨镜也特别,镜片儿大得像两个茶盏,能遮住半个脸,肚子里的事也就都挡在心里,没人能看出来。葫芦马跟这吴掌柜投脾气,来喝茶时,没事闲搭着也聊几句。据葫芦马说,吴掌柜戴墨镜是眼有毛病,且这毛病是胎里带,一只眼的瞳仁儿长反了,是白的,看着吓人,所以才弄个墨镜遮住。有好事的不太信,总想问问吴掌柜是不是真这么回事,但这种话又不好直着说,就问得拐弯抹角儿。吴掌柜听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笑。再问,就把话岔到别的事上,葫芦马的勒脖儿葫芦今年又勒出几个像样儿的,比三河刘的本长葫芦还有意思,要么就说陈蝈蝈,年前刚分的这罐蝈蝈挺好,兴许能出几条有成色的虫子。问的人也知趣,明白吴掌柜一会儿葫芦马,一会儿陈蝈蝈,是成心不想接这话茬儿,也就不好再问。
街上玩儿虫玩儿鸟的,有个不成文的习惯,玩儿哪样东西的就称呼这人哪样东西,玩儿蝈蝈的姓陈,就叫陈蝈蝈,玩儿蝴蝶的姓蓝,就叫蓝蝴蝶,唯独葫芦马例外。葫芦马叫葫芦马,自然是因为葫芦。但他这葫芦不是玩儿,是做,勒脖儿葫芦,花儿葫芦,烫画儿葫芦,因为做的葫芦比人名气大,街上的人就把葫芦放前面,姓儿放后面,叫他“葫芦马”。
春节也叫阴历年。
一般的茶楼,阴历年是淡季。这日子口儿不好邀角儿,没角儿,自然也就不上座儿,索性歇业,有吗事儿出了正月再说。梨花楼没有邀角儿的事,过年也就连市,该开还照开。天津人过年,一般是迈两道门槛儿,一是初五,二是正月十五。初五也叫“破五儿”,一破这个“五儿”,年味儿也就淡了,到正月十五再吃了元宵,这一场子年也就算过完了。但街上不行,街上的说法儿是“没出正月都是年”,出来谁见谁,张爷李爷王爷赵爷,还得接着说拜年话儿。正月二十这天一早,葫芦马来到梨花楼,直到一壶香片沏上了,还是没见三梆子。三梆子是陈蝈蝈的远房侄子,平时半主半仆地跟在身边。每天一大早,都是三梆子先来,茶馆儿靠南的窗前有一张茶桌,在这儿喝茶,能看见窗外小院里的竹子,赶上下雪更是好景致,一层耀眼的白雪压在竹叶上,跟画儿似的。三梆子早来,就为给陈蝈蝈占这个茶桌。
葫芦马从一“破五儿”就没见陈蝈蝈,等三梆子,是想问问怎么回事。一边喝着茶,正跟旁边茶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见蓝蝴蝶来了。蓝蝴蝶一进茶馆儿,旁边有认识的一边蓝爷长蓝爷短地拜年,就都跟过来。蓝蝴蝶在估衣街有一爿货栈,他这货栈卖日用杂货,也卖酒,且专卖北京的南路烧酒。平时常去京南的马驹桥,赶上空闲,也进城去隆福寺的茶馆儿喝茶,就学了一手玩儿蝴蝶的绝活儿。每回来梨花楼,先沏上一壶茶,然后就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暖笼儿。这暖笼儿是个锦盖儿,打开锦盖儿,让蝴蝶爬出来,先在笼口站一下,再用茶水的热汽轻轻一嘘,这蝴蝶就会一抖翅膀飞起来。更奇的是,它在茶馆儿里飞一圈,自己还能回来,又在暖笼口儿扇着翅膀站一下,就钻回去了。所以,蓝蝴蝶每回一来,茶馆儿的人就都围过来,等着看他放蝴蝶。但今天蓝蝴蝶来了,在葫芦马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的不是暖笼儿,却是一张银票。他把这银票放到茶桌上,往葫芦马的眼前一推。葫芦马拿起看了看,是二十块大洋。蓝蝴蝶说,陈爷给的,说是年前在你这儿拿的那个葫芦。
葫芦马听了,哦一声。
头年儿的腊月廿八,陈蝈蝈曾拿走一个刚做成的高蒙芯鸡心葫芦,当时说好,随后让三梆子把钱送来,可过后没顾上,也就没再提这事。葫芦马这几天等三梆子,其实也为这鸡心葫芦,虽说都是朋友,拿面子局着,但年前的账一直拖到年后,眼看又要出正月了,总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这时把银票一叠揣起来,说,这几天,一直没见三梆子。
蓝蝴蝶听了没吱声。葫芦马说三梆子,自然是指陈蝈蝈。
葫芦马又瞄一眼蓝蝴蝶。
蓝蝴蝶这才说,陈爷的事,您没听说?
