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作家小辑 《雨花》2021年第8期|李永兵:盛大的欢愉
该谁了?我靠着门框,盯着其他三个人。他们的脸显得有一些浮肿。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就像拍在门板上。
屋里的灯光并不是很亮。这时候,几道闪电划过。
外面雷声响起。
事情是这样,我们四个人在我屋里喝酒,喝到兴头上,我忽然问他们,一个人怎么才能让另外一个人快活?
香山答不出来。
李小婉假装看着窗外的雨夜,也不作声。
死相。柳依依这样骂我,然后笑着低下了头。
她们俩谁也不愿意看我。
你说呀,你快说呀!香山盯着我“嘿嘿”笑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提的问题有些不对劲。
我的意思是,怎么让一群人快活。我瞄了瞄柳依依说。
我们开始议论,不知谁提到了隐私,要求每个人都说出自己遇到的情感隐私,而且是很糗的那种。轮到我时,院子门不停地响着。他们坐着不动,柳依依想去开门,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去不好,只好自己去开门。
你继续呀。柳依依那么私密的事情都说了。香山诡秘地笑着说。
柳依依朝我瞄了瞄,脸色潮红,似乎酒喝得有些高。
少喝点。我自言自语地说。
没事,今晚开心。柳依依摇摇头说。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我看着香山说。
你是怕听到她的情感糗事吧?李小婉瞟了眼柳依依,又看着我。
我要说的事情也蛮丢人的。我笑着岔开了话题。
越丢人,才听得越过瘾。香山说。
这么大雨,他跑去开院子门,就不要讲了吧?柳依依说。
我有些不稳,一脚踢到了桌边的啤酒瓶。啤酒瓶“砰砰砰”不停地响着。啤酒瓶碰到小方桌的腿,杯子里的啤酒也跟着起了波浪,漾了出来。
你们俩是不是有事呀?香山看着柳依依大声说。
柳依依低头把杯子里的啤酒呡了一小口。她的刘海有些长,飘在了杯中,她的薄唇上沾了酒沫。
今天他生日!柳依依朝我努努嘴说。
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好准备礼物啊。李小婉看了眼香山。
你们来喝酒,就是最快活的事情。我起身,给他们倒酒。
三十几啦?香山突然问。
李小婉和柳依依都盯着我。
身上都是雨水。我说。
不要扯,你到底三十几了?香山又问。
不管多大,反正我湿身了。我笑着说。
瞎扯,雨下在外面的。香山不依。
院子门不在外面吗?我故意捋了捋头发,雨珠沸沸扬扬溅起来,洒在他们的手机屏幕上,斑斑点点的,像手机脸上长了水泡。
谁在敲门?柳依依递过来一张餐巾纸,仰望着我问。
没看见,也许是风。我去开了门就跑上来了,好像身后有东西追我。我说着接过餐巾纸,凑过身又抽了几张,擦着手。
鬼追你!香山笑道。
也可能是楼下的猪。李小婉夸张地笑着说。
怎么可能?猪都睡着了!柳依依说。
不行,万一有贼就麻烦了。李小婉突然起身跑下去关门了。
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一楼。
说到哪了?我坐下来问。
哦,龙虾。柳依依低头捡起地上的一支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递给我说。
对,龙虾,香山可以作证。我说。
是的,还是我请的客。香山笑着起身关了房间门。
难道你不该请客吗?我盯着香山,笑着问。
算了,重新开始吧。我说。
香山却拿起手机玩起来。
昨天下班,我上了路,依旧磨蹭着,不肯回来。虽然我的衣服还挂在窗外晾着。
你又没死,上什么路?香山笑着打岔。
柳依依也摇晃着身体,笑了起来,鬓发随风荡来荡去。
还是你来说隐私的事情,我都没听到。我用筷子敲着盘子,瞅了眼香山。
好好,你继续。香山喝了口酒,又低头看着手机。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太阳现在分明还在。
哎,还是下了,从昨晚到今晚,没停过。柳依依叹息道。
就是呀,烦透了。我接着柳依依的话说。
疫情过后,路边摆摊的人多了起来。卖西瓜和凉席的车都堵到了马路中间,过往的车辆不停地按着喇叭。
水泥路面被来往的车辆压得裂出了不少缝隙。卖凉皮的三轮车总是滑到裂缝的低洼处。老板娘扶了扶帽子,侧着身体,狠狠地压住刹车。她戴着粉色鸭舌帽,帽檐上沾着紫色的酸醋和辣酱斑点。
