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饼·月光·行脚僧
《引路人》是被“引至”我面前的。2013年,我写了中篇《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凝望设想中的匮乏社会。数十万甚至更多的,年过35却无法获得女性青睐,完成婚配的成年男子,统一被流放至沙漠地带,组成匮乏社会。他们留下的资源勉强充足的原生地带,则构成丰裕社会。二元结构下,匮乏社会如何运转?被强行安置在一起的精力旺盛的男子,如何确认自身的位置,面对自己的身体?……诸多情状、问题,那篇小说给予了符合当时认知的探究。那时弥散在我创作与生活中的情绪,也借此得到安抚,一如小说中的“净化”。我以为,时年22岁的赵一及围绕他的故事,可以就此道别。
不想,一位我信任的朋友,对此颇为惦念,几次见面都说,那个小说并未完结,应该生长得更充分。这是赵一的呼唤甚至“求救”吗?听得多了,难免有如是的疑问。虽然,她更看重那篇小说的情绪,更关注丰裕——匮乏构想背后的社会学意义,而我更关注赵一在那篇小说并未照射到的地方,要走过什么样的道路,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迁延至2019年,把种种设想前后推演一番,便有了12岁的赵一目光所及而成的《月球隐士》。那时他还叫赵匀,他的叔叔赵一平马上年满35岁,将要跨过决定性的门槛。赵一平一边考虑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流放,一边给赵匀讲述月球隐士的传奇故事,两条线在一个引路人的牵扯下交织又分离。最后,赵一平做出他的选择,这一行为更塑造了他的侄子,赵匀为此更名赵一。
顺理成章地,又有了73岁的赵一面临抉择、做出安排的《月相沉积》。这是司徒绿、陈聿飞的冒险经历,是更年幼的小允的人生片段,但他们终究会来到赵一面前,接受他施加的无可推让的影响。这些影响必将继续传递,在不被写出的地方,在未必提及的人那里,按照它的逻辑运转,直至达成一个暂时稳定的局面。12岁、22岁、73岁,三个侧面,构成一幅偏立体主义的赵一画像,作为“引路人”的象征之一。如果不嫌太过直白,不妨在后面加上表示复述的符号。赵一平为赵一引路,赵一为司徒绿引路,司徒绿与陈聿飞互相引路,他俩无意间又共同为小允引路。那并非一条坦荡的一劳永逸的路,它需要在荆棘、碎石、荒芜中走出。引路人能做的,是叮嘱、警醒,以身示范,如此而已。
这是小说顺流而下的景致,私心里,它尚有另一番野望。最终,按照《月相沉积》《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月球隐士》为第一二三部结构,按照赵一73、22、12的年龄倒序呈现。时间倒流,主人公从暮年活回了童年,这并不鲜见,甚至被运用得有些泛滥。可关注的,是倒流改变什么,增添什么,或者说,本来之路,是否由此而生出歧途,分出枝杈?赵一原本似乎是不顾一切奔往目的地——在未来的某一天,出现在司徒绿面前,展示困境,要求选择。一切困扰一切忧虑,只是为此进行的准备,一旦到达目的地,可以统统扔掉。但现在,当他从目的地起身,回溯地往出发地行进时,通常的悬疑与猜想因为先行给出,不再重要。先前那些笃定的部分,却开始影影绰绰摇晃,墙壁上有了另一幕图景,泄露了另一段密语。那就是,作为引路人与被指引者的关系被时间颠倒,果催生出因。司徒绿、陈聿飞指引着赵一经由那部电影,回到赵匀,而赵匀则指引着赵一平找到走进辐射区的路……
顺流而下或溯游而上,长驱直入或缓缓归来,或许并不会因为简单地更换顺序,而有霄壤之别。重要的是,在这一趟逆向行程中,那些可能一错眼就被忘掉的人与事与物,露出背后十足的空间延伸。一如在石桥上停下脚步,冲月球隐士望过来的行脚僧。重要的是,在对丰裕——匮乏的未来设想中,抵达不完全的必得选择的现实,在无物恒定中,得到片刻的可以让人松弛的稳定。一如以炙饼为主食的时空里,月光仍会如水,干净整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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