葫芦马一愣,吗事?
蓝蝴蝶朝身边瞟一眼。正围在跟前等着看蓝蝴蝶放蝴蝶的茶座儿知道人家要说背人的话,就都知趣地走开了。蓝蝴蝶这才压低声音说,正月初八那天,陈爷在清水茶园让人打了。
葫芦马一听清水茶园,又是一愣。
清水茶园在南市口儿,离日租界很近,不光人杂,也乱,玩儿草虫的一般不去那边。蓝蝴蝶打个嗨声说,是八哥儿李让他去的。葫芦马一听八哥儿李就想起来,头年儿,陈蝈蝈曾在私下里说过,有人想买他的虫子,是八哥儿李给搭的桥儿,不过他虽没直接回绝,这事还是软拖儿了,还不光因为这回分的这罐儿虫子成色好,也不想跟八哥儿李那种人有牵扯。
八哥儿李住芦庄子,专养安南八哥儿,行里人也叫鹩哥儿。但别人养八哥儿是玩儿,他养是卖。街上玩儿虫玩儿鸟的,也有玩儿有卖,这种卖是交情,互通有无,不为赚钱。八哥儿李养八哥儿却只为赚钱。赚钱当然也没褒贬,有拿这玩儿的,就有拿这当饭吃的,三百六十行里虽然没有养八哥儿这行,可指这个养家糊口,也算一门营生。八哥儿李养出的八哥儿口儿也好,学说话,学人声,张嘴就来,养成了,再训出来,拎到鸟市上出手也容易。但他还有个嗜好。嗜好跟嗜好也不一样,喜欢玩儿什么,叫嗜好,而如果玩儿的不是正经事,就不叫嗜好了,只能叫毛病。这八哥儿李就是毛病,好赌。当然,大赌也赌不起,南门脸儿的“聚源昌”一类大宝局不敢进,只钻太平街的小赌门子。赶上手气好,赢钱的时候也有。但街上有句话,“久赌无胜家”,日子一长就还是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经常费劲巴力几个月养出一窝八哥儿,好容易训得张了嘴儿,一宿工夫就都输进去了。后来老婆一气之下带孩子回娘家了,听说又找了杨柳青一个卖鱼的,去跟人家卖鱼了。这八哥儿李一个人在家,也就只剩了他跟一堆八哥儿,去过他家的人说,屋里就像个鸟笼子,呛得人能糊嗓子。
再早,这八哥儿李也常来梨花楼,跟吴掌柜也说得上话。他逢人就说,跟吴掌柜有交情。但吴掌柜私下对葫芦马说,倒不是交情,只是抹不开面子,他每回来了都一口一个二叔地叫,总不能让人家剃头挑子一头儿热。葫芦马问,这二叔是打哪儿论的?
吴掌柜苦笑着摇头,也说不上来。
当然,八哥儿李上赶着跟吴掌柜攀交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也是有所图。梨花楼不唱戏,也没玩意儿,平时来的茶座儿不是玩儿虫的就是玩儿鸟的,八哥儿李来这儿找买主,总比去鸟市大街蹲马路牙子强。但后来有一次,吴掌柜把葫芦马拉到个没人的地方说,想求他一件事。葫芦马看出他吭吃憋肚的,就说,吗事,你说吧。吴掌柜又闷了闷,才说,能不能想个办法,以后别让这八哥儿李来了。葫芦马一听就乐了,说,吴掌柜,你可是开茶馆儿的,茶馆儿都是想着法儿地往里叫人,还没听说过,有往外推的。吴掌柜听了没吭气,墨镜遮住半个脸,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葫芦马又寻思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说,大家都是来喝茶的,他是茶座儿,我也是茶座儿,茶座儿轰茶座儿,就更没这道理了,人家要是拿这话问我,我也没法儿答对。吴掌柜听了,还是闷着头不吭声。葫芦马又想了想,噗地一乐说,你如果实在不想让他来,我还真有个主意,不用说话,打这儿以后,保证他不来了。
说着就凑过来,在吴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吴掌柜听了抬头问,这,行吗?
