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1年第4期|李一默:去右玉找一棵树(节选)
1
上山的路总不好走,从来都是如此,那人却走得极快,我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不过,隔段时间,他就会停下,等着我赶上,他又大步流星往上爬。他和我就这样保持着一段或松或紧的距离,好像有一根奇妙的绳子,被他握在手里,收放自如。于是,他在前面的带领,就更像是一场引诱,引诱着我走向大川村。我自然想不了那么多,只要找到大川村,就能找到那棵树。
可我并没看见大川村,它消失了。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爬上半山腰,就能看到斜坡上散落的人家,这儿三五户,那儿六七户,靠着细细弯弯的土路连接。这便是大川村。再往北就是茫茫的荒漠以及矗立在荒漠边缘的蜿蜒的古城墙和古城楼,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战争留下的历史遗迹。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往上爬,突然转身,拐进一条细小的土路,嘱咐我跟紧些。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正是浑身充满力气的好年纪。我则喘着粗气跟在后面,没多久,一处院落就撞入我眼。久无人居,房屋一角早已塌陷,屋内半片土炕,稀稀疏疏的枯残野草到处生长。应该就是这儿。我不太确定,三十多年实在有些太过久远。
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儿就是大川村,多余的话并没说,也不问。他是个明白人。我直接把钱塞给他,这是上山之前就讲好的。他朝我笑了一下,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回头,叮嘱我早点下山,他强调说,天黑后树林里有狼。
很多年前,这儿还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山,风沙肆虐,别说是狼,连只耗子都看不见。当然,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这些。残阳炽烈,像一颗还未燃烬的心脏。他的背影跳跃着一下一下消失不见。我爬上一处高地,向下望去,枯黄的树林分散于各处,高高矮矮,极不规整,西北风一吹,肆意摇荡,不少叶子顺势落下,死在土里。
这么多树,怎么才能找到那一棵?
那是一棵杨树,我栽时它不过半人高,枝干笔直,表皮光滑银白,像一把明亮刺眼的刀。为了跟宋长林较量,我特意挑了一根不错的杨树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肯定又高又壮。不知道宋长林栽的那棵长得怎么样了。说起宋长林,我心生愧疚,我不可能用一场简单的意外事故说服并饶恕自己。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摔进黑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愧疚感,就像一条蛇,盘踞于心,趁我遗忘之际突然咬我一口,似乎在提醒我。我渴望得到宽恕和原谅,而这,大概正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那些年月,右玉县正积极开展植树造林运动,立志要把塞上荒漠变成绿色海洋,全县动员,人人参与。我正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宋长林的。我俩都二十出头,他只比我大几岁,个头也比我猛一点,一双小眼睛经常眯着,有点目中无人目中无物。栽树之前,他在煤矿干活,有一回在矿底抽烟,被队长看见后数落了一顿,没忍住,对队长大打出手,他势单力薄,结果可想而知。其实宋长林看上去并不凶,反而有些慈眉善目,说话还粗声粗语。他本来也不是右玉本地人,没什么朋友,自然也没人跟他说话。在大川村栽完树休息时,别人聚坐在一块打牌聊天抽烟喝酒,他一个人就四处走走看看,还把双手放在身后,有时候吼几句山歌或小曲,听起来甚是豪迈,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开始栽树后,我没见过他抽烟,倒是常常听他念叨树是个好东西,比人强,人都会死的,树会一直活下去。类似的疯话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大家觉得他不太正常。当然,栽起树来,那是没得说,直径半米的坑,他总比别人多挖好几个,一天下来,总能多栽一些棵。也是从那个时候,别人开始喊他宋长林,之前叫个啥,竟没人记得了。作为同是外乡人的我,与他自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一块栽树,偶尔较量,休息时还会去大川村后面的古城墙附件游荡。我俩关系逐渐密切,最终走向破裂则源于一场意外。
