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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与“诗”的互渗何以可能
来源:《文艺争鸣》 | 孙郁  2021年10月12日21:39
关键词:互渗 思与诗

谁都知道,今天流行的文学研究话语基本是从域外传来的,我们在使用外来概念的时候,因了受制于翻译语言,遗漏了原文的信息,书写时不太易对应文本的真意。当表述被知识的单一语境覆盖的时候,无论怎样言说都难以抵达审美深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以简易的词语叙述对象世界时,所得仅仅是一角,许多丰富的意象被模糊掉了。

世人对于这种翻译体的写作早有微词,批评者重要的观点是,某些学术词语在简化着人的创造性的表达。我注意到陈平原新著《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一定程度是对于学界日趋枯燥的表达的不满,内中的思考也有针对性。陈氏重点关注着学人文章隐秘,牵扯出一个值得深入关注的话题,探究起来不乏难点。将学术语言作为研究对象,源自其身的审美性,一旦进入内中的核心点,则无疑会刺激着我们已经木然的神经。驻足那些有原创意味的文体家的著作,会发现世人对于母语的表达的差异。不过在今天有弹性的辞章越发稀少,陈陈相因的语言已经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钱锺书晚年拒绝用通用的语言为文,实则寻觅自由的语态,旨在保持审美的自由。这是五四后一种学术文脉的延续,民国时期的学者,有许多也是作家,他们的文字其实也是诗。我们看王国维、鲁迅、废名的著作,知识向度中有诗的闪光,汉语在他们那里不是干瘪的存在,精神所指非单向度的,而是呈放射之状。这样的传统在今天渐渐地被外在的力量抑制住了。

文体是书写中形成的气脉、韵致和修辞智慧,也是表达感知世界的词语微澜。因了主体世界的丰富性,与对象世界的无限绵延性,每一次凝视与表述,都非固定的,语言在现象界前是有限的,只有不断调整其结构才能对应万千世界。就汉语本身而言,它有着自己特殊的意象空间,掌握了其特点方能有所变化。古代文学研究者,很早就注意到辞章变化的神秘轨迹。程千帆在面对杜甫文体时,发现其语言表达所以高明,认为以下几点颇为重要:其一是“贵乎变通”,呼应各类传统,古今笔意悉入文中;其二是“才足以严律令”,经营惨澹,文字跳跃自如,有着没有规律的规律;其三是“学足以达标准”,知识与见识高于他人,精神是高远的[1]。程千帆对于古人作品领略,是贴近文本的顿悟,指出了优秀的汉语书写的审美特征。文体之事,其实是学识的表现,精神的高度决定了审美的高度。他自己的述学文字,也染有古代文章的气息,读之味道醇厚。与程千帆相近,启功也是很在意辞章与文体的,在言及学者之文时,很推崇陈垣的文字,以为考据与逻辑性皆强,还不乏诗学修养。启功觉得大凡有创见者,文章都有逾矩之处。他研究唐宋文学,注释《红楼梦》,常有会心之语,对于超俗之韵颇为喜欢,而自己的文字也在反雅化中达到雅言的很高境界。启功对于文言与白话有许多研究,在律诗与骈文句调中苦苦摸索规律。他自称自己“从句式、篇式作过解剖和归纳,发现了四言、五言、七言这些基本句式的律调与非律调的区别所在”[2]。一般说来,大凡对于此类话题敏感的人,都有一点文体家的气质的。

与古代人的辞章比,现代人的写作并非无规可循,一些新文学研究者,也从文本里发现了其间的审美亮点。唐弢先生浸润于白话文学甚久,一生所得,许多都很值得珍视。他一贯讲究词语之境,对于文体洞悉入微。其现代文学研究文字,温润而有质感。吸收了白话文内在的美质,古代小品与题跋深深地传染了他。唐弢不喜欢宏大叙事,论文也不乏书话体的意味。他说书话这一文体是从题跋中发展过来的,短小的语录向来便于自由的表达,故有一种学识和诗意在。唐弢的现代文学研究,没有学院派的凝固感,总是能够进入时代语境和作家文本深处,给人一种入乎其里,出乎其外之的感觉。这种研究角度与运笔方法,现在很少有人为之,学界对于辞章之学的疏离, 就把汉语书写变得过于窄化了。陈平原在研究述学文体的时候,无意中也呼应了唐弢的观点。他一直强调“文”与“学”的统一[3],不妨说也是在避免治学者的无趣化和单一化。新文学研究要超越的,其实是翻译体中的概念简单的演绎,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带有复合意味的书写,也是保持母语活力的选择。