旁边卖西瓜的人拍着黝黑的膀子盯着老板娘笑。卖凉席的躺在阴凉处,扭头瞅了瞅老板娘,露出怪异的表情。
我侧着头,怕老板娘又喊我去吃凉皮。
老板娘很色的,肯定看上你了。香山又插嘴。
你要死呀!你来讲!我火大了。
柳依依和香山不说话了。
李小婉好久都没上来,或许是上厕所去了。
我继续说。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电话约香山出来,在厂门口的大排档喝酒吃龙虾。前几天,我帮香山返工,香山整烫灯芯绒,总是不得要领。香山说要请我吃龙虾,后来没了动静。
我下班后不是要跑外卖嘛,哪有时间?香山丢下手机说。
我没有理睬他。
柳依依白了他一眼。
香山起身,说,我去看看李小婉怎么还不来。
还没等我们表态,香山已经下楼了。只有柳依依一个人听我说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西天一片火烧云。路边烧烤摊开始冒出淡黄色的烟雾,烤鱿鱼的香味很明显,尤其是撒上了孜然后。我也突然有些馋。
龙虾上得很快,香山说,它比你还急。
我喝了口冰啤酒,剥开龙虾,说,能让你花钱,是我人生最快活的事情。
我以为香山要骂我,他却不作声了。我顺着香山的目光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老年妇女,在盯着我们看。
老妇女穿着深绿色外套。她的脸色暗沉,也许是晒的,也许天生的。她的头发染成棕黄色,但是有些已经褪色了,露出了浅浅的白发。她还在盯着我们,可是我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内容,有些飘忽和散淡。
喂,找你的?香山朝我努努嘴。
找你的。我笑了。
我看了老妇女一眼,又躲开眼神。她看上去有些眼熟,到底是想不起来了。
可能是要饭的。我低声说。
涑渎要饭的老妇女不少。从多年前发洪水那年开始流行的,都是外地人。当然,现在不要饭,改要钱了。我小时候,要饭的都活动在农村,现在她们也进城了,似乎一直追赶我。
我低着头,剥着龙虾,没有理睬老妇女。毕竟不是我请客。
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香山开玩笑地说。
那好呀!老妇女讨好地笑着说。
香山看了我一眼。
女人坐下来,却说,我吃过了,你们吃,我给你们唱歌听,好不好?女人盯着我看了看,又看了看香山,眼神里有了些欢愉。
你会唱什么?我举着酒杯问。
我什么都会唱—我娘亲庆寿多饮酒三樽,望表弟酒言酒语你休作真……
喂,够了,你唱的什么玩意儿?我嘴里的龙虾喷到了酒桌上。
《珍珠塔·前园会》呀,没听过呀?老妇女盯着我。
你会唱《双节棍》吗?我认真地问。
什么棍?老妇女凑近我。
就是这样,嘿嘿嚯哈……我拍着桌子。
嘿嘿嚯哈?老妇女痴痴地看着我。
是的。我笑。
不会。老妇女回答得迟缓。
来喝酒。香山拍着我的胳膊说。
我觉得这个老妇女脑子似乎有点问题。
老妇女有几次想开口和香山说话,香山没有搭腔。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原来不是要饭的。香山说。
是个神经病。我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香山说。
不要装了,香山,你肯定认识她。我看着香山说。
算了,不提了。香山说。
嘿嘿嚯哈!我唱道。
我们举杯哈哈大笑。但是我从香山的眼神里看到了悲伤。
喝完酒,路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香山要回去了。
当心查酒驾。我说。
我那是电瓶车,怕个屁。香山说。
再说,我回出租屋,不骑车。香山又说。
叫你爸给你买房子,省得来回跑。我经常这样劝香山,可是他没有一次听我的。
你少来。说着,香山在路边阴暗处撒了泡尿,就偏偏倒倒地朝他的出租屋走去。
我也跟着撒了泡尿。
你个死孩子,不吃我的凉皮,去吃龙虾,臊水喝多了吧!老板娘跷着腿,笑着骂我。
我左手扶着电线杆,右手提起拉链,没有理她。
离开了街道,灯光不见了,月亮也被云团挡住了。风大了起来,草丛里的蛐蛐儿一阵阵叫着。
自从父亲拒绝为香山买房后,香山已经很少回家了。
父亲拒绝给香山买房结婚的理由是香山不行。他父亲说,人家没买房的照样讨老婆结婚,人家能行,你香山为什么不行?当买了房的人离婚,或者分手,他父亲又会笑,说,看,买了房也不行!