葫芦马说,行不行的,你试试。
过了几天,葫芦马抱来一只狸花猫。这是葫芦马在街上抓的一只野猫,弄回来先喂了几天从鸟市买的活家雀儿,等这猫吃惯了,又饿了它两天,才抱来。葫芦马叮嘱吴掌柜,千万看住了,别让它跑了,真跑了这些天的劲就白费了。吴掌柜是个仔细人,就把这猫放在柜台底下了。当天下午,八哥儿李又来了。八哥儿李每回来梨花楼,都拎个八哥儿笼子,来了就挂在柜台跟前的显眼地方。笼子里的八哥儿到了热闹地方兴奋,一张嘴说话,自己就能招人。他这回来了,又把笼子挂在柜台跟前。葫芦马抱来的这只狸花猫正趴在柜台底下,已经饿了几天,两眼都饿蓝了,这时一见笼子里的八哥儿,立刻想起吃过的家雀儿,噌的一下就窜出来。八哥儿李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猫往起一跳就把笼子抓下来。笼子门儿摔开了,里边的八哥儿刚扑棱出来,这猫上去一口就叼跑了。这只八哥儿在猫嘴里还一直哇哇地叫,把茶馆儿里正喝茶的人都吓着了。这以后,八哥儿李又来过几次,虽说每次都加了小心,笼子不敢再离手,可这猫已经吃惯了,还总围着转来转去,把八哥儿吓得也不敢张嘴儿了。
再以后,八哥儿李果然就轻易不来了。
蓝蝴蝶告诉葫芦马,这回八哥儿李让陈蝈蝈去南市口儿的清水茶园,还是为买他蝈蝈的事。但八哥儿李事先并没说,到底是谁想买他的蝈蝈。正月初八那天,陈蝈蝈到了清水茶园才知道,想买蝈蝈的竟然是一个三井洋行的人。这人穿一身米色西服,留着背头,见了陈蝈蝈一说话先鞠躬。他说自己也爱玩儿草虫,听说陈蝈蝈是行家,分的虫子也好,想求两条,价钱好说。陈蝈蝈本来就没心思卖,一见这人的做派,打扮也土不土洋不洋的,就更不想卖了。玩儿草虫的人不用说话,彼此见面拿眼一搭,就知道对方是不是干这个的。这时陈蝈蝈已看出来,这人是个外行,他买自己的虫子指不定干什么用。但陈蝈蝈在东马路开着一爿绸缎庄,北大关和单街子还有几个分号,也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办事都留余地,不会让人下不了台,就笑笑说,最近确实分了一罐儿虫子,可天太冷,炕又烧热了,虫子一出来就都死了,等下回吧,再分出来再说。当时八哥儿李在旁边一听就明白了,陈蝈蝈这是还想软拖儿,就有点儿要急。这三井洋行的人倒挺客气,笑笑说,也好。又自我介绍说,他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混口饭吃,早就听说陈先生的大名,也想交个朋友,以后还请多指教。
话说到这儿,陈蝈蝈也就想告辞脱身了。
可就在这时,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水茶园这几天邀了角儿,台上正唱河北梆子《桑园会》。陈蝈蝈平时只玩儿草虫,对皮黄梆子没兴趣,也不懂,不知这台上正唱青衣的是个刚露头角的角儿,叫筱元梅,艺名“脆又红”,在南市一带的几个茶馆儿园子已经有名有姓,也没看出底下坐的几桌茶座儿正吆五喝六,显然都是来捧角儿的。陈蝈蝈和八哥儿李坐的这张茶桌紧靠墙边,本来挺清静,可陈蝈蝈已经习惯了,来了一坐下,就从怀里掏出蝈蝈葫芦放在茶桌上。这时一边说着话,这葫芦里的蝈蝈就一直在叫。蝈蝈的叫声有个特点,声音虽不大,却能打远儿,这一下茶馆儿里也就叫满了音儿,周围的茶桌都能听见。陈蝈蝈本来已经要起身了,但就在这时,旁边茶桌的一个秃头突然窜过来,抓起茶桌上的蝈蝈葫芦扔在地上,三脚两脚就踩烂了。陈蝈蝈先是一愣,跟着就急了,蝈蝈死了也就死了,关键是这葫芦,这是年前刚从葫芦马手里拿的一个高蒙芯的鸡心葫芦,不光形好,色儿也正,拿给一块儿玩儿的谁看,都夸是好东西,而且说好的二十块大洋还没给人家,要不是这些年的朋友,就算三十块大洋葫芦马也不会出手。陈蝈蝈虽已五十多岁,年轻时也练过几下拳脚,这时往起一蹦,一把就揪住这秃头的脖领子。那个茶桌的另两个人一见也立刻扑过来。这两个人都穿着宽袖长襟的肥大衣裳,脚下趿着木屐,天津人叫“趿拉板儿”,一看打扮就知道是租界里的日本人。陈蝈蝈虽然会几下功夫,可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就让人家按在地上。这几个人显然都是打人的行家,表面看不出来,但出手极狠,三拳两脚就把陈蝈蝈打得不能动了。八哥儿李一见这阵势,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幸好这时三梆子来了。三梆子是去街上给陈蝈蝈买鼻烟,回来一进茶馆儿,见陈蝈蝈趴在地上,浑身满脸都是血,就知道出事了。这时茶馆儿伙计也过来了,帮着三梆子把陈蝈蝈扶起来,去街上叫了一辆人力车,才把他拉回来。