2
我在大川村转悠了好久,后来,爬上山头,终于找到了那片杨树林。此刻,天色早就暗下去了。黑蝙蝠于林间低空飞行,一圈,又一圈。我没有犹豫,走进树林。地上铺满枯叶,看不见路。樟子松,沙柳,柠条,沙棘,花棒,梭梭树,我凭着记忆辨别它们。杨树笔直高大,一头扎根于大地,另一头像一把明亮的剑插入幽暗深邃的夜空。我栽下的那些杨树苗应该也长这么高了吧。树林其实不大,在茫茫夜色中无限延长,没有尽头。我们栽下的杨树是最早的一批,被掩埋于黑暗深处。我必须抵达那里,并准确找到那棵树。
只是,黑暗中,树们不再以个体的形式站立,而是化为模糊的黑色团块,面目惊人的一致。我放慢脚步,一一凝视,每一棵树,都像是我亲手栽下的。如此,我也渐渐习惯了黑暗,口袋里的手电筒并没有派上用场。
突然出现了一点抖动的光,逐渐靠近。我以为是狼。
原来是他。他握一枚手电筒,循光而来。
“你肯定迷路了。你要去哪儿?”手电筒放出无数光折叠在地上,许多细碎的尘埃在光中飞舞,还有我们呼出的白色气体。我这才意识到,夜色有些冷,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又说:“这片树林我熟悉。”
上山之前,我就知道,他是护林员,未必不熟悉这一片,包括这片树林,这自然是我找他的原因,但同时,我才选择避而不说。这是一个矛盾。
“最早栽的那批树大概在哪儿?”时间太过久远,我知道,我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身在事外,他应该于我没什么威胁。
他没说话,转过身,用手电筒扫了扫身后,那一片树领受了光,突然明亮,惊起了一大群夜鸟,扑腾着翅膀,寻找栖落之处。
“你要去看看吗?”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刚从那儿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说:“太晚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没再说话,用光辟出一条路,许多黑暗在我们面前分离,又很快在我们身后聚拢。夜风袭来,树影摇晃,抖落一地哗啦哗啦声,吞掉了我们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下山省劲,他却放慢步子,大概是顾及我的节奏。我突然觉得向他隐瞒有一种极大的愧疚感,不是每一个人皆如我所想,人跟人不一样。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对于长久以来承受沉重过往的我而言,此时此刻,或许,正是良机。但是,我们一路无话。
到了路口,我向他表示感谢。为了更直接一点,我从口袋里掏出钱。他笑了,摇摇头,说不需要,反正都要去巡山的,多走几步罢了。我心里的愧疚更强烈了,变成一只猛兽,噬咬我。他保持着微笑,把手电筒递来,说用得上。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路口距离我的车,很近;他更不知道的是,在我的另一个口袋,一直藏着一把新手电筒,当然,还有一把新铁铲,小而锐利,准备挖土用。
轮到我摇头了,他不再坚持,转身进了另一条路,再走十来分钟,他就能到达他的木屋。刚上山时,正是看见他从那儿出来,我才向他打听大川村。
直到看不见他,我才往山下走。停车场就在不远处,一盏极大的黄灯,远远照着,似乎在引路。回到车里,留下钱,我把口袋里的东西跟绳子、麻袋、手套、刀等放在一起。启动车,大灯一直开着,无数光扑向路边的野草丛。我抽完一支烟,才踩下油门。