他父亲的理由总是站得住脚。
香山就一直租住在这里,一个即将拆迁的城中村。“即将”了很多年。就像怀孕很久却始终不见动静的孕妇,要么假孕,要么怪胎。香山经常这样说。
柳依依,你知道的,这里就是香山的第二个家,甚至是唯一的家了。在他谈女朋友后,他首先带她见了房东,而不是他的父母。
他一直有女朋友吗?柳依依盯着我问。
每年都会有吧,只开花不结果的那种。我说。
喂,你们男人都是渣男。柳依依剜了我一眼说。
别打岔,在说香山呢。我忙说。
房东总说,几个姑娘中,数那个姓钟的顶好,漂亮,主要是人好,可惜了。
香山想了想说,好吗?
好。房东说。
房东是个勤快人,她的房子都没有空过。猪圈里一直养着猪,猪不值钱了就养羊。她把房子装修得富丽浮华,总是围着房子转悠,看哪里有瑕疵。
房子就像房东待嫁的姑娘,那些猪或者羊就是嫁妆。
香山跟我说过很多回,他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夏天猪太闹腾,还招蚊子,只是他住习惯了。他总是等猪安稳了才回来,可是蚊子却没有安稳的时候。香山进屋却睡不着。雨滴敲打着植物的叶子,隐隐约约地响着。大路的灯光很亮,天空一片模糊。
香山忘记关纱窗,蚊子都到屋子里躲雨了。一团一团的,“嗡嗡”得厉害。
他收了衣服,点上蚊香,站在窗前抽烟。
“笃笃笃”。有人敲门。
他忙掐灭了烟,用自来水漱漱口。
“笃笃笃”。又敲了。
谁呀?香山用毛巾擦着嘴。
敲门的人没有作声。香山站在门里犹豫着,听了听,不像房东。
他还是开门了。
哦,是您呀!原来是那个老妇女。她的头上淋湿了,黄色和白色的头发黏在头上,也有几缕贴在脸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他吓坏了。
香山,你还记得我?老妇女说。老妇女进了屋,四处看看,又到阳台上看看,说,你学会抽烟了?老妇女笑盈盈地看着香山。
抽着玩玩。香山颤颤巍巍地说。
你跟它玩不起的。老妇女说。
我知道了。香山乖巧地说。
老妇女坐了下来,说,还好你没有搬走,不然我真找不到你。她突然又站起来,在阳台上瞄了瞄,把纱窗关起来了。
你这蚊子多,记得关纱窗。老妇女叮嘱道。
老妇女捏了捏挂在阳台上的衣服说,还没干呀?