学术能够影响写作风气,同样,作家的书写也会刺激学术的生长点。千百年来的文脉,一直存在这样的对应。比如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学术思想的演进关系很大,学者最先提出文学改良主张,是观念在前,实践跟后的。最早参与新文化运动的人,学术与创作兼顾者多多,故他们的文章从今天的学科理念看是跨界的。汉语的表述有对应性,也有意象性,前者是对存在物的影像之捕捉,后者乃心绪对于世界的鉴赏式的凝视。故词语的表述有写实的功能,亦有审美的效应。木心说古代人即便写实用文,亦带诗意,想起来是有道理的。梁启超主张语体文的解放,并非放弃古文,只是于桐城派之外获得自如的空间,目的在保持辞章的活力。这个传统是被后来的一些新文学作者继承下来的。而另一类学者如马一浮、陈寅恪的学术文章,背后都有古文的背景,要么取自先秦诸子,要么来自六朝文脉。他们于诗文写作者流出的才情,是不亚于同光体的诗人的。但也因为厚古薄今,影响了思想的传播力。今人对于他们的隔膜,也是自然的了。

新文化运动之后,有学问的作家不是走马一浮、陈寅恪的路,而是寻找与今人对话的途径,摸索出一种语体文。这语体文既保留了六朝精神,也带有与现实对话的功能,思维是敞开的。其实与述学文体相关的还有批评文体,这是由述学文体转变过来的鉴赏式的辞章,因了受西方批评文章的影响,渐渐脱离了古代文论形影,格式不同于晚清一般新式文章。这类文章以周氏兄弟为代表,对于后来的文风转变都有影响。关于此点,近来学界有不少的论述,可以说是对于文章学研究的深化。讨论述学文体,除了对学者之文的审美特质的凝视外,不能不留意知识论神秘的载体性,西方学者对此的关注已久,流派纷呈。而批评文体,与诗学的本源更为接近 ,从尼采到博尔赫斯,积累的经验甚多。我国的朱光潜、李健吾的文章实验,都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我自己因为选择了现代文学作为研究对象,最初的感觉是,面对的文本与自己身边的语境颇为不同。这种差异让我开始寻找失落的文脉。文体诞生于文脉之中,不是简单模仿可以成之。以文学批评文本为例,民国最好的批评文章,多为作家写就的。茅盾评论鲁迅、徐志摩、冰心的文字,都有温度 ,词语在他笔下是有智性的。王佐良评论穆旦的诗作,本身就是一篇美文。胡风与冯雪峰的批评文字好,可能与他们的诗人经验有关。那时候的批评家多受鲁迅影响,编辑、翻译、创作与批评彼此不分,文字背后是扯不尽的观念纠葛与审美纠葛。知识、学养、虚构与写实在一个空间里流动着。叶圣陶、朱自清曾研究过这一现象,对于新文人写作出现的问题提出过自己的意见。他们对于文章学的现代性的转化的理解,如今看来,依然有新鲜之感。

在今天,学者之文与批评家之文是很难交叉的。学科的堡垒将思维固化在狭小的路上,不能在表述上穿越认知屏障,我们的眼界也同时被限定了。八十年代的时候,能够较好运用这两套笔墨的是李泽厚先生和刘再复先生,他们往来于思想史与文学史之间,一些观念至今亦有价值。不过无论是李泽厚还是刘再复,与晚清学人的言说方式已经有了很大不同,民国初期的学术语态在他们那里差不多已经淡化了。这个转折意味着学界整体地面向单一性语境,且不再易回到民国学人的语态中,除了少数学者,表述的空间是狭小的。

解决这个问题思路有多条,重回晚清与五四的学术形态与辞章形态,寻找现代学术与现代文学的逻辑点,成了一部分人努力的方向。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陈平原与赵园,他们不仅在思想趣味上努力衔接晚清与民国遗风,甚至上溯到明清之际。像陈平原的目光,很少投射在三十年代后,他的姿态与其说来自章太炎,毋宁说取自胡适。而赵园的笔意,多沿袭了鲁迅之路,以鲁迅作为参照,照亮了晚明与五四文化的暗区。他们的经验说明,移动审美的坐标,以批判的笔触进入历史,可能发现被遗漏的存在。在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鲁迅、胡适的经验里讨论思想表达的空间,会意识到我们与前人的距离,而时时回到晚清与五四,一些原点性的话题会自然浮动出来。