大川村距离右玉县,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我故意开得慢。许多年前,似乎还没有这条路,如果有,也是土路,土路两旁都是庄稼地,没记错的话,地里多半会种些玉米、大豆、荞麦、山药蛋等作物。如今,庄稼地早已被树林取代,黑压压一大片。而土路,也被大大扩宽,铺上沥青和石子,变成了平坦的康庄大道,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黄灿灿的大路灯。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明亮的高楼,就知道进了县城了。我把车开到北环路,一眼就瞧见了汽车站——一个巨大的凹形建筑,好像被谁狠狠拍了一巴掌。马路两旁遍布着修车铺、旅馆、饭店、理发店、五金杂货铺、小超市等。找了一家旅馆登记入住。下楼时,前台的小伙子又多看了我一眼,刚才登记时他捏着我的身份证,比对良久,还问我为啥来右玉,什么时候来的,诸如此类问题。我笑着说来旅游,并跟他打听右玉博物馆在哪。他立刻有了兴趣,兴奋地给我介绍本地景点,还有小吃。其实,很多我都知道,当然,除了博物馆,我对其他内容,并无兴趣。就连跟他打听博物馆,也是为了消除他的注意力。
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去隔壁刀削面馆喝了一大碗面,肉臊子太油腻,面也不劲道,倒是陈醋,还那般酸爽。面馆里没几个人,便出来到马路边溜达,抽烟。外面更没人,隔很长时间,才有黑红色的拉煤车,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去。没什么意思。回房间时,前台的小伙子也没看我,一直在滑手机。我走到楼梯口,想了一下,转身又出门,把提包从车里拿出来,拎回房间。
3
平时,宋长林都会闯进梦里,这夜却睡得踏实,便觉得这次回来似乎有些作用。不管天气如何,我还是决定先去树林。
早晨吃饭,就着咸菜,多吸溜了一碗金灿灿的小米粥,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走出旅馆,空气寒凉,打在身上,也没觉得多冷。因为旅馆没有像样的停车位,我的车一直停在路边。等我准备启动它,才发现两个后轮胎都开了个不足两寸的口子,很整齐,明显是刀具所为。我站起来,环顾清晨遮蔽下的陌生世界。理发店门口蹲着一个女人刷牙,吐出大团白泡沫。一个老人在扫马路。
修车铺的卷闸门还没有拉起来,我还是走了过去,拍了拍,声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没人出来。我点了一支烟,看了一眼远处垂头丧气的车子,突然后悔开着它回了县城。
这个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哎,哎哎,这儿下午才开门。”
我转过身,他正龇着两颗大金牙。我把烟递过去,他眼睛亮了一下,没犹豫,捏起一支。
我说车胎被人扎破了。
他没回答,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昨天夜里就听见有响动。”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吸了一大口。一支烟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又递一支过去,他却摆摆手,“烟是好烟,但不能贪心。”
“昨晚听到什么了?”我问。
他又回头看了一下我的车,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外地来的?”我嗯了一声。他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没啥,常有的事,换个胎就好了。”他站起来,走进旁边的五金杂货铺。
抽完烟,扔掉烟屁股,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我说一直往北开。他以为我是漫游,随便逛逛就好,于是给我介绍各种景点。我及时制止他,话题转到车轮胎。他安慰我,外地车,扎破轮胎,很普遍。等了一会,他用一句话作了总结:没办法,当个教训哇。倘若平常,倒让我放下心来,我也不希望车胎被扎破隐藏着更深的含义。
我听见车里的广播说,下午天气骤变,可能降雪,小心驾驶。我决定暂时不去树林了,先去博物馆,反正都要去的。
下车前,司机还给我留了电话,让我回去时联系他。
博物馆就在右玉景点之一杀虎口的旁边,我植树的那些年,它还没建起来。这儿,距离大川村并不远。博物馆不高,只有两幢楼,但涂上了灰黑色,便觉得端庄肃穆。馆前立一铜像,一人骑骏马,穿铁衣,目光深邃,器宇不凡。下面还有文字介绍,我没细看,直接进了博物馆。