挂在外面淋湿了。香山说。
那不行,雨水淋湿的衣服不能穿,会生病的。说着,老妇女挽起袖子帮香山把挂在晾衣竿上的衣服拉下来,重新在脸盆里手洗。
香山傻傻地站着,多年没有见面了,她还是一点都没变,一点都不见外。
香山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健忘,点蚊香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关纱窗的事情,点完烟居然忘了。吸烟果然有害。
你现在多少钱一个月?老妇女抬头问香山。老妇女的手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泡沫随着声响慢慢长大变多。
还行吧。
还行是多少,有没有六千?如果没有六千的话,就难了些。我估计你也没有那么高,打工的,挣不了几个钱。你为什么不去做生意?那年钟灵的小姑叫你开洗衣房,她把所有的设备都送给你,你硬是不肯。要是那时候开始,现在都发财了。
是钟灵不肯。香山委屈地说。
楼下还养猪吗?老妇女低声问。
也养过羊。香山忙说。
快拆迁了吧?她又问。
应该快了。香山答道。
我们山上都拆迁了,就是没有城里划算。你说这里能拆多少钱一平方米呀?有四千吗?老妇女盯着香山问。
不清楚。香山说。
香山,你家那里会不会拆迁呀?她直勾勾地审视着香山。
有些传言。香山被她看得有些怯了。
你们那里就算拆迁也没这里贵。老妇女下了结论。
是吧。香山有些无趣了。
你怎么连手机号码也换了?老妇女问道。
嗯,换了。香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家钟灵?老妇女站起来,看着窗外说,手上都是泡沫。
倒是没有,手机换了。香山很老实地说。
你爸爸身体还好吗?老妇女的语气慢慢亲热起来,似乎他们又重新认识了一次。
还好。在大排档不好意思呀,我不敢认您了。香山说。
不打紧的,你们年轻人,不打紧。老妇女笑着说。
家里还是老样子吧?老妇女语气沉重地问道。
哎,没什么变化。香山说。
哦,那就好,那就好。老妇女答道。
他们突然找不到话说了,头顶的日光灯“滋滋”地响着,显得空气格外地坚硬。
老妇女大概被蚊子咬了,不停抓着额头,头上一片泡沫炸裂。
楼下的猪开始叫唤了。
它们还没有睡着,下次给它们灌点酒。柳依依笑着说。
咦,你怎么说的是香山的事呀?柳依依盯着我问。
我看了看门口,说,香山的隐私多而已。
趁他没来,我多给你讲一些。我快速地说。
钟灵她还好吧?香山还是问了,他纠结很久才问的。他拎着水壶,去阳台了。
哎,我就是为她来的。老妇女叹息。
哦。香山在阳台上烧开水,没有听清楚。
过了十几分钟,香山给老妇女泡了杯青峰,端给她,说,当心烫!
这么多年了,你对我还是那么客气。老妇女说。
主要您一直对我好。香山也礼貌地说。
哎。老妇女吹了吹漂在水中的茶叶,突然叹气,她放下茶杯,望着翻动的宽大的长着虫眼的茶叶。
老妇女不说话了。
钟灵应该过得很好吧,她又漂亮,人又好,肯定嫁得好。香山试探着。
老妇人似乎听出了香山的言外之意,欲言又止,问了香山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其实,香山能猜到钟灵现在的处境,不然她母亲也不会贸然敲他的门。他想趁机羞辱一下钟灵,解解心里的闷气。
其实,香山这家伙鸡贼得很。我说。
柳依依捂着嘴偷偷看了看外面,笑了。
香山,你要是笑话,就笑话我好了,都是我没教育好钟灵。老妇女突然抽泣起来了。
阿姨,您不要这样,我没有那样的意思。香山说。
现在听你叫我阿姨,我心都撕得疼。老妇女捂着胸口说。
的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香山都是叫她“妈”的。第一次叫“妈”,应该是八年前了吧。那是钟灵堕胎的时候。那时候钟灵的母亲还不知道钟灵怀孕,香山也不知道。
在钟灵三个月没有来事的时候,她着急了,去医院一查,果然怀上了。轮到香山着急了。他到处打听、询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又问了他父亲。他父亲挥着手说,让她生。
香山对钟灵说,你生。
钟灵却不肯生,原因是她才十九岁。
钟灵不想生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才十九岁,还是香山已经二十七岁了。这是个问题。
香山起初认为他和钟灵之间没有问题,但是钟灵不愿生孩子后,香山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问题的。
香山不能强迫钟灵给他生孩子,更不能替她生。香山想征求钟灵母亲的意见,钟灵不肯。她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钟灵吃了堕胎药,香山才敢跟钟灵的母亲说。钟灵的母亲从山上赶到涑渎县城的时候,钟灵已经躺在出租屋里了。
哎呀,哎呀!钟灵不停地叫唤。
房东阿姨在楼下问了几次,要紧吧?
