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10期|刘江滨:日照荒垣(节选)
刘江滨,河北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书窗书影》《当梨子挂满山崖》等,参撰《中国当代散文大系》《张中行名作欣赏》等著作。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散文《男人孟轲》被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版九年级语文教材,新课标语文同步读本。作品被国内几十部文集选入,其中《桃之夭夭》被收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
日照荒垣(节选)
文 / 刘江滨
雉堞荒凉秋水滨,萧条不复旧时春。
城头薄暮人吹角,堤畔黄昏鸟弄茵。
绿绿树重阴遮野,白云无际锁韩榛。
可怜一片纤纤月,曾照当年击筑人。
据说这是清朝一位叫王汝弼的诗人,凭吊一番宋子城之后吟咏的诗句。“击筑人”,即荆轲的朋友高渐离。荆轲刺秦失败后,高渐离逃到了宋子城藏匿。两千余年过去,宋子城完全荒圮成了“遗址”、国保单位,在河北赵县县城东北18公里处。
时令甫过立冬,秋禾已经收割,一马平川的田野阡陌蜷伏着绿茵茵的麦苗。宋城村东南,几段土黄色残破的城垣兀立于旷野之上,遗世而独立,阳光照耀下格外惹人的眼。最东侧的一段保存较为完好,南北长有一百多米的样子,高也有三四米,虽然看不到一块砖,全是夯土,却很“有型”,保持着墙的形体,没有坍塌委地的颓败模样,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依然残留着一份硬朗在。
我沿着羊肠小道爬上了城墙,是真的“羊肠小道”,狭窄且哩哩啦啦有遗落的羊粪蛋。时近中午,太阳正好,晴空中偶有白云舒卷。高低不平的城墙上荒草萋萋,已完全枯黄,那些密布丛生的荆棘和小槐树还顽强地绿着,尽管和黄色斑驳着。我站在城墙上远望,发现南面和西面断断续续都遗存着一截一截的断壁残垣,合起来一座矩形城郭的大致轮廓居然出现在眼前。我由衷为之惊叹,这样一座荒弃的城垣,历经战乱兵燹、自然侵蚀,尤其是那些毫无文物意识的年代人为的破坏挖掘(比如平为耕地),竟然至今还能保存着大体的模样,真是殊为难得。要知道,西方建筑是石头结构,不易损毁,像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堡遗址保存完好,而中国建筑是砖木结构,一把冲天大火就会将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化为乌有。城墙荒废后有用的砖被捡走,唯余的就是夯土,夯土和土地一家亲,极易打成一片,而这些夯土能挺立着努力和脚下的土划清界限,一挺就是千年,屹立不倒,即便肢残体破,身矮貌寝,也是有模有样。可谓一条土汉子!
这些断壁残垣有明显的夯土层,可看见白色的颗粒,是石灰块,我用手指抠了抠,抠不动。据说古代筑城墙用熟土和石灰,再浇之糯米汤汁,故十分坚固。更让我惊奇的是,有一处残垣比别处明显高一些,墙壁上布满着许多圆柱形孔洞,典型的板筑方式,好像刚把木桩抽下,多少年的风沙尘埃居然也没能塞掩这些窟窿,仿佛一双双眼睛凝视着这世间的沧桑变迁,又仿佛一张张嘴巴要对来客诉说这座城池的千古传奇。一束阳光穿过矮树荒草直射到这面墙壁,像舞台上的一道追光,聚焦了一种荒凉的美。
是的,荒凉的美。我久久站在这堵残垣前,陷入了如三岛由纪夫当年在希腊雅典废墟前“悟性的陶醉”一样的陶醉里。我在想,这段有孔洞的墙壁原来是什么建筑?是城楼还是角楼?这些断壁残垣曾几何时呈现出繁华的城市模样?这些都哪儿去了?头上的太阳没变,还是那个太阳,它照耀过宋子城的兴盛,也照耀了宋子城今日的荒凉。太阳下的荒垣,无比真切地证实了宋子城曾经的岁月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它的残破像一个留白等待想象的填充,又仿若一道闸门开启人类记忆之水的奔涌。残缺和荒凉别有一种审美的意味,或许就是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所说的“缺陷的美”。这让我想起了德国作家施莱格尔散文《莱茵行》中的句子:“这里是莱茵河最美的地带,处处都因两岸的忙碌景象而显得生气勃勃,更因那一座座险峻地突兀于陡坡上的古堡的残垣断壁而装点得壮丽非凡。”“那一系列德意志古堡废墟,它们将莱茵河上上下下打扮得如此富丽堂皇!”你没有看错,“壮丽非凡”“富丽堂皇”是作家用来形容废墟之美的词汇。