馆内基本没人,有几分冷清,大概这才是历史本来的模样。讲解员是个小姑娘,主动过来。她看上去二十来岁,梳着马尾辫,一直微笑。据她介绍,右玉有着独特的边塞文化、军事文化、晋商文化、西口文化,当然,还有现在的生态文化,也可以说绿色文化或植树文化。右玉县的历史也极其漫长,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秦统一六国后,在今山西右玉县城西南置善无县,北齐废止,后渐由“右玉”取代……
她大概希望每一个前来聆听的人都能全面了解右玉的前世今生,所以讲起来尽量详细,但于我而言,如此讲解,不免笼统,有模糊之嫌。我更多的注意力其实在一些微妙的细节。比如,所谓的“善无”,善是善良的善,无是有无的无。比如,右玉博物馆镇馆之宝胡傅酒樽,出土于当年我植树的大川村。比如,康熙征剿噶尔丹时,右玉曾作为军需大本营建立税卡,就现在的博物馆附近,曾是一片古战场,很多兵器、酒器、炊器、食器,甚至乐器还在黄土下面埋着,等待被发掘。
我想起了当年在大川村植树,休息时跟宋长林到附近溜达,总能看到坑坑洼洼的黑洞。那时候地广树少,大黄风刮起来,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很多黑洞处于虚掩状态,常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就掉了下去,再也没有爬上来。黑洞是被人挖出来的。挖洞人早就清楚地下埋着什么。我后来猜测,或许宋长林也清楚这一点。有一次,他盯着洞口,望向里面,良久,说,这下面的东西,活得比人长。
4
我跟女讲解员打听一排青铜箭镞,看质地和形态,跟我提包里的那些颇为相似。依据多年的职业经验,我甚至可以断定,它们来源于同一历史现场。当然,也有可能,是假的,欺瞒了历史,成为一种多余、重复和虚构。我不知道,如今作假手法高明,真假难辨,眼睛也会骗人的。
她笑着说是仿制品。
我提高声音,故意说,“那就是假的喽?”
她摇摇头,说,“未必如此,这些古城墙模型、古战场模型、战马模型、战车模型等,都曾是历史的一截证明,或者说,一种模仿和纪念,摆放于此,不仅供游客观赏,更让我们学会纪念和追忆,甚至是想象。”见我没反应,她接着说,“这些,虽然大部分甚至全部都是仿制品,用你的话说,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真假不是衡量它们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坚定,让我想起了宋长林。
她又指给我看那些破旧泛黄的文籍,《康熙字典》《朔平府志》《右玉县志》等。她说这些都是真的。我没有回应她,多年的工作经历告诉我,纸张或许是真的,文字也可以造假。
我终于在一个小而精致的玻璃框内,看到了那把青铜匕首。它安静地卧着,那么小巧,那么黑绿。我知道,它是仿制品,或者,是假的。而真的那把,很有可能就是被我和宋长林看见,然后被我自己埋在了树下的那一把。我不知道。当时我彻底吓坏了。我也没有想到,栽完树后,我和宋长林休息时瞎溜达,会看到那些青铜器。它们掩埋于洞口,只把头露在外面,不用一个晚上,黄土就会吞没它们。宋长林先看见的,他怔了一下,很快恢复,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个小小的头,逐渐变大,是个箭镞,它重见天日了。然后,又一个。连续好几个。宋长林把它们放在掌心,细细打量。它们穿越漫长时间,来到他的面前,让他惊讶不已。于是,他与它们,共同陷入深沉又永恒的静默之中。我用拳头捅了捅他,他晃晃身子,说,我们得通知文物局,这是古董呀,你不知道,它们活了好几千年了。他的眼角居然浸出一点泪。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不言语,握住拳头,紧紧的,好像生怕它们逃回那段沉重的历史。我也把手伸进黄土,黄土绵软,很快覆盖了我,我触摸到尖尖的小小的一截,我带着它,一下一下破土而出。是一把匕首。宋长林看着我,他说他也想摸一摸。我递给他,匕首不重,他却拿捏得那般小心翼翼。良久,他又重复,我们得通知文物局。我不同意。我必须承认,我的身体里面藏着一只猛兽,它控制了我。我听见自己说,这是我先发现的,是我的。宋长林睁大眼睛,手里紧紧握着匕首,大喊,它不是你的。我把宋长林推倒在地,开始扒拉洞口,希望发现另一把匕首,或者宝剑,它们在黄土下面等待千年,早已跃跃欲试,我都听见了它们低沉的嘶吼声了。宋长林不制止,也不还击,他双膝跪地,特别认真,开始扒拉虚掩的洞口。他的脸上和衣服上沾满黄土,他也全然不顾,仿佛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因为常年握锹,我们的两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留有黄泥,用手刨土,不在话下。