香山说,钟灵肚子疼。
哦,不妨事。房东就端了一碗红糖水上楼。
院子门已经被香山关了。房东掏出钥匙,开了门,送上来,说,喝了就会好些。
房东盯着钟灵惨白的脸,说,肯定是量大了。
什么大了?香山紧张地问。
你男孩子少打听。房东不肯走,非要看着钟灵喝她端来的红糖水。
钟灵没喝,房东阿姨就喂她,见钟灵咽下了半碗水,她才下楼去。
钟灵捂着肚子吐了。一使劲,下身也见红了。
好在钟灵的母亲来了。
香山,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钟灵的母亲用草纸不停地给钟灵止血。一个纸篓都被红色的草纸挤满了。
我不要生孩子,才不要呢!钟灵弱弱地说。
那干吗要和香山在一起?钟灵的母亲狠狠地说。
你不是害人吗?钟灵的母亲又说。
阿姨,是我不好。香山忙道歉。
你该叫“妈”了,我都为你打过孩子了。钟灵笑着说。
妈,我会好好照顾钟灵的。香山唯唯诺诺地说。
还是我来吧,你不懂。钟灵的母亲说。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香山去上班,都是钟灵的母亲在家照顾钟灵,顺带也照顾香山。每天,钟灵的母亲都会煮几个鸡蛋,热两包牛奶,钟灵有的,香山也有。无论是蹄髈汤还是黑鱼汤,总是一人一碗。钟灵的母亲监督他俩,必须喝完,这样身体才会好。钟灵的母亲还会在早晨给香山挤好牙膏,倒好洗脸水。晚上睡前,钟灵的母亲给香山倒好洗脚水。
钟灵敲着香山的头说,你也在坐月子呢!
母亲说,香山这孩子也是苦命人。
香山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体验有母亲的生活。
钟灵的母亲回家时,香山给钟灵的母亲准备了一千块钱,还是跟人借的。
刚拿出来,钟灵就嚷嚷,说,香山,你很有钱吗?你都穷死了。
钟灵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收香山的钱,反倒给香山留了两千块钱,说,把日子过好一点。
香山不肯收。钟灵说,哪里是给你的,是留给我的。
你这张破嘴!母亲冲着钟灵说。
香山送钟灵的母亲到车站,他不知道该不该挥手,他垂着手,捏成了拳头,说,妈,你慢点!
哎。钟灵的母亲答道,然后渐渐消失了。
再后来,香山就再也没见过钟灵的母亲了。
钟灵的母亲倒是打过几次电话来,都是钟灵惹的事。
钟灵堕胎后不久,就经常出去玩,晚上常常不回来。香山也没有办法,电话她也不接。他也去过钟灵的家里,她不在家,钟灵的母亲也在上班。
大概过了半年,钟灵的母亲打电话来,说,钟灵要结婚了。她是个不懂事的货,你不要为她这样的人难过!
香山说,妈,我不难过。
香山,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会找个比她更好的,不要耽误了自己。钟灵的母亲说着说着,还哭了。
你们那个孩子不打掉,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你们就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呀……钟灵的母亲泣不成声。
阿姨,钟灵也没有错。香山说。他还想安慰钟灵的母亲,却说不出话来。
穷没有根,富没有苗,以后都会好的。钟灵的母亲宽慰道。
香山静静地听着,却不想再说什么。
后来还有一次,大概是一年多以后,钟灵的母亲又来电话了。
你是香山吗?钟灵的母亲犹豫着问。
你谁呀?香山已经听不出她的声音了。
我是你妈呀?钟灵的母亲笑着说。
妈?香山偷偷琢磨。
你还记得钟灵吗?钟灵的母亲说。
哦,阿姨,你好!香山记起来了。他不曾忘记,只是陡然间没想起来。
你还好吧?香山问。
好,好,就是钟灵个死丫头,又想见见你。钟灵的母亲说。
香山听钟灵的母亲说,钟灵结婚后,过得并不好,她的老公出轨,钟灵已经离婚了。
哦,现在离婚也正常。香山说。他的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我觉得你和钟灵毕竟有过一个孩子,又有感情—钟灵的母亲语速变慢了—她心里还是有你的。钟灵的母亲突然说。
哦,那蛮好的呀,蛮好的。香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以后的日子,钟灵的母亲每天都给香山打电话,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把钟灵的一举一动还有隐私都告诉香山。
你哪天有空见见我们钟灵吧!钟灵的母亲说。
好呀,有时间一定见。香山推脱着,他心里很矛盾。老实说,他就是见钟灵,也只是想见见钟灵落魄的样子,想起钟灵背叛他的情景,他恨不能抽钟灵的耳光。
但是他不能。他不能让钟灵的母亲难做。
他还是想见见钟灵的,现在他没有女朋友,就是玩玩她,也是好的。他心里期待着见到钟灵后悔的样子。他也犹豫着,万一他还爱着她怎么办?
