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开创的现代面向
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在文学上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从中国文学历史和现实角度出发,我重点谈一谈追求人民性、民间性,建构新伦理,以及重新认识传统文化等面向。
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始终强调文艺的民族性和为人民大众服务。“五四”文学革命不遗余力推行白话文,就是为了让人民群众能最广泛地分享文化和文学,从中受到教益并形成一个新文化的共同体。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人民性是现代性的必然产物。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提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确立了现代人民性的根本宗旨,给予人民性以确定的、最具有现代意义的内涵。它是以最广大的劳动人民为基础的人民性,把文艺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提到根本的问题上来认识。在革命文艺理论中,人民性与阶级性、民族性构成一组复杂的关系,根据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不同时期的任务,有时可以相通,有时却有区别。在“十七年文学”中,关于“社会主义新人”“新的英雄人物”创造等话题的讨论,都可以归结到人民性的纲领下。20世纪80年代末至20世纪90年代,文艺的大众化、消费化无疑使其具有人民性,但它与文艺的人民性的经典内涵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这个区别的根本之处在于:文艺的人民性要具有正确的政治导向,引导人民积极向上,使全体人民团结为一个整体,凝聚成一股力量,向着一个共同目标前进。新时代赋予人民性新的内涵,这就是把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放在首位,重视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需求,理解人民群众精神情感生活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这也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新文学的人民性内涵,理应包含民间,亦即劳动人民最朴素的口耳相传的文学,应该是以广大劳动人民为主体的文学,这才是新文学的价值观的充分体现,也必然更大可能地丰富了新的中国文化。但急迫的现代性变革有时难以融合民间性,在革除旧社会的陈规旧习时使民间文学、口传文学的收集整理一度受到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后,伴随着传统文化在中国的复兴,民间文学也迎来发展的新阶段。
文学的人民性、民间性说到底也是新文学的伦理价值取向,当然也是文学面向现代开启的最重要的伦理性。百余年来,中国文学不断触及伦理的边界,从整体上说极大地推动了新伦理的建构,给予人们以更大的思想和行为的自由、更大的可能性限度,以及更为多样的获得幸福快乐的方式——在这些意义上,文学创建起来的新伦理文化,是现代性展开的最有效的社会成就。
另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是:是否有一种关于文明的叙事?我们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在中国更加走向现代化、全球化的进程当中,标志着我们文学创作高度的有影响的作品却是那些乡土小说。何以如此?20世纪90年代以来,陈忠实等有影响力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却回归乡土,讲述中国的历史和民族的命运,体现出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些乡土小说的作家大都来自乡村,他们书写中国20世纪到21世纪初期的变化,我们可以基于20世纪中国现代性道路,来理解其作品涉及的“漫长的20世纪”。这就谈到文化和文明的区别,概括来说,英国学派强调文明是某一种人类社会的成果总和,德国学派则强调文化是人类某个群体或民族的精神实质,二者最典型的代表是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和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当我们试图表述中国文学是一种关于文明的文学叙事时,并不需要把“西方的文学是不是关于文化的文学”这一问题作为必要的逻辑前提,而只是作为参照背景。我们可以说,西方文学是关于文化的叙事,中国文学是关于文明的叙事,这不是绝对性的,而是设定一种可比较的二元关系的假设,以凸显各自某方面的特点。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历史语境,现实主义回归成为必然选择。中国的现实主义与民族风格、民族气派和传统资源天然贯通,它使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叙事文学唤醒民族的久远记忆,使它一步步形成与千年传统勾连在一起的文学表现方式——我们把这一表现方式概括为一种关于文明的叙事。
20世纪80年代,实现“四个现代化”占据主导地位,与之相应的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批判,上续五四时期反传统的思潮。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化扭转了新文学对传统文学的态度,传统文化受到重视。比如大家熟悉的《白鹿原》,一方面表现了中国现代革命的历史,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传统的天道观念、儒家伦理正义,用一种分裂的乡土叙事叩击20世纪历史的冲突和隐藏在人们心灵中的情感。这样一种回归中国传统文明和天道人心的文学叙事,是在一个强大的自然史背景下来反观人类文明历史。所以,这也表现出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差异。中国现实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学,在史传传统的影响下,其叙事内容是以民族国家事迹为主导,必然是要指向民族国家的大事要事。也就是说,它终究是关乎文明的大叙事。中国文学是用大文明的书写,在世界文学当中开辟自己的道路。一种文学,只有揭示和阐释它成熟状态的代表性作品,才能揭示这一种文学的根本特质。中国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转向乡土叙事,它握住了我们文明的命脉,打开了文学语言的大门,向着我们古老的文明敞开,等待它的崭新降临。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原系主任、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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