可是,除了箭镞,还是箭镞,再无他物。
突然,宋长林大喊一声。他跳着往后退。我看见了,那是一双枯黄的手,半握着,紧紧的,里面是一把箭镞。他大概想带它们逃离黄土,没想到葬送了自己。
宋长林说:“咱们去叫人哇。”
我没回答他,看着他,和他手里的匕首,让他先把它还给我。
他又一次说:“它不属于你。”
这是宋长林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就走。他低估了我,准确点说,低估了我心里的猛兽。我追上去,把他扑倒在地。匕首掉在一旁,我们扭打成团,不分胜负。我后来回忆,宋长林只是在防守,根本没有主动进攻。如果他真的动手,我早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当年在煤矿底下,如果对方不是一群人,如果他手里握着一把刀或者扳手,旁人根本占不了他的便宜。可是,我俩都忽略了,那些虚掩的黑洞,犹如历史张开的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我们。宋长林脚下一滑,跌进那个黑洞。
此时此刻,看着这把匕首,我想起了埋在树下的那把。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也一直埋在我的心底。
出于职业敏感,女讲解员一直盯着我。她就是那只藏在螳螂身后的黄雀。
她说这是铃首剑,4.5厘米长,十分难得。我问什么时候出土的?“大概三十年前,之前很多文物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她边说边用手指捋了捋耳际的发丝,“据说,它被发现时正握在一个人手中,掰了好久,才拿出来。而那个人死了已经很久了。”
“听起来像一段传说。”我不太相信。
“都是这么说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她突然笑了一下,“它比我来博物馆的时间都长。”
“只有这一把吗?”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
我的心情很复杂,也许我那把并不是眼前的这把铃首剑。它另有其名,也未可知。也许,眼前的这把只是一个简单的仿制品。我不知道。宋长林跌进黑洞后,我还想着拉他一把,让他重新回到地面。可是,黑洞太深,我看不到底部。而掉进去的宋长林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我想,他可能摔死了,或者,还在继续向黑洞深处坠落。我趴在洞口,痛悔不已,朝黑暗中大喊宋长林的名字,而黑洞以更响亮的声音回应我。然后,一切归于死寂,只有呼啸的大黄风,吹打我的脸。后来,我站起来,拿起匕首,连同那些箭镞,一起兜着,留下一些,其余全部埋入我下午刚栽好的树下。许多年后,我刚刚入行,有人跟我说,挖洞人其实会遁地之法术,有一些人就生活在地下。我并没有揭穿他。大概,心底深处,我愿意相信此为真事。但是,宋长林永远地消失了,他被长埋于黄土之下,和那些兵器、马车、战场,和那些不知名的历史,惨烈的悲壮的豪迈的,一点一点腐朽,直至化为乌有。好像从未出现,好像从未发生。而我,从那天后就选择了离开,再也没有回去。
此刻,她盯着它,我突然觉得,女讲解员也许是对的,躺在这厚厚的封闭的玻璃框内,真假确实没多少意义。
5
我走出博物馆,苍凉的天幕下,三三两两的雪花正在飘落。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联系了上午的司机,司机很快赶来,起初开得极快,不大一会,车速渐缓,他突然问我,知道康熙不?我肯定知道,故意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司机说,看,这儿是康熙大营。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辕门外,两排红灯笼渐次排开,耀眼夺目,一面军旗,绘某种兽,透过高高直立的木桩,隐约能看见圆鼓鼓的蒙古包。司机说,这是个好地方,旅游体验区,住进去,吃烤羊肉,骑马,射箭,耍飞刀,也看看古代人怎么打仗。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我现在对历史不感兴趣,我一直惦记着宋长林,以及我的那两个车轮胎。