蓝蝴蝶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好像还有话,但嗨了一声又咽回去。
葫芦马哼一声说,这八哥儿李,我早就看着不地道。
蓝蝴蝶吟吟地说,有的事,恐怕马爷还有所不知啊。
葫芦马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看蓝蝴蝶,你说。
蓝蝴蝶的嘴动了动,又摇了下头说,咳,算了,不说这人了。
蓝蝴蝶喝了口茶,告诉葫芦马,他也是前天才听说这事的,当晚去陈家看了看,陈蝈蝈的伤已经请西门脸儿的施大夫看了,倒没大碍,只是这口气窝在心里,还出不来。
两人正说话,就见茶馆儿的伙计端上几个小碟,一碟黑瓜子,一碟白瓜子,还有几样时新的小点心。葫芦马抬头看看伙计。伙计说,是那边的那位爷给上的。
说完,朝旁边不远的一个茶桌挑了下脸儿。
葫芦马顺着看过去,是一个穿灰色西服的四方脸儿,正坐在那边抽着烟喝茶。葫芦马的心里立刻动了一下。这两天,他已经注意到了,这四方脸儿经常来,每回来了就坐在那边的那个茶桌。葫芦马注意这人,是因为这人留着大背头。来梨花楼的茶座儿也有留背头的,但留背头且穿西服的还不多见。这时,这四方脸儿也正朝这边看,跟葫芦马的眼光一对上,就把烟头在烟碟里按灭,起身走过来。葫芦马立刻皱起眉摇了摇头。蓝蝴蝶明白葫芦马的心思。葫芦马平时看着挺随和,来喝茶跟谁都能聊两句,其实也挑人,因为是做葫芦的,也就只跟玩儿虫的人打交道,出了这茶馆儿,街上见了谁都只是点头之交。当初有个玩儿黑虫的疤瘌眼儿,绰号叫“萝卜花儿”,住梁家嘴子后街,听说葫芦马出的葫芦好,想跟他认识,后来烦人托壳的好容易找人给搭上关系了,可一块儿喝了一回茶,葫芦马就再也不想见这人了。据陈蝈蝈说,葫芦马看出这人不厚道,见面没说两句话,就嘚啵别人的不是,这个玩儿虫的家里怎么回事,那个玩儿虫的又有什么毛病,葫芦马说,来说是非事,必是是非人,况且这人是个斜眼儿,老话说,眼斜心不正,肯定不是个省事的。
这时,蓝蝴蝶就知道,葫芦马大概要走了。
果然,葫芦马又喝了口茶,掸了下前襟就准备起身了。但这时,这四方脸儿已经来到跟前,一边微笑着,冲葫芦马和蓝蝴蝶点点头。这一下葫芦马不好再走了,只好也朝这人点了下头。这人指指跟前的凳子,意思想坐下,不知是不是方便。蓝蝴蝶伸手让了一下。这人就坐下了。葫芦马本来挺随性,但见了生人话就少了。蓝蝴蝶已看出来,这四方脸儿显然是冲葫芦马来的,也就没必要多搭话。这一下就尴尬了,三个人,有两个不想说话,可不说又不合适,一下就晾在这里。蓝蝴蝶到底是常泡茶馆儿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从怀里掏出暖笼儿。旁边茶桌的人一见蓝蝴蝶把暖笼儿拿出来了,立刻又围过来。玩儿草虫的都有个心性儿,既是自己玩儿,也是玩儿给别人看,如果只是自己玩儿就没意思了,这也如同唱戏,不能只在家里唱,还得上台,得有人听,而且得有人叫好儿。玩儿虫也如是,别管叫的还是飞的,得有人听,也得有人看。这时,蓝蝴蝶把暖笼儿放到桌上,不慌不忙打开锦盖儿,让里面的蝴蝶自己爬出来。蓝蝴蝶玩儿的这种蝴蝶也少见,叫猫头鹰,天津人叫“夜猫子”,不光色彩鲜艳,翅膀一张开,两边还有两只圆眼,看着真像一只猫头鹰。他先让这蝴蝶在笼口儿站了一下,然后放到茶盏上,用热汽一嘘,这蝴蝶一抖翅膀就飞起来。刚过了年,又下了一场大雪,窗外还天寒地冻,这蝴蝶抖着翅膀在茶馆儿里一飞,立刻引得茶座儿一片惊叹。过了一会儿,它飞回来,蓝蝴蝶打开暖笼儿,将它轻轻收回去,这才又把锦盖儿盖上了。四方脸儿看看蓝蝴蝶,又看看葫芦马,点头笑道,梨花楼到底是梨花楼,果然名不虚传啊。
葫芦马笑笑。
这人又说,听说马爷的葫芦,也是一绝啊。