被毁掉的美也是一种美,悲剧美,甚至是更深刻的美。面对荒垣废墟,我们常常用“凭吊”一词,总有一丝哀伤的意思在里头。其实,漫长的时光早已过滤了那种“悲”的情氛,更多的是别一种审美体验,对沧桑岁月的咀嚼和对旧事人物的感怀。
当地有一个传说,每隔六十年这片荒垣都会“起晕”,即出现类似“海市蜃楼”的景象,人们可以依稀看到宋子城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甚至可以听到市井的人声。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可以从人群中看到高渐离的身影。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秦始皇虽然戎马倥偬,国事扰攘,却对当年燕国太子丹派荆轲行刺于他耿耿于怀,他在宫中被荆轲追着绕着柱子跑,狼狈不堪,大仪尽失。要不是御医夏无且用药罐子砸向荆轲,要不是大臣们提醒他将长剑负在背后方得以拔出,砍断了荆轲左腿,嬴政就死定了。一想起这,他就怒火满腔,咬牙切齿。尽管荆轲和太子丹都已死了,但他仍然下令大肆搜捕太子丹和荆轲的党羽,要赶尽杀绝。这种情况下,高渐离隐姓埋名逃匿到了宋子城,做了一名酒肆的酒保。
高渐离是燕国人,而且是燕下都的土著,擅长击筑。筑,是古代类似琴的一种乐器,演奏时左手按住弦的一端,右手持竹尺击弦发音,故谓之击筑,先秦时代广为流行。荆轲来到燕都,和高渐离成为好朋友。《史记》称其“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将高渐离与市井屠狗杀猪之辈相提并论,可见高渐离的社会地位当是底层的普通群众。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在大街上高渐离击筑,荆轲放歌,有时笑,有时哭,旁若无人。荆轲离燕赴秦之时,一干好友与太子丹到易水边送行,荆轲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伴奏,羽声慷慨,壮怀激烈。二人是知己、是知音,联袂奉献出一曲冠绝古今的千古绝唱。
宋子城不知兴建于何时,但在战国时期已是一座有名的城市了。20世纪80年代,在山西平朔考古发掘出了一枚战国时期圆足三孔布币,正面有篆文“宋子”二字,背面写着“十二朱(铢)”,现珍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被誉为稀世珍品。能铸造钱币的城市,足证其商业的繁华兴盛和经济地位的重要。宋子城曾属中山,后归于赵国。燕王喜四年(前251年),燕国趁长平之战赵国衰微之时,攻打赵国,“燕军至宋子,赵使廉颇将,击破栗腹于鄗。”(《史记·燕召公世家》)燕军侵入赵国北部边邑的宋子城,赵军由名将廉颇率领反击,燕赵两军在这一带展开激战,最终在鄗(今高邑)燕军大败,主将栗腹被杀。宋子城见证了战神廉颇的凛凛雄风。
高渐离就隐藏于这样的城市里。给人做酒保时间长了,也很辛苦。如果这样日复一日,高渐离就可能默默终老,永远都是荆轲刺秦大戏中的一名可有可无的乐师,或许在史书中连名字都不会留下,像那位“狗屠”一样,只写作“击筑”。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这一切。
一天,高渐离在坊间忙活,忽然听到外面的大堂传来击筑的声音,心中一震,这久违的乐声仿佛一缕春风唤醒了枯萎的荒草,他激动地在堂外走来走去,侧耳倾听,嘴里喃喃自语:嗯,这个音调好,哦,那儿不是太好。一个仆役把这一幕看到眼里,就跑去告诉主人说:“那个酒保是个懂音乐的人,我听见他在那儿偷偷议论呢。”店主很好奇,就叫高渐离到大堂当众击筑,大家纷纷叫好,赐给他酒喝。高渐离心想,这样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退下堂,在宿舍找出装在匣中的筑,换上自己好一点的衣裳,以焕然一新的面貌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举座宾客大惊,纷纷离席向他行平等的礼节,待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宾客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离去的。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