钟灵的母亲好几天没有打电话来了。香山以为他们在为这次见面做准备。
香山呀,真是难为情呀,钟灵她又不想见你了。钟灵的母亲终于来电话,却说出这样的话。
哦,哦,蛮好,蛮好呀!香山的心突然坠落了,像被谁踹了几脚。
香山,这样拿不定主意的人,你还是不要为好!钟灵的母亲说。
没事,没事,我最近也没时间见她。香山说。
那就好。你找对象没有呀?你也不小了,抓紧时间吧。钟灵的母亲说。
香山被钟灵耍得像猴子一样。柳依依笑道。
可不是嘛,好笑的还在后面呢!我喝口酒,从窗户上看看,香山不知道哪里去了,李小婉也不见踪影。
昨天晚上,钟灵的母亲又来了,还是因为钟灵。
香山,钟灵还是想见见你。钟灵的母亲坐着,端起茶杯,缓缓地说。
我都老了,不好见了。香山笑着说。
怎么说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钟灵心里还是一直有你的。钟灵的母亲说。
香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钟灵一定出事了。
钟灵她没事吧?香山问。
她过得很不好,现在正在医院呢。钟灵的母亲看着香山说。
钟灵得了什么病?香山问道。他心里开始一阵欢喜,然后那阵热热的喜悦消退了,脑子里都是两人的过往。
反正她就想再见见你。钟灵的母亲突然哭起来。
香山想起那些被钟灵戏耍的情景,他不想再这样纠缠不休了。再说,他的心已经不在钟灵身上了。不在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见面的呢?
阿姨,我有空一定去。香山说着,又给钟灵的母亲添了点茶。
我在这附近找你好久了,你就去看看她吧。钟灵母亲乞求道。
阿姨,我真的不想再见她,也不能再见她。香山说了实话。
哎,钟灵也是痴情的孩子。钟灵的母亲叹息道。然后双手捧着茶杯,紧紧地捧着。
阿姨,当心烫!香山忙接过茶杯,放在桌上。
钟灵的母亲痴痴地坐着,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就像灵魂被偷走了一样。
香山直直地站着,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样的谈话。
钟灵的母亲身体缓缓地往下沉,双膝跪在地上,说,就当了妈一个心愿吧。钟灵的母亲看着地面,她棕黄色的头发里的白发再也藏不住了,香山看着她头顶的白发,想,母亲老了。
那好吧。香山说。他心里不停翻滚,以致忘记把钟灵的母亲扶起来。
当晚,香山就去看钟灵了。他还叫了我一起去。香山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
我问他怎么回事,香山说,是钟灵母亲让他穿的,她母亲说,钟灵一看这身打扮就能回想起他们从前的日子。
真是的!我想。
叫你干吗?柳依依问。
可能要我做个见证吧。我说。
不然,他这些私密的事,我哪里能知道呢?我又说。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终于到了一家医院。香山和钟灵的母亲到了病房门口。我在外面抽烟。医院不大,挺安静,护士走路裤管摩擦的“沙沙”声我都能听见。
我远远地望着香山。
钟灵,我跟你说,香山来看你了!钟灵的母亲说。
钟灵听到香山的名字,用白色被子蒙着头。
钟灵,你听我说,你不要后悔,也不要伤心。好多人都不如你呢。
钟灵慢慢地挪开被子,探出了头。
钟灵的母亲说,钟灵,人一辈子有什么呢?很快就过去了,开心最重要,你不要后悔,你看,香山不是也没你过得好吗,你应该开心才对,是不是?