葫芦马一听这人对自己直呼其姓,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
这人说,这城里城外玩儿虫的,有几个不知马爷的大名啊。
这几句话,倒说得葫芦马心里挺舒坦。
正说着,三梆子来了。三梆子一进茶馆儿,先环顾一下,看见这边的茶桌,刚要过来,突然又站住了。蓝蝴蝶看出三梆子有事,冲葫芦马使个眼色,就起身迎过去。葫芦马毕竟是外场人,见这四方脸儿已叫自己马爷,说话也还中听,就应酬着说,这些年也没别的本事,就会弄个葫芦,也是大伙儿捧。说完又加了一句,只是弄个好葫芦,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人立刻随着说,是啊,这装虫的葫芦看着是个玩意儿,其实从行家手里出来,也没这么简单。
葫芦马嗯了一声。
这时,葫芦马一边跟这四方脸儿应酬着,眼角一直盯着那边。只见三梆子一边朝这边瞟着,跟蓝蝴蝶嘀咕了几句就匆匆走了。接着,蓝蝴蝶又朝柜台那边走过去。吴掌柜正坐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边喝茶一边翻看。吴掌柜平时没事,经常在柜上这样看书。有好事的茶座儿过来问,看的吗书?吴掌柜就放下说,不是书,是账本儿。这时,蓝蝴蝶去柜台跟前说了两句话,就回来了。葫芦马抬头看看他,问了一句,三梆子来,有事?
葫芦马这样问,也是故意说给这四方脸儿听的,意思让对方知道,他和蓝蝴蝶要说自己的话了,不方便让外人听。蓝蝴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是,是有点事。
四方脸儿赶紧知趣地起身说,你们有事,你们说,咱以后再聊。
说完就回那边的茶桌去了。
葫芦马这才问蓝蝴蝶,三梆子怎么没过来?
蓝蝴蝶朝四方脸儿那边睃一眼说,他刚才是想过来,可认出这个人,就没敢来。
葫芦马哦一声,也朝那边瞄一眼,这人,是哪条道儿上的?
蓝蝴蝶说,那天在清水茶园,想买陈爷蝈蝈的,就是他。
葫芦马想了想,三井洋行……那个姓熊的?
蓝蝴蝶点头,刚才三梆子说,那天就是这人。
葫芦马又寻思了一下,看这人的意思,不像是玩儿虫的。
蓝蝴蝶嗯一声说,我看也不像。
葫芦马问,三梆子有事?
蓝蝴蝶说,陈爷请咱俩去一趟。
两人说着,起身算了茶钱,就从梨花楼出来了。
葫芦马也住梁家嘴子。
梁家嘴子在天津老城外,从西北角再往西北走一里多地,挨着永丰屯儿。这里紧靠南运河北岸。南运河到这儿转了一个弯,形成一片小河套。每到秋天,上游的水下来,就把这片河套泡了,等春天水下去,该是河套还是河套。这样一来二去,这一片的地就挺肥,插根筷子也能长叶儿。葫芦马就住在这片小河套的边上,每年就在自己的家门口种葫芦。种也不多种,就是一畦两畦。种这种玩儿虫的葫芦一般分两种,葫芦刚坐秧时,就用绳子或模子管上,让它按规定的形状长,这叫“范制葫芦”,用绳子勒出来的也叫“勒脖儿葫芦”。玩儿虫的人喜好不一样,对葫芦的要求也不一样,有喜欢精细大长的,也有喜欢敦实短粗的,有喜欢方方正正的,也有喜欢奇形怪状的,葫芦马种的年头儿多了,熟知这行里的人都是怎么个心气儿,每年种出的勒脖儿葫芦没等下秧,就都已有了买主。还一种葫芦,是让它自己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这叫“本长葫芦”。当然,本长葫芦也不是随便长,得经常转,让它四面都见着太阳,否则就长成了“梆子”。梆子葫芦就不值钱了,白给也没人要。京津一带玩儿虫的,最抢手的是三河刘的葫芦。但三河刘的葫芦出名,价儿也出名。葫芦马的葫芦虽比不上三河刘的名气大,品相却一点儿不差,价钱又合适,玩儿虫的也就都喜欢。