这是值得注意的:晚清之后,王国维、章太炎、刘师培的写作风格,何以对于学术转型造成影响,隐含着文章学的内在规律。这些前人对于旧学有自己的心解,知识与审美在辞章里都有恰当的位置,在得到学问亮点的同时,也有诗意的快慰。像《訄书》这样的著作,见识之光中,感受的美亦深藏其间,王国维《观堂集林》可以说是考据里的诗,学识之乐也含于辞章之乐中,后人每每读之,都惊叹不已。关注汉语自身的审美特质不始于五四,民国前已经有许多人有过自己的尝试,他们在接受新学的时候,依然保持了辞章之学的余韵。

章太炎弟子后来分化为两部分,一部分浸于音韵训诂之中,对于字体、语音研究很深,校勘功底不凡,这以黄侃、钱玄同、吴承仕等为代表;一部分对文章之道里有所推进,成就最大的是周氏兄弟。就后者而言,坚守了古代诗文的精神,又衔接了域外辞章的智慧,可谓是一种难得的创造。后来的学术演进与文学书写,多少受到了周氏兄弟的影响。只是取意者多,取象者少,辞章渐渐弱化了。

周氏兄弟无论在学术研究还是文章表述方面是得到章太炎真髓的。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唤醒了沉眠的非主流的话语传统,辞章没有韩愈以来道学的痕迹;二是在开放的视野里,通过翻译、创作重觅汉语写作的路径。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中提出的理念都被二人落实到了实处。鲁迅对于魏晋文献的梳理研究,方法上亦有章太炎的痕迹,对奇崛之风的赞佩里,重塑了文人风骨。周作人以明代文士的清丽之风译介域外文章,自己又多了陶渊明遗绪,在辞章上丰富了现代人的智慧。今人的写作,要么沿着鲁迅传统滑行,要么是周作人文风的承接,形成不同流派。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无论是鲁迅追随者还是周作人的学生,他们文体的特质却没有都延伸下来,多得之于皮毛,丰富性与复杂性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遏制。激进青年学会战斗精神,却难见学识,京派文人得到周作人的闲适之趣,但贯通中外的博雅风采却流失了。

在《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一书里,陈平原对于作家的学术感觉是倍加关注的。小说家的学术写作其实有着一般学者所没有美感。在对鲁迅的述学文体的研究中,对于其学术话语有体贴的把握。比如文言与白话,翻译语言等归纳,看到了与文学语言相关的别样格式。这种格式让人想起司马迁、苏轼、曹雪芹以来的传统,我们在古代文章家的叙述里,可以发现学理与诗情是一体化的,鲁迅何以在研究古代文学时应用文言写作,在杂文里有賦体痕迹,都耐人寻味。陈平原对于鲁迅述学文体的描述,有诸多可赞之处,比如“古书与口语的纠葛”、“直译的主张与以文言述学”,是耐人寻味的。再比如他说鲁迅“文类意识”与“文体感”二者密不可分[4]可谓卓见。在写作中,鲁迅是四面出击,对于各式文体都有尝试,当代作家几乎已经丧失了这样的本领,难怪莫言、阎连科自叹与鲁夫子的距离,汉语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今人几乎已经失去了跨学科的能力。

新文化运动后来演变成政治运动和社会革命,实出胡适、蔡元培的意外,他们心目中的文化,与激进主义有很大的差异。就汉语书写的理念而言,胡适以为是文艺复兴,蔡元培则从古希腊与古中国文明史对比彼此的意义,把五四以来新文化与古典学并列来谈,就跳出时代语境,境界是阔大的[5]。民国期间的学人对于再造文明是有一种渴望的,马一浮对于六艺之学的提倡,胡适整理国故之主张,都是在非革命的话语里的沉思,但社会动荡里的话语撕裂了他们的梦想,另一种话语撞开了语言围墙,超功利之梦被置换了。在学界,最吸引人的不是远古的遗产,而是新知识与新理念。而新知识最后被简化为自由主义与左翼精神,整体性地面对文明的历史的学术语言,被搁置了。

自从西学进入中国,人们对于知识的重视过于审美的凝视。这样的结果是,学者钟情于知识论,作家只顾审美。这与学科设置有关,也是职业分工过细的结果。到了后来,就出现了学者之文无趣,作家之书无学的局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渴望新知的学子们,在翻译体里找到表达自我意识的方法,论文的西化特点出现,以致演化为今天通行的叙述模式。