你来看看香山呀,他还是那副样子,你根本不需要后悔。钟灵的母亲大声说着。
钟灵还是没有回应。
钟灵,不然,我给你唱首歌呀—我娘亲庆寿多饮酒三樽,望表弟酒言酒语你休作真……
空旷的走廊里,回音荡漾。
钟灵的母亲一边唱歌,一边使劲把香山往病房里推。
病房的门关着,香山的脸凑到玻璃窗上了。
钟灵的母亲敲着门,大声说,你看,香山也还是以前的那副样子,过得还不如你呢,你可不要太伤心呀!
香山一惊,他似乎感觉到又被戏耍了,也许是被钟灵,也许是被钟灵的母亲。香山鼻子一酸,他看都没看钟灵,也没有看钟灵的母亲,转身朝医院外面跑去。
香山,香山!钟灵的母亲跟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他。
怎么样?我问香山。
什么怎么样,我根本不想见她!说着,香山丢下我,一个人走进黑夜。
突然,一个女孩跑过来,问我,你是香山吗?
不是,我是他朋友。我说。
我是钟灵的表妹,钟灵让我告诉香山,她妈妈得了病,总是胡思乱想,做事也乱套,请香山不要介意。
让香山来,不是你姐的意思?我问。
我姐怎么还好意思见他呢!说着,女孩就回到了病房。
夜晚的雨还在下,雷声却小了。
钟灵她母亲还真是神经病。柳依依说。
我不确定,也许钟灵才是神经病呢。我笑着说。
也许你也在说谎,你说的环境好像你这里。柳依依看了看阳台和四周说。
我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小婉和香山都出现在门外。
李小婉朝我走来。她的脸上都是水滴,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香山去看他前女友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昨天哪都没去。香山狠狠地拍我的头,说,你搞什么,这样好玩吗?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
你别管,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李小婉看了我一眼,又瞪着香山。
你跟李小婉解释呀!香山站在李小婉背后说。
都坐下,喝点酒,我慢慢说。我拉着李小婉坐下。她胳膊摆了几下,还是坐下了。
香山也坐下了,说,你每次都想让我出糗。
我说,你们看,我们今天说糗事,谁都糗过,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是吧?到底是香山,还是我,这个重要吗?我举起酒杯说,来来,欢乐今宵比什么都重要。
柳依依、香山、李小婉都看着我,没有举杯,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我。
你太过分了。柳依依瞪着我说。
好吧,就算是我遇到这样的母亲好了吧,也是我遇到钟灵这样的女孩,神经病都是我遇到的!我说。
什么就算?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香山说。
香山,那些肯定是你的事情,那么犯贱。李小婉不依不饶。
小婉,不是香山,是我遇到,是我!我指着胸口说。
李小婉却怎么也不肯相信。
无聊。柳依依白了我一眼说。
确实无聊。
柳依依的电话响了。
我听出来了,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在追问她什么。
她扭头瞟了我一眼,细声细气地说,好了,我在老家呢!
我举起酒瓶,一口气喝完一瓶啤酒,啤酒的气体从鼻息里喷出来,我的鼻子酸酸的,不停地咳嗽,喉咙像被啤酒瓶的玻璃残片划破了,疼。
我的鼻涕眼泪都被啤酒呛出来了。我去楼下洗完脸去了趟厕所,上来时,他们都不见了。
我看着满桌子的剩菜,怎么也吃不下。
雷声大了,雨声也大了。
他们在路上一定会淋雨的。
我抱着伞,跑到路上,却听见香山和李小婉在争吵。
他也是很惨,被钟灵折磨得不正常了……
滚,是你被那个女人折磨得不正常了……
柳依依还在接电话,不知道和谁说着些什么。
我回到住处,站在楼上,听着风雨声和他们渐行渐远的说话声。
我蹲在床沿,却想起了钟灵,还有钟灵的母亲……
我躺在床上,思维有些恍惚,身体像被很多人踩着一样,沉重得很。我听到他们踏过我身体时的脚步声,也听到他们的欢呼声。
突然有人敲门。
“笃笃”。
“笃笃”。轻盈地敲着。
我慢慢起身,看穿了黑夜。我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开门。
“笃笃”—
夜深了,会是谁呢?
也许又是风吧!
【李永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发表于《雨花》《安徽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