司机又说:“里面还有康熙铜像,不比博物馆门口的那尊差。”他一直鼓动我进去,还说他有门路,这个屁大点的小县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他倒提醒了我。在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甚至二十岁的时候,我还真想过,宋长林还活着。我跟司机说,打听一个人,五十来岁,中等个,高鼻梁,小眼睛,皮肤略黑。司机说这特征太普通,问我还有啥?我说此人喜欢树,准确点说,喜欢栽树,年轻时栽下不少树,不知道现在还栽不栽?司机哈哈大笑,会不会被评为劳模?现在可流行这呢,那你得去县宣传部问问。
我之前想过,宋长林可以活出另一番景象。
车快到旅馆门口时,我看见修车铺开着,一人翘二郎腿守在门口,似乎一直在等我。我问他车胎破了怎么处理?又指了指马路边。我的车被遗弃了好久,车身盖满薄雪。他说他已经看过了,下手太狠,侧面开口太长,没法修了。好换不?我问他。他点点头。我又问他这种开口之前遇到过没?他说看刀痕走势,少见,像头一次做。我说换了吧。然后,直接进了旅馆。提包还在,如果不是因为它,我断然不会开车回县城。
我上网搜索“宋长林”,加上“植树造林”“劳动模范”“英雄”等字样,跟之前一样,仍一无所获。
我又下楼,去五金杂货铺买了一把长长的铁锹,老板一直龇牙咧嘴笑。我又给他递了一支烟,感谢他招呼我的车。又去刀削面馆喝了一大碗刀削面。
开车出发前,天还透着白亮的光。旅馆前台那个小伙子看见我拎提包下楼,以为我要退房。我告诉他我要去康熙大营,骑马,射箭,耍飞刀。其实,那片树林和康熙大营都在一条路上。而我也的确像个士兵,全副武装,奔赴我的战场。
出了北环路,距离县城越来越远,我把车速降下来,并不是因为薄雪,事实上,很多白雪都消融成了黑水,路面丑陋不堪。而是因为后面的一辆面包车,一直跟着我。我盯着后视镜,他又极其巧妙地避开我的观察区。我一直等待一场猛烈的撞击,或者爆炸,但他很有耐心,按兵不动,与我时远时近,掌控自如。车很快开到山脚下,距离停车场尚有一截距离,我踩了刹车,他也停下,两只车灯都开着,细碎的雪乱飞。我们就这样对峙了很久,期间,我抽了一支烟。他应该也抽了一支,还把车前窗打开,似乎在挑衅。我拉开副驾驶位置上的提包,拿出刀和扳手,分别放进两个裤兜,带好帽子和手套,下了车。
车灯晃得我睁不开眼,此时此刻,如果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对我未必是坏事,由此我将解脱,抵达某种永恒。我觉得,此时,正是一个良机。但他并没动。
夜风正紧,雪越来越密。
我料想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转身回车里,扛铁锹,拎提包,向山上走去。下了雪的路面,更不好走。爬了一截,回头看,面包车的灯还亮着,只是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经过大川村,那些黑乎乎的窑洞,逃脱白雪的统治,正张着大口,死死盯着我。我一头扎进前面的树林。刮起一股风,分不清飘飞的雪花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树上落下的。因为下雪,天空变得深邃,杨树更加洁白。有一棵树,引起我的注意,它高达诸天,枝叶伸张,用全部的努力施展自己的生命。我想象着它刚入土的样子。
此时,我的耳边传来一阵轰隆隆声,紧接着,一道白光,洞穿了天空,切割开大地,摇摇晃晃而来。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突然停下,却不熄灭,车灯放出无数光,穿过我的身体。下来一个人,向我走来,我放下提包和铁锹,双手伸进口袋,一边是刀,一边是扳手,它们等待被激活,变成进攻的猛兽。
……
(全文见《黄河》2021年第4期)
【作者简介:李一默,80后,山西右玉人。漂泊者,写作者。小说散见于《青年作家》《红岩》《湖南文学》《天津文学》《福建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文艺争鸣》《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