汪曾祺曾讥笑过同代学人的述学文体与批评文体的弱化,他对于赵元任学术文章与李健吾的批评文字的推崇,乃因为里面有着智性与诗意的缠绕。作为一位文章家,他自己的文字是有学者之文的优雅和批评家的鉴赏眼光的。这其实把问题引进文章学的层面,意识到了母语的潜质。汪曾祺从周氏兄弟那里获得启示,白话文照例可以像文言文那样灵光闪闪,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在汪曾祺的文本里,看到了士大夫辞章与现代诗人话语的融合,这避免了写作者的无识与无趣。能够以这类文体写作的还有一些,以现代文学研究者而言,赵园与陈平原的文字就二者兼而有之,我们在他们的叙述语态里,感受了周氏兄弟的某些遗风。这种语态显示,他们退可以与古人对话,进而能立于现实土壤,文章涉及当下文化的时候,背后有长长的历史之影。

陈平原从文体学的角度讨论晚清以来思想表述的意义,其实在暗示这样的话题,他或许是厌恶了流行的八股,才恪守着自己的园地。当然,这种研究中的叙述语态,可能因偏于胡适、周作人的传统,而失去与现实针锋相对的直面。钱理群的写作与陈平原不同的地方在于此 ,他的文字更带有斗士风采。这是鲁迅传统重要的部分。钱理群的研究一直注意现实问题,他的不妥协的批判意识都是从鲁迅那里来的。不过钱理群不像陈平原注重学术史里的知识人,遗漏了一些问题是显然的。同样,倘陈平原能够多一些钱理群式的唐吉诃德的精神,其思想的厚度自然能够增加。鲁迅之后的知识人各自为战,因了专业化的分工,立体地呈现世界风貌,已经很难了。

据说在西方世界,也有类似的问题。我因为接触的资料有限,难以深谈。但在阅读西洋文论时,会发现思想者与批评家,对于使用的概念和文体,并非都是单语境的。伍尔夫的批评,在有锋芒的笔触里,也有激情意味。苏珊•桑塔格的文章也有诗意。我猜想她们的创作经验是影响了批评语言的,对于文学世界的思考有着很大感觉的笼罩。或许,中外学者讨论文学时,心态有诸多相似性,无论是述学文体还是批评文体,核心点是处理哲学界所说的“思”与“诗”的问题。中国古代的文论,讲究顿悟之语,“思”与“诗”混搭交错,《文心雕龙》里的格式,将汉语的沉思方式表达得颇为通透。后来的《诗品》《诗式》延续了类似的一些韵致,对于历代诗话与文话都有影响。这与欧洲以罗格斯为中心的言说方式是不同的,但一面也缺少了表述的确切性。欧洲的某些文论是注重思想的逻辑性的,但过于知识化的演绎其实也遗漏了直觉里的领悟力。海德格尔在讨论存在意义的时候,对于技术化的词语不以为然,倒是对荷尔德林的文本颇多赞赏,因为荷尔德林较好地处理了“思”与“诗”的位置,显然,古典学里的精神表达,更有意义。《荷尔德林文集》的译者戴晖写道:

这个与迄今的人和世界不同的另一种人的另一世界,其结构的规定性在于大地与天空、凡人与神圣的亲近。海德格尔只在荷尔德林的诗当中听到这种亲近的惠临,诗与思共同在吟唱的元素中运作。在“诗思”关系中须加注意的是诗的先行性,这里的“先行”也是在将来的意义上加以理解。而思分为两种,所谓第一开端的思是指形而上学;另一开端的思一方面要与形而上学之思告别,另一方面等待着将来——简单地说,这正是海德格尔倾听荷尔德林的原因。[6]

现在的大学语境多的是知识论的逻辑,“思”与“诗”各自在对岸间瞭望。当这种现状持续于学界的时候,我们要问:“思”与“诗”之互渗何以可能?我个人认为,文体不是单一的审美概念,它存在于文脉之中,且是一个不可规训的存在。从章太炎到钱锺书,都不在流行的话语里思考问题,他们心目中有着别一世界。鲁迅关注六朝,周作人欣赏晚明,都是对于身边的语境的反抗。有学者在研究域外诗人的作品时,也注意到这个现象,如策兰的德语是外国化的德语,而卡夫卡使用的是非母语化的母语,“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7]。在这个意义上说,文体家乃庸常思维的挑战者,不能简单看成是思想的载体,它本身就具有思想性,或者不妨说,文体即思想的外化。