蓝蝴蝶再早不玩儿蝴蝶,是玩儿“金钟儿”,也爱用葫芦马的葫芦,两人的交情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葫芦马看着大咧,其实交人很挑剔。常来梨花楼的茶座儿,大多是玩儿草虫的,但葫芦马交往,心里分得很清,一般的人也就是面儿上的几句话,想要哪样葫芦,套不套牙口,加不加盖儿,带铜胆还是不带铜胆,哪一种多少钱都明码实价。葫芦马的葫芦从不打价儿,要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买可以,买就这价儿,一分不能少;还一种人,葫芦马是当朋友。这样的朋友也不讲价儿,当然,也不用讲价儿,经常要葫芦,哪种葫芦多少钱,彼此心里都有数,过去怎么算还怎么算就是了。不过像蓝蝴蝶和陈蝈蝈这样的朋友,葫芦马没交几个,一是不想多交,二是遇上真投脾气的也不容易。交友也如同讨老婆,不是胡噜胡噜有个脑袋就行,不光投缘,还得投契,这就可遇不可求了。梨花楼的茶座儿都知道,葫芦马跟吴掌柜也是朋友,两人倒不是无话不谈,只是吴掌柜跟别人不说的话,可以跟葫芦马说。但葫芦马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跟吴掌柜再怎么近,也就是茶座儿跟茶馆儿掌柜的关系,吴掌柜不玩儿虫,也不玩儿葫芦,即使聊也没有太多的话,不过是说说茶馆儿的生意、街上的闲事。只是因为吴掌柜平时闷,跟别的茶座儿话少,才显得跟自己话多。
其实真正跟吴掌柜近的,还是陈蝈蝈。
陈蝈蝈跟吴掌柜还有一层关系,但一般人不知道。当年陈蝈蝈在锅店街有个羊肉馆儿,本来生意挺好。可是开饭馆儿也不是简单的事,俗话叫“勤行”,得下辛苦,起早贪黑,还得操心费力。陈蝈蝈当惯了甩手掌柜,整天心思都在玩儿上,且东马路上还开着一爿绸缎庄,在北大关和单街子又有两个分号,不想再费这神,后来就把这羊肉馆儿歇了。先说有个意大利人看上这铺面了,想盘过去,开个洋杂货店。锅店街上的人一听就都有点儿慌。这一带的买卖铺子都是小本生意,弄一家洋买卖过来,肯定干不过人家。但后来又没动静了,再后来三倒手两倒手,才改成现在的梨花楼。只是最早这羊肉馆儿真正的东家是陈蝈蝈,街上没几个人知道。葫芦马和蓝蝴蝶当然清楚底细。一次陈蝈蝈喝大了,把这事顺嘴吐露出来。但事后酒一醒就后悔了,一再叮嘱他俩,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葫芦马和蓝蝴蝶都不是是非人,嘴严,况且这也不是吗大不了的事,一过后,也就都烂在肚子里了。
陈蝈蝈的家在东马路的铁狮子胡同。从梨花楼出来,要抄近路得走山西会馆后身儿。葫芦马和蓝蝴蝶正走着,忽听身后有一串“幽幽”的声音。街上人来人往,又有人力车来来回回地过,脚铃踩得叮叮当当地响,挺乱,但这“幽幽”的声音能打远儿,还是听得很真。葫芦马和蓝蝴蝶都是玩儿草虫的,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油葫芦的叫声。两人一回头,就见萝卜花儿从后面跟上来。萝卜花儿和葫芦马都住梁家嘴子,虽然一个在城隍庙跟前的河边,一个在后街西头,但两人谁都听说过谁。葫芦马知道这萝卜花儿养油葫芦,就一直躲着,不想跟他来往。葫芦马是做葫芦的,干这行得有朋友,但朋友也不能太多。做了葫芦总得卖出去,有朋友才有生意,可朋友多了也不行,论着都是朋友,好容易做的葫芦还怎么好意思要价儿?此外还有一层,葫芦马做的葫芦也不是一般的葫芦,既然葫芦不一般,价儿也就不一般,说白了,也不是是个玩儿虫的就买得起的。葫芦马干这行这些年,这点事都已在心里装着,所以平时交往的也就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投脾气的,也就是真朋友,要么就是买得起自己葫芦的。这萝卜花儿仗着住梁家嘴子后街,总想跟葫芦马攀街坊。人都一样,别管攀街坊还是攀朋友,攀亲戚更如是,既然攀,就有所图。葫芦马自然懂这道理,也就总故意躲着。后来萝卜花儿也看出来,葫芦马是成心避着自己,但又不死心,听说他常去梨花楼,就跟过来。但梨花楼的茶座儿有个习惯,都爱扎堆儿。喝茶不光是喝茶,一边喝着茶还得聊,要聊就得找能说到一块儿的,玩儿虫的跟玩儿虫的聊,玩儿鸟的跟玩儿鸟的聊,不玩儿虫也不玩儿鸟的,聊的也是彼此感兴趣的事,所以这梨花楼的茶座儿看着是一桌一桌的,其实也是仨一群俩一伙儿,都有自己的知音。这萝卜花儿来了,两眼一抹黑,跟谁都不认识,远远儿看着葫芦马和几个朋友在那边喝茶,又不敢轻易凑过去。萝卜花儿虽然没跟葫芦马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这人的脾气,用街上的话说叫“楞子”,也叫“个了崩子”,遇上不对心思的人或事,张嘴话就扔出来,也不管对方能不能下台阶儿。萝卜花儿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真让他当着一茶馆儿的人撅了,这脸就没处搁了。