遥想章太炎对于六朝辞章的借用,其实是对于桐城派的蔑视,他的古奥之语乃对于奴性语言的暴力。鲁迅《野草》的缠绕式的语调,不能不说也是对于本质主义思想的解构。徐梵澄《老子臆说》有先秦诸子语态,但也融入梵语与古希腊语的元素,乃澄明之境的闪光。穆旦在诗歌写作里,撕裂了母语的格式,以此抗拒古老的儒风,实则是自由思想的涌动。可以说,文体流露出的姿态,带出了思想的形影,我们在不同作家与学者的书写里,嗅出精神内部紧张的气味。

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者找到了一种思想方式的时候,文体就随之诞生了。同样的结果是,一种文体规定了一种思想的颜色。文体家是不屑于重复以往的歌调的,他们来自传统,又出离了传统。汪曾祺的写作有陶渊明的影子,《容斋随笔》《梦溪笔谈》的话语方式也随处可见。这些散淡的,举重若轻的行文,其实是对于宏大叙事的消解,其辞章与笔法,乃对于极左的话语的揶揄。这种例子在国外哲学家里比比皆是。海德格尔就厌倦德国流行的语言,他一直强调的是思想的独特性与书写的的特性。威廉•巴特雷在《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一书中谈及海德格尔的精神表达时写道:

海德格尔告诉我们,只有当我们自己开始思(thinking)的时候,我们才能听到尼采的呼号。他唯恐我们把思想象为一种简单而又轻而易举的事情去做,又补充说:“只有在我们认识到,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受到颂扬的理性是思最为顽固的敌人的地方,思才会开始” [8] 。

“思”开始的时候,以往的路径未必能抵达未来,在前人未去的地方才有着新选择的可能。这些独行者的文体有时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它提供了陌生化表达的方式,在被人遗忘的地方发现属于自己的存在。无论是学者还是作家,当他们脱离流行语境走进未有之径时,既能吸收同代的精神营养,又能在传统中找到词语的启迪。美国学者沃伦•贝克在《威廉•福克纳的文体》一文中指出:福克纳突出特点是“把现代叙述技巧的精妙之处,与应用于传统的诗意或解释性风格中的丰富语言结合起来了”[9]。这个经验也让我们想起汪曾祺、孙犁的词语表述,他们也是能够调适古今写作经验的人。因为都发现了当下书写的问题,下笔的时候竭力避免了时代的平庸。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此点,回想我们这代人多年间的写作,与这些超俗的人有太大的距离。曾国藩谈韩愈之文时说,“语经百炼”,“不复可攀跻”,便是这种往者难追的感慨。

今之学者谈文体问题,多在文字间绕来绕去,谈到核心处也并不容易。张中行先生在研究文言与白话的时候,发现自古以来的语言一直在变化中,他总结了三点:一是佛经的翻译,本意是要通俗的,但译者不自觉加入了旧辞章的积习,文本就远离译本的辞章惯性了;二是文言是古老的,稳定的形态,而常常汇入白话文中,就有了文白相间的跳跃;三是时代风气使然,不同地域方言流入,市井里的表达日趋丰富,文体自然也有闪光之处[10]。木心先生分析兰波的译文时发现,其文体“卓荦通灵,崇高的博识,语言的炼金术”。他在对比马拉美与兰波的文本时说:“马拉美重句法,兰波重词汇,亦有说马拉美是夏娃,兰波是亚当,他以虐待文字为乐,他以碎块来炫耀他可能拥有的形体”[11]。这是深味写作甘苦与辞章隐秘的人的心得。而无论是张中行还是木心,都可称得上文体家。中国的作家甚多,著述丰富,但在张中行与木心的只言片语面前,多已显得苍白无力。文字不必多,能够在短小篇幅中给母语注入活力者,对于文学的贡献都不能说小。这也是像鲁迅、博尔赫斯、巴别尔这类作家何以被人不忘的原因之一。有没有长篇巨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将母语的潜能扩大了。

 

注释

[1] 程千帆:《闲堂诗学》,辽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284页。

[2] 启功:《启功学艺录》,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5页。

[3] 陈平原:《掬水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

[4] 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52页。

[5] 蔡元培:《<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载《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27年版。

[6] [德]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页。

[7] 曾艳兵:《卡夫卡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11页。

[8] [美]威廉·巴特雷:《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杨照明、艾平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03页。

[9] [美]沃伦·贝克:《威廉·福克纳的文体》,见《福克纳评论集》,李文俊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页。

[10] 张中行:《张中行选集》,范锦荣选编,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71页。

[11] 木心:《即兴判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