后来萝卜花儿发现,八哥儿李跟葫芦马能说上话。萝卜花儿跟八哥儿李也是打出来的交情。八哥儿李养八哥儿,萝卜花儿养油葫芦,按说养的东西不挨边儿。但两人做生意,都去鸟市大街。油葫芦也叫黑虫,萝卜花儿养黑虫也不是玩儿,是卖。他卖黑虫也跟别人不一样。一般卖黑虫的都是“卖缺儿”,也就是冬天卖。外面天寒地冻,这黑虫在身上的葫芦里一叫,才显得稀缺。到夏秋季节街边的墙缝儿里到处都是,就不值钱了。但萝卜花儿冬天卖,夏秋也卖,挣不了大钱挣小钱,一天卖出几罐儿十几罐儿,好歹也能吃饭。头年秋天,萝卜花儿正蹲在鸟市的街边卖油葫芦,突然飞来两只八哥儿。养黑虫的自然怕鸟,就如同养鸟的怕猫。萝卜花儿一见,净顾着轰这只了,却没注意另一只。那只过来,当当几口,就把他罐儿里的几个油葫芦都吃了。更可气的是,这只八哥儿吃完了还不飞走,又瞪着萝卜花儿,一歪脑袋说了句话,“八月十五吃月饼!”萝卜花儿一下就急了,一把把这八哥儿抓住,问是谁的。问了几声见没人答话,就蹦起来说,要是没主儿,我就摔死了,拿回去喝酒!这一说,八哥儿李才赶紧过来。八哥儿李把这两只八哥儿训得很熟,本来架在手上,先让它们飞出去,然后再飞回来,为的是在街上招人。可没想到这八哥儿飞到旁边一伸嘴,把人家的油葫芦吃了。八哥儿李一看就知道惹祸了,但没敢说话,想着这八哥儿喂得熟,等它自己飞回来,赶紧架着走。可没想到这卖油葫芦的手快,把这八哥儿抓住了。八哥儿李知道搪不过去了,只好过来赔不是。萝卜花儿当然不干,他也不看八哥儿李,只是冲着这八哥儿骂大街,而且越骂越难听,简直对不上牙。骂鸟,自然也就是骂人,八哥儿李也不是省事的,心里直窜火,就跟萝卜花儿矫情起来。可矫情了一阵,也自知理亏,旁边又有人给说和儿,最后把萝卜花儿的几罐儿油葫芦都买了,索性拿回去喂八哥儿,这事才算了结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以后,萝卜花儿跟八哥儿李也就认识了,再后来还成了酒肉朋友。酒当然没好酒,肉也没吗正经肉,不过是在鸟市旁边的小摊儿或狗食馆儿,两人喝着“棒子烧”啃两块羊骨头。但后来八哥儿李发现,每回自己花钱,请萝卜花儿啃的都是“羊蝎子”,而轮到萝卜花儿,也就是吃个油炸“拉拉蛄”,当然,让他请别的也请不起。再以后,两人渐渐地也就不往一块儿凑了,朋友归朋友,只是各做各的生意。这回萝卜花儿就又来找八哥儿李,想让他给牵个线,跟葫芦马搭上关系。八哥儿李是街上混的,一听就明白了,说,知道你一直想认识葫芦马,帮这忙可以,但你得跟我说实话,费这么大劲想认识他,到底有吗事儿?萝卜花儿这才说,其实也没吗大事,他早就发现,葫芦马做葫芦,也不是做一个成一个,有时做着做着就做坏了,还有的做完自己看着不顺眼,就不要了,可这样的葫芦他也不扔,都毁了。萝卜花儿说,他想跟葫芦马商量,做坏的葫芦别毁,交给他,在外面也不说是葫芦马的葫芦,就这么卖,这样既不坏葫芦马的名声,还能把这些葫芦变成钱。八哥儿李一听,萝卜花儿说的这还真是一条道儿。八哥儿李跟葫芦马经常在梨花楼见面,虽然论不上朋友,但也熟,这点事当然不叫事。于是找了个机会,让萝卜花儿跟葫芦马搭上话,就总算认识了。
但这萝卜花儿有个毛病,平时最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想跟谁拉关系,以为拿这当谈资,可以讨好对方,一见面也就总是先说这种事。但他就忘了一点,他对这种事感兴趣,可不一定别人都对这种事感兴趣,赶上腻味这种说小话儿,拿着人家隐私当趣闻的人,反而会起负作用。葫芦马就从心里讨厌这种人。用葫芦马的话说,这种人不光是是非之人,也是小人。萝卜花儿头一次来梨花楼见葫芦马,虽说搭上话了,也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当时葫芦马和陈蝈蝈正欣赏蓝蝴蝶刚从北京带回的一只蝴蝶。八哥儿李带萝卜花儿过来,给葫芦马引见了,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这萝卜花儿在茶桌跟前一坐下,没说几句话,回头看看,见八哥儿李去旁边的茶桌说话了,就伸过头压低声音说,你们几位听说了吗,八哥儿李头几天出事了。陈蝈蝈本来就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萝卜花儿是怎么回事,这时一听就问,出什么事了?萝卜花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头几天,他在单街子走得好好儿的,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这砖头本来是奔他脑袋来的,大概偏了,一下砸在肩膀上,把他砸了个跟头。蓝蝴蝶一听也有些意外,想想说,没听八哥儿李提这事啊。萝卜花儿一下更来精神了,连说带比划地眯起眼,他自己当然不会提啊,这又不是吗露脸的事儿。蓝蝴蝶问,到底怎么回事?萝卜花儿这才说,是他的一只八哥儿惹的祸。说着又噗嗤乐了。这时葫芦马的脸就耷拉下来。陈蝈蝈知道葫芦马的脾气,也就不说话了。但萝卜花儿不会察言观色,还接着往下说,头几天,八哥儿李在鸟市大街上正卖八哥儿,他的一只八哥儿突然说了一句话,当时声音挺大,又是鸟儿说的,所以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这八哥儿说,石榴,你过来呀。说的还不是一声,连着说了好几声。这一下听见的人就都明白了,这八哥儿说的石榴当然不是吃的石榴,而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叫白石榴,也在鸟市做生意,是卖鸟食罐儿的,也卖鸟食。鸟市上的人早有传言,说八哥儿李借着买鸟食,总跟这个叫白石榴的女人没话搭话。这时周围的人一听,连八哥儿李的八哥儿都会说“石榴过来”,可见他跟这女人说不定真有一腿,一下就都笑起来。但这一笑就笑出麻烦了。这个叫白石榴的女人有男人,跟她一块儿在鸟市摆摊儿做生意,且还是个醋坛子。这八哥儿说“石榴过来”,他起初还觉着挺好玩儿,等旁边的人一乐才明白了。可这种事,又没抓到把柄,总不能拿着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也就不好发作,只把这口气闷在心里。就这样,过了几天,八哥儿李在单街子上就让人拍了一砖头。萝卜花儿刚说到这儿,葫芦马已经站起来,冲陈蝈蝈和蓝蝴蝶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完也没看萝卜花儿,叫过伙计算了茶钱,就扭头走了。
再后来,葫芦马就再也不见这萝卜花儿了。
这时,萝卜花儿已从后面追上来。葫芦马和蓝蝴蝶只好站住了。萝卜花儿的身上鼓鼓囊囊的,显然揣的都是黑虫葫芦,追上来笑着说,二位爷,这是去哪儿?
葫芦马耷拉着脸,没说话。
蓝蝴蝶说,去办点事。
萝卜花儿跟过来,凑近了问,二位是刚从梨花楼出来?
蓝蝴蝶说,是。
萝卜花儿眯眼一笑,压低声音说,这梨花楼的吴掌柜,可有点儿意思啊!
蓝蝴蝶听出他话里有话,问,怎么个意思?
萝卜花儿噗地一乐说,有句话,听说过吗?
蓝蝴蝶看着他。
萝卜花儿摇晃了一下脑袋说,落了配的凤凰不如鸡啊。
蓝蝴蝶当然听过这句话,这是街上的一句土话,“落配”,其实是“落魄”,意思是说,人一落魄,本来是只凤凰,也就连一只鸡都不如了。但萝卜花儿这话,说得又有点莫名其妙。蓝蝴蝶刚想再问,见葫芦马已经头前走了,也就只好扔下萝卜花儿跟着走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1年第五期)
【王松,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和个人作品集等数十种